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坚强了太久，该换我了

吴晓冰

家有小妹不好惹

妹妹曲琦不但漂亮可爱，而且聪明机警。作为她的姐姐，很多时候我都觉得爸妈生下我是为了突出她的优秀。甚至那个我暗恋了很久的男孩儿，他接近我也不外乎是为了缩短与曲琦之间的距离。得知真相后，我哭得很惨。而曲琦，在那个男孩儿终于鼓足勇气向她表白时，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件事后，我彻底向小我两岁的她屈服，我终是不如她，没她聪明漂亮，更重要的是，没有她果敢决断。虽然只是十几岁的年纪，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我和曲琦以后的人生将大相径庭。

事实也是如此，高中毕业后，我读了师专，两年后成为了一名小学老师。曲琦则进了名牌大学，毕业后保送至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MBA，后来留在了美国。曲琦每年都会回来一次，带着父母和我出去旅游，忙着和她的同学们聚会。她永远都是那么热情、充满活力，不管到哪里都是那么耀眼。曲琦每次离家时，总有很多的朋友来送她，以至于我和父母都没有机会。爸妈时常感慨：孩子如果太过优秀，更多时候就不属于父母了。

每当爸妈说这话时，我内心总有种复杂的感情。这些年，我离开他们最长不过一星期，就算是读师专时，我也是每周必回家的那一个，带回脏衣服，也带着对学校伙食满腔的抱怨。有时，爸妈也会说：“曲哲，你啥时才能像妹妹一样独立？”问得多了，我终于回嘴：“我要是像她一样，这个家就彻底空巢了。”

很多习惯的养成，需要时间，比如我对父母的依赖，渐渐让他们习惯了对我凡事照顾;比如曲琦始终如一的优秀与独立，渐渐让爸妈对她凡事放心。

我结婚时，曲琦推掉了好几个重要客户从美国赶了回来。婚礼当天，老公在更衣室数落我选的那套礼服不好看，我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在一边帮我换衣服的曲琦却火冒三丈：“这个时候来计较这个有意思吗？也许你并无恶意，但我必须告诉你，别以为我姐宽厚就欺负她，我可不是好惹的。”

久经江湖的她当然知道在那样的场合说那样的话并不合适，她只不过是用这种方式保护我、支持我——这就是娘家人的含义吧。

失败的姐姐

女儿两岁时，被确诊为自闭症。一年后，丈夫提出离婚。

曲琦得知消息后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本来以为，以她的性情，一定会将我女儿的爸爸痛骂一顿，可是，她只是约他出去谈了谈。回来后，她劝我与丈夫离婚：“姐，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一样，与其让他在这样的压力面前变成一个扭曲的人，不如让他走。这样做，对孩子、对他、对你，都是一种解脱。你现在这样较劲，只会让你变成一个连你自己都不认识的人，这样的三败俱伤，何必呢？”

听了她的话，我胸中郁积了很久的怒火噌噌地往外冒：“你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有一个患自闭症的孩子是怎样痛苦！别拿你的一帆风顺来教训我的千疮百孔，我过的日子是你永远也体味不到的……”

曲琦在国内的那段时间，只要看到她，我就会跟她吵，我本能地认为，是老天作弄，把幸福快乐、聪明美貌都给了她，而我则承接了不幸的那部分。所以，不管是她为女儿找了最好的康复学校、为我买了新的房子、陪着我离了婚，还是给了我大笔的钱，我都没有多少感激。我的人生，不是这些金钱与安置可以复原的。

那一次，看着临行前的曲琦与为她送行的朋友轻松地说笑，我狠狠地在心里咒骂了命运的不公。

回美国后，她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交新的男朋友，问女儿病情的进展，还会跟我说及美国对自闭症孩子的养护情况。每一次，她都会对我说：“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有当你这么希望的时候，你的人生才会真正好起来。老天给了你一个患自闭症的女儿，但也给了你一个做不平凡妈妈的机会。”

她说得真轻松，只有从来都顺风顺水的人，才会这么去思考问题！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她在电话里对我进行励志教育，也会按照她教的方法去照顾女儿。女儿5岁那年第一次开口叫“妈妈”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拨越洋电话给她。是的，她总是对的。医生曾经对我说过，女儿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说话。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这两个字，我付出了多少。步入中年，我依然平凡，但我可以对女儿说：我是一个非凡的妈妈，我为女儿做出了非凡的努力。

上哪儿去寻“亲密无间”

老爸轰然病倒时，我在第一时间给曲琦打电话。一次次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时，我再次重温了女儿被确诊为自闭症时的无助与绝望。3天后，曲琦回国，从北京请来专家会诊，她的朋友轮流来医院照顾老爸以及在家里六神无主的老妈。曲琦回来后，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

