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义成
(陕西省社科院,陕西 西安 710065)
西安杨官寨遗址考古的文化学再解读(上)
——兼论中国当代考古文化学思潮“否定之否定”式发展
胡义成
(陕西省社科院,陕西 西安 710065)
只有考古出土物上明确标着黄帝时期“字样”“图样”,或可通过别的旁证确认其为黄帝时期物件,否则,把西安杨官寨遗址与黄帝时期挂钩就是一种“比附”,这种看法并不科学,至少不了解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和阿罗“独裁定理”从形式系统角度对传统考古学局限性的揭示。杨官寨遗址出土的“镂空人面覆盆形器”(“倒扣花盆”),即史前作为“大巫”的黄帝(或其亲属近臣)之祭器,应属“国宝”级文物;“陶祖”则是史前龙山时期代替仰韶时期过程中“制度化祭祖”的证据,显示出当时男权社会取代女权的进步。作为5 000年前的“黄帝故都”,杨官寨遗址发掘近10年,除《考古报告》外,少见有分量的考古研究成果。对此,中国考古学应当直面“中国文明起源多元论”的倡导者苏秉琦、张光直等前辈当时不知杨址等新发现的缺憾,否定“中国文明起源多元论”缺乏“中国文明起源‘花芯’论”补充表述的不足,走向“否定之否定”,确认中原地区在中国文明起源中具有“花芯”即文明带头作用。
杨官寨遗址;面具;陶祖;中国文明起源“花芯”论
作为“黄帝都邑”,西安杨官寨遗址(以下简称“杨址”)的发现引起海内外学术界高度重视。本文在笔者此前相关“考古文化学”研究*胡义成、曾文芳、赵东:《周文化和黄帝文化管窥》,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胡义成、孙兴华:《黄帝荆山铸鼎郊雍考辨与赋象——西安古都史新探》,西安出版社2011年版。 胡义成:《关中文脉(上下册)》,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版。的基础上,进一步思考杨址的文化价值,并对国内外某些考古文化学见解提出商榷。
老一辈考古学家吴汝祚先生认为,考古学只注目“物质文化”,而关注考古成果的历史学则应对考古出土物从社会结构各层面进行分析研究,不限于“物质文化”层面,故“历史性的文章”的写法,与“考古文章”是不一样的。*吴汝祚:《中原地区中华古代文明发展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前言第2页。笔者颇有同感,觉得本文作为含纳着“考古哲学”在内的“考古文化学”论文,其写法及思路可能异于目前一般的“考古文章”,尚请相关学术界朋友见谅涵纳。
现已确认,杨址面积达80余万平方米。在目前已发掘的近2万平方米中,出土的各类可复原的文化遗物达7 000余件,经14C测定,确认为距今5 000—6 000年前的器物,这正是目前国内学界一般公认的“黄帝时期”。但笔者曾碰到明确反对把杨址研究与黄帝时期挂钩的考古学界朋友,他们认为,只有考古出土物上明确标记着黄帝时期的“字样”“图样”,或可通过别的出土物旁证确认其为黄帝时期物件,否则,把杨址研究与黄帝时期挂钩就是一种“比附”,这种看法并不科学。
其一,关于“字样”问题。黄帝时期中国并无今人可认出的“文字体系”,因此,要求只能依据明确标记着该期“字样”的古物确认,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们永远无法从任何遗址中找出明确标记着黄帝时期“字样”的古物。其二,关于“图样”问题。既然永远无法从任何遗址中找出明确标记着黄帝时期“字样”的古物,那么,找到明确标着黄帝时期“图样”的古物也就永不可能。因为只要人们永远找不出该“字样”,那么也就永远找不出该“图样”,因为离开文字依据,也就无从识别“图样”所属时期。其三,“旁证”问题。要求通过别的“旁证”确认其为黄帝时期物件,也必须以最初的某件明确标着黄帝时期“字样”的古物为最终凭据,而如前所述,此“字样”是永远不会存在的,于是“旁证说”也成为一句空话。考古学者中许多人对所持方法的哲学前提不太注意,故有前述考古学界的常见错误,这其实是一种“考古哲学”失误。
为进一步从“考古哲学”上认识此失误,不妨运用数理逻辑学中的两个“定理”,因为数理逻辑学“定理”具有某种“思维定理”的属性。
