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铁
一
那个深夜,易晓桥是被一个稀奇古怪的梦闹醒的。睁开眼睛时,耳边还隐约弥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响动,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鸡破壳而出。懵头懵脑间,他想仔细梳理一下,还没想好从哪里切入,发现卧房门口真不那么安静。脑里一闪,心里一紧:难道是送梦人离开时的脚步?这一自我发问,浑身的皮肉都阵阵发麻。腾身坐起,顺手打开床头灯,晃眼之间又是一惊———原本关得好好的卧房门已被推开小半,门缝里夹着一张骷髅般的老脸。
彻底明白实情之后,他想狠狠刺激一下那张老脸,那张老脸却有些得意。脑袋似乎被死死卡在门缝里了,想退退不出去想进进不来,两颗深深陷在岁月里的眼珠硬硬地盯着他,两排大牙像从解剖室里拿出来的。
“夜半三更你找魂啊?”易晓桥压住一肚子恶气,嗓音不高,言语却像叮叮嘣嘣嚼脆骨。父亲夜闯儿子儿媳的卧房,实在不合章法。
父亲并不生气,一边铺展满脸皱纹,一边果断向易晓桥招了招手。
就算再恼火,不服从是说不过去的。穿上睡衣溜下床,双脚插进拖鞋,压住一肚子火气出了卧房,不轻不重带上房门,来到客厅后,易晓桥继续发泄对父亲的不满,铁锤钉钉一般:
“这么晚了不好好睡觉,有事明天再说会掉牙齿吗?”
“不行!”父亲半点也不觉得惭愧。
“长本事了?”易晓桥提起嗓门,有如教训自己的孩子。
“我、我怕明天醒来记不住。”父亲伸手摸了把后脑勺,口气马上软了下去。
易晓桥瞪着铜铃一样的双眼,根本不问什么事,也不想问。
“我刚才做了个怪梦。”父亲进入正题。
易晓桥继续瞪着父亲不以为然。但只要他不再用言语对抗,就是准许父亲开口了。
接下来,易晓桥的脑子却没法拐弯。父亲叙述的梦境,居然跟易晓桥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梦里的女主角,与他们阴阳两隔的那个女人,易晓桥喊老娘,父亲喊晓桥他娘。
“你娘刚才给我买了一大堆新衣,一件一件让我穿。我不穿她就死磨硬缠。”
易晓桥脑子里响过断弦的声音,嘣的一声。他对父亲的反问都来不及过脑:
“你不是穿上了吗?”
“你、你怎么知道?”轮到父亲发懵了。
“不就是个梦吗!”易晓桥不想让父亲牵着鼻子走,口气依然硬如生铁,但他已经决定先听父亲把话说完。
“你知道她让我穿上新衣去干什么吗?”就算长十个脑袋,父亲也想不到易晓桥会跟他异床同梦。
梦境有些不可思议。易晓桥的母亲一身生动的古装,父亲则一身破烂。母亲长袖一甩,父亲身上的衣服便少去一件;再一甩,又少一件。有如剥竹笋,从外到内一层一层,直至一丝不挂。母亲的长袖继续甩,身姿似天仙,笑声若银铃。每甩一次,父亲的身上又多出一件新衣,从内到外。父亲一丝不挂那会儿,完全感觉不出自己的丑态,咧着大牙望望易晓桥,突然仰了仰脖子,挺了下身子,右腿伸得笔直并踮起脚尖,左腿则收成曲尺状,金鸡独立原地转起圈来。一件新衣上身,转一圈,停一下;又一件新衣上身,转一圈,停一下。完全就是一位劲头正足的芭蕾舞者想要张扬一回自己的雄性魅力。换完新装后,父亲转不动了。母亲也不再甩长袖,乐不可支地点着碎步,轻飘飘绕着父亲打量一周,停下,与父亲相视一笑,微微欠身,风情万种唤了一声“相公”。
眨眼间,父母双双突然还原为一介布衣。母亲再抬头,神神秘秘瞟了易晓桥一眼,又是不可思议的一幕:父亲的裤裆顶得让人反胃,母亲半点体面也不顾,对着父亲的胯部就是真真假假一拳头。父亲躬身躲避袭击的一刹那,母亲马上把目标转向父亲的屁股,啪的一巴掌,再顺势挽起父亲的臂膀:“快走吧,掌礼先生在喊呢!”
易晓桥也听见了莫名其妙的一声吆喝:“请新郎新娘就位———”
接下来的梦境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母亲却是要和父亲一起去看戏。戏台就搭在易晓桥老家的大门前。台上锣鼓齐鸣唱腔四起,台下人潮似浪掌声如撒豆……
父亲回味梦境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说不出口的细节,但这并不影响情节的推进,易晓桥没法不渐渐如坐针毡。与父亲一模一样的梦也就算了,让易晓桥不安的是,有些解梦的说辞突然杀进脑海,不由分说,挥之不去:梦见活着的人和死人结婚,那就是死人在邀伴;梦见谁家的大门前搭台唱戏,那家必有丧事———梦境等于阴间事,阴间唱戏等于阳间做道场;男怕穿,女怕脱———父亲脱过,但马上一件件重新穿上了,还是新郎装。
“这回我无论如何得回老家住了!”父亲突然转换话题,满脸流蜜。
“现在就走?”想起父亲三天两头叫嚣的种种理由,易晓桥甚为恼火。
“我不管!我得赶快回家把房子收拾一下,你娘在梦里交代过。”
易晓桥不敢接父亲的话头,因为他在梦里也听见母亲交代过,就在戏台前。母亲一本正经,开口就像救火。她让父亲赶快把门前的稻场打扫干净,免得一会儿来了客人连放脚都找不到个干净的地方。易晓桥在梦里有过疑问:还有客来?但眨眼间,先前的情景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夜行军般的脚步声,以及隐隐约约的唢呐声,由远而近。母亲急了,快快快,把椅子擦干净,把桌子抹干净,把碗筷洗干净……闲在一旁的易晓桥也有些急了,挽起袖子就要当帮手。没想到母亲一改常态,果断夺过易晓桥手里的抹布,恶狠狠地吼道:“滚!滚得越远越好!”
母亲吼叫的同时,还抬起右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了易晓桥一巴掌。易晓桥没感觉到疼痛,但身子立刻腾空飘了出去,直接飘到了一条小河的对岸———那也是突然冒出的一条小河。飘过小河后轻轻落下来,有如一根羽毛落在草丛上。河水又大又急,望望小河对岸,易晓桥莫名其妙流起了眼泪。母亲也流了泪,并扯开嗓子唤了一声“宝儿”。“宝儿———”山摇地动。摇摇晃晃间,母亲消失在渐行渐小的呼唤声里。
一向把他当宝贝的母亲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翻脸不认人?怎么又会一边呼唤他一边消失?易晓桥在梦里是想不明白的。也就是说,他是被母亲赶出梦境的。
其实,母亲在梦里对父亲的那些吩咐,是她老人家临行前真正的铺排,口气不同而已。易晓桥为此还扔了几十张大钞,请人铲草皮、硬化稻场、扫堂尘、刷墙壁。至今才过去半年多,类似的场面再闯进易晓桥父子的梦里翻晒一回,逻辑上是说得过去的。可父亲接下来的逻辑,让易晓桥完全没法支招。
“晓桥,你得看开点。谁的阳世日子都有尽头,我的背后又没装钢板,早去是去晚去也是去。你娘一个人待在山里,这些天我一合眼她就跑过来诉苦,鼻涕眼泪一把把,我早一天过去她就早一天有伴了。”
如此不对味的话题,父亲如嗑瓜子。哪怕这些年里从没给父亲一个好脸色,但父亲开口时的那句“晓桥,你得看开点”,似乎戳痛了易晓桥某根沉睡已久的神经。难道这就是知子莫如父?父亲说完又开始咳嗽,咳嗽声不大,不敢大。望望儿子儿媳的卧房,赶忙伸手盖了盖嘴,一边滚着喉节一边抖出几个字眼:“没事了,去睡吧。”
说完,父亲起身直奔自己的卧房。父亲的卧房在楼下,易晓桥买的是复式楼。走到楼梯口,父亲又顺了一口气,护着楼梯扶手扭头叮嘱了一句:
“往后别跟谁都苦大仇深的样子。明早跟她好好说,就说我实在住不惯城里。”
这会儿的“她”,显然是指易晓桥的老婆。
在客厅里呆了半天,看看时间,才凌晨两点,睡不着也得装样子。返回卧房后,易晓桥没法再斗志昂扬,身子不听使唤。鼾声如抽丝的老婆都被他狠狠骚扰过一回,但也就翻了个身,并不想醒来。他只好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母亲走得已经够早了,刚过六十,难道父亲又要跟过去?在外蛮拼了十多年,把父母接进城里才三年多时间,本想让他们安心过几天人过的日子,难道老天爷就如此不近人情?
二
父亲真正离开城里是一个星期之后,这个星期始终窝在医院里。
母亲也是被肺癌接走的。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易晓桥想想吸“二手烟”比自己抽烟受害更深的说法,质询父亲的口气吃得下人:
“你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害别人?”
父亲抿抿嘴,抿出的是一大串理由:“呵呵,羊儿尾巴三寸长,拉不长扯不长。阎王爷打发你过来时就定好了阳寿,与抽不抽烟有何相干?”
“打发我过来?那你告诉我,老子哪天死?”易晓桥钻牛角尖也就罢了,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管了。
更恼火的是,他一发威,母亲却成了父亲的战略伙伴:“宝儿,你留点口德吧,要相信你爸的话!你爷爷奶奶不就抽了一辈子?”
