《德拉库拉》：经典吸血鬼小说的创作

余凤高

法国司汤达—格勒诺布尔第三大学英语教授让·马里尼在《吸血鬼暗夜里寻找生命》里说：“英国人迷恋超自然现象和死亡场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向来的传统。英伦三岛一向是幽靈之乡，这里的人喜欢恐怖的故事。工业革命间接加强了这种传统。在追求物质享受但虚伪透顶的维多利亚时代，众人认可的价值只有工作、金钱和宗教，幻想作品于是成为理想的逃避方式。在骇人的故事里，失误的秩序受到嘲弄，既定的道德规范也受到质疑，所以阅读这类故事就成了一种发泄。”

马里尼揭示了英国产生大批恐怖小说和吸血鬼小说的大环境。但同是处在这一大环境之下的英国作家，也并不都喜欢写吸血鬼小说，而就是那些喜欢写吸血鬼小说的作家，他们各人也有不同的生活经历和不同的激发他创作这类小说的灵感启示，如斯托克的创作《德拉库拉》，就不同于1816年初夏乔治·拜伦等四人被暴风雨困在迪奥达里山庄时起意创作恐怖小说和吸血鬼小说的情况。

爱尔兰作家布拉姆·斯托克（1847—1912）生下之后直到七岁，都因不知名的疾病而不得不长期卧床。这使他只好独自沉入冥思幻想，也为他后来文学创作时能有奇特的想象打下了基础。从都柏林大学毕业后，在都柏林总统府工作的十年，同时为《都柏林晚邮报》撰写戏剧评论，又让他练就一手驾驭文字的技巧。不过他没有立即从事创作。1876年12月，斯托克写了一篇评论，赞扬名演员亨利·欧文在都柏林“皇家剧院”演出的《哈姆雷特》。欧文邀请他共进午餐，从而两人成了朋友。这段期间，斯托克开始创作，写出《水晶杯》、《命运的锁链》等几个短篇小说。

1878年与奥斯卡·王尔德求婚不成的大美人弗罗伦斯·巴尔科姆结婚后，斯托克移居伦敦，任欧文经营的“兰心剧院”的舞台经理和业务经理，时间长达二十七年，直到“兰心剧院”业务衰败、趋于破产，斯托克几乎无事可做，便转而致力于写作，在1890年出版了《蛇路》，后来还有《大海的秘密》（1902）、《七星宝石》（1904）、《裹尸布夫人》（1909）等小说。只是这些都无一能达到他出版于1897年的吸血鬼小说《德拉库拉》的水平，也没有像《德拉库拉》那样受欢迎。

斯托克的《德拉库拉》以书信、日记、电报、报纸通讯等形式，时空交叉描写了一个吸血鬼的施暴和灭亡的故事。公证人的年轻书记乔纳森·哈尔克尔被派去往特兰西瓦尼亚处理德拉库拉伯爵的房产事宜。但来到伯爵的城堡后，即被伯爵幽禁。期间从种种迹象看来，他觉得这个伯爵可能是一具僵尸，一个夜里从棺材里出来的吸血鬼。他暗暗监视德拉库拉的行径，双方展开了一次次斗争。起初是对方占了上风，得以去吸哈克未婚妻威廉·米娜的朋友露西·韦斯特拉的血，使她血被吸干而死。最后，约翰·希瓦尔德医生请来他的老师，荷兰专门猎获吸血鬼的专家亚伯拉罕·范·黑尔辛教授和美国的吸血鬼猎人昆西·莫里斯，莫里斯用匕首刺穿德库拉的心脏，使他立刻化为灰烬，米娜也获得了解救。

《德拉库拉》的创作在斯托克的心中已经积淀很久。

血这一无比珍贵的液体，是生命的象征，一个人如果受伤失血过多，便有性命危险。但若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原因便像失血过多的人那样脸色惨白、形瘦骨立，在缺乏生理学知识的古代人看来，往往便认为是被鬼怪吸去体内的血。于是存在吸血鬼的迷信传说也就随之产生，认为“这些吸血鬼是一些死人”。伏尔泰在《哲学词典》里这样介绍说：“夜间从坟墓出来吸活人的血，在脖子或肚子上吸完血后再回到墓穴……在波兰、匈牙利、西里西亚、摩尔达维亚、奥地利以及洛林等地，都有这类事件。”数百年来，不但报刊上时有这方面的报道，有些作家还以吸血鬼为题材创作小说。