一是俗称的“哥德尔定理”。按照美籍奥裔学者哥德尔1931年证明了的“不完备性定理”,如果“形式数论系统”是“无矛盾的”,那么它就是“不完全的”;这就是说,一个形式数论系统无矛盾性的证明,不可能在本系统中实现。*胡义成:《哥德尔定理和灵感的互补机制》,《求是学刊》1988年第3期,第11-16页。这意味着,如果把考古学放置在数理逻辑学层面思考,那么,作为上述反对者专业知识结构之体现的“考古学形式系统”,也应是“不完备的”,即必须先由人们假定某种前提,作为“考古学形式系统”的出发点,而这个出发点是它自身难以证明的。因此,从哲学方法论上讲,为展开黄帝文化的考古研究,人们也只能先提出某种假设,例如假设距今5 000年左右及其稍前的中国考古遗址处于黄帝时期,否则,对黄帝文化的考古学研究就永远难以进行。至于这个“距今5 000年左右及其稍前”,只是假设者根据史学术界研究趋向的一种估计;如果它不对,被考古事实否定,那么,对它还可修改,包括反复修改,力求最终在不断“试错”中逼近正确。一些国内考古学家反对一切假设,至少在这里就陷入了错误。因为他们不了解作为“形式系统”的考古学总是不完备的。
二是俗称的“独裁定理”。与哥德尔定理对应,在数理经济学中,获诺贝尔奖的美籍学者阿罗发现了“阿罗定理”,即“独裁定理”,证明作为“形式系统”的市场,本身也是不完备的,它的运行总需要出发于人类的某种理性“独裁”,*胡义成:《不要冷落“阿罗定理”》,《经济日报》1995年5月22日,第3版。这促使人们进一步认识到前述道理。即使仅从经济效益层面研究黄帝文化的考古行为,光是为了“少花钱多办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按中国史前研究者普遍共识,假定距今5 000年左右及其稍前的中国考古遗址处于黄帝时期,否则,研究黄帝文化的考古行为就会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现象,演化成“没完没了”的“试错”,会永远花钱而没有结果。
一切科学都有个假设的前提,反对假设无异于反对科学研究本身。可以说,作为思维定理的“哥德尔定理”和“独裁定理”,是在黄帝考古文化学研究中纠正“反对把中国5 000年左右或稍前遗址与黄帝时期挂钩”的利器。
当然,关于黄帝时期是否出现了较成熟的汉字体系,学界目前也尚存争议。有论者主要根据山东邹平县苑城乡出土的“龙山文化陶书”,即发现在出土的一个陶器底部残片上刻有5行11个字,*《山东大学考古实习队成绩》,《光明日报》1993年1月1日,第5版。它们比甲骨文还早800年,便断定黄帝时期已发明了汉字。包括著名美籍华裔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就认定当时的陶文即是文字,*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391页。笔者觉得尚可再议。关键问题是,当时在陶器上、骨头上或在其他物件上所刻符号,是否已构成今人大体可辨认的“汉字体系”,仅凭偶然出现的几个刻画符号,即使它们已具某些文字功能,或干脆就是最早的个别汉字,也不能说黄帝时期已有今人大体可辨的“文字体系”。更何况,我国已有史前文化研究学者指出:“陶刻符号不大可能成为中国早期文字形成的主要方向和来源,因为相对来说,陶器的制作过程太长了,从制坯、阴干、烧制,到出窑、冷却,多道的必需程序,使其不适宜作文字的主要载体”,故“从陶刻符号方向去寻找中国文字之源,恐怕不会有大的收获。”*宋耀良:《中国史前神格人面岩画》,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301页。从中可知,邹平“陶书”不能被作为黄帝时期已有汉字的确凿凭据。
张光直先生一直反对把关中作为中华文明“首源地”,但面对史实时也不得不承认,距今约5 000年左右之“‘内用刀锯,外用甲兵’的黄帝之治”代表的考古学“龙山期”,才是中国远古居民“显然在地位上分化”的时期,包括当时“少数特权人物”的出现。*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27-128页。依笔者之见,黄帝族在此状态下,于关中建成“都邑”并不奇怪。以下再述评是以其他拙文评述以及笔者关于杨址主人系从银川进入关中的“萨满”的研究成果作为前件的。
(一)杨址“环壕聚落”
杨址北部发现的“庙底沟时期”环壕聚落,应是杨址考古亮点之一。从现有资料看,该址是目前全国所知庙底沟时期唯一一个发现有完整环壕的聚落遗址。该环壕周长达1 945米,壕内面积(含壕沟)245 790平方米,全国少见。一些考古专家认为,壕沟内还应该有“木栅栏”等一类东西隔离。据查,在杨址周围的泾渭“两河”交汇地,分布有韩村、上马渡、马南、渭桥村等仰韶时期遗址,但规模均小于杨址,显然杨址是这一聚落群的“中心”。
