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奉
近读《汉书·司马迁传》,汉史学家班固总结了一段特别有见地的话,其文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这段话看似平淡,却是对司马迁为人与治史的高度评价。
客观讲,司马迁在其所处的政治环境,所处的职司位置,面对完成的治史事业,没有坚定的信念、高远的目标、彻底的牺牲精神,是不可能完成这一伟大的工程,亦不会有影响今天、影响世界的伟大《史记》。
《史记》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通览《史记》,无论是记还是传,无论是表还是文,无论是述其政治军事还是述其社会民俗,无论是记其帝王将相还是记其文人侠士,无论是纵向的书写还是横向的实录,都充分体现了这一思想。也就是说,要给后来的人们提供规律性的思考,启示性的教育,而不是一般性的资料堆积,单一性的现象记录。比如规律性的内容,大都体现在其篇前的序论、篇后的赞论、篇中的夹叙夹议之中。启示性的教育,大都体现在其人物叙述、故事推演、事物介绍的内容之中。《史记》之所以千古流传,影响至今,不仅仅在于治史资政,甚至于文学传播、知识传播,更在于他的这一创作出发点。
然而,如今的创作态度是什么呢?如果用直接的史学类作品做比较的话,那么,无论是政治史还是经济史,无论是社会史还是文化史,无论是综合类还是专业型,大到政治的小到平民的,上到官修的下到民著的,虽然说不乏有优秀的学术成果,但相当比例却空洞无味。因为这些作品大都失去学术性、可读性,仅余资料性、信息性。如果要引用什么资料,无疑它是最好的工具书,至少帮助你减少了大量的图书馆、档案馆查阅工作。但是,如果不是当时代人,如果不是行业内人员,如果对其过去和现状一无所知,那么,这些资料对你而言也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你根本无法从中寻其规律,获其教益,受其启示。虽然这一类的图书出版很多,且市场销售不菲,我只能说其益在于丰富了出版市场,促进了文化产业,满足了某些单位、个人、项目者虚荣。其害让人少思索、懒思索、不思索。长此以往,何以获得国家、社会、事物发展规律,何以产生新的史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何以立国、立民、立学于世。
据媒体介绍,我国每年创作出版的文学作品多达数万部,仅小说亦有数千部之多,与明清小说繁荣时期相比,亦更加繁荣有过了。然而,又有几多优秀作品,几多可以传世,几多可以长期上架。其中最为重要的标准,就是看它是否反映了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是否表现了人性的基本特点,是否展现了时代的基本精神。如果用司马迁的话来说,亦是否究了天人之际。为什么《诗经》《离骚》千古绝唱,为什么《西厢》《红楼》脍炙人口,甚至《家》《春》《秋》《四世同堂》仍不过时,其根本就在于此。
习近平同志曾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通观《史记》,我们不难发现,司马迁在深入生活,实地考察,收集甄别大量文献上下了何等功夫。古人常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对于文学艺术创作者来讲是千古不变的真理,这对于司马迁来讲更是最为贴切的概括。
从实地考察角度看,司马迁一生倾之用力,不仅仅在时间上、路线上、内容上费尽心机,而且在形式上、方法上、着力点上很下功夫。主要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学术性游历。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此次游历时间长达两三年之久,路线和内容都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地区,考察对象既涉及帝王将相,又涉及自然人文;既涉及政治经济,又涉及古今变化;既有纯粹性的考察,又有学术性的交流。在《史记》的创作中,明明白白表达出司马迁观感的就达数十次之多,那么,没有写进《史记》,而又对《史记》创作直接产生影响的,则不计其数了。另一种是扈从皇帝考察。据张大可先生《司马迁传》所提供的资料,汉武帝嗜好巡幸,一生巡幸多达34次,除了两次之外,司马迁全部参与其中。参与皇帝巡幸,不仅仅是行万里路,更重要者与帝王将相直接交流。这对于丰富《史记》创作,提升创作境界起着重要作用。再一种情况是受命出使,而且司马迁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不仅仅是单一的完成出使任务,而还从《史记》创作的需要出发大量收集资料,这对于司马迁创作《史记·西南夷列传》起到了开阔视野、丰富内容、准确资料的重大作用。