伴随他的冥思幻想，斯托克从小就喜欢阅读幻想故事，读过一些鬼怪小说和吸血鬼小说。拜伦的私人医生约翰·波利多里以拜伦未完成恐怖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奥古斯都·达维尔为基础创作的《吸血鬼》，爱尔兰作家谢里登·勒法努的吸血鬼小说《卡米拉》和译自德文出版于1860年的《神秘的陌生人》等作品，他都十分熟悉。这些作品激发斯托克创作的欲望，希望自己也创作出一部吸血鬼小说，并为此开始广泛的阅读，来收集产生吸血鬼土壤的欧洲民间传说和吸血鬼故事的材料，时间达七年之久。

苏格兰女作家艾米丽·杰拉德（1849—1905），在奥地利西部的蒂罗尔受的教育，嫁给驻奥匈帝国一个镇上的波兰骑兵军官，毕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奥地利度过的。她爱好文学，是马克·吐温的朋友。杰拉德夫人对罗马尼亚中南部喀尔巴阡山地区特兰西瓦尼亚的民间故事和民间传说非常熟悉，写过一篇《特兰西瓦尼亚人的迷信》，发表在1885年的《十九世纪》杂志上。

从古希腊时代直到十九世纪，许多西方国家，尤其是东欧的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国的百姓，都迷信因病死亡的人会从坟墓里出来吸活人的血。因此，亲属都会挖出死者的心脏，焚烧尸体，甚至入葬之后，也要掘墓进行。艾米丽·杰拉德在她的这篇十六页的文章中，详细说了特兰西瓦尼亚一带的这类迷信。她写道：特兰西瓦尼亚人认为：“那些叫Strioi的不安的幽灵，是没有恶意的，只是他们的体形很不雅观，被看作是疾病或灾难的预兆。但是每个特兰西瓦尼亚农民都相信，吸血鬼确实是更凶恶的，就像坚信他本人总会不是上天就是下地狱一样。”

如果说《特兰西瓦尼亚人的迷信》让斯托克觉得特兰西瓦尼亚是产生吸血鬼故事的土壤，可以作为吸血鬼小说的背景，那么，两次旅行和两个历史人物，都有助于斯托克在未来小说中的场景描写和人物塑造。

1890年夏天，斯托克去惠特比度假。这是英格兰北约克郡斯卡伯勒区的一个堂区，濒临北海，地处埃斯克河口港湾东侧。幽美的景色令人流连忘返，还有那一片片红瓦的屋顶，著名的惠特比修道院，以及几所教堂和旁边的墓碑，甚至绕着这些教堂飞旋的蝙蝠，都使斯托克对这个小镇十分迷恋。他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和氛围。1895年，斯托克去苏格兰阿伯丁郡的一个小渔村科里斯顿旅行。科里斯顿地处克鲁登湾和纽堡之间，是北海海岸引人入胜的度假村。这里有一座十六世纪的古堡“斯莱恩斯堡”，是第九世埃罗尔伯爵建造的。它一度因故被毁，于1830年代重建。斯托克来时，曾受第十九世埃罗尔伯爵之邀，在这古堡待过。斯托克对科里斯顿四周的景色和这古堡都很感兴趣，特别是古堡内的一切，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研究者相信，惠特比和这科里斯顿的环境气氛赋予斯托克创作的灵感，《德拉库拉》中的一些场景和伯爵城堡的内部就是依照这两地和斯莱恩斯堡来写的。

在惠特比的时候，斯托克从位于码头旁的“惠特比图书馆”中见有一册威廉·威尔金森1820年出版的《瓦拉几亚和摩尔达维亚公国记》，看到書中有几条注释都谈到一个弗拉德三世的历史人物。

