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涛
一
芳菲是在查出肝癌的第三天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准确地说,是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在她生命中留下刻痕的男人与女人。她望着白纸上那几个单薄的名字,吓了一跳,甚至把这三天来无尽的悲恸都吓了回去。世界这么大,除了她的亲人,和她真正有交集的,竟然会这么少。也就是说,她的这一生就这么白白地走掉了。
她甚至在青春期都没有被暗恋过。
对一个女人来说,如果连一个男生都没有暗恋过她,那肯定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与失败。她真的有些不甘了。她便开始在记忆的河流中一遍遍寻找与下潜。一个名字终于从暗礁下蹦了出来———土豆。这是一个人的外号。他的名字叫什么倒真是想不起来了。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个叫土豆的男生,在整个初三阶段都在追随着她。或许,这不准确,他都在追随着她和吕丽。因为她和吕丽从小学就开始形影不离,这种情况一直持续至大学阶段。这个叫土豆的男生,一有机会便跟着她和吕丽,包括她和吕丽上厕所。土豆甚至默默地帮她和吕丽打扫班级卫生。以她现在的经验看,那个叫土豆的男生暗恋她和吕丽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了。但问题是,土豆暗恋的对象到底是她还是吕丽呢。一想到吕丽,她的胸口不免又隐隐伤痛。这差不多是她这一生最不想提起的名字了。但她转念一想,那个时候的吕丽并没有完全长开,相比之下,她比吕丽白,身材也更高挑。想到这,她差不多有些激动了。她应该找到土豆问问清楚才对。没错,是该问问他。这个想法,放在过去肯定无聊透顶而又荒唐可笑,但此刻一下子显得意义重大起来。
但想找到土豆谈何容易。整整两天,她打了一百多个电话,那些号码便像积木一块块搭起来了,好几次,都细若游丝,险象环生,但最终峰回路转。最后的一位同学给她提供了三年前土豆的一个电话号码。
她在电话上按下最后一个尾数时,心都提了起来。电话通了,那边响起来的是一个无比陌生的声音。土豆。她先称呼了一声说,我是你初中的同学芳菲。对面闷闷地说,芳菲是谁?她的心一下子慌透了,说,就是整天和吕丽形影不离的那个芳菲。那边的声音一下子高亢起来,说,我想起来了,没错,有个芳菲,我记得可牢呢。她赶紧说,咱们有时间出来喝个茶吧。土豆说,那好啊,我今天就有时间。土豆的急迫让她的情绪变得好转起来,她说,那就晚上八点吧,光明路的老地方酒吧。
芳菲晚上临出门时,用了整整半个小时来化妆,妆化完后,她仔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她看上去起码年轻了五六岁。她很满意。她拉开衣柜,望着里面的七八条裙子有些犹豫不决,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条大红色的裙子上。这条裙子不光色彩鲜亮,最重要的是胸开得有些低。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便一次也没有穿过。那是条价格不菲的裙子,她还记得一年前看到这条裙子时,第一个反映就是吕丽适合这条裙子。但她为什么稀里糊涂地买回来呢,这真有些说不清了。
她把那条裙子取下来试穿了一下。这其实是她第一次试穿,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只是看着那团怒火一般的裙子。她惊呆了,她高挑的身材一下子完全展现出来了,还有她裸露出的半个丰满的胸。她的胸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但接着一阵巨大的悲凉便席卷而来。她终于决定穿上这件热烈而奔放的红裙了,就像是一种祭奠。
芳菲是准时赶到老地方酒吧的。她进去后便看见对面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芳菲,那个男人对她叫了一声。芳菲愣住了,对面这个男人的相貌完全超出她的预想,他的一双眼睛几乎被脸上的脂肪挤得找不到地方了,还有他那过分肥胖的身体,还真像一个大号的土豆。不过芳菲心里这丝细小的遗憾瞬间便过去了。相比她要的答案,他的相貌简直微不足道。
你就是土豆吧?芳菲是一张笑吟吟的脸。
对,我就是土豆。看到你,我觉得就应该是芳菲,还真是芳菲啊,这简直太好了。土豆的脸整个都放出红光来。
他们坐下来,土豆按响了呼叫器。服务生过来了,土豆点了红酒、点心与茶水。芳菲对酒精过敏,她提议来杯咖啡。但土豆坚持着说,像这样千载难逢的相遇,不喝酒怎么行呢。芳菲便由着他了。
酒上来后,土豆倒了满满两杯。两人碰了一下,土豆一扬脖,便先干为尽。芳菲轻轻地抿了一口。但土豆盯着她杯中的红酒不放,芳菲迟疑了一下,想到了此行的目的,她一咬牙,便把杯中的红酒喝下去了。土豆满意了,而芳菲的脑子瞬间便变得虚空。
上初中那会,你和吕丽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用今天的话说,就像是女同。噢,对了,你们现在应该还在交往吧?