从收集甄别文献角度看,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他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不仅有游历的亲闻,而且还拥有大量图书资料,这对其创作《史记》提供了难得的先决条件。当然,这些资料的收集整理之后,关键在于要具备甄别能力,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这在《史记》全书中可以直接观感到,有的直接引用,有的间接吸取。如《司马相如列传》,直接引用的资料占了整个篇幅的半数以上。
罗列上述文字,就是想说明文学创作也好,史学著作也好,尊重史实,深入生活,既是司马迁的创作美德,也是所有创作者的基本要求。如此之浅显易懂的道理,虽数千年重复不止,却依然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对此,我们只能做出一种解释:如此之作者作风漂浮,浅尝辄止,不求甚解。他们的创作源泉是从想像来自想像,从书本来自书本,从传说来自传说。到了如今,信息化程度高了,大家又从网络来自网络,从微信来自微信,从影视来自影视。人云亦云,追风跟风,甚至放大信息,可谓遗害流传,损人损己损社会。如此之创作态度,如此之表现作品,何益于社会?如果就史学角度而言,古今事物已经发生变化,如果仍用其旧史,手抄其旧迹,定会发生错误。比如,《史记·货殖列传》说:“渭川千亩竹”, 而目前渭河平原却是少竹,如果谁要直接引用《史记》这一资料,必定被司马迁所误。从文学角度而言,不深入生活亦可能闹出笑话。在重庆某一景区,就有如此之一尊雕塑,其形象为一农人耕作水田,人在其后,牛在其前,用力耕作。然而,其牛脚背露出地面。如此之状,稍有农耕生活者都会明白,无论水田还是旱地,牛脚肯定陷入泥中,何能见其脚背。
读其《史记》和《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让人感动的还有司马迁的创作境界与创作精神。《太史公自序》中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可见司马迁不是一般性的创作目标,而是要与孔子等人比肩。而且对于司马迁来讲,看重的不是一般性文学作品,而是如《春秋》般的传世“史记”。究其原因,除了他的职司之外,还在于他对史书的深刻理解。我们知道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论述了很多古今著作,却对史书着墨最多。他说:“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可谓放到了治理国家的层面。还说:“《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以上均摘《太史公自序》)这又上升到了做人的层面。但是,对于时下的作家、艺术家们,其创作目标和态度如何?我不能说绝大多数都是如此,但相当部分则是功利的、现实的、个人主义的、为我意识的。习近平同志说:“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而现实是“奴隶”气、铜臭气弥漫了天空,已经遮蔽太阳,难以复见其灿烂的光辉了。所以,在这样的创作态度下,整个社会的作品则是“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存在着抄袭模仿、千篇一律的问题,存在着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的问题。”(《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如此之作品何以立于世,何以益于人。
司马迁的父亲临终遗言说:“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太史公自序》),其后司马迁再次把这一观点放大,给予充分论述,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国家发展的自信,和完成职司的责任感。也可能正因为如此,他才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发愤著书。当今的中国亦是发展壮大的中国,亦是世界竞争中的强国。如此繁荣发达的国度,如此幸福和谐的社会,我们的作家却是一种何样创作态度?我们的作品却是一种何样的艺术表现?有几多作家站到了司马迁的高度,有几多作品反映了国家的发展主题。我们说作品是时代的产物,然而无论文学也好、艺术也好,要么避开现实而追逐历史,要么着眼现实而避开主题,要么避开积极而偏向消极,总之,与人们所需要的时代性、主题性、积极性相比,还有相当差距。
(作者单位:重庆文化艺术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