母亲从不叫易晓桥的大名,一直叫宝儿。儿时听着舒服,长大后习惯成自然,这会儿无言以对。爷爷奶奶宁可不吃不可不抽,而且抽的是旱烟,烟杆里掏出的“烟屎”可以毒死鱼,但他俩都是八十大几的阳寿。
找不到理由反驳,不等于易晓桥就会听之任之。一咬牙,继续跟父亲战斗:“那你检查一下身体会死啊!老子不缺那几个钱!”
口气再恶毒,父亲依然不当回事,两排乌黑的大牙一览无余:
“哎呀,检查身体不就跟算命一样?算命掐八字,出钱养瞎子。算个命,三天闷。”
当然,父亲再固执,到了撞上南墙的时候不可能不绕道。父子俩说梦的第二天早上,楼下的咳嗽声让人可以听出颜色来,黑色或者白色,事实上是暗红。再多的道理也抗不过那几口暗红色的液体。只不过,最终软下去的还是易晓桥。行坐不安钻来钻去,这里愣一阵那里踢一脚,躲到哪里都隐约能闻到血腥味。瞒是瞒不住的,母亲半年前的治疗方式,就是父亲此时的军师。
易晓桥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哪怕只能照葫芦画瓢,死马当作活马医,但他从没想过放弃。只可惜,一个星期的静如死水之后,父亲又是满脸花枝乱颤:
“晓桥,别再浪费气力了,不是早就有人说过吗?像我这样的病,三分之一是吓死的,我不怕死,得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一是治死的,我不治,又得了三分之一。两者加起来,我的命得了一大半。剩下的三分之一才是病死的,假如我不属于那三分之一呢?”
“我就不信你的卵子比别人的大!”易晓桥一点体统都不讲了,斩钉截铁。
可他越来越明白,就算自己是一包火药,父亲则是一潭深水。易晓桥怒火满腔之际,父亲早已不声不响收起行李,不紧不慢离开了病房。
拗不过父亲,最终只能服软。好在老家离易晓桥混日子的城市并不太远,一百五六十公里而已,想回去的话随时可以成行。动身前的那个夜晚,易晓桥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尽管口气依然可以咬断铁钉,但他相信父亲一定可以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
“我的老子,你就不能顺我一回吗?”
父亲不给一个字眼,继续憨笑。易晓桥狠狠瞪着父亲,却把自己的眼睛瞪得有些不争气了。抽烟。本来,早在母亲发病时易晓桥就戒了抽过十多年的烟,这会儿重操旧业,竟有些意外收获。打火机一声啪嗒,父亲一愣:
“你怎么又抽了?”
“你不戒为什么要我戒?”易晓桥恨命吸了一口,身子如筛糠。再一过脑,他还以为抓住了父亲的牛尾巴,可抓尾巴根本不可能把牛拉回头的,弄不好还会挨一脚。这道理谁都懂。
“没出息!”父亲也硬朗起来。
“非得跟你拖刀拿枪才算有出息吗?老子懒得跟你啰嗦!”易晓桥再次失控。
父亲全然不顾,一副大获全胜的腔板:
“哼,我才不会跟你吵。好吧,我的小老子,就算我现在戒烟,你能保证我还会好好活下去?”父亲说话时,易晓桥已抬开离去的脚步。父亲生怕丢掉继续教导易晓桥的机会,像放连环炮:“晓桥你给我记住,人一辈子就像个水果,要想放得久一点的话一开始就得保管好。你才三十出头,还刚开始。我呢?谁能让满身虫眼的水果变回好果子?”
与父亲的争斗戛然而止,并以易晓桥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三
选择大清早送父亲回老家,也是易晓桥暗自用过心思的:大清早出发,越走天越亮。哪怕这样的想法似梦非梦,但易晓桥半点也不觉得是多余。天气挺给面子,头顶的天空蓝如大海,刚刚喷出山坳的太阳灿若笑脸,父亲快乐得像过年时去外婆家拿红包的小外孙,易晓桥的心情似乎也跟着平静了许多。
为了让父亲把最后的日子过得顺当一些,易晓桥很是费过一些心思。尽管千丝万缕的父子情缘无法一一了净,但易晓桥找到了了缘的切入点。说穿了就一个字:钱。有了钱,办事方式就会灵活许多。结婚一年多以来,一直把老婆当皇后的易晓桥,这回气都不哈一口,马上跑进商场,买了崭新的席梦思,买了沙发,买了空调,买了冰箱,买了液晶电视……什么都买,装了一大车,俨然自己要回老家居住。
老婆有些别扭:“你什么意思?是准备娶个后妈,还是当土豪真威风?”
易晓桥早已预备了自以为可以让老婆彻底闭嘴的措辞,脱口而出:
“这回你别多嘴!没他有我吗?”
“没你我就得守一辈子活寡吗?”
“你、你就当他再活二十年不行吗?”
“行啊!祝他再活五百年!”
“你……”易晓桥甩谁一巴掌的劲头都有,望望老婆微微凸起的肚子,忍了。
“易晓桥,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无情,可你也不该把我当狗屁吧?”
“行啊!那我现在就跟你商量,你回老家照顾他一段日子!医生不是说他最多就剩两个月了吗?”
“你想让我给他当小三?”老婆得理不饶人,恶毒得没底线了,眼都快气炸的样子。吼完,等于赢了码头输了岸,但还想把岸赢回来,马上拿眼泪说事。头一扭,挂着满脸猫尿杀进了卧房。
想想老婆的反问,易晓桥差点笑了。他破天荒跟老婆来一回蛮不讲理,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接下来还得花更多的钱。老婆什么都好,就是把钱看得重了些。与其接下来天天跟她纠结,不如一开始就把气势做足。事实证明这一招很是奏效,老婆从卧房一进一出,扔飞刀一样扔给易晓桥满地银行卡:
“是你赚的!都是你的!全给你!用光了再去讨米!”
没想到战果来得如此快疾,易晓桥看起来一副死丧脸,心里却乐开了花。让老婆先堵一阵吧,估计再闹也不会不想和他过日子了,这就是把握,也是底线。不出意外的话,往后的日子还有大几十年,有的是让她恢复常态的机会。大不了再多耗些精力,多捞一些票子。钞票对易晓桥而言还真不算回事,不大不小有个公司,有几百人天天帮他赚。
战胜老婆就战胜了世界。甚至,老婆和他的闹腾转眼还演绎成了对易晓桥的点拨。父亲从楼下气喘吁吁爬上来,紧跟老婆而上,一声声数落他“就是个败家子”的时候,他马上把和老婆开战前的某种自我感觉移植过来,毫不客气砸向父亲:
“别以为是给买你的!老子将来也要回去养老!”
措辞依然对不住天地良心,但剩下的安排却变得行云流水。
继续围绕钱做文章。首先得请人照顾父亲。不请外人,请自己的姑父,切肉连皮的亲人,周到。姑父的家不在山里,在山下的小集镇上。父亲开始不同意,怕花钱,最终妥协了。因为姑父萝卜嗝都没打一个就答应了,还口口声声:一家人谈什么钱?但易晓桥明白,那是姑父有底气,知道易晓桥不会让他白干。事实上,易晓桥打这个电话之前就向姑父要了账号,打去了两万块。一万是两个月的工资,每月五千!另一万是父亲两个月的生活费。工资也好生活费也罢,姑父没说要退回来,说明易晓桥办事有方。
姑父唯一绕过一回口令的是:可不可以打个商量,先让你父亲在我家住些时日。因为姑父的孩子也一直在外面飘荡,有孙子要带,有田地要管,有鸡鸭猪狗之类要照看。
“实在不行就当我没说,我到山上去陪你爸,你姑姑照顾自己家里也行。”这么说,姑父还是蛮像那么回事的。
“先在他家住些日子吧。他工钱都不要,你姑姑还可以给我洗衣做饭。但我得说明白,一旦不行了就赶忙回家,我得死在自己家里。”父亲并不知道易晓桥给姑父打款的事,接过姑父商量的口吻,满脸感恩戴德。
父亲回老家后好一段时间,易晓桥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平静。每天一个电话,每周驱车去姑父家一趟。电话也好见面也好,无非吩咐父亲按时吃药,除此之外找不到新的话题。心思不坏,但口气同样硬得让人耳朵疼。吃药吃药,这样的字眼重复多了,父亲都觉得做作。往后别天天浪费电话费了,更没必要周周浪费油料钱!我又不是小孩子。
难道真是病从心生?第一个月,父亲的身体看起来一天比一天硬朗。
易晓桥一边期待着奇迹,一边想起当初不由分说把母亲交给医院折腾的情形,是不是错了?可再错也是过后的雨儿,救不活秧苗长不出谷穗。眼下只能把心思花在父亲身上。又一个回家的日子,父亲嘴一张:“我……有个要求,不知……可不可以提。”字词遮遮掩掩,夹在言语间时轻时重的咳嗽声都虚假得漏洞百出。易晓桥盯着父亲,破天荒给了个正眼,还给了笑脸,近乎于含情脉脉。因为父亲明确向他提要求,在易晓桥的记忆里也是破天荒。
“吞吞吐吐干什么?有话就说有……”后面的字眼都没法跟出口。
“我想学打麻将。”
易晓桥忍不住笑了。易晓桥那会儿就是在打麻将,手中的一粒麻将子都跳到地板上,咚咚咚给一屋笑声当鼓点。
“我以为你想当皇上呢!”弯腰去捡麻将的同时,易晓桥马上给了父亲足够的信心:“每月再给你五千,不够的话实报实销。”
父亲什么表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姑父都在一旁鸟语花香,赶紧起身让位:“来来来,他舅,我现在就教你,不收一分师傅钱!”