那当然了,像我和吕丽那样的关系,今生能断得了吗?芳菲言不由衷地说。
两个人便开始聊起了初中那时的趣事。土豆说的一些事,和芳菲记忆中的明显有着出入,而芳菲提起来的,土豆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两人一样说得兴致盎然,不免频频举杯。
芳菲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提起了土豆追随她和吕丽,还有帮她们打扫卫生的事,并问土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土豆把目光盯在了芳菲露出来的半个胸脯上。芳菲感到自己的胸脯已开始微微发热。
我那时在暗恋你。土豆目光灼灼地说道。
芳菲心里一热,她看土豆的目光都有些感激了。
我那时多单纯呀,只敢暗恋,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只能默默地跟着你,默默地给你打扫卫生,初中毕业时,你和吕丽都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我只上了一所普通高中。那时,我哭了,我哭的不是以后可能的命运与前途,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土豆长长叹息了一声,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伤感。
芳菲真的感动了,甚至觉得了土豆的可爱。她主动倒了一杯,和土豆碰了一下。结账时,芳菲坚持要付账。
真是谢谢你,下次你把吕丽叫来,咱们三人好好聚聚,我在省城最高档的酒楼请你们。土豆狡黠地一笑说。
土豆走了,方菲站在夜风里不动,土豆彻底走远了,芳菲还是一动不动。她在想土豆最后说到吕丽时眼里突现的光亮与热情,那是土豆看她时所没有的。
她终于想明白了,也无法欺骗自己了,看来她原来的判断是正确的,青春期的她是没有人暗恋的。土豆真正暗恋的人是吕丽。一股彻骨的寒冷从心底升起来。
二
芳菲最终还是决定再见陈尘一面。毕竟陈尘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过的的男人。大学毕业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陈尘。开始几年,陈尘还给她打过电话,她一听到是陈尘的声音,便绝然地挂断了。后来,陈尘便不再打了。
陈尘的电话并不难找。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隐隐记得。她终于手指颤抖地按下了号码。那边响起了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并问她找谁。
我就找你,你是陈尘吧?芳菲尽量语气平缓地说。
我是,请问你是谁?陈尘的声音显得有些困惑。
我是芳菲。芳菲一字一句地说。
陈尘在那边长长地“噢”了一声,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后,才小心翼翼地说,芳菲,你还好吗?
我还好,有时间出来坐一会吗?
我是比较忙,但对你永远有时间。陈尘的语气还是那么平缓。
芳菲放下电话,心里还是有一点失落,她没从陈尘的语气中听出陈尘哪怕一点点的激动与惶恐。
芳菲是提前一个小时来到那家约定的茶楼的。她点了一壶铁观音,她还记得陈尘最喜欢喝的就是铁观音。她其实一般只喝咖啡。铁观音上来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在手里,她又嗅到了铁观音那种特有的香气。她一下子有些百感交集了。
芳菲是大二下半学期和陈尘好上的。当然,这也多亏了吕丽。陈尘是吕丽男友陈磊最好的朋友。吕丽在和陈磊以前,也谈过三四个,但那是闹着玩的,吕丽并不认真,因为每次约会,吕丽都把芳菲带上。但到了陈磊时,一切便不同了,她总是单独赴约。这让芳菲多少有些不适应。不过没多久,吕丽和陈磊便把陈尘推到了芳菲面前。芳菲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陈尘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原来真有一见钟情啊。陈尘见了她也激动得不得了。那时的芳菲面容清秀、身材姣好。如果说吕丽是娇艳的玫瑰,那么芳菲便是婉约的秋菊。
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啊。她和陈尘迅速坠入爱河,并且进行得如火如荼,她甚至当着众学友的面,大方地挽着陈尘的胳膊。那时候大学生谈恋爱不像现在光明正大,基本上处于一种半地下的状态,何况像她这种性情的女子。吕丽和芳菲甚至偷偷在外面租了房子,这在当时也是不被允许的。当时,她差不多是疯了吧。
一切的改变来自于她们刚刚上大四。陈磊是个出色的摩托车手。有时的周末,陈磊和陈尘会骑上摩托带着吕丽和芳菲郊游。他们总是把摩托开得风驰电掣,让吕丽和芳菲发出惊恐而刺激的尖叫。但陈磊却在一次单独外出时,遭遇了一场致命的车祸。陈磊死了,吕丽悲痛欲绝,整个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芳菲怕吕丽想不开,几乎一刻不离地陪着吕丽。半年后,吕丽算是缓了过来,但吕丽已经开始习惯和芳菲、陈尘三个人呆在一起。芳菲也觉得三个人挺好,就是委屈了陈尘。但陈尘表示他一点也不介意,毕竟陈磊是他的铁哥们,一起照顾吕丽是义不容辞的事情。芳菲这才放下心来。
