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聚传奇(外一篇)

2015-09-10 07:22杨金平
北京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蒙面人女婿

杨金平

海聚在村里当支部书记的时候狠狠地“摁”了一把,下野之后开饭馆办小卖部又着实赚了一把,这两把就使他的日子“红”得往下滴血点儿。

血腥味诱来了蒙面人。

“日子过不下去了,”蒙面人开门见山,“来向您讨点饥荒。”

别扭是感到了别扭,但现在终不是当年坐龙庭的时候;况且,对面的豪杰只向他露着的两只驴卵似的大眼,满含杀机,这与他当年统治泥沟万众,所有的脸都对他谦卑地展现,是多么地不同啊。

海聚心里不痛快,嘴上痛快,手脚也尽量不失利索地甩给蒙面人两千块钱。

“就算是给曾孙子压岁钱了!”他用这种方法作自我安慰,过了两天心里也就平静下来。然而蒙面人夜间又来了。

“奸狗喂不肥呀!”海聚心里暗暗叫苦。

谁知蒙面人把两千块钱原封不动地呈给海聚,还让他“点一点”。

海聚尽管不敢点钱,也不敢接钱,心里却暖意复苏,进而达到热浪翻滚:这小子不是良心发现,就是改邪归正了。然而,不管是良心发现,还是改邪归正,还不是都慑于在下的余威?想到这里,海聚觉得自己的腰杆顿然一硬。一种因为开导或者是教训别人而引发的豪情,眼看就要在身体的某个通道里流贯起来。

海聚刚要耍威风,蒙面人开了腔:“狼多肉少,怎么也是分不公,还是还给你吧!”

海聚尽管有时因为刚愎自用想得不切实际,但还不是傻瓜一个,一些话外之音他还解得出来。蒙面人的补充使他认为生活并不美好,而是更加糟糕,刚变得热热乎乎的胸腔顿时又成了冰窖。

“不能!不能!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在屁滚尿流的同时,强作镇定,又拍给蒙面人两千。

“怎么着,还露露面儿啵?”接了钱装好,蒙面人问。

“哪里话!哪里话!都是自家弟兄!以后用钱尽管来拿!”

蒙面人走了以后,海聚又是捶胸又是顿足。捶胸是因为一个两千又一个两千打了水漂,顿足则是愤怒于自己竟如此稀泥软蛋。他只顾埋怨自己否定自己了,竟没有悟出就在刚才他道出了一句真理。这句至理名言,如果他不仅道出,还能悟出,他就不会又是捶胸又是顿足了。

生产队长郭破碗,逮住了两个偷山药的泥沟贼。他们的名字是二狗和歪蛋。郭破碗对二狗和歪蛋在经济方面的处罚是:扣下了他俩的荆条筐。

是年腊月,郭破碗娶一个泥沟闺女为妻。

泥沟自古至今的风俗是,倘有女儿出嫁,新郎官若不变成“黑脸包公”,新娘是不准迈出娘家门槛的。只是随着时间的进步,抹黑的材料由过去的锅底黑变成了如今的鞋油。郭破碗长得不黑不白,但是经过公元1962年腊月锅底黑的涂抹,他脑袋上的各个部位,就只有牙是白的,而且出奇地白了。

二狗和歪蛋,轮换着用一把簸箕似宽大的平头铁锨,各向郭破碗的头上身上盖了两至三铁锨土。那年冬天大概不十分冷,为二狗和歪蛋“公”报私仇创造了有利条件。蓬头垢面的郭破碗俨然一个刚从土堆里拱出来的动物兼疯子,大量的土粒从脖领钻进去,使他的脊梁和屁股以及大腿均有触雪之感。剧烈的快感刚从二狗和歪蛋的心底升起,新媳妇就出了娘家门。郭破碗亦如避难的兔子仓皇逃遁。二狗和歪蛋心中升起的快感旋即又为遗憾所代替。

正月初二是新女婿给丈母娘拜年的日子,属于二狗和歪蛋的机会又到来了。

泥沟的风俗兼法规是比较混蛋的。

泥沟规定:凡娶媳妇聘闺女,街巷来闹新人,主家不准袒护。热闹热闹,不“闹”就不称其为热闹。一个家庭在街巷是否吃香,是否活泛,人缘如何,闹客的多寡也是标志。

“法律”有了漏洞,钻空子也就蔚然成风,泥沟闹新的逸事也就层出不穷:用钻头将尿盆钻个小窟窿简直就不算恶作剧;将一把碎头发放进新媳妇的被窝好像也不为过;把扎扎菜塞进新娘子的阴户似乎确为劣作,但在泥沟确实发生过。一般情况下,为了不落一个“不懂号”的坏名声,新媳妇往往忍住泪,抚着差点被拧断的胳膊手腕,嘴上还要说:

“闹——好!闹——好!”