在杨址东北段环壕内侧接近沟边位置,还发现有疑似“墙基”的遗存,杨址很有可能是一座“城址”。在发掘区南端的断崖上,还发现了成排分布的房址和陶窑,这是目前所知全国最早的窑洞式建筑群。结合杨址地处“两河”交汇处且周围泾渭河谷同时期遗址密集,其规模最大,且位于泾渭交汇处而拥有特殊位置,应是庙底沟文化期的“都邑”。
目前,考古文化学研究中的“文明探源”方向,越来越重视对“聚落”或“聚落群”的研究。早在2009年,李伯谦先生就提出,关于文明形成的判断要从“聚落形态演变研究”着手,紧紧抓住“国家”这个核心观念,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进行综合考察;单靠“试掘”是不够的,对重点、关键的遗址有必要开展足够面积的发掘;其中至少应考虑以下十个方面的问题:一有无大型聚落出现,二有无防御设施,三是否存在高规格遗迹(宗教礼仪中心、中心广场、大型建筑),四墓地是否出现分化,五有无“官营”的手工业作坊及仓储群,六有无专用的武器或象征最高权力的“权杖”,七是否出现文字或贵族垄断文字的现象,八聚落内部是否出现异部落的居民及其遗存,九各级聚落间是否存在上下统辖关系,十大型聚落的资源获取方式。*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国聚落考古的理论与实践》,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代前言第6页。从目前已发表的杨址《考古报告》看,已确认其“为关中地区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罕见的中心聚落遗址”,“也许就是关中庙底沟文化的中心聚落”,还“很可能是一座庙底沟文化的城址”,*胡义成、曾文芳、赵东:《周文化和黄帝文化管窥(下册)》,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19页。亟待全面发掘杨址,弄清或进一步弄清李教授所列的十个问题,并在与全国相关聚落遗址的精确对比中,对杨址在“中国文明探源”中的“坐标”作出科学准确的定性定位。关中已经几十年没有考古大发现了,这次偶然发现继半坡后惊艳全国的杨址,千万不能半途而废。鉴于目前陕西抢救性考古发掘任务较多,相关研究力量也严重不足,建议有关部门在必要情况下实施全国性课题招标,除继续研究上述十个问题外,进一步研究豫陕晋各“黄帝故都”比较、黄帝文化和“庙底沟文化”对应问题、清理考古界新的“疑古”思潮、史前遗址保护开发国际比较以及民间资本进入杨址保护开发的政策设计等问题。
(二)陶制面具和“镂空人面覆盆形器”(“倒扣花盆”)
对史前文化和宗教研究而言,关键性的是在杨址环壕西部发现了一处宽约2.7米的门址,在该门门道两侧出土了涂朱砂的陶制面具(见图1)和“镂空人面覆盆形器”,这是十分罕见的珍贵文物。此面具与宁夏银川一带人面岩画形象十分相近。从加拿大学者对北美萨满研究情况来看,此种面具当是远古萨满祭祀用品。*丹尼尔·阿瑟诺:《极地岩画背后的萨满教——加拿大、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亚人面岩画与萨满用具的关系》,《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1期,第12-17页。又据人面岩画学者宋耀良先生研究,北美出土这种萨满面具之地,正处在银川一带人面岩画文化进入北美必经处。故可设想,其地面具应是后者推展出的一种新祭器。此外,张光直先生也说过,萨满教研究对全世界都有意义。*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47、356页。至少在杨址面具问题上,此说是适用的。他还引用一位美洲史前文化研究者的话,萨满教研究成果“可以适用于我们所认识到的史前中美的文明社会和它们的象征符号系统上”,*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355页。使我们对杨址面具系对银川一带人面岩画祭器改进的见解更具信心。鉴于笔者已经论证,银川一带人面岩画即早期黄帝族族源所寄,此地黄帝族后来经陇东平凉崆峒山一带而抵达关中,*胡义成:《银川“萨满”进关中》,出自胡义成、曾文芳、赵东:《周文化和黄帝文化管窥(下册)》,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50-370页。故在他们的关中“都邑”杨址出土这种面具,正好进一步印证了杨址主人与银川一带人面岩画主人一脉相承。前者当时是在山地以人面岩画实施祭祀的,当他们离开山地岩峰进入黄土平原后,便失去了刻凿人面岩画的山地岩峰,随着陶器的使用,在祭祀中采用了陶制面具。从两者极相似的形象可以推想,杨址出土的面具确实就是萨满教祭祀中人面岩画的替代物。据笔者所知,国内学术界还有论者对中国古代先民“是否也使用萨满式的通神方式”表示怀疑,因为“尚未见到”考古实物。*徐良高:《中华民族文化源新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53页。杨址出土的面具应该可以彻底解决这个疑问。