那件令芳菲今生蒙羞的事情发生在临行毕业的一个月前。当时芳菲和吕丽都在实习。但吕丽发烧了,病倒在她们的那间出租屋里。芳菲当时赶不回来,她要在郊区的那家大型工厂等着拿鉴定。她便给陈尘打电话,让他帮着照顾吕丽。
但芳菲最终还是提前回来了,她放心不下吕丽。她赶到那间出租屋时,正是凌晨。她打开门,看见吕丽和陈尘赤身裸体地睡在一起。芳菲当时整个人都空洞了,只会傻傻地站在那里。她开门的声音惊扰到了吕丽和陈尘。当他们迷迷糊糊中看见面前站着的是芳菲时,一下子都惊醒了,坐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芳菲。这是芳菲一生中第一次看见吕丽流露出这种表情。她一扭头便转身跑了。
陈尘是下午找到芳菲的。他面如死灰地请求芳菲的宽恕,但他最终还是慌不择言地说了一句,他也没有办法。正是这最后一句,彻底让芳菲断了念想,心如灰烬。她甚至对着陈尘面露微笑地说,祝你们幸福,然后扭身而去。
从此,芳菲便避着吕丽。她知道吕丽一定在发狂般地找她。但她绝不原谅吕丽。吕丽把她的爱情、尊严完全踏在了脚下。她只能是她今生的仇人。幸好,就要毕业了,她没照毕业照,甚至没有去那家本省城最有名的外资企业。因为那本是她和吕丽一起的向往与约定。她最终去了她实习的那家大型国有企业。
陈尘是准点踏入茶楼包间的,分秒不差,精密得就像一台机器。但眼前的陈尘再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陈尘了。他过去眼中的清澈与热情再也看不见了,而是显得混浊与漠然,并隐隐透出一股说不清的威严。还有他的头发,几乎都谢了,身体也明显发福了。
你好,芳菲。陈尘向她伸出了手,眼里流露出些许温情。
芳菲有些不知所措,连他的声音都是完全陌生的,在电话里那一半所谓的熟悉完全来自于她的想象。等她的手和陈尘的手连在一起,她才想明白是语速的问题。那时的陈尘说话轻快而有力,而现在有一种刻意的缓慢。
服务生进来又换了一壶热茶。陈尘倒好茶,和芳菲轻轻碰了一下。两人慢慢地饮着,都保持着沉默。
芳菲,你现在好吗?陈尘又重复着上午的问话。
我还好。芳菲也重复着上午的回话。
陈尘轻轻地“噢”了一声,然后谨慎地说,你找我是有事要帮忙吗?
芳菲愣住了,这才意识到面前的陈尘是个手握权力的人。虽然有近二十年没见过陈尘,但陈尘的情况她大概还是知道的。陈尘毕业后分到了省里的建设厅。五年后当上了科长,三十二岁时娶了省政协一位老领导的孙女,一年后升为副处,三年后又是正处。然后便徘徊不前,这或许和那位老领导去世有关,但真正的原因谁知道呢。
问题是她怎么会有意无意了解到他的情况呢,甚至还有他的手机号码。此刻,她得承认他在心里还是有位置的,毕竟他是她真心爱过的男人,当时的她甚至可以为这个男人做任何事情。虽然他背叛了她,她还是愿意把有些东西放在他那里。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她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她安放的男人。这么多年,她虽然不再见他,但她还是怯懦的。
她有些生气了。难道找他就是看中他的权利吗?但她转念一想,现在的人都是现实的,过了这么多年,说只是为了见一面,谁信呢。她真的过于理想化了。再说,他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从他背叛她的那一刻就不是,一切都是她强加给他的。
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陈尘终于表明了态度。但他的态度对芳菲来说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陈尘开始低头喝茶。芳菲突然有些受不了这粘滞的气氛。她主动问了几个话题。陈尘倒是有问必答,但绝不多说。气氛又一下子变得僵硬了。
最终陈尘抬头又看着她说,你现在是一个人?
虽然陈尘的语气听着像是寻问与探究,但芳菲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其实是一种判断。当然,陈尘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没事来找他,除了感情处于空白区还能是什么?
芳菲真的被激怒了。这看似寻常的一句话,对她其实是侮辱与轻视了。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这才明白留在记忆里的那个陈尘,早就灰飞烟灭了,对面的这个男人是那么古板、僵硬甚至是冷酷,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她心里不免一阵强烈的痛惜,她真的后悔来见眼前的这个陈尘了。他攫走了她记忆里的关于陈尘一切的温度与念想,只剩一个巨大的黑洞。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念头。她完全被这个念头操纵了。
是的,我是一个人,自从与你分手后,我就对你念念不忘,我后来结婚,但我心里想的还是你,我五年前离婚了,我们没有孩子,因为我不想和他有孩子,这五年我几乎没有男人。二十年过去了,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告诉你,我还在爱着你……芳菲说完,表情有一种出奇的冷静。
芳菲的话完全让陈尘震惊了,他久久望着芳菲说不出话来,但他眼里的泪突然流下来了。
芳菲,谢谢你给了我一份伟大的爱情,我真是受之有愧,毕竟当初是我背叛了你,这让我一直懊悔。你有什么打算?
