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酌水浒之侠与霸

张剑峰

【引文一】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人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武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人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是什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什么人？”那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习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两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号飞天蜈蚣王道人。”

【引文二】

那条大汉引着众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大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有在这里。”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窨下的好酒。被风吹过酒的香味来。武行者闻了那酒香味，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荡。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大不由的不气。正是：“眼饱肚中饥。”武行者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岂我不还你钱？”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休要焦燥。要酒便好说。”武行者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大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在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会见出家人自称老爷！”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的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的？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什事！”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那大汉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武行者赶到门外。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作个门户等着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来，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儿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

【品酌】

武松夜走蜈蚣岭，杀了王道人，救了那女子便是侠义，进了酒馆，要吃要喝，吆五喝六，蛮不讲理，先打店主后打客人，便是霸道。

自古侠义与霸道并行于世上，侠义者少，霸道者多。

看过小说《狼牙》的，里面有一首诗：“又有雄与霸，杀人乱如麻，驰骋走天下，只将刀枪夸。”该诗写得十分霸气，但将雄与霸并论，则为不妥。雄为侠，霸为不义。

什么是霸道？

仗势欺人，是为霸道。自古有王道与霸道之分，王道者，仁义为本，宽厚待人，主张提高自身修为而使他人心悦诚服。霸道者，武力为本，以征服为目的，稍有不服，则睚眦必报。各朝各代开国者无不以霸道为主，王道辅之，而一旦建立政权，则迅速改为王道治国。秦朝例外，以霸道开国，以霸道治国，结果传二世而亡，可见以霸道治世，很难持之以恒。

做人也是如此。

目下许多男人，以霸道为荣，以霸道为乐，不知侠义为何物，甚至有人误以霸道为侠义，自取其辱而不知。

前些日子去吃饭，见一伙彪形大汉端坐堂中，胡吃海喝之后指着服务员大吵大骂，捶桌子砸椅子，好不威风，原来只为自带酒水，人家要多收他二十块钱服务费。吓得那群服务员花容失色，一群小女孩子，又能拿这群男人怎的？后来到底没给钱，扬长而去，店老板气得不行，吩咐扣负责此桌的服务员的工资以作服务费，那小姑娘满腹委屈，又不知说给谁听。

这就是霸道。霸道之人，总想着向弱者体现出自己的实力，他们会用各种手段、各种方式，只为对方怕自己、同类赞一声，以满足心理上的愉悦感。其实二十块钱并不多，又何苦为难一个小姑娘，你要不想给也可以，那又何必上这家儿来吃饭？来了又不守规矩，愿打却不愿挨，仗着身大力不亏与人多势众，硬赖了便走，真乃“英雄”。

霸道者之所以难以长久，就是因为别人表面上都怕他，实则心怀愤恨，时间久了，霸道者便会不容于世，和身边的人的关系会越来越疏远，直至成为孤家寡人。人是社会性动物，是要靠关系网生活的，如果关系网消失了，则生存的土壤便会少，在心理上便会陷入恶性循环，即土壤越少，越愤恨他人，越愤恨他人，土壤越少，就好似武松在柴进家时受冷落一般，最后有了苦闷无人可诉，心下无比黯然，却又要装作牛皮。表面上看，霸道者无人敢惹，似乎天天都在“胜利”，实则输了。

只是许多人却不知霸道与侠义的区别，霸道一回，他人怕了，自己也洋洋自得，他日与人说嘴，还倒如大侠一般。

侠义与霸道不同，霸道能带给人仇恨，侠义能带给人快乐。

什么是侠义？武松杀了王道人救了那妇女，便是侠义。但这种侠义，是不容于法制社会的，所谓“侠以武犯禁”便是这个道理。许多人说，现今社会，见不到大侠了，人人都自扫门前雪，何曾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者？

实则不然。

金庸说，“侠之大者乃为国为民”，如果按照这个定义来要求小老百姓，则过了。老百姓或者都不容易，如蚂蚁般忙忙碌碌，只为一日三餐，孩子能顺利上学，夫妻能和和睦睦，买个房子都付不起首期，又如何以为国为民为己任？他去为国为民，谁又去为他着想呢？