图1 杨址出土的涂朱砂人面残陶片
杨址出土陶制“镂空人面覆盆形器”,恰似“倒扣花盆”(见图2,下以此简称),其眼睛部位和嘴巴部位均在烧制前被故意掏空,显然是在人头上扣戴的陶制品,否则就不必故意掏空眼睛部位和嘴巴部位。据说,到目前为止,这种陶制品在全国仅仅发现了两件,另一件出土于山西吉县沟堡遗址。《史记·封禅书》曾述,黄帝在西安“郊祭”过上帝。依笔者估计,此“倒扣花盆”就是黄帝“郊祭”时使用的一种比面具更“时尚”的祭器。比起面具,戴上这个有嘴有眼的“倒扣花盆”来“郊祭”,黄帝兼大巫师会显得更威严、神秘。至于吉县出土的那一件,鉴于该地距尧舜都邑临汾不远,估计也同样应是“巫君一体”者“郊祭”之祭器。如果今后未再出土此器,或出土量极少,那就基本可以断定,“倒扣花盆”即史前作为大巫的“五帝”之祭器,应属“国宝”级文物。其质为陶,并不尊贵,但其用者帝,级别极高,是中国史前巫(萨满)研究中罕见的珍品。时至其出土近10年的今天,国外不说,据笔者所知,国内也尚无一篇考古研究论文专门诠释它,实在令人遗憾。
图2 杨址出土的镂空人面饰“倒扣花盆”
这两种祭器为什么在杨址“西门”出土,是因“东门”尚未发掘?如果发掘后,那里也出土了这种祭器,则可证明当时“郊祭”在东西两门实施;如果发掘后东门未出土,则可证明当时“郊祭”只在西门实施。这与《封禅书》所载“冬至日,祀天于南郊,迎长日之至;夏日至,祭地忯”,显然有异。《封禅书》还说“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可能只说对了一半,因为从黄帝时开始的“郊祭”虽一直未断,但可能原来在东西郊实施,后来周人改成专在南郊实施了。前者显然直接表达在东西方向“迎日”之象,后者则可能表达着周人的“风水”理念,即以南向为“光明”象征,“前朱雀,后玄武”。
(三)玉琮
杨址面具和“倒扣花盆”均系祭器,尧舜都邑所在地也出土后者,由此可以推断,杨址出土的玉琮也应是大巫所用祭器。但杨址并未出土河南西坡玉钺之类,很可能是遗址未发掘完成所致,也有可能是杨址时期黄帝族尚未进化到用玉钺之境,后来推进至西坡才用了玉钺。
李泽厚先生曾据张光直等的考古研究,在《己卯五说》中提出,中国远古历史的“最大奥秘”,其“根源”或“统摄”性特征,就是从远古“巫君合一”出发而形成的由“巫”而“史”的历史序列,其中不仅包含着大巫师以“血缘宗法家族为纽带的氏族体系”,而且中国文化中的一系列特征,诸如作为中华哲学根基的“主客合一”“一个世界”“易理数筮”“情感本体”和“人本第一”等,均可从“巫舞”动作中导出。*李泽厚:《己卯五说》,中国电影出版社1999年版,第37-38页。虽此见论证颇弱,但确可供研究者在注目“中国特色”问题时引为根据之一,也说明了中国哲学研究者在关注“中国特色”问题时,不能老以国外论述为据,而必须以中国考古发现为终凭之一。从李先生的思路中可以悟出,杨址出土的彩色面具和“倒扣花盆”在中华文化发展史上的重要性。李先生曾提及,黄帝的后嗣颛顼之名字“颛顼”两字,其象形的初义就是巫师“持树枝和持玉而舞”,*李泽厚:《己卯五说》,中国电影出版社1999年版,第37-38页。暗示着黄帝父子当时即为“大巫”。说不定杨址出土的面具和“倒扣花盆”等,就是第一、二代黄帝亲自用过的祭器。如果是这样,它们便成为“五帝”时期“巫君合一”历史的佐证;而脱离了面具形态的“倒扣花盆”,则应是当时建立“都邑”后的黄帝族“文化升华”的物证之一。按照李著,后来周公的“制礼作乐”,实际就是杨址祭器所标示的中国最早“巫史传统”理性化的结果,其文化蕴含极丰,应倍加珍视。该书把“黄”“周”一起作为“华夏文化基因”,原因也在此。
(四)陶祖
从“社会进化阶段”观察杨址文化价值且与红山遗址比较而言,目前文物中可能更具关键性的是陶祖。笔者撰写关于杨址研究的最早论文*胡义成:《新探西安作为黄帝“铸铜(鼎)地”和“都邑”——兼以“郊雍”说西安古都史达500年》,出自胡义成、孙兴华:《黄帝荆山铸鼎郊雍考辨与赋象——西安古都史新探》,西安出版社2011年版,第35-38页。时,对其蕴含的社会价值评说及其与红山文化的比较,是依某种学术“直觉”给出的,对此拙文曾明言。之后,在大陆出版了张光直的《中国考古学论文集》,发现他对陶祖的看法与拙文一致,这令笔者更为自信。