我并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我知道你到今天也不容易,我只想当你的一个秘密情人。
陈尘的目光从她丰满的胸部向下滑去,但他的目光被桌子挡住了。芳菲心里冷笑了一声,她脑海里蹦出两个字———“验货”。她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展现在陈尘面前。
陈尘果然激动起来,他涨红着脸说,芳菲,真是谢谢你的善良与宽容。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瞒你,我现在正处于考察期,半年后咱们正式开始好吗?
轮到芳菲震惊了,她没想到面前的陈尘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无耻。她惊恐地望着陈尘。陈尘以为芳菲生气了,他慌忙改口说,起码得给我三个月吧,就三个月。
芳菲几乎是冲出了茶楼,陈尘拉了她一把没拉住。芳菲站在茶楼外面的黑夜里,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三
房间里空空荡荡,如芳菲空寂的内心。她望着那部红色的电话,犹豫着是不是该给方成打个电话。自从六年前她和方成离婚后,就彼此再也没有联系,纵使过年相互也没有短信。但方成的情况,她还是大致清楚的。他和那个叫李芳容的女人最终还是没成。三年前,他又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结婚了。
虽然仅仅过了六年,但芳菲想起和方成在一起生活的八年时光已经恍若隔世了。回头想想,刚工作那几年她其实还是碰到了几个非常不错的男士,但那时的芳菲对男人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戒备与质疑,她不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与信誓旦旦。说穿了,是陈尘给她留下了太深的阴影。她用一种漠视的态度对待他们的殷勤与好意,她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了。正因为工作出色,她又得到了去北京与上海进修一年的机会。或许是由于换了两次环境的关系,也或许是由于时间的推移,她内心平和了许多,对男人也重新焕发出一种向往来。但这时的她岁数已经不小了,身边优秀的男人差不多都结婚了。等她再挑挑拣拣的时候,竟然已经过了三十,差不多算是剩女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自己还是无法接受的。她不由感叹岁月对女人的残酷。那些好青春原来是稍纵即逝的。
三十年还没有结婚,周围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变了,几乎各种议论与说法都有。有说她是女同的,还有说她是“小三”的。最有鼻子有眼的,是传她和总经理之间的风言风语,因为总经理对她是格外器重的,把她提拔为科室的负责人。话都传到总经理耳里了,因为总经理都来善意地关怀她的婚姻状况了。
她是真急了。她急慌了的时候,甚至想只要是个男人就行,只要他不是坏人,只要他不家暴。方成就是在她最虚弱的时候被推到了她面前。当介绍人还没有介绍完方成的情况,芳菲就知道这个相貌普通的男人是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但起码看上去还算老实。就这样吧,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把关系确定下来了。现实逼得她对男人已经没有丝毫幻想了。
她和方成的婚礼办得还算隆重。这是总经理干涉的结果,也或许是想洗脱某种嫌疑吧。她本想去旅行结婚的。她一直想去西藏,但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去成。起码还有个人陪着,总比没有人陪着强吧,毕竟去西藏还是有一定风险的。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但在婚礼上,方成还是闹了个笑话。他竟稀里糊涂地错拉了伴娘的手。来的宾客哄堂大笑起来。芳菲并不显得难堪,她脸上挂着宽容的笑,她不能自己扫了面子。但那一刻,她对吕丽有一种无以复加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是拜吕丽所赐,吕丽把她对男人的自信与心气全都打趴了。
当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婚姻不抱指望的时候,现实的婚姻往往还要糟糕。方成是个比她想象中还要平庸的男人。他没有事业,也没有追求,在单位里谨小慎微,回到家吃完饭便坐在电视机前。他一般只看电视剧,尤其爱看韩剧,对新闻以及体育节目则无多大兴趣。芳菲不太爱看电视剧,但家里电视只有一台,她连和他争的兴趣都没有。
她上网,去的最多的是一家诗歌网站。她蛮喜欢写诗的,那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但她很少拿出去发表,只喜欢在网上互动与交流。在那家诗歌网站上呆得久了,她发现这里也是一个小社会,风起云涌,硝烟弥漫。她并不参与里面的是是非非,只是冷眼旁观。
芳菲和方成结婚不到两年便分床睡了。芳菲还算是给他面子,说自己有些神经衰弱,而他的呼噜声太大。方成没有反对,只是茫然地看着她。那一刻,芳菲觉得纵使他会反对,起码也是一种态度与性格。但方成没有。这简直是一个窝囊到骨子里的男人。
分床后,芳菲没有一次去主动找他。方成倒是来找她,但周期越拉越长,有时两三个月才来找她一次。在他们结婚第七年的时候,芳菲骤然发现方成竟然有一年没有来找她了。