愿意免费当师傅的,或许不止易晓桥的姑父,至少应该还有个女人。
当然,女人那会儿并不在身边,易晓桥更不愿意去想她。尽管这就是好些年里,易晓桥一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的事,但这会儿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父亲,还会有心思风花雪月。
其实,易晓桥也不是古董。母亲的遗体运回老家下葬那几天,隔壁邻里的乡亲就在道士的钵盂声里,嘻嘻哈哈给父亲拉过皮条。父亲也不否定,偶尔还绽放着一脸新郎倌的笑容。要说这有些不成体统,但易晓桥忍住了,甚至还在心里掂量过。父亲本来就比母亲年轻三四岁,现在才五十七。此前之所以恼火,是因为易晓桥刚懂事时就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父亲和那个女人早就有一腿。三年前的某个傍晚,易晓桥接过姑姑一个电话后,一声不吭回家,见母亲一个人闷在火坑旁,却不见父亲的影子。他二话没说,赶紧顺着风言风语去了那个女人家。赶得正是火候,某间房里吱吱嘎嘎摇个不停,摇得易晓桥浑身像打摆子。大门紧闭,易晓桥顺手提了根木棍,正要飞脚踢开房门,有人突然冲过来救场。不是别人,是易晓桥的母亲。说时迟那时快,母亲风急火急冲到易晓桥面前,死死拽住他,双腿一软瘫了下去,并一把鼻涕一把泪,压着嗓子一个劲求情:“宝儿,千万不能干蠢事。你这一闹,娘往后还哪有脸面在这里活下去啊?”
哪怕想杀人放火,易晓桥也找不到不顺从母亲的力气。
行尸走肉一般跟着母亲回到家,澡都没洗,衣裤都没脱,直插卧房,反锁房门倒头便睡。他心里清楚,如果不赶快睡去,自己都担心一会儿父亲回家后,他依然忍不住动粗。母亲肯定也想到了这点,继续跟过来守在卧房门外唠叨。
“宝儿,你就当他拉了泡野尿。”母亲叹了口气,接着开导易晓桥:“其实,想明白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啊?你爸又没把我怎么样,几十年来从没弹过我一指头。”
“他敢!”易晓桥本不想说话,但嘴皮几个蠕动,吼出了两个字眼。
“敢不敢是一回事,可他也不会啊。”看来,母亲是真把什么都看开了,继续在门外没完没了,似乎非得让易晓桥跟着她的心思走:“宝儿,一定要把我的话听进去。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再说,这天下哪有儿子管老子这种事的……”
根本没法睡着。第二天不亮,易晓桥就爬起床来,看都不想看父亲一眼。可父母的做派实在让易晓桥无地自容。母亲照常给父亲找衣裤,照常给父亲打洗脸水,照常烧火做饭。父亲照常满脸乐呵,似乎从没做过对不起母亲的事。
易晓桥终于受不了了,心里一个激灵,想起母亲那句“眼不见心不烦”,眼光突然聚焦在父亲身上,压住怒火,举重如轻:
“今天就跟老子进城住!不然老子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老子”这个字眼就是这么来的,哪怕那会儿他还婚都没结。
四
在姑父家住了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父亲突然给易晓桥打电话。满口轻松,但不留半点商量的余地:
“跟你说个事,我决定回自己家里去住!”
想想父亲刚返回老家时的叮嘱,易晓桥心里一抖:难道父亲的大限提前了?
没等易晓桥开口,父亲还给自己的未来做起了盘算:
“你买了一屋的家具,放在那里不是浪费?再不用的话堂尘灰都会把它们埋掉的。山里那么好的草场浪费了也可惜,我准备回家养羊。”
“你、你……”易晓桥少有的语塞。
“没什么你你你,我身体越来越好,看样子三两天死不了。”
易晓桥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不愿承认所想到的,但还得纠缠明白:
“我的老子,你又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呵,你看我像神经病吗?”
“还不像?你就是病人想屎吃一派乱想!谁来照顾你?”音阶越走越高。
“这个不用你操心。”父亲依然犹如清风拂柳。
父亲哪怕说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易晓桥也会好受些。但父亲没那么说。易晓桥这才给姑父打了电话,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
果然,父亲要回家,跟那个女人脱不了干系。父亲做决定之前,就已经跟女人续上了旧情,易晓桥一直蒙在鼓里。姑父在电话里跟易晓桥说起时,满肚子都是劲头,简直就是在拿别人家的男盗女娼过瘾。他们第一次是在集镇的麻将馆里遇到的呢!你不知道,那女人几个月前也成了寡妇,你爸跟你提出学麻将之前他们就混到一块了。他学麻将,就是想找个向你要钱的藉口,我听说那女人打麻将的钱全是你爸给的。
挂断电话,易晓桥马上把汽车当飞机,风急火急杀到了姑父家。
哪想到他的动作再快也比不上父亲的速度。进门后不见父亲的踪影,问姑父。姑父却反过来问他:“天擦黑时就租车回去了,不是说你答应了吗?”
也就是说,父亲傍晚的那个电话,要么是在自己家里打的,要么是在回家的路上打的。易晓桥恨不得让姑父退工资,但姑父跟他的心思不在一处,继续叮叮嘣嘣像嚼蚕豆:
“这段时间他回去了好几次。我本想早点告诉你的,可你姑姑说,你爸已经是按天计算日子的人了,那么苛刻他干什么?”
姑父一唠叨完,姑姑赶紧接过话头,给出的结论让易晓桥有力无处使:
“晓桥,不是姑姑我多事。你就当你爸给自己找了个称心的保姆吧。我知道你讨厌那个女人,可有什么用呢?何况你妈也不在了。”
易晓桥就像陷进了某片沼泽,越陷越深,已经只剩半个脑袋在外。摇摆一下头颅,阵阵污泥都会一个劲灌入七窍。此时杀进脑子的,是母亲临行前的苦口婆心。那是母亲用最后一口气,留给易晓桥的半截遗言:晓桥,妈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爸。你爸往后的日子……他还年轻……
易晓桥听得一塌糊涂,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后来明白了,母亲真正放不下的是父亲。母亲把他带到人间时就跑过一趟阎王殿,捡回性命的时候把子宫都弄丢了。那会儿还不到三十。或许,这也与父亲另找女人有关?不管怎么说,母亲的遗言让易晓桥明白了,那是母亲不反对父亲续弦。
其实,易晓桥一直把母亲的遗嘱放在心上,甚至当过操盘手。易晓桥楼下有个丧偶多年的女人,五十多岁,年龄相当,相貌也过得去,口碑也不错,唯一的女儿在外地工作,一个人无挂无碍。自从母亲离世后,那个女人看易晓桥的眼神,比母亲看儿子的眼神还生动,对父亲的热情更是一天比一天高。某月某日起,父亲每次下楼,女人都会恰到好处打开房门,跟父亲热闹一番,甚至请他进门喝茶。有段时间,父亲每跨出家门,易晓桥就会悄悄跟到门口,耳贴房门,屏住呼吸听动静。有几次恨不得喉咙里长出手来,把父亲一掌直接推到女人的床上。可每次传到耳朵里的,都是父亲不轻不重的谢绝:“这会儿忙得很,下次吧。”
好多“下次”之后,终于有一次没听见父亲拒绝,易晓桥都以为有戏了。可等他从房门边杀到窗口边进一步验证时,父亲的身影早在院子里像只蚂蚱。
少顷,父亲提着菜篮一进门,易晓桥就直来直去,毫无顾忌和父亲将军:
“楼下的那位哪点对不住你?”
父亲一惊,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慌了手脚,脸都红了,但就是不给答复。
“你自己不好开口的话,我托人上门去说句话!”易晓桥穷追猛打。
“你想请她过来做饭洗衣的话,我就可以安心回老家过日子了。”父亲毫不含糊。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也不拉泡尿照照!”易晓桥没了耐心。
“我不管,反正我不跟她处。”
“行!你不管,老子更懒得管!”
话到此处,易晓桥的老婆也站在父亲一边发威:“你这叫吃了寡鸡蛋打臭屁!”
应该说,父亲的这次执拗,也为易晓桥对父亲的恶劣加了一次砝码。
可现在易晓桥懂了,父亲不是不想找女人,而是另有其人,心里还装着山里那位。
在姑父家里弄清实情后,易晓桥真不知如何是好。山里也有公路,新修的水泥路,有一半的钞票都是他扔的。易晓桥完全可以凭性子一车杀回家,把天翻过来也没人管得住。但三十大几的人了,他得动一些脑子。实质上,他真的进过山,但汽车发动机一路上的哼哼唧唧,都像在跟他闹别扭。最后,他实在拿不准发完威之后该怎么收场。车开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急刹,掉转头,直接回了城。
回到家后,他的脸色比从棺材里拖出来的还惨不忍睹,老婆却满脸皮笑肉不笑:
“后妈惹你生气了?你不是早就想找一个吗?哼!男人吃男人的醋,什么讲究?”
“你不乱嚼舌头没人把你的嘴巴当屁眼!”