图3 杨址出土的“陶祖”
其一,对马恩合理因素的借鉴。马克思、恩格斯对人类史前女权社会必然向男权过渡也有所论析。从母权制过渡到父权制,是“人类所经历过的最激进的革命之一”。*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1页。恩格斯还依据大量西方史前考古研究资料,提出了关于家庭演化的著名论断:“家长制家庭乃是基于母权制的共产制家庭和现代孤立家庭之间的中间环节。”*转引自田昌五:《古代社会形态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5页。应当说,鉴于史前美洲印第安族系从中国迁徙而来,他们的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即是中国史前文化在美洲的一种表现,故关注包括美洲印第安族史前家庭演化的西方史前家庭研究以及马恩从中得出的主要结论,在一定程度上对研究中国史前女权到男权的演化也是适用的。张光直先生虽然不完全认同把马恩关于奴隶制、封建制等宏观描述完全套用于中国,但作为科学家,他对马恩关于史前女权社会向男权过渡的见解是有所借鉴的。其代表作《商代文明》介绍了唯物史观后,评价郭沫若先生等在唯物史观指导下对中国史前史的研究具“开创性”。接着他说:“我们也需要一种中级理论模式,把资料与理论联系在一起”,“在我们认为我们的材料可以用通用的理论进行解释之前,我们最好得先确定这种建立在世界其他地区材料的基础上的理论确实是通用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把材料放在一起独立于理论之外,就其‘内在的证据’来论证这种理论的适用性”,包括“如果我们的材料与理论完全不符,这仅仅意味着这是一种全新的情况,或者我们没有获得足够的材料,在这里千万不能‘削足适履’。”*张光直:《商代文明》,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51-52页。应当说,张先生这种态度是科学的,因为把基于西方材料得出的结论完全套用于中国,显然容易出错。对此,他进一步提出,其“中级理论”实际“指的是经验性史料的内在联系,这种内在联系是任何一个结构的构建计划所不可缺少的”,“通过一定的形式,它们组成一个复杂的有机整体”,故“中级理论模式是决定孤立的文化要素相互作用的法则”或曰“已知情况的蓝图”。*张光直:《商代文明》,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51-52页。仔细斟酌这些话,张先生其实是指要借用国外文化人类学等新方法新思路,充实修正郭沫若先生的研究思路,这无可非议。中国史前研究当然不能躺在近一个世纪前的结论上不动,包括对史前女权社会向男权社会的过渡,也应从中国考古实际出发,得出新的更明细的看法。以下对张先生在此问题上见解的述评,不求全面,只呈现与本文论题紧密相关者。
其二,创新提出中国史前“社祭+祖祭”模式及由前向后过渡和彼此兼容的“中级理论”。张先生认为,虽然中国与国外史前最早都从萨满式文明出发,但中国萨满即“巫”的社会地位和作用远重于国外,故中国史前研究应特别重视对“巫”及其祭仪的研究,包括研究仰韶时期向龙山时期过渡时,应重视“巫”通由“社祭+祖祭”模式和包含于其中的男权—陶祖对女权—女阴图案的替代等,展现出中国“巫王合一”的宗法特色。对此,张先生说:“中国远古时代的祭仪,由考古资料及文献记录所示,最重要的可分两类:与生业(农、渔、猎)有关而以村落之福祉为念的祭仪;以村落内个别的亲属集团的团结与福祉为念的祭仪。前者可统称为‘祭社’,后者可统称为‘祭祖’。这两种祭仪,多与一部分的神话传说有密切的关联,同时又都以整个文化社会的环境为背景。在农业社会开始、村落生活初立的仰韶期新石器时代,我们有‘社祭’的证据。到了龙山期新石器时代,则‘祭祖’的证据突然普遍出现。到了龙山期及殷商时代,‘祭祖’与‘祭社’同有绝顶的重要性。”“‘祖祭’与‘社祭’在龙山期及殷商时代,也许有同一主祭,在同一地点或邻近举行,但它们所代表的社会群及祈求福祉的对象不同。”*张光直:《商代文明》,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132页。