芳菲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方成身上焕发出一种奇怪的生气。他要不回来晚,要不就是彻底不归,总说单位加班。芳菲没有过问,方成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就成。
芳菲发现方成的出轨,是在她出差回来的那天上午。她感觉有些累了,便直接回了家。她进去后,发现方成卧室的门虚掩着。她一般不进他的卧室,但那天她鬼使神差地进去了。她居然在他的床上发现一个大红色的乳罩。那不是她的,她不戴这种色彩的。
她当时便被震惊了。她震惊的是像他这样的男人竟然也会出轨,她更震惊的是,还会有女人愿意和方成这样的男人搞到一起。这个世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方成回来后,她便拿着那个大红色的乳罩问是怎么回事。方成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芳菲让方成把那个叫李芳容的地址给她。方成一下子警觉地看着她。芳菲说,你放心好了,我找她,不是为了去和她理论,我只是好奇她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男人。方成最终还是给她了。
她找到李芳容时,不由愣了一下,李芳容看上去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她表明身份后,李芳容表情多少有些难堪。她便开始宽慰李芳容,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奇怪她怎么会喜欢方成这样的男人。李芳容这才放下心来。她说,这世界哪找像方成这样性情绵软的男人呀,现在的男人个个都如狼似虎。实话告诉你吧,我过去的男人喜欢家暴,你是没有尝过那皮开肉绽的滋味。方成好呀,并且让他干啥就干啥,只有我收拾他的份。芳菲听得目瞪口呆。
从李芳容的住处出来,芳菲决定和方成离婚。和方成在一起的日子,她差不多是在饱受着一种巨大的煎熬,找个恰当的比喻,就像是用钝刀子割肉。她真是受够了。她之所以一直没离,是不想背负离婚女人的身份,更缺乏一个合适的理由。但现在不想背负都不行了,她算是被方成欺负到家了。
她和方成平静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当天下午方成便搬了出去。这套三居室的房子当初是她们单位分给她的。但那种莫大的轻松与解脱持续到深夜来临的时候便结束了。屋子里静极了,散发出一种死气。一种惶惑的情绪从心底弥漫上来。这时,她才发现,她之所以迟迟没有离婚,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她不想面对这种从此惶惑的生活。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八年,一个女人能有几个八年。如果说一个女人的黄金时间从二十岁开始,那么她差不多把自己全部的白银时间都交待给了方成。现在想想这个男人,她倒觉得他有些可怜。是该给他打个电话,就算是对自己的尊重与交待。
她终于拨了方成的电话。但那边迟迟没人接,在芳菲刚要挂断的时候,那边响起了一个异常迟缓与木讷的声音。芳菲吓了一跳。她问方成是不是感冒了。方成说没有,并问她有什么事。芳菲说,出来坐坐吧,咱们是该见一面了。方成犹豫了一会才算是答应了。芳菲说,你定吧,是喝茶还是吃饭,反正单由我来买。方成这回倒没有多想,他说,那就吃饭,这样也实惠些。
芳菲赶到那家餐厅的时候,晚了十分钟,让她没想到的是方成竟然还没到。她坐下来开始点菜,点完菜,才注意到包间的门坏了,外面散台的喧闹声灌了进来。这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方成就是这时进到包间的。看到方成,芳菲深深吃了一惊,六年没见,方成几乎变成一个小老头了,连头发都白了一半。方成一个劲地道歉。芳菲没和他计较,给他倒了杯茶,他把茶喝得“嗞嗞”直响。一杯茶喝完,菜也上来了。方成没有客气,倒上酒,便自顾自喝上了。他还记得芳菲是从不喝酒的。方成三杯酒下肚,才注意到芳菲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他继续嚼着嘴里的一块牛肉,向芳菲示意了一下。芳菲还是没有动筷子,她没有一点胃口,只是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方成便又喝下一杯酒。
方成没有问她现在生活得如何。芳菲便先问了。
方成长叹了一声,说了目前生活的状况。芳菲知道方成的收入不高,顶多算个中下等水平,现在他老婆又没有工作,再加上一个孩子,还真够他受的。她不免对他抱有深深的同情。
芳菲,你说说看,我老婆没有工作就没有吧,她凭什么脾气那么大,还不做饭,就知道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打麻将,她以为我不知道。我眼尖着呢,我那次去找她,一眼就看见她和对面的那个黄毛关系不正常,俩人的腿在桌下缠着呢……
芳菲,你知道现在的学校有多黑吗,我们本来就是那个学区的,为什么还要我们每年加一万块钱赞助费,这不是抢钱吗?还有那个女孩,我付出了这么多,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强奸犯……
芳菲看着方成那张喷着酒气的嘴,意识到这是一个压抑已久也憋屈已久的男人,那就让他宣泄宣泄吧,估计他在别人面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芳菲对他有些悲悯了。
方成还在喋喋不休,看样子,他真把芳菲当垃圾筒了。他说完家庭琐事,又说到了单位的一些是是非非。芳菲的耐心受到了考验,她虽然继续盯着方成的那张嘴,但她的思绪跑到了外面。她隐隐听见了散台上一对男女的情话。那男的,一定很懂女孩的心思,笑话说得那么机智;那女的,不会超过二十五,否则不会发出这么放肆的笑声。她想。听不到那对男女的任何动静了,他们差不多走了吧……