“哼,你说屁眼就屁眼了?我想问问,你比你老子睡过的女人少吗?”老婆居然彻底成了厚脸皮,把易晓桥对她的侮辱都不放在心上,换个由头反戈一击,一招致胜。
老婆的所指,是他婚前的游戏。他有些不服,还想来点狠的。老婆继续鼻头哼哼,来来回回抚摸着渐渐饱满的肚子,易晓桥又忍了。气冲冲离开姑父家时,姑姑的那句开导突然撞进脑海。这么说,老婆的消息肯定来自于姑姑,看来这两个女人已达成了统一战线。一扭头,母亲似乎也在自己眼前晃荡着笑脸,帮老婆取笑自己似的。易晓桥感觉自己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小丑一个,再斗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五
接下来的日子里,易晓桥耍赖皮一般,电话不打,更不回家。有关父亲的情况,都是从老婆屁不像屁话不像话的口板里得来的。仔细想想,易晓桥心里依然是丢不下父亲的,哪怕他打心眼讨厌那个女人。可老婆和姑姑的唠叨,分明就是要撕开他的小肚鸡肠。
———你爸买了几十只小羊,年底恐怕可以赚好几万。
———你说那个女人?还真不是我要帮她说好话……
———哦,你爸吃的那些药见效了。前些天在镇里的医院检查,医生说肺部没什么大问题了。
隔三差五,姑姑就会和老婆在电话里没完没了。不知从哪天起,老婆彻底改了接电话的习惯。以前声音越接越小,脚步越接越远;现在免提,越接越近。每回跟姑姑唠叨完了,顺手摁下挂机键,看都不看易晓桥一眼,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不想安静离开的话,就哼一些莫名其妙的小调。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彻底瞧不起易晓桥。
最后那阵唠叨传过来,是父亲回自己家居住了近一个月之后。就是说,加上在姑父家居住的那一个多月,父亲已经用事实否定了医院判定的“最多两个月”。
“老子日他娘!那些狗鸡巴医生是吃屎的?”易晓桥终于顺着老婆的满脸不屑,主动开口了。他明白自己已经举了白旗,但白旗摇身一变,似乎成了胜利的旗帜。
“你愿意医生一说一个准吗?”老婆毫不客气。
易晓桥瞪着大眼,毫无还手之力。
“早知今日,还不如把两万块送给那个女人!”老婆继续发力。
“你干脆跑过去认贼做妈!”易晓桥吞了下嗓子,又在胡搅蛮缠。
“谁当婆婆都是别家的女人,你以为我不敢?”
老婆又赢了。一转眼,还嫌着脸发号施令:
“你爸又不是我爸,你回去看看会死啊!”言语很不顺耳,但易晓桥明白,这也算得上是老婆苦心给他搭了一步台阶。
这次回家,编剧导演主角全是老婆,易晓桥至多算个跑龙套的。他明白自己混账,可只要想到过去,特别是想到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心里就堵得发慌。
“跟你把丑话说在前面,回去后如果对那个女人发威,我转身就走人。”动身前,老婆还不忘给易晓桥敲警钟。
事实上,老婆的担心纯属多余。夫妻二人回家那天女人并不在。老婆彻底放开心情,挺着个大肚子里屋外屋一阵穿梭,满脸失望之后,回过头来直奔主题:
“爸,婆婆呢?”
父亲眼珠一硬,像尊雕塑,回过神来后却兴奋得一时找不到出口。最终给儿媳的,是近于初恋般的微笑。
“听说你们回来,她回自己家了。”
老婆不再跟父亲热闹,狠狠瞪着易晓桥,咬牙切齿的样子:
“你有种啊!满意了吧?”
易晓桥忍住一肚子得意,一声不吭,偷着乐了好一阵。
“爸,你给她打电话,让她过来吧。就说我请她。”老婆也是满脸得意。
父亲僵着一脸苦笑,叹了口气,一个劲摇头。
“你干脆请个大轿去把她抬过来!”不该多事的时候,易晓桥又在发飙。
“这可是你说的!”老婆针锋相对。
易晓桥的父亲则在一旁抹起了眼泪。要么是自个儿幸福,要么是感激儿媳。
老婆继续自以为是,一个电话将姑父、姑姑请了过来,来真的了。她甚至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霸着蛮把易晓桥拉到一边,挺有把握地当起了家长。
“如果你爸身体真就这么好了,有个女人在身边碍你什么事?”
这样的质问,应该说正好撞上了易晓桥举棋不定的想法。可想归想,说归说。易晓桥说出来的,与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在一条道上:
“你怎么不说他跟我们过就碍了你的事?”
“你……你!易晓桥,老娘不跟你玩了!我走,我这就走!让你们去斗!”老婆真被气疯了,脚下生风,泪如泉涌。
屁屁屁屁,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幸亏姑父姑姑及时赶到,平息了又一场战争。
仔细想想,易晓桥的蛮不讲理或许真戳到了老婆隐隐约约的痛处。老婆在易晓桥面前“当家长”的时候甚至想过,让姑父和姑姑上门把女人请过来,把该说清楚的都说清楚。比如,干脆去拿个结婚证,她相信女人一定可以接受的。也有她不知道女人能不能接受的,那就是得办个财产公证之类。要不是易晓桥像老虎的屁股,她肯定会跟他好好商量。但易晓桥一混账,商量的机会也泡了汤,她不想再管了。
幸亏易晓桥父亲也跟过来,和姑父姑姑联手帮她解了围。
“丫头,你别跟这小杂种一般见识!连我都早就不当回事了。要是当回事的话,我恐怕骨头都可以打鼓了。你放心吧,我和你婆……‘婶已经说好了,平日里在一起过,你们回家她也回家。就我这灶门口的杨柳,肯定走在她前面,我一走她就火烧牛皮回头卷。她跟她的儿子儿媳也说好了,儿子儿媳也答应了。前些天还打电话问我好呢!”
归根结底,还是公公这番掏心窝的安抚,成了她不再和易晓桥斗下去的理由。哪怕眼泪还在流,但有一些分明是因为感动,甚至是为那个自己面都不曾见过的女人而感动。自己也是女人,想想女人平日里陪着一个木乃伊般的小老头,他们一回家女人却要躲到一边,她心里就有些不忍。唯一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听说那位女人比易晓桥的父亲也大三四岁,跟易晓桥母亲同龄。天下男人花心,几乎都喜欢老牛吃嫩草,易晓桥父亲怎么回事?这也是她此前想办个财产公证的由头。因为那个女人也是年过六十的人了,不说风烛残年也算日近西山,谁敢断定她就一定不会先易晓桥父亲而去?如果一旦死在易晓桥父亲这边,可能就免不了麻烦。万一人家的儿子儿媳打上门来,那不是又得节外生枝?
既然易晓桥的父亲把什么都说白了,她也不想再多事:
“爸,也只能先这样了。她再过来的时候,您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吧。我随时欢迎她过来,安心跟您一起过日子。”
易晓桥的父亲继续感动,一个劲点头,一个劲抹泪。
六
回家的日子又慢慢多了。表面上是老婆在发落,事实上易晓桥再也没反对过。
“清明节你回不回去?没时间的话我就一个人回去算了!”
“……”易晓桥觉得自己明明是被人强奸了,却莫名其妙感到舒服。
“看什么看?扫墓有你爸,我得多掰几把香椿回来。”
易晓桥继续忍,老婆继续以疯扬邪,似笑非笑:
“如果你想回去的话就赶快打个电话,免得那个女人磨坏你的眼球。”
易晓桥继续无语。老婆继续得邪,还换了话题吩咐易晓桥:
“你难道不去买个麻将机?”
这次回家,和上次又隔了将近一个月。就是说,易晓桥父亲的阳世日子,已经超出医生判定的死期近一个月,快达到三个月了。
清明季节的山村,站在路边一泡大尿冲下去,喷出来的都是阵阵草香。哪来那么多“清明时节雨纷纷”啊?老家人说的是“清明要晴谷雨要淋”。老天又给足了面子,簸箕大的日头。从进山开始,老婆就快活得像只蹦鸡儿(蛐蛐),城里人几乎都是这副德行。远远的,望见前方本已准备收场的几簇油菜花,老婆都恨不得变成一只蝴蝶。摁下车窗,鼻子嘴巴眼睛总动员,有如一只期待掌声的猴子。
“喂!停一下!”
“喂喂,停一下!”
“喂喂喂,再停一下……”
随便摘片嫩芽,放在鼻尖,闭着眼睛缩一阵,张开嘴巴哈一口。易晓桥越看越觉得装腔作势,老婆却像一只冲出笼子的鸟儿。
一路停停走走,老婆掰了好几把香椿芽。手指长短,皮都没长称,易晓桥看着都心疼。顶端的不能掰,那是树苗的脑袋。除了交待这句,易晓桥再无多话。
“喂,你动动手会死啊!”老婆真真假假埋怨,但易晓桥就是不干。这是真正的拈花惹草,得有激情才行。去年清明节,易晓桥就曾激情澎湃过,因为老婆那时还刚刚贴上为人之妻的标签,而且是第一次进山。那会儿,易晓桥的父母都安然无恙,留在城里帮易晓桥看家,易晓桥携老婆回家扫墓。这也是他特意安排的,他不想让父母回老家,不想父亲和那个女人见面。反正也就是向祖宗们行个礼节,几封鞭炮,几把烧纸几炷香,磕几个头,在坟地里转一圈而已,连家门都懒得进,有的是时间,掰几把香椿芽等于填补空档,顺手还能带出一些乐呵。但眼下不同,易晓桥只想让老婆独自捣腾,他得集中精力想想,假使进门时那个女人待在父亲这边,自己如何与她面对?