婆婆小姑一边给闹客递烟倒茶,一边作委曲求全的鼓励:

“不闹死相!不闹死相!”

郭破碗的丈人家在泥沟是独门小户,因少人寡交,泥沟看人下菜碟、过去针了过不去线的传统又比较深厚,平时在街巷中得到的待遇便有几分菲薄。这个正月初二,丈母娘心里就比较紧张,很怕新女婿拜年这一天门庭冷落,  日后在街里走道更窄。她收了女婿的礼,把新亲戚请上席面,就出去招徕闹客。丈母娘亲自出马招呼闹客来折腾自己的姑爷,在泥沟也不是先例。然而不待她出门,二狗手拿一条大粗绳,歪蛋肩扛一杆大抬秤,带着一帮人马,来了!

如果闹新讲究个分寸,闹过一阵,主家敬献一部分烟糖瓜子——现在可是又加上现钞,闹客见好就收,结局还是比较完满的。然而今天,二狗歪蛋是来者不善,瓜子烟糖尽管没有拒绝,但是闹将起来不仅没有完,而且是一招高过一招。他们先是把一个四条腿的杌子翻过来,两个人攥住郭破碗的脚脖子,一个人从后面抱住郭破碗的胸部,郭破碗的身体就与地面平行了。然后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扎扎实实的,打夯一样往杌子的四条腿上砸。大概是木料不强吧,一条杌子腿先折了,郭破碗的军绿色的裤子也破了一个大口子,猩红色的绒裤也就扎眼地露了出来。继而,郭破碗的四只手脚被粗绳捆到了一堆,杆秤吊起,郭破碗离地,歪蛋高亮嗓门报斤数:“毛重,一百三十二斤七两四!”再次,在招待新女婿的席面上,郭破碗这个新女婿,就坐起了我们一般人都熟知的日本鬼子迫害抗日志士使用的老虎凳。由此可见,娶泥沟姑娘为妻,是需要作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的。

郭破碗很可能不是共产党员,因为他太不大义凛然了。刚一坐老虎凳,他就龇牙咧嘴地叫:“哎呀,哎呀,饶了我吧!”他是记不得秋天的事了,但是他记不得并不等于二狗歪蛋记不得,而且秋天留给二狗歪蛋的记忆鲜明得很。当时,二狗和歪蛋各背一筐山药在地里跑,郭破碗和一个民兵排长就在后面空身紧追。一个绊子,二狗就狗吃屎似的栽进地里,咬了一嘴土;歪蛋也没有逃脱。二人被夺了筐不算,均挨一顿臭揍。今儿个饶了你?饶了你郭破碗我二狗歪蛋还算人?

于是,被撕着拽着,郭破碗就与二狗歪蛋们来到了村外。

上世纪60年代的扎井机绝对谈不上现代化,它的动力是一个巨大的木质纺车轮子,它的转动使钻头向地层进入,它的转动还能把下面淘出的泥沙提上来。扎井机的形状,恐怕很容易跟唐·吉诃德先生与之拼搏的中世纪的风车弄混。西班牙骑士是有几分可笑,但骨子里却是救人于难的侠肝义胆。二狗歪蛋们则相去甚远,他们用大绳把郭破碗摽在了扎井机的纺车轮子上。

倘若郭破碗的身体具有飞行员的素质,事情不至于这么糟:“风车”在二狗歪蛋们的操作下,转了接近三圈之时,摽在其上的郭破碗往下吐了一摊红,也染红了歪蛋生着冻疮的头项。

这都怨郭破碗身子骨太弱。

到此,二狗和歪蛋成功地抓住了一次“机遇”。

由此可见,抓住机遇是不用号召的,起码在泥沟不用号召。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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