芳菲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方成还在翕动的嘴。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方成,我快要死了。
方成住了嘴,狐疑地盯着芳菲的脸。他看到芳菲的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方成苦笑一声说,我已经死了……
四
从餐馆出来,芳菲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此刻,她心里更黑。她连肠子都悔青了,她简直是自取其辱。她真不该来找这些所谓在她生命中留下过痕迹的男人们。她不仅没有得到任何温暖与慰藉,相反,还被忽视甚至侮辱。她在心里发出一阵冷笑。她笑的是自己。本来她对自己刚刚四十五岁就被确认为肝癌倍感震惊与不甘,但她现在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冤屈了。她的生命早已是一片空白,那些她曾在意的与无法抹去的,都已经灰飞烟灭,早已死去。她还冤什么,她简直就是活该。此刻,她对自己充满了深深的鄙视甚至憎恨。
路灯一盏盏亮了,她慢慢向前走。突然,她想起什么,又转过了身。她望着那家餐馆,差不多隔着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她微微一笑,恍若看到了这六年来的光景。
芳菲离婚后,迷恋上了网聊。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每个人生活的圈子都有局限性。再说她又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是一个事业上小有成功的女人。她发现对男人来说,事业的成功是通往女人的一把利器。而一个女人事业的成功,却是通向男人的一道篱笆。她离婚后,周围的男人对她开始敬而远之。
而在网络上就不一样了,什么都可以虚构。她对自己以后的感情生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吧。正是这种心态,让她在网上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变化让她自己都想不到。有时,她对着虚拟的网络世界,不禁暗自发问:自已到底是谁?
当然,看似虚拟的网络,仍是有现实的目的的。不少聊得来的网友要求见面。那就见吧。见面后,能上眼的还真不多。那不多的就要求开房。那就开房吧。她第一次和网友开房后,她意识到所谓的虚拟其实也是现实的一部分。现实中的她正在改变。
回头想想,那四年的网恋生活她可真是堕落啊。身体的欲望如暴风般把她自己都吞没了。性就是性,性本身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她身陷其中的时候,开始暗暗替自己叫屈,她竟然跟那个毫无生活情趣与性趣的方成,纠缠了那么久,还真是把自己给活生生地耽误了。
那四年的她,需要男人的一种滋养,不管那些甜言蜜语是否虚假,不管那些是性爱或仅仅是性交。她总抱着一种享受的姿态。
什么事都害怕回头看,都经不起总结。当她清醒地认识到这四年和她有过纠葛的男人已不止一打,自己都吃了一惊。那个矜持而内向的芳菲哪去了。这绝不是闷骚这么简单。看来在生活与情感的困境中,时间真能改变一切———甚至包括一个人的性情与尊严。
四年后的某天,这种混乱的生活戛然而止。她几乎不再上网聊天,当然也不再和网友开房。她突然对那些厌烦透顶,激不起半点兴趣。她宁愿一个人看电视甚至枯坐,也觉得比那些看似花哨的东西强。她这是怎么啦,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还有她的身体,没有了半点欲望,就像一座喷发过的死火山。她甚至挺享受孤独的滋味。
这两年,还是不断地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为了不拂他们的好意,她去见了。但她的眼光变了,无论对面什么样的男人,她总能看出他们身上的种种不是与毛病。她变得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尖刻、犀利。她和那些介绍来的男人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往往是不欢而散。最终都没有人敢给她介绍对象了。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自己经常也在反思。终于有一天,她想明白了。那四年的混乱生活消耗了她所有的心力。其实一个人的情感甚至欲望都是有限的,你把它挥霍掉了,也就真的没了。那个在网上注册为“小女人”的自己,靠一种虚幻的情感,把现实生活中的她彻底给消磨殆尽了。现在,就是把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给她,对她来说,也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她的欢喜、热情、感动该到哪里去寻找呢。她几乎已经看到将要孤老终生的命运。
五
天桥上的风很硬,芳菲忍不住哆嗦起来。她望着下面的那座城市,第一次有一种格外亲近的感觉。她在这座省城差不多呆了一生,如果她这算一生的话。这可是一座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但她又真正认识几个人,又和几个人有过交集?人与人之间相通的道路看似上千万条,但真正走起来,又有几条能走通?于这座城市而言,她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从天桥上下来,她习惯性地拐向了民生路。她走了不到五米,又突然站住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走民生路。走民主路也是完全可以的,只不过多坐两站路到家罢了。这就像她一生,什么都走着限定的路线,上班、回家,再上班、再回家,逛街也只到从大西门到小西门那一块。没有谁限定她,都是她无形中在自己限定自己。