一会儿掰香椿芽,一会儿扯野藠儿。野藠儿,老婆去年才认识,也是易晓桥反复指点的结果。漫山遍野都是,伸手轻轻牵一牵,估计能直接扯得出泥土的,出手就有收获;直接扯不出泥土的,折截小树枝先把根部撬松。这回动身前,老婆连小铁铲都备上了。野藠儿带回去,择掉杂草枯叶,连根带茎洗净泥沙,再一刀刀抹细,拌炒鸡蛋,也是上好的美味。收获太多的话,一把把扎好,晾干,切细,放进养水瓦坛。想吃的时候抓几把出来,就算不拌鸡蛋炒,甜里带酸的野藠儿腌菜,也是上等的开胃菜。
至多二十来分钟的那段山路,整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歇阵。望见家门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差几分钟光景。放眼望去,烟囪里飘出的青烟游刃有余。从城里回老家,一路不耽误的话最多三个小时的车程。以往,父母住在山里的那些年里,易晓桥每次回家,动身前都得先打电话,让母亲准备饭菜。十二点准时开午餐,下午六点开晚饭。尽管这与乡下的用餐时间有些差距,但易晓桥习惯了城里人填肚子的规矩。他也仅仅说过一次,母亲便刻到了心尖上。此后只要易晓桥上午打电话,母亲的第一句就是:十二点准时吃午饭。这样的习惯曾经延续过十多年。易晓桥进门,母亲必然一边给他端洗脸水,一边回头端菜盛饭。饭碗递过来,易晓桥谢谢都不用说一声。想想,真正的母子情分,大多时候都是如此,无声胜有声。可这回动身前自己并没打电话,难道父亲猜得到他们会回家?还记住了易晓桥的就餐习惯?或者……易晓桥不愿想那个女人,恨她一回都没闲心,易晓桥不愿女人冒犯他和母亲的情分。
实质上,愿意怎么想只是易晓桥一个人的事。为易晓桥夫妻俩准备午饭的,还真是那个女人。父亲呢?在对门山上。那会儿,易晓桥的汽车马上就要到家了,在最后那段下坡路上像条顺溜溜的蛇,偶尔还可以透过树林的缝隙晃见屋脊。
“咩———呀……”对门山上,父亲底气十足地一声吆喝之后,羊群也跟着响应。此起彼伏,有如一曲大合唱,没法谱曲,也无需谱曲。天地当指挥,群山当观众,够了。
“他爹,晓桥他们怎么还不到啊?饭马上熟喽!”女人在家门口呼叫,对父亲呼叫。
老婆抿嘴笑笑。易晓桥明白,肯定是动身之前老婆多过嘴,但他先前真没想到。以往上午回家的话,每次都是九点左右动身,这天七点多就出发了。老婆的安排,易晓桥也认同了,心想早点回家就可以自己动手做饭。这也是一路上他对老婆的拖拖拉拉有些不耐烦的原因。现在才彻底明白,这鬼婆娘看来又跟自己耍了花招,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掐算得那么正点。
“放心吧!你尽管炒菜,他们不会误时的!”父亲回答女人的语调,与当年回答母亲如出一辙。
“就剩香椿炒蛋没下锅了,菜冷了怎么办?”
“让你放心你就放心。我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清楚啊,啰嗦些么得唦!”
易晓桥放在油门上的那只脚,不由自主松开了,力气突然跑光了。不由自主再拼出一些,却是踩一脚刹车。汽车本已绕过那座小山,再滑百把米就是家门口了。
“不想回去了?”老婆不依。问话时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劲,扭头看了一眼易晓桥,更不对劲。当然,尽管是易晓桥多情在先,但这会儿还不能真埋怨他。因为他抬头间望见了母亲的墓碑。墓碑就立在车外十多米的路边。那是一座风光无限的石碑。“一高两低”。中间的主碑足有两米高,俨然一副大门,两边的小碑便是耳门。只不过,这几道门,阳间之人是没法打开的;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座石狮。整个看起来就是大户人家的门楼。触景生情,一合眼,母亲下葬那些天的情形又历历在目。一连五个日夜,请了两班道士,二十四人,开的是“对案路”,轮班,歇人不歇工。推进涌出的人流,连山下非亲非故的都成群结队赶来了。易晓桥很乐意,期待更多的人来送母亲一程,不像别人收人情不要紧,谁进门磕个头,易晓桥马上递一个百元红包过去,让别人恨不得再磕几个头。假使愿意随便帮个手,一日一夜发三包“蓝王”烟,另给五百元工资。为母亲抬灵柩的,一人一千二百元辛苦费,外加一双金利来皮鞋,一条欧林雅毛巾……
就是凭这一系列铺张,易晓桥把自己的名声渲染得至今还无法无天。送母亲上山足足花了二十万,老婆心里肯定不舒服。或许就因为易晓桥的那次阔绰,她才想把管家的位置霸稳一些。但易晓桥想的是,就剩最后一次尽孝了,算什么?钱去了还会再来,母亲一去永远与自己阴阳两隔。那几天里,母亲的一生一直横亘在易晓桥的胸腔里。其它的什么都不愿多想,那声从小到大的“宝儿”,就足够他动辄以泪洗面。眼下再想起母亲呼唤自己的口吻,眼睛依然有些不争气。
再看一眼石碑,心里又是阵阵发空。因为石碑不在土堆正中,那是他当初的决定,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那么安排的。易晓桥做决定的时候,看了父亲一眼,看不出父亲乐意不乐意。但空着的那边,或许不远的将来,父亲还得睡过去。
老婆的眼光跟着易晓桥躲闪了一圈,也不敢眨眼。好在该果断时她不再拖泥带水,挺能的样子,摸了摸肚子,压着嗓子:“有意思吗?再不走的话,我下车自己走了。”
七
如果不是接下来的意外,易晓桥父亲的日子,这个家的日子,或许会柳暗花明。
这次意外发生在又是近一个月之后。那天大清早,易晓桥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头顶的灯泡都摔得忽暗忽明。他正在蹲厕所,手机突然叫嚣。他踮起一只脚,歪着身子去裤袋里掏手机,重心一偏,居然彻底失衡。噗通一声,人仰马翻,一只脚还滑进了便槽。
手机里的童声不知天高地厚,继续“来电话了,来电话啦”,烦死人。老婆闻风而来。老婆原本就在拖地,刚才一直在捣腾厕所,是被易晓桥一边松皮带一边催出去的,连厕所门都没来得及反锁。见他丑态百出,老婆还扯出个自鸣得意的话题:
“嗯嗯嗯,当初让你装坐式马桶,你一口一个不习惯,这回习惯了吧?”
易晓桥没好气:“你最后拖厕所会死啊!”
老婆没想过同情,因为远没达到值得同情的地步,转眼还把易晓桥的恼火当佐料,快活得大肚子一抖一抖,似乎孩子也要钻出来莺歌燕舞。直到易晓桥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冲完脏吧啦叽的那只脚,一蹶一拐从厕所出来,老婆才真真假假安静下来。而且,与其说是易晓桥的丑态让老婆安静了,不如说是她自己的手机嗡嗡嗡嗡在呼唤。其实,那个来电起先就是打给老婆的,但老婆的手机设置着静音,扔在客厅的沙发上。而且因为一直在搞卫生,没在意,来电才被迫转向易晓桥。易晓桥一跤摔得浑身是火,也没接,来电再次转向老婆。
老婆接手机时依然免提,已经形成的习惯,要改过来看来并不容易。
“喂?”手机屏幕上明明是“易爸”两个字眼,传来的却是女声。
“哦……婶啊,有什么事吗?”没等对方说下去,老婆接过话头问。
“你们……能回来一下吗?”女人小心翼翼,夹杂着一些心急。
老婆瞟一眼易晓桥,想把皮球踢出去。易晓桥不接招,挤眉弄眼,摇头摆脑,满脸肌肉颤抖,像演哑剧。
“你爸受伤了……”那边的女人继续。
“受、受伤了?严重吗?您能让他接电话吗?”老婆脑子好使,前面的问话还没得到答案,马上改变主意,变被动为主动。
“好吧,你等等。”女人应承得很干脆。
既然父亲可以接电话,想必就不会麻烦到哪里去。等待易晓桥父亲接电话的空档里,老婆捂住送话器,狠狠斜了易晓桥一眼,鼻头一哼:“爱接不接!”发狠话的同时,顺手将手机重新扔回沙发,一副天塌下来也要让易晓桥当高个子的表情。转身,埋头继续拖地去了。
其实真不是什么大麻烦。无非和易晓桥一样,父亲也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那个电话也是女人避开父亲打来的。按照来电时间估算的话,父亲摔跤与易晓桥基本同步。
“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多事。”这是老婆扔进沙发的手机里传来的第一句。那是父亲从女人手里接过手机后,对女人不轻不重的一句责备。责备完女人,父亲转过来“喂”了一声,一口气就把什么都了结了:
“你们不用回来!就是上厕所时不轻不重摔了一跤。又不是坛坛罐罐,摔不坏!”
要不是那边的女人隐隐约约和父亲的又一句对峙,易晓桥就要挂电话了。至多,挂了电话之后安排姑父跑一趟。但那句不轻不重的对峙,立刻让易晓桥心里一缩。
“你的腿已经疼了好些天,怎么也得去检查一下啊!”