弗拉德三世（1431—1476）是从属罗马尼亚的瓦拉几亚公国的国君，他在统治期间，首先与外国结盟，通过征战消灭了反对派，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并恢复了因连年战争而破坏的社会秩序;他还一直致力于发展国家经济，并着力整顿军队，增强军事实力，使国家在奥斯曼帝国的阴影下保持独立。但他又是一个非常残暴的统治者。他频繁用刑，不管是抓到的外国间谍、战俘，还是国内的贪官、窃贼，都惯于将他们钉死在削尖的木桩上，有研究者相信，他共杀了四万到十万名政治对手、罪犯和任何一个被认为“对人类没用”的人。于是，他就有了“特普”和“德拉库拉”两个外号，意思分别为“穿刺王”和“恶魔”。斯托克特别为弗拉德“这个富有异国情调的响亮名字所吸引，决定用它（德拉库拉）来作未来小说的主人公”。为丰富这个人物形象，一次，当熟悉中欧民间传说的布达佩斯大学中欧史教授阿米尼乌斯·范贝里途经伦敦时，斯托克至少专门去找过他两次，从他那里听到许多弗拉德的故事和其他历史材料。另外还有一个历史人物，匈牙利的贵族伊丽莎白·巴索里伯爵夫人（1560—1614），她是匈牙利历史上杀人最多的连环女杀手，她和四名合伙者在1585和1610年间，杀了数百名少女，用她们的血来沐浴，认为只有浸泡在她们纯洁的血液中，吸取其中的精华，会使她永葆青春。巴索里伯爵夫人的情况，对斯托克创造德拉库拉的形象也有一定的帮助。

在创作的时候，读过的吸血鬼小说也让斯托克获得一些艺术的借鉴。

谢里登·勒法努（1814—1873）被认为是“英国鬼怪小说之父”，他一生创作的数十部小说，故事大多都发生在鬼魂经常出没的暗室里，气氛阴森恐怖。他的《卡米拉》虽然不是他著名的小说，但作为第一部把女性吸血鬼作为主角的哥特小说，被认为是描写吸血鬼的杰作。

《卡米拉》讲述年轻女孩劳拉和他丧妻的父亲孤零零地住在一座偏远的城堡里。一天，一辆马车在他们门前出了事。出于好心，劳拉把车上的母女请到家里来休养。那女孩叫卡米拉，劳拉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但她们两人同年，都是十八岁，于是很快便成了好友。在其母亲离去之后，劳拉发觉卡米拉的行为非常古怪;她自己也连夜噩梦，觉得有像猫一样的动物在夜里来袭击她，咬她的胸口;随之她的健康状况便日渐下降。后来，劳拉发现城堡墙上的家族画像中，有一幅米卡拉·卡恩斯坦伯爵夫人的肖像，是去世已两百年的祖先，却和卡米拉长得一模一样，好感惊奇。将此告诉父亲后，父亲去了一处被毁弃的“卡恩斯坦村”。在那里，他遇到老友斯皮尔斯多夫将军。将军说，他死去的侄女生前也在遇到一个自称米拉卡的女孩之后，出现过和劳拉一样的症状。于是他们明白了，卡米拉是一个吸血鬼，米卡拉不过是卡米拉的字母颠倒拼写。最后，他们掘出伯爵夫人的棺木，毁掉她的尸体，制服了这个吸血鬼。

《卡米拉》对《德拉库拉》的影响十分明显。《卡米拉》中的卡米拉和《德拉库拉》中的露西非常相似：两个都是修长纤细的身材、玫瑰色的脸颊、大大的眼睛、丰厚的嘴唇，两个都骨瘦如柴、神态倦怠、话语微弱，两个都梦游，两个也都是吸血鬼的猎物。

《德拉库拉》不但像《卡米拉》那样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它的猎获吸血鬼的专家范·赫尔辛教授也可以和《卡米拉》中的吸血鬼专家沃登伯格直接对应。

《德拉库拉》于1897年5月26日在英国出版。最初，斯托克原想把小说的题目取为《不死的僵尸》，书稿出版前几个星期，手稿上的所写的题目也是《不死的人》。直到读了威尔金森的《瓦拉几亚和摩尔达维亚公国记》，才突然决定改用《德拉库拉》作书名。

小说出版后，没有立即畅销，虽然评论对它赞不绝口。小说出版仅五天，6月1日的《每日邮报》就宣称它是哥特式恐怖小说的经典，说是和安·拉德克里夫的《尤道弗神秘事迹》、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爱伦·坡的《鄂榭府崩溃记》和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等恐怖小说相比，“《德拉库拉》在幽暗的魅力上要比这类作品中的任何一部都更令人惊骇”。《福尔摩斯探案》的作者柯南·道尔给斯托克写信说：“我要写信告诉你，我读《德拉库拉》是多大的享受啊。我认为，它是我多年来读过的描写魔怪的最好的小说。”

如今，《德拉库拉》已被公认是一部经典，不但被翻译成多国文字，还多次被改编成舞台剧、电影及电视剧，影响了几代作家。以作者的姓名命名的布拉姆·斯托克奖，是恐怖小说的最高奖，美国当代著名作家史蒂芬·金等就曾获此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