老爸终于被抢救过来了，但生活再难自理。我扑在老爸身上默默流泪，一半为老爸，一半为此后艰难的日子。而曲琦，只是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我吼她：“你能不能不这么冷静？躺在这里的，是咱们的爸爸。你倒可以一走了之，以后他所有的吃喝拉撒还不都是我负责……”

我总是失控，因为我有一万个失控的理由。

老爸出院后，曲琦请了一名护工，月薪5000元，据说这名护工是专门护理脑血栓病人的。曲琦回美国前，给了我一笔钱，她说：“姐，你永远别为钱发愁，有我呢。”我说：“我知道你有钱，这些钱可以给你换来最大的自由。爸妈辛苦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女儿，就是为了让她拿出最多的钱，在他们最需要她的时候，离他们十万八千里。而那个不优秀的，当然就是端屎端尿的命了。”

曲琦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那次回美国，她是一个人走的，没让任何人送行。我看得出来，走之前，她哭过。这么多年，她离家已经习惯，几乎没有见过她哭。看着她有些微红的眼睛，我想说点儿什么，但终是没有说出来。天资相去甚远的我和她，始终不能像别的姐妹那样亲密无间。

啥事都一起扛

回到美国的曲琦每天都会跟家里请来的护工视频，教护工一些护理的常识和美国经验。也会给我打电话，依然乐天地认为我会遇到真爱，全然不顾我的反问：“拖着自闭的女儿和日渐年迈的老爸老妈，我拿什么遇？”

但命运有时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陪女儿做康复训练的过程中，我结识了一个外科医生，高大、帅气，怎么看都不应该是属于我的那一款，但他却偏偏选了我。曲琦得知我的新恋情后并不意外，只是说：“姐，我早知道一定会有更好的感情等着你，你一定会幸福的。”

我们的婚礼没有仪式，只是领了一纸结婚证，然后，他拿出两张飞往洛杉矶的机票，把蜜月之旅变成了探亲之旅，他单纯地认为天下的姐妹都是闺蜜中的闺蜜。

于是，我来到了传说中的美利坚，在机场，曲琦喜极而泣。为期10天的蜜月之旅，曲琦一直陪着我们。有一天晚上上卫生间，我看到曲琦书房的灯还亮着，灯光下的曲琦看上去很疲惫，这让我第一次对她有了心疼的感觉。

我敲了敲门，给她递过去一杯热水。接过杯子，曲琦的眼睛有几分潮湿。我突然心酸，别人家的姐妹都是藏在一个被窝里卧谈到天明，可我和曲琦却如此生分。而强行制造这些距离的人其实是我。

“为什么还是一个人？”我问。

或许，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这样一个平和的我，让曲琦有了倾诉的欲望，她跟我说起第一次来美国时的忐忑与不安;说起金融风暴那两年先后两次惨遭公司裁员的经历;说起与大学同学那场无望的苦恋;说起每年春节想家想到流泪，却不敢给家里打电话的孤独与寂寞。她说：“或许每个家里都要有这样一个人来做顶梁柱，所以，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习惯自己一个人承受。但现在，似乎是年纪大了，每次离家的脚步迈得越来越沉重，孤独感也越来越强……”

那夜，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曲琦，陌生，却令我感到亲切。这些年，我习惯了接受来自曲琦的帮助，却不曾想过，谁的日子不是问题叠着问题、烦恼连着烦恼？倘若这些年没有曲琦的鼎力支撑，我在一个又一个的生活变故面前会变成什么样子？亲人之间的倾诉有时是最好的疗伤方式，可当曲琦遇到困难和挫折想要找人倾诉时，我这个姐姐又在哪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在出门前，打开她的衣橱，跟她互换衣服穿;我坚持不再去外面吃饭，而是每天都给她做好吃的家常菜，把她的公寓打扫得干干净净……离开美国的前一夜，喝醉了的我们抱头痛哭。姐妹多年，这样的依依不舍来得真是太迟了。

回国后，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曲琦，有些唠叨，有些市侩，有些家长作风似的强势——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姐姐的角色定位。

一天，她在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感冒的鼻音，我在一遍遍叮嘱她要吃药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对她说：“曲琦，回国吧。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想有什么心事与困难时，只能在电话里跟你交流，我想和你一起逛街，想帮你挑选合适的男朋友，想为你张罗婚礼，想帮你带孩子。还有，爸妈年事渐高，我需要有你在身边，跟我一起面对生老病死……”

电话的那一边，曲琦的声音有些哽咽：“姐，你把我坚强的翅膀打湿了。”

我说：“湿就湿吧，你坚强了太多年，我想让你在我面前变得软弱。这样，我就可以过回当姐姐的瘾了。”

半年后，曲琦回国了。很快，她就有了一份收入颇高的工作，也有了属于她的小圈子。而我和她，也终于成了彼此生命圈子里最亲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