无法逆转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父亲肺部“没什么问题了”,不等于哪里都没事了。医学上叫“病灶转移”,易晓桥觉得就像一座水库,溢洪道安全了,大坝却接连出现管涌。所不同的是,涌出来的,更多的是易晓桥的六神无主,父亲依然是那副视死如归的气势。
风风火火赶回家的路上,易晓桥怎么也提不起精神。看来,该来的一定会来。但进门后,父亲一开口,他的心情便跟着变了。
“根本就没事,你们回来干什么?”父亲依然一脸笑。
易晓桥瞪了父亲一眼,没说一个字,不想说一个字。
“该说的我都说了,反正我不去医院!”父亲又在断后路。
老婆赶紧不失时机接过话头,想把气氛缓和下来:
“爸,您还是去医院住些日子吧,总比家里要强啊。”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医院就不去了。那是明摆着浪费钱。”
“你真愿意就这么等死?”易晓桥一烦,又没好气。
“呵!谁不是等死啊?只不过我等的时间短些!”父亲照旧一脸笑容。
易晓桥没辙了,只能让父亲过一天算一天。回过头来,一不小心晃了那个女人一眼,甚是别扭。不是说他和老婆回家女人就会回自己家吗?怎么这会儿还在?不自觉再抬抬头,望见的是老婆。老婆自以为是,以为易晓桥在暗示她做点什么,她马上向女人身边移过去,但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女人反客为主,把易晓桥老婆拉到了某个旮旯里。
至于女人和老婆嘀咕了些什么,易晓桥不得而知。但回城时,他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连“久病无孝子”的说法,都不失时机跳进了脑海。
上车离开时,老婆一脸阳光,按下车窗,讨好似地丢下一句:“婶,那就麻烦您了。有事随时打电话。”
“你……你们放心吧。”
“既然怕担责任,赖在这里干什么?”想想这趟可有可无的回家之路,易晓桥又不安分了。
老婆好像明白好像不明白,横了一眼,连鼻子都懒得哼一下。
易晓桥猜想,应该是老婆和女人谈定了价格。管他妈那个逼!连自己的姑父都收钱不办事,还想让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来做义工?
这么一想,易晓桥连底细都懒得继续向老婆打探。何况他相信,一向把钱看得跟命分不出轻重的老婆,不可能大方到倾家荡产。
八
越来越大的肚子,让老婆嫁鸡随鸡的韵味越来越足。
“哎哟喂,你个小东西,知道妈妈要带你去看爷爷吗?比你爸懂事多了。”捂着个大肚子,这边拍拍那边摸摸。又一次回家的路上,老婆乐呵得像个皇太后。
父亲的下坡路一天比一天快。从大腿根部开始,到胳肢窝,再到颈部……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动不动冒出个鸡蛋大的硬坨。一开始,父亲和那个女人都没怎么当回事。不少乡下人都经历过,那叫“行羊子”(淋巴结肿大),有土办法对付。找根稻草,比着“羊子”的长度掐七截,并在一起,用棉线捆绑,再吊在羊圈里。意思是说,让那只“羊子”去“吃草”,许多时候还真可以见效。父亲开始用这方法的时候也见过几次效。后来,慢慢不见效了。再后来,此起彼消,来了就不走了。再过些时日,有只眼睛也睁不顺畅,头晕已是家常便饭。父亲明白了什么,但依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悲观。白天照样赶羊上山,只不过手里多了根拐杖;夜晚,依然有那个女人陪伴。
从某个夜晚开始,父亲每晚都要反复问女人一个问题:
“天还没亮吗?怎么还不亮啊?”
好些日子了,晚上睡觉也不关灯。女人半梦半醒间,扭头看一眼床头的小闹钟,答话的语调如同梦呓:“才一点多呢!”
女人明白父亲不是害怕黑夜,而是黑夜里的疼痛更难忍受。
“怎么才一点多啊?不会是闹钟坏了吧?”父亲不愿相信。
“我———再帮你揉揉吧。”女人望一眼父亲,气都不敢叹。
也不能真揉。真揉多少要用些力气,一开始还可以用力,后来变成了摸。再后来,摸都算不上,手掌刚碰到父亲指定的部位,父亲就会喊疼。哎哟,太重了。女人赶紧抬高手掌轻轻游走,有如用鸡毛掸子,仅仅触动了父亲的体毛。哎呀,又太轻了。
女人本来有些泄气,但还得想办法。改用热毛巾敷,后来连毛巾贴上去都不行了。女人继续想办法,用嘴吹,像母亲安抚不小心碰疼皮肉的孩子。能不能止住父亲的疼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的嘴皮跟着父亲的指点游走的时候,父亲流起了眼泪,最后叹了口气:
“肉,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了……下辈子再给你当牛做马吧。”易晓桥的父亲,一辈子都称这个女人“肉”,称易晓桥的母亲也是,只是从没让别人听见过。别人听不见,一男一女之间的肉麻,便从来不成为肉麻。
女人也流泪,也终于叹了口气,一边叹气一边近乎于求情,俨然就是易晓桥母亲:“他爹,你听话好吗?听孩子们的,去医院住一阵子吧,我又不是不去医院陪你。”
父亲再叹气:“你觉得还有用吗?”
“世上哪能事事都有用?起码可以减轻一些疼痛吧?”
“肉,我就想不明白,难道止痛片是面粉做的?”
“不要想多了。你这么大个人,那么一粒小药丸,等于一粒土沫子掉进堰塘里,哪能闹浑水啊?”
“那———那好吧,我听你的。如果再过两天还不死的话,我们就一起去医院。”
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
易晓桥夫妻俩这次回家的行程,安排在端午节的先天。既然是过节,就得有个过节的样子,哪怕是装腔作势。因为谁都估计得到,这想必是父亲最后一个节日。买粽子是少不了的,过去买散装的,一块五至两块钱一个。这会儿买盒装。花花绿绿的小提篮,一篮十二个,四十八元。毛多肉少,但提在手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山里人过节,与山外人也是有区别的。过端午,祖祖辈辈都吃麦子粑粑。不是不吃粽子,是祖宗们没发明,过去看都没看见过。后来偶尔有人从山外带回来,也便把粽子当稀奇物。既然是稀奇物,就得见者有份有福同享。为了有所准备,易晓桥买了两提篮,好事成双。算算邻里乡亲,二十四个显然不够,只能再买些散装的,把空空的提篮装满。包装给了面子,内容也实在。
这样的准备果然不是自作多情。夫妻俩进门时,除了父亲和那个女人,以及如约而至的姑父姑姑,还有一屋的邻里乡亲。迎接易晓桥夫妻俩的,是阵阵劈哩啪啦的声音。一阵来自堂屋,那是麻将声。一阵来自灶房那边,锅铲菜刀的声音。更为热闹的,自然是堂屋里的麻将声。停一阵,响一阵。早前回家时,老婆让易晓桥买的自动麻将机,早就在发挥作用。隔壁邻里,与父亲同龄的那些守望者,多了一个理想的去处。有些奇怪的是,每到白天,父亲坐上麻将桌,疼痛似乎就会赶跑一多半。有时,疼痛突然袭击一下,父亲停下来咬咬牙、擦擦汗,回头又是一脸笑。没事,日他老娘,疼不死人!
易晓桥后来才明白,姑父当初给他的信息,误差实在有些离谱。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打麻将。这么说,父亲学麻将根本就与女人没有直接关系,女人后来的那点半生不熟的麻将技术都是父亲教的。麻友聚集过来没多久,父亲浑身上下的疼痛频率渐渐升高。疼得身子不能坐端正、更没力气伸手去摸麻将子的时候,就会让女人给他当帮手。父亲窝在沙发里当指挥,女人坐在父亲身旁当枪手。出三条,出五万,出八饼。哪怕父亲有时候的指令并不合女人的本意,女人也会照单执行。
麻友们赚钱,父亲赚时间。
这天,父亲一开始的精神是挺不错的。但几个回合下来,疼痛来得更猛烈。当着一桌的麻友,父亲不愿煞风景,想霸蛮硬拼一回,手臂又开始发抖,他又想喊女人过来当助手。嘴一张,要么觉得那个“肉”字不宜当众喊出口,要么明白女人在厨房里忙碌,只能自己再咬牙。牙帮子咬得满脸青筋凸起,五官都阵阵错位。最终,父亲彻底瘫软在沙发里,任由额头上的汗水一阵接一阵……
易晓桥夫妻俩这次回家的目的,也被迫变成了将父亲再次送进医院。易晓桥以为父亲还会继续执拗,结果却有些意外。父亲望着易晓桥,铆足力气自我安排:
“硬要住院的话,我必须住镇上的医院,也不要别人伺候。”
后半句出口的时候,易晓桥差点没反应过来。再一想,明白了,喉咙一哽,差点又不讲理,因为他想到的是姑父。老婆赶紧乘机而上,彻底堵死了易晓桥的嘴巴。
“爸,听您的,让婶去陪您!”再回过头:“婶,麻烦您了。”
女人没说一个字,只顾一个劲点头,点得满脸泪光闪闪。
九
到了大火烧上屋脊的时候,一瓢瓜水是没用的。医院的治疗,完全就是一种善意的谎言。好在,杜冷丁之类的用到该用的地方,那也是行善积德。
既然是谎言,就会有不攻自破的一天。一个星期之后的那个深夜,瘦得像个干草把的父亲一觉醒来,挪了几下毫无光泽的眼珠,给别人归还了一些谎言。当然,说父亲是在撒谎,那也是别人强词夺理。对父亲而言,那是一幕幕千真万确的景象。
“肉,哪里来的这么多小东西啊,吵死人了,你快把他们赶开!”