金庸的这个定义很不好。这种定义一出台，大多数民众便会对“侠”敬而远之：反正自己也做不成大侠，又何苦以“侠”来要求自己？既然做“侠”是他人的事情，则自己乐得作壁上观，见到有见义勇为、雪中送炭的，则茶余饭后谈论一番，但自己决计是不干的，因为自己不是大侠，谁爱出头谁就去出好了。

既然自己不是侠，那么见到霸道之人、霸道之事，便也不用管，任其胡为去吧。

如此一来，世风日下，再也见不到人情冷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淡漠。

实际上人人皆可做侠，人人皆可为侠，并没有谁将大侠定义为具有某种特殊本事的人，侠绝非一个群体，而是一种精神。

金庸的过失就在于，他只定义了侠之大者，并未定义侠之小者，其实大多数人，包括习武的人在内，都是小老百姓，想做“大者”谈何容易？若脱离生活实际，一味高谈阔论，则侠义精神在现实世界中的附着点又在何方？

做侠并不难。不是说非要去见义勇为，非要去为国为民，非要去舍生取义？不是的，您是老百姓，不是武林高手，不是革命志士，更不是恐怖分子，您没必要去拼这个命。但您可以做自己力所能及的。比如有人摔倒了扶他一把，坐车给人让个座，邻居有事儿多帮忙，这都是侠义精神，只要是做了，您都可以在心里自己给自己唤一声“大侠”。

其实生活就是这么实际而琐碎，一味地以高标准去要求民众，是错误的，会使人望而却步。让一种好的精神逐渐弥漫开来的办法，恰恰是鼓励民众在点点滴滴中完善自己。如当年提倡的“雷锋精神”，其实就是一种侠义精神，做好事不留名与时时刻刻做好事，这岂不比天天嚷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要好得多么？许多企业提倡“帮助他人，完善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侠义精神的体现，所谓“他人方便，自己方便”，帮了别人增强了自己的幸福感，哪怕是点滴小事，又有何不好呢？

这么看来，“侠”与西方所说的“绅士”颇有相通之处。

当然，如今讹诈之事不少，你帮了他人，也许反倒惹了一身臊，但因此却更应该鼓励侠义精神，而非拒之千里。越是道德观低下的社会，越应该不断提倡某种精神，不是吗？南京有个老人跌倒，几名市民想去救助，却因惧怕对方家人讹诈而不敢，最后几人一商议，全部去扶老人，而彼此相互作证。这其实就是一种很好的精神！

这几人并未因怕人讹诈而拒绝助人，而是想了个办法，很巧妙地渡过了这一关，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尚在，良知尚在，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他们一样，“侠”又怎会成为束之高阁的东西？

而媒体却将此事报道成世风日下的一个例子，说现代人连救人都不敢了，人心不古。一件事情，反说正说都是说，作为媒体如此报道，只为了那点人气，亏心不？对民众进行这样的反面教化，刻意唤起他人的阴暗心理，良心何在？

其实西方人对侠的理解更为透彻。你看，美国的超人也是大侠，关键时刻拯救地球，但平常他也并不闲着，总是在小事上能帮别人就帮别人，甚至倒个垃圾。侠不是在小说里，不是在电影中，也不是在幻想中，侠不是长发飘飘来去无踪的高手，也不是一言不合拔刀在手的怪物，更不是满口老庄之辞浑身魏晋之风的道学家，侠就在你身边，就在你心里，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做侠。

如果我们继续盼望侠客出现，却总对侠客高山仰止，那么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侠客，因为在我们给侠客戴上了难以企及的高冠之后，侠客便永远从我们身边消失了。

许多人说水浒人物不是侠，是的，他们不是侠。但他们不是侠不等于你就不是侠，你可以没有武功，可以收入不高，可以为了三餐而忙忙碌碌，但谁又说侠客一定要有武功和高收入呢？做他人的大侠，便会做自己的大侠，做自己的大侠久了，便会欣喜地发现，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标，原来自己不是弱者。

对于孔武有力的或有一定的势力的人，许多时候，侠与霸的精神会交互体现，就好似武松一样，遇到歹事了，就是侠，心情不好了，便是霸。但武松你知道吗？一旦你霸道了，便会成为别人的笑料。大多数人见到霸道的人时候，表面上不说，心里实则鄙视。你道他真个怕你？不是的。他怕的是给自己惹来无端的麻烦。如果你的所作所为真的影响到对方的生活根本，惹得对方拼起命来，那么谁又怕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