很明显,在这个中国史前“中级理论”中,男权社会对女权社会的“革命”没有了,但龙山时期“祖祭”标示的男权对仰韶期女权逐渐占据优势是很清楚的,同时,龙山时期的“祖祭”又与“社祭”并存不悖。其中,一方面保留了马恩的基本观点,另一方面又对其中的“革命”性有所消解。从中国史前史料看,全社会的“革命”性一直不如国外明显,故龙山时期及其后的“祖祭”与“社祭”并存,两者“有同一主祭”即“皇王”,应当可信。在张先生看来,“革命”性一直不如国外明显,正是中国社会向文明迈进的主要特征,它表现着中国社会和平发展形态很可能代表世界主流,而西方的“革命”则代表社会进化的非主流。*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二集)》,北京三联书店1990年版,第133-134页。此见确实犀利,值得倾听吸收。
其三,提出“对龙山时期研究而言,‘陶祖’是其出现或存在的重要证据”的论断。张先生认为,仰韶期社会“主要的分布地区是华北的黄土高原”,*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页。且先在“陕西渭河流域出现”。*张光直:《商代文明》,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316页。当时“社祭”是“我们从考古学上看到的唯一的重要祭祀”。*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页。而世界各国史前资料均显示,“各民族把繁殖、女性和大地这三个观念结合在一起的例子,可以说是尽人皆知的常识”,“中国古代‘祈年祭社’而不祭天,也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76页。因此,与世界各地一样,中国史前社祭,也“常以土地之神为祈求的对象,而以妇女或其生育器官为‘繁殖’的象征”,*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页。包括把象征女阴的花纹画在彩陶祭器上,其中“没有丝毫亵渎的意思”。*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19-120页。这种离开当时社会权力而只从“繁殖”“女性”和“大地”这三者合一的文化观念出发的分析,可以说得通且合理。当然,文化观念背后仍然是经济或政治的权力在起作用。
笔者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张先生认为中国史前在龙山时期代替仰韶时期过程中,陶祖祭器普遍出现,是其时“制度化祭祖”的证据,*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27页。而“制度化祭祖”则是“龙山期一项突出的新发展”。*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24页。故陶祖于龙山期的出现和存在,应“显示特殊的意义”。*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30页。作为对比,张先生还明确认定,“我们不敢说仰韶期已有制度化的祖先崇拜”,*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25页。故其时陶祖应未普遍出现,因为龙山期居民“显然在地位上分化、在工作上分工”,“已经产生了许多种类的小群”且均“与亲属制度有关”,因而“间有战争”,于是,“龙山期的宗教仪式,除了社祭以外,出现制度化的祭祖与专业性的巫师”,*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27页。这种祭仪“以祈求本宗亲属的繁殖与福祉为目的,但其更重要的一项功能,是借仪式的手段,以增强与维持同一亲团的团结性,加重亲团成员对本亲团之来源与团结的信念。”*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31页。为此,张先生还对龙山期“狭义的‘祖先崇拜’”加以界定说,一是“祭者只祭自己(以及同姓的)祖先,不管别人的祖先”,这是“与(单系)亲族群相联系的”;二是此“信仰与仪式”形成“制度化”,有一套“神话传说、仪式制度、祭品祭器、祭祀的地点与对象”。*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25页。显然,这是与龙山期已产生的新型所有制相适应的人际关系设计。把陶祖放在其中看,它的普遍出现对“龙山期社会已经产生”的标示意义不言而喻。