父亲住的是双人病房,但就住他一位病人。这倒不是难事,这种小乡镇的医院,住院的人本来就数得清,而且空着的那张床也给过费用。医院还特许这间病房可以彻夜不关灯。当然,易晓桥买那张空床也算是良心发现,因为那个女人陪在父亲身边。但那张床一直就那么空着,被子都没散过折。这会儿,趴在父亲床沿的女人,抬头望了半躺半坐的父亲一眼,一开始也没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是屋外有人闹。伸手揉了把眼睛,竖起耳朵听。鸡不弹腿狗不叫的时分,除了偶尔有车辆带过一阵风,哪有什么小孩吵闹?这样的山区小镇,连医院里都静如死水。
“夜半三更哪来的小孩?你听错了吧?”
“不是听的。你没看见吗?你看,你身后就有两位,刚才都蹲到我头上拉尿来了。我脚头还有一位,房门那边还有两位。肉,你看看,一直嘻嘻哈哈在打闹。你看你看,还拖着鼻涕呢。吵死了!你快把他们赶出去。难怪说死了都不和小孩埋在一块的!”
女人吓没吓着不说,更多的是慌了手脚。女人扭头站起的一瞬间,父亲乐意了。
“嗯,还是你有本事。你看你看,都吓跑了。”
女人叫来医生,医生看看床头的心电监护仪,摸摸父亲的手腕,听听父亲的心脏,说不出明显变坏的迹象。女人说,医生,那麻烦您稍稍陪他一会儿,我出去一下就回。医生定睛看看女人,不信任的样子,这么晚了去哪里?女人笑笑,您放心吧。女人要出去,是记起了又一种说法,并想到了医院后门口的那棵桃树。一点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女人必须去。来回几分钟的光景,女人折来一根桃树枝,擦掉满额头的冷汗:
“既然身体没有明显变坏,肯定就是被‘不干净的家伙缠上了。您去休息吧。有了桃树枝,我看他们还敢来?”
只可惜不起作用。一连三天,父亲看见的小孩越来越多。熬过第一个夜晚后,女人还去找“收士”掐过指头,还画了一道“符”,还按照“收士”的指点烧过纸钱送过水饭,但完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女人心里明白,可能是真正的大限不远了。当然,事到如今,守候父亲的已不仅仅是女人。姑父、姑姑,接下来的两个晚上都守在父亲身边。有些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女人几次提起给易晓桥夫妻俩打个电话,姑父和姑姑都不同意,理由似乎也很是说得过去。
“医生不是说没什么大问题吗?晓桥他们上周星期五回来过。今天星期一,明天星期二,后天……他们周五肯定还会回来,等他真撑不住了再打电话也不迟。再说,命里注定有人送终,赶都赶不走的。这时候喊他们回来不是浪费他们的时间?他们忙得要命!”姑父头头是道。转头还列举了好几位“命中注定”没有后人送终的例子。谁谁谁,明明只剩一口气了,孩子们天天守在身边他就是不走。孩子们刚一离开,他腿一伸走了。
“我也帮他找人算过,这两天走不了。”姑姑的把握似乎更大。
“如果不出现突然恶化,应该不是三五天的事。又是氨基酸又是白蛋白,又没让他缺营养。”连医生也在一旁帮腔。
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把女人不当回事,甚至对易晓桥的父亲也熟视无睹。
“我……我想……喝鱼汤……”父亲有气无力找了个理由,中断了一屋的东扯西拉。
一言不发的女人又慌了。这里的老人们都知道:病入膏肓的人想吃鱼,就是阎王爷借他之口来送信了。鱼在水中,那是要远行了。女人起身准备去煮鱼汤。在镇医院住的这些日子里,父亲想吃什么都是女人做。在姑父家里做。哪怕姑姑只做过第一顿,父亲便尝出了味道,直截了当对女人发话:“肉,你帮我做吧。我只喜欢你做的味道。”女人很惭愧,但并不辩解。因为那是第一顿,姑姑非得做,女人只好承让。可眼下,父亲又让人想不明白了:
“姐,你和姐夫回家……帮我做鱼汤吧……我跟她有几句话……想单独说说。”
姑父姑姑刚刚领旨而去,女人马上对易晓桥父亲说:“他爹,还是把晓桥他们叫回来吧”。父亲满脸是泪:“肉,只有你懂我。今天十几了?”
“十三了。”乡下人大都喜欢记旧历。
“哦。十三了?那你让他们明天一定要回来。明天下午,我明天下午一定要回去。”
父亲突然出现严重的状况,比自己的预计早了半天。没有等到第二天下午,一大早,旧历五月十四一大早。哪怕女人先天晚上给易晓桥老婆打电话时,自作主张把时间改到了“明天越早越好”,但父亲呼吸严重不畅,张着大嘴满头大汗之时,易晓桥还在赶路。
“快点,快点,催催他们……你们看,接我的轿子……都停在门口了。她,她来接我了,肉……肉……回去……”父亲满脸是泪,眼睛一瞪,嘴一张,安静下来。有人叹气有人流泪,女人也流泪。但谁的眼泪也没有女人的心酸。因为女人分不清这会儿的那声“肉”是在呼唤谁。只有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直也“肉”来“肉”去地称自己的妻子。这甚至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秘密,不关别人的事。这会儿围过来的人,还以为易晓桥的父亲临走之前还想吃肉。
易晓桥夫妻俩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医院,但没有回家。女人坚持过,要请车将父亲直接送回家。姑父不依:“都这样子了,送回家至少要半个小时吧?到时候身子都变硬了,怎么洗澡穿寿衣?”
“可……可是……”女人想说出父亲说过好多次的那句“我一定要死在自己家里”,但姑父提出的问题,成了女人无能为力的难题。除了以泪洗脸,女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个电话,一次次问易晓桥还要多久?
“妹儿,你们、还要、要多久啊?能不能快点?喔———”
好在,父亲这回并没有一走了之。易晓桥夫妻俩跨进姑父家门时,父亲已经摊放在门板上,眼睛依然鼓得像铜铃。姑父一边吩咐姑姑快点烧洗澡水,一边和风细雨:
“他舅,你有福气呢,儿子儿媳都回来送你了。”再掉转头:“快,晓桥,你爸等的就是你们。快,叫声爸,帮他摸摸眼皮,让他安安心心上路。”
谁想到易晓桥还没张口,父亲却有了动静。先是眼珠隐约挪了一下,再眨一下眼;再一声长到山那边的叹息,又一阵长到天那边的呼吸,有如一头扎进水塘的泳者,谁都以为他起不来了,他却突然钻出水面……
十
父亲重获生机,意外归意外,但说穿了无非是多几天受折磨的日子。姑父和姑姑又找到了答案:你爸肯定还有“账”还没清。连那个女人,这会儿都似乎认同姑姑的说道。
彻底醒过来后,父亲抛出的话题,依然是日子。
“今天……到底是几时啊?”
“阳历六月二十九号,阴历五月十四。”姑父比做抢答题还快。
“哦……难怪。”父亲满脸泄气的表情。
“怎么啦?”易晓桥抢过话头问。
“我怎么记成……六月十四了?”
阴历六月十四,是易晓桥母亲的祭日,还差一个月。易晓桥望着父亲,等着他再说点什么,父亲却一言不发。
父亲决定把关心这个日子的理由留在人间,是在旧历六月十四的下午。那会儿,父亲躺在那个女人怀里,满脸笑容,像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离去前又在数日子:
“肉,我这回……没把日子记错吧?”
“……”女人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去年的今天我就晓得,我活不过今年旧历六月十四……”
然后头一仰,眼一瞪。父亲的生命,就这样终结在谜一般的笑容里。
当然,应该说父亲走得心安理得了。该交代的,最后一个月里都彻底交代清楚了。比如,他一再强调绝不能死在医院或者姑父家里。这个无需多说,一个月前他死里逃生后,在姑父家的那次不愉快,让易晓桥也和父亲想到了一起。那件不愉快的事说大很大说小很小。五月十三的下午,父亲以想喝鱼汤为由,把姑父和姑姑支开后,掏出不知何时预备的一大叠钞票,分开来往全身的每个口袋里都装,每个口袋八十八元八角。这也是风俗。“代代(袋袋)有,代代发发发。”可躲过一劫后,父亲发现口袋全部空空如也。这倒算了,父亲由此引出的话题,让易晓桥也在心里阵阵发空。你知道吗?他为什么想让我死在他家里?名义上是愿意替我办丧事,实质上是想赚一把。上回,你母亲上山时不收人情,他就跟我唠叨过好久……
父亲还想说点什么,姑父进了门,身后还跟来了族长。平日里见人都要高三寸的族长,这会儿的语气也和姑父一样软如鼻涕。从称道易晓桥开始:这晓桥啊,可是我们易氏家族的骄傲啊!我们这一房子孙,如今也是三四千人,谁赶得上他?跟他提草鞋他肯定都会嫌别人的腿脚慢!然后话锋一转,真真假假安慰易晓桥父亲:你教子有方啊,是易氏家族的榜样!再话锋一转,还责备起先辈来。易氏家族的聚居地都在集镇一带,易晓桥的爷爷当初搬往山上,有些像逼上梁山。爷爷幼年时就父母双亡,家里穷得舔灰。土改分田地时,集镇附近的都被族人们抢先占了,留给易晓桥爷爷的,只有山上的几亩“望天收”。因为这件事,爷爷懂事开始就一直念叨着一句话:我就不信阴沟的篾片没有翻身之日。现在,爷爷说准了,但罪过不在现在的族长,族长责备先辈的语气,有如挖坟的锄头:
“你看,那些把晓桥他爷爷不当回事的人,不是个个都没落个好下场?”