她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应该打破什么才对。想到那可怕的病魔,她可是真不甘啊。怀着一种类似求生般古怪的念头,她转身走上民主路。
她走了不到五十米,一个长发披肩的男士拥着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他们注视了对方一眼。芳菲愣了一下。她认识他。当然是在网上。她和他见面时,觉得他像个画家。便问。他微笑不语。他们前后见过五次面,也就是说上过五次床。他最终也没告诉她自己到底是什么职业,当然他也没有告诉她真正的姓名。上过五次床后,他们之间的聊天明显都懈怠下来。最后芳菲换了QQ号重起炉灶。
披肩长发男子也愣了一下,但瞬间眼里便有了一种漠然。他下意识地搂紧了身边的女人。芳菲也注意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她可真年轻。他们就这样过去了。芳菲最终还是没能想起他的网名。
芳菲站住了,注视着街边右侧的那家酒吧。她被那家酒吧的名字吸引了,叫做“来生”。她还有来生吗?她问自己。她突然有一种想要痛饮的冲动。
她进去后,里面的光线比一般的酒吧还要幽暗。她适应了好一会,才找到一张圆桌坐了下来。一位无声的侍者,递给她一份酒单,她胡乱点了一瓶。酒上来后,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尝,味道怪怪的。但她坚持一点点往自己嘴里送。很快,她的身体便被一种幽暗的火燃烧起来。
她又倒了一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过来坐在了她的对面。说实话,自从经历过吕丽的背叛后,她就没有同性朋友。她刚工作那几年,还住了四年集体宿舍。她对宿舍里的另外三个女孩采取一种疏离的态度。时间长了,那三个女孩都认为她性格孤僻。果然,不久其中两个非常要好的女孩为了单位的一个男孩有了矛盾,甚至在宿舍里大吵起来。另一个女孩怎么劝都不行。当时,她坐在自己的蚊帐里一声不吭,但她心里不免有些感慨:真是应了那句话———防火,防盗,防闺蜜。
或许是由于酒精的缘故,她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好一会,她才意识到对面的女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芳菲对着她友好地笑笑,今晚她真的想打破过去的一切。对面的女人有些兴奋了,她给自己的酒杯倒满了芳菲的酒,然后和芳菲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芳菲也喝下去一半。她开始和芳菲说话。芳菲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觉得她的那些话语显得奇怪。她的反应让对面的女人有些迟疑,但她还是把手放在了芳菲的大腿上。芳菲继续傻笑。芳菲的无动于衷终让对面的女人露出失望的神情。她站起身走开了。
芳菲不明白她为什么走。她又喝下去一小口,向四周望去,她这才发现两两相聚在一起的,都是同性。她正困惑的时候,便看见两个女人在幽暗中接吻。她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一家同性恋酒吧。
她没有同性恋倾向,一点也没有。她纵使想打破什么,也缺乏起码的兴趣。但她还是坐着不动,把酒一点点往嘴里送。她注意到斜对面的一个男士。他也是一个人,他的表情有一种奇怪的忧郁。他好像也在注视着她,但在她目光盯住他的一刻,他又把视线转开了。
芳菲又喝下满满一杯,才离开了这家酒吧。她脚下发虚,但却有一种前所末有的自由感。她喜欢这种感觉。她走了不到十米,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她转过身。果然,那个忧郁的男人跟上了她。她觉得他起码应该是双性恋才对,否则他没有理由。
但她从没有对男人主动过。纵使是那混乱的四年,她也是一种被动的姿态。她从不主动要求和网友见面,也从不穿过分暴露的衣服,即使在一起时,她也很少说疯话。她所有流露出来的那份克制、婉约,好像仅仅在保持她过去岁月的那份形式上的体面。
然而此刻,她向那个面色忧郁的男人走了过去。男人站住了,她径直走到男人的面前。
你是不是想跟我上床?她终于说出了她这一生都没有主动说过的话。
面色忧郁的男人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芳菲觉得太有意思了,她哈哈大笑起来。
你放心,我没有性病,你想怎么着都行,SM也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要如实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仅仅需要知道你的名字。芳菲目光灼灼地说。
那个男人被芳菲的气势吓着了,他露出惶恐的神色,转身离去。
但芳菲不甘心,她愤怒地追向那个男人,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那个男人真被吓坏了,狂奔起来。
芳菲摔倒了,但她并不觉得痛。她起来,又慢慢向回走。路灯这时又一盏盏灭了。她心里充满了无尽的荒凉与孤独。
芳菲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但她没有丝毫睡意。她打开电脑,进了那家她熟悉的网站。她看到了一个刚刚发布的诗歌帖子,或许是由于时间太早的缘故,她竟然是第一个阅读者。
墓志铭
羽微微
这是我的最后简介。我希望更简短一些。
洁白的大理石碑上,
除了名字、性别、时间
还应该有一句什么?
