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静气的人,仿佛一生都在品茶,水是沸腾的,心是安静的。看世事沧桑,风云变幻,她沉静从容,气定神闲。
2015年6月18日,一代闺秀张充和先生在美国纽黑文去世,享年102岁。
看她年轻时的照片,穿素色旗袍坐在竹椅上,眼神清澈,端庄清丽,美如一块碧玉。
合肥张氏四姐妹出身于苏州的诗书世家,琴曲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精。这四位女子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张充和先生是姐妹中最小的一位。
叶圣陶曾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大姐张元和的夫君是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张允和的夫君是周有光,三姐张兆和的夫君是沈从文,张充和则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她少年时,家中姊妹合办了一本刊物《水》,有文章、诗词、绘画、书法,从编辑、抄写到装帧、出版都是姊妹们自己动手,多么清雅而有情趣的一家人啊。
第一次见张充和先生的书法是在湘西凤凰沈从文先生的墓碑上。上面刻着她题的挽词:“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晋人小楷,风骨秀逸。四句诗中镶嵌的四个字“从文让人”,几乎概括了沈先生的一生。我以为“让”字最好,沈先生一生为人慈悲、善良、宽容,他将一生的坎坷屈辱都忍让了,只留下文字的脉脉清香,随着沱江的清流飘向远方。
张充和幼年时未进过学堂,在家中跟随名师朱谟钦学习古文和书法,16岁师从昆曲名家沈传芷学习,19岁以国文第一名、数学零分的成绩考入北大中文系。那时她爱戴一顶红帽子,骑着单车穿行在北大的林荫道上,北大学生称她“小红帽”。她洒脱灵秀,冰雪聪明,尤其昆曲唱得细腻婉转,风情万种。在北大,她曾和胡适、沈尹默、章士钊、沈从文、张大千、卞之琳等人师友相从。
汪曾祺先生在文章中写唱昆曲的她:“张充和唱昆曲,是水磨腔,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以比拟。”抗战结束,她在苏州拙政园的一叶兰舟上唱昆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亭台水榭间,临水照花人,真是倾国倾城,绝代风华。
难怪诗人卞之琳在与她的一次偶遇后,便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年轻的诗人写过许多诗给她,比如《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诗人一生爱慕她,写过上百封信给她,都没有得到回应。张充和后来嫁给了汉学家傅汉思并移居美国,和傅汉思一起在耶鲁大学任教,她教书法和昆曲。
抗战期间,在重庆她师从书法名家沈尹默先生。沈尹默先生称赞她的书法是“明人学晋人书”。如今,翻阅她的书法作品集《古色今香》,其中收录了她80多年来的书法精品,让人不由得惊叹中国汉字的大美。她的书法品格极高,尤精小楷。楷书似文人,一笔一画,端然静气,沉稳飘逸,如兰花摇曳,字字生姿。她也终成一代书法大师。
有一次,她和苏炜讲起老师沈尹默先生。还是在重庆时,一天下午,她和沈先生一起在餐馆用餐,饭后,沈先生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执意要送她到公交车站。此时,暮色四合,而沈先生是高达一千多度的近视眼。等公交车来了,她和沈先生挥手道别,却没上公交车。沈先生以为她已经上车,转身离去,她便偷偷地跟在沈先生身后,看着他在暮色里摸摸索索,一路磕磕碰碰寻回了家,她才放心离去。她说:“沈先生一直没有发现我跟着他呢……”暮年时她讲起这段往事,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如少女一般调皮可爱。此刻,你仿佛看见了她年轻时俏丽活泼的模样。
张先生写书法时,多用珍藏的明清时期的古墨,墨上面刻着一行小诗:一生知己是梅花。她慢慢地研磨,静静地书写。古老的墨是光阴凝结的一枚琥珀,有岁月沉淀的松柏的清香,轻轻敲击,还有金石之声。她说,古墨写出来的字都是有香味的。用这样的古墨写兰草一般的书法,真是留得年年纸上香。
作家董桥很喜欢她的书法,他说,我迷张先生的书法迷了好多年,秀慧的笔势孕育温存的学养,集字成篇。
她独特的气质都是诗书滋养的精神之美。她是集学识才艺、琴曲书画于一身的人,也是将东方的古典美和优雅携带一生的人,更是将艺术之美携带一生的人。我们常人被尘埃湮没的艺术知觉,在她的心里都完美无缺地保留了下来。
心中有静气的人,仿佛一生都在品茶,水是沸腾的,心是安静的。看世事沧桑,风云变幻,她沉静从容,气定神闲。
百岁的张充和依然秀丽、洁净、清贵,常着一袭典雅的旗袍,清风秀骨,仪态万方。她和夫君傅汉思是一对柴米夫妻,也是神仙眷侣,他们举案齐眉,琴瑟相合,牵手走过半个多世纪。结婚20周年纪念日,她曾题诗给他:“莫求他世神仙侣,珍重今世未了情。”她百年的人生、爱情、艺术都如此和谐和圆满。
喜欢她的诗:“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自由潇洒,诗意流淌。暮年的她仿佛一只张着翅膀的彩蝶,停留在岁月深处,风姿翩翩,神情端然。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百年的闺秀仿佛是时光的代言者。如果,一个世纪的流年往事都是历史烟云中的山水画卷,那么,她则是山水云烟中的一幅水墨留白,有着穿透岁月的恒久之美、人格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