那些人的下场是好是坏,族长没有继续深入,易晓桥的父亲也不想听,听着别扭。硬要讲个因果报应的话,那我自己的下场呢?连六十岁都还差几年就要去伺候阎王爷,怎么解释?但他明白族长不是来诉苦的,所谓的诉苦只是在埋伏笔。伏笔埋完了,见易晓桥父亲仍一言不发,族长终于点破了来意:
“这样吧,既然晓桥是族里的骄傲,族人们就得把他高看一等!我就直说了吧,你养了这么成器的孩子,没什么放不下心了。到时候,我会把所有的晚辈都召集过来,给你磕头作揖!还有啊,道士也由我来安排!家里搬凳抹桌的、端茶递水做饭的、抬柩的,我全部安排好!晓桥他娘走的时候,你们请外族人来帮忙,族人们就有过议论,这回我就帮你做主,把名声补回来!”
易晓桥父亲不认识族长似的,愣着眼一言不发。
族长有些发虚了:“晓桥他爹,你别这样看我。行行行,我干脆彻底说明白,你那些花费给谁不是给?为什么不给自己的族人啊?一个‘易字找不出两种写法,我们可是一根藤上的瓜啊!”
既然族长把话说得如此清白,易晓桥父亲不可能继续一声不吭。叹了一口气,拼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彻底摊牌了。
“谢谢族长的好意……可这件事啊,这辈子不行了,等下辈子吧。前些天我跟天天陪我打麻将的那几位邻居说好了,让他们送我上山。道士我也请了,还是原来的班底。”
族长丢尽了脸面,还想挽回一些面子:“哎呀,你就这么相信那些人?他们之所以天天陪你打麻将,就是看中了你手头宽裕,还可以逗你喜欢,在你走后再捞一把!”
族长的说法或许是真,但易晓桥的父亲不想再听一个字眼,翻不动身子就死死闭住眼睛,隔着眼皮在满目昏暗里找一些微光。微光在眼角闪成了水珠,但水珠里呈现的一幕幕之中,依然包含着远在天边的往事。比如自己的婚事。如果当初不是族人们捣蛋,和自己过一辈子的肯定是身边的这个“肉”。她家是地主又怎样?她可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何况她父亲也没杀人放火,就算杀人放火也不关儿女的事。甚至,他的父亲,易晓桥的爷爷,也一直跟儿子站在同一战线上。可族人们的威力又一次压倒了易晓桥的爷爷和父亲,刚刚听见风声就成群结队,押着地主闯进门来,大有连同易晓桥的爷爷和父亲一起揪出去游街的气势。
当然,最终软下去的不是易晓桥的父亲和爷爷,是地主以及地主的女儿。这些陈词滥调说多了没意思,但就是这些,造就了易晓桥父亲和地主女儿一辈子偷鸡摸狗的局面。假使有人想往好的方面去说,这应该算得上一段凄美的男欢女爱。好在,易晓桥的母亲,一位和易晓桥父亲门当户对的穷女人,却有着宰相一般的度量……
十一
旧历六月十四,父亲走的那天,天气依然格外地好,红火大的日头,一丝云彩都没有。父亲彻底离开之前,易晓桥并不在身边。因为是母亲的祭日,易晓桥在外面跟着道士磕头作揖。还是二十四个道士,还是推进涌出的乡亲,还是那么热闹的场面。不同的是,不再有那么多的眼泪和哭声。易晓桥父亲那天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尽管身子不能动了,口齿也不怎么清晰了,但脸上布满了丝丝笑容。
父亲的满脸乐意,应该不仅仅因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还因为易晓桥的老婆临产了。老婆没能参加母亲的周年祭,遗憾归遗憾,但这样的遗憾千金难买;老婆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连遗憾都算不上。易晓桥跪在道士身后,掏出手机接过电话之后跑到父亲身边,第一次变回了懂事的儿子,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爸,她生了!生了儿子……”
父亲的笑容很平静,似乎他早就知道了。但其实,是那张笑脸已经凝固成千秋岁月。把父亲搂在怀里的女人,突如其来的嚎啕和阵阵泪水,一定也让他感觉成了春风化雨。
父亲原本一直待在医院里,易晓桥母亲周年祭日的前一天,父亲再次提出回家时,易晓桥依然犹豫过。又不可能再看到母亲了,不如让他待在医院吧,多活一天是一天。但父亲毫无商量的余地,守在一旁的女人终于把易晓桥拉到一边,说了父亲对自己生命的“预言”。易晓桥心里七上八下,但想起姑父和姑姑一个月前的做派,最终顺了父亲。
又是一连几天的热闹,这个不用多说。烧完给母亲“做周年”的那堆纸糊蔑扎,接着张罗父亲的丧事,道士连腿脚都不用浪费,帮忙的人也可以“就汤下面”,看来父亲考虑得真是周到。
但有些事情始终让易晓桥想不明白,难道真有“投胎”之说?易晓桥的儿子出生于这天中午十二点整,易晓桥接完岳母报喜的电话,蹦蹦跳跳冲进父亲卧房的时候,父亲床头的那个小闹钟,时针还稳稳地直指天空,分针刚刚向右移动一小步!
想不明白的事还不止这一件,还有非说不可的两件。一件出自于那个女人。把父亲送上山后,那个女人给了易晓桥一个存折:五万元。易晓桥莫名其妙,因为存折上分明是女人的名字。女人只得把话说清楚:“晓桥,你爸的情义我领了,但我不想欠‘来生账。本来就是你的,还给你吧,密码我改成了你爸的生日。”
连父亲真正离开时易晓桥都没痛痛快快流过那么多眼泪,毕竟父亲的病拖了近半年,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个存折来得太突然了,说伤心也算不上,说感动似乎也不尽然。反正,泪水说来就来,流得他没脸见人。
当然,泪水再多也就是一阵子的事,多舒几口长气,也便一身轻松了。
但接下来的另外一件事,却把易晓桥压得实在喘不过气来。要说,这件事本来不想骚扰他的,是易晓桥自己倒霉。父亲离世的第五天傍晚,也就是送父亲上山后的那天傍晚,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按习俗,得给新亡人醮些时日的饭,得在新亡人生前的床头点些时日的油灯。短的七天,最长的一年,一般五七三十五天。易晓桥的计划是“一般”,等做完“五七”,再彻底跟父亲阴阳两隔。易晓桥本来就忙,加上儿子出世,没法再待在老家了。姑父这回倒是很痛快,主动揽过点灯醮饭的买办。连那个女人主动提出由她承担的时候,姑父都一口回绝了:
“你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大的胆子?算了,我们两口子在这里住些时日!”
易晓桥在心里讥讽过姑父:你不会是怕我要回那两万块钱吧?但他接过姑父的话头说出来的,却那么行云流水:“婶,您辛苦了这么久,就安心休息几天吧。”
是的,易晓桥终于叫了女人一声“婶”,不知不觉,把女人弄得泪流满面不要紧,把自己的眼睛也弄红了。没劲,真没劲!
不管怎么说,什么事都安排妥当了,该回城了。可谁也想不到,易晓桥的汽车离开半小时后,父亲的坟头莫名其妙响起阵阵鞭炮声,噼噼啪啪,嗵!嗵!响彻云霄。
是的,半小时,按常规就算步行也早就出山了。但真他娘的碰见鬼了,易晓桥的小车不听话。刚刚绕上对门的山尖,熄火了。检查了好一阵,查不出问题。钥匙一扭,发动机响了;一加油门,熄了。
“有鬼啊!”易晓桥埋怨的时候并未过脑,但话一出口,心里有些发毛。望望四周黑压压的树林,满山的枝桠似乎都在张牙舞爪。那阵突如其来的炮竹声,与其说是让他意外,不如说是想给他壮胆。
“谁这个时候给父亲上坟?”
这样的情形是有的。如今的乡亲们大都在外面闯荡,遇上家里的前辈离世了,紧赶慢赶赶不上送他最后一程,但赶回来后得去坟头放封鞭炮烧把纸,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可易晓桥想不出是哪位亲人,怎么也想不出。反正天色已经晚了,自己也还离得不远,在山中绕来绕去的公路有一公里多,但走小路的话几分钟就到,易晓桥决定去看过究竟。
就是这一看,看得易晓桥有如一座突然坍塌的冰山。
鞭炮声已经远去,父亲的坟前,跪着大大小小四个人,背对易晓桥。其他三位靠背影认不出,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外加一个小孩。但另一位烧成火化成灰他都是不会看走眼的。女人!伺候了父亲大几个月的那位女人。正在易晓桥如堕五里雾时,那个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开了:
“他爹,他们……是想过来给你送终的……可……”
接下来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年轻女人没有伤心,年轻男人伤没伤心没人知道,但他一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年轻女人也只能跟着表演。这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不依了,想必是跪疼了,不由分说站起身来。年轻女人也找到了结束跪拜的理由,起身拍拍膝盖,扯扯衣袖,再真真假假扭头拍拍小孩的脑袋:
“儿子!跟爷爷再磕个头。磕啊,爷爷会保佑你天天得大红花的!”
天成了地,地成了天;天不是地,地不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