如果你没有其他的想法
我建议就写上:
她曾深深爱过及
被深深爱着。
其中的“深深”
不要省略。
她突然泪如雨下……
六
芳菲放下电话,长吁了一口气。她刚订了三天后去西藏的机票。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想去西藏,她已不下四五次认真地计划过,但最终都没能成行。或许西藏已承载了她太多的理想,她怕真的成行了,一切都不再是想象中的样子。但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了。如果她再不去,恐怕今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她甚至希望能在西藏的雪山与阳光间彻底闭上自己的眼睛。
她望了望空荡荡的房间,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走进书房,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手不自觉地在里面摸索。她终于摸索出那张金卡。这是一年前她通过快递方式收到的,但快递人没有留下任何信息。那是小区前面那家著名美容美发会所的会员卡。她曾去问过,这张卡值十万块。她从那家会所出来后,便明白这是吕丽快递给她的。也只有她能有这份心思。她当时就想把这张卡扔进垃圾筒,但最终还是没扔。她被那张卡上的设计图案深深吸引了。上面只有简洁而抽象的长发,没有脸,也就是说,你可以把脸想象成任何你想要的脸。这简直太有新意了。她虽然没扔,但她发誓,她永不会消费这张卡。
芳菲望着金卡上面的图案,不由又想起了吕丽。想起了这些年吕丽如幽灵般在她的生活中潜伏。
自从芳菲大学毕业后,她在工作单位又断断续续接到过吕丽的电话。那时还没有手机,吕丽只能打到她所在单位的办公室。但她一听是吕丽的声音,便决然地挂断了。
她工作三年后,手机开始流行,她也配上了手机。她配上手机的第三天,便接到吕丽打来的电话。她当时好一阵发傻,才狠狠地挂断。但吕丽的短信开始一条条涌进,除了开始的几条是表达深深的歉意及想念,后面的就是在讲述她自己的处境与感慨。吕丽只是看,从来不回。但看过了后,不免又骂自己犯贱。她再又重新换了手机号码。
这些年,为了躲避吕丽的骚扰,她差不多换了七八个手机号码。但没用,吕丽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新号码。三年前,她不再换号了,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她被吕丽拖得疲惫而麻木了。
芳菲几乎每个大小节日都能收到吕丽的短信,并且所有的祝福短信都是自己编写的。有些节日芳菲都记不清楚,正是吕丽的短信提醒了她,那天是端午还是清明或是其他的什么节。
那些短信清晰地连缀出吕丽的生活轨迹。她在那家外资企业差不多干了十年,第五年,她和那家外资企业的一个副总结了婚,但五年后,她又离婚了。她也没孩子。她又跳槽到另一家跨国公司做高管,又结婚了,这次结婚的对象竟然是一个歌手。但好景不长,一年后,又离婚了。吕丽最后一次结婚是四年前,这次是本省城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商。那位房地产商比她大十五岁,有三个孩子……
芳菲结婚的前一天,收到吕丽寄来的礼物。那是一件做工非常考究的婚纱。她咬着牙还是试穿了一下,那件婚纱非常熨帖、合体,好像吕丽把她身体关键的尺寸都细心丈量过似的。望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简直是美丽至极的新娘。当然,她的感动只是瞬间的事。她慢慢地脱下那件婚纱,又用剪刀把那件婚纱慢慢绞碎。她绝不肯原谅她。
此刻,芳菲又想起了昨晚读到的那首诗。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亲人,能让她怀着深深记忆的只有吕丽。且不管那深深的是恨意还是别的什么。
芳菲把那张金卡放回抽屉里,但一种水质的东西在心里波动起来。这让她困惑。她多少有些想不明白吕丽了,吕丽近二十年来,用自己那种方式顽强地侵入她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这绝不是忏悔那么简单,绝不是。那她……
一条多年前的短信,此刻再次清晰而完整地侵入芳菲的记忆:芳菲,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解释,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个虚弱的夜晚,我之所以能够接受陈尘,完全是因为我意识中只能容纳你的,只能是你的……但也正是这种说不清的东西深深伤害了你,更伤害了我,那晚之后,当陈尘再来找我时,我便断然拒绝了……
隔着二十年的时光与岁月,一种东西在芳菲心里悄然滋生,她在转念之间看清了吕丽沉淀在时光下的另一张面容。那其实也是她想要的。她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她像中了魔似地拿起了手机,摁下了那一连串的数字。手机通了,那边传来了声音———“芳菲”。吕丽叫出了她的名字,亲切得如同并不存在这二十几年分崩离析的岁月。芳菲的身子一颤。那边传来了吕丽的哭泣声:芳菲,我一直在等待你的电话,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给我打电话的……
吕丽……芳菲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此刻,她知道,时间赢得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