张先生这种思路区分中外特性的寓意十分明确。他认为,“男子生殖器的崇拜,可能来源甚古”,国外也很多,但其在国外的文化含义与中国不同,不能把国外相关结论套用于中国,忽略中国陶祖“特殊的意义”。为说明这一点,他指出安特生最早发现的河南仰韶村文化,实际属于“龙山文化”而非“仰韶文化”,因那里出土的陶祖,是“中国史上拜‘祖’的最早的实证”,*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30-131页。而安特生不知道它“与龙山期的祭祀有关”,*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18页。故而形成名称错置的“怪现象”。*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三联出版社2013年版,第115页。由张先生此思路还可引申出,关中后来的周文化宗法特征也并非周文化独具,而有着更古的源头。
如果说,张先生对“制度化”陶祖才能作为判据的论述说得还较含蓄稳妥,国内一些年轻学者则更直截了当。徐良高先生就提出:“新石器时代晚期,随着男性地位的上升,出现了对男性生殖器——‘祖’的崇拜,在一些遗址中出现了陶祖。龙山时代,陶石祖在许多遗址中出土,已很普及。陶石祖的盛行表明父权制已经确立。”*徐良高:《中华民族文化源新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254页。这种判据已无考古者,往往难以确定的“制度化”简洁明确,堪可依之。当然,在仰韶文化早期,河南汝州洪山庙里就有附在男性图案上的“泥条塑的男性生殖器”,*吴汝祚:《中原地区中华古代文明发展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页。恐怕也不能据此孤据断言该庙一带当时已进入男权社会。显然,陶祖作为主判据,还应适当与其他证据结合使用。
如果用张、徐两先生结论思考杨址陶祖,拙文断定它是杨址属于“庙底沟文化”的结论应当无错。联系杨址主人来自银川一带,他们在曾经经过的泾河河谷还留下了作为男权部落而与“西王母”女权部落对峙的神话,他们进入西安后,以陶祖为偶像,也就不是不可思议之事。
杨址将古都西安的建都史从3 100年前上延到距今5 000—6 000年。据说,国际著名考古学家、美国总统文化顾问罗泰教授也说杨址“具有全球意义”。从中华文明起源研究和展示的角度看,杨址的文化价值和象征意义,在某种意义上应当高于“世界第八奇迹”秦始皇兵马俑遗迹。因为杨址的出土,为西安建设“国际化大都市”提供了比秦始皇兵马俑遗迹更久远深厚且更人性化的历史文化底蕴。
(本文第二部分见下期)
(责任编辑 金菊爱)
Culturological Reinterpretation of Xi’an Yangguanzhai ArchaeologicalSite (Part Ⅰ): On the “Negation of Negation” Development ofChinese Contemporary Archeology Cultural Thoughts
HU Yicheng
(ShaanxiProvincialAcademyofSocialSciences,Xi’an,Shaanxi, 710065,China)
Only the excavated material clearly marked with Yellow Emperor’s “word”, “pattern”, or confirmed through other evidence, otherwise, linking the Xi’an Yangguanzhai site to the Yellow Emperor is an “analogy”, and is not scientific. It doesn’t understand Godel’s “incompleteness theorem” and Arrow’s “dictatorship theorem” which reveal the limitations of archeology. The “human face raspberry - shaped hollow” (“upside down flower pot”) unearthed in Youngguanzhai was used as the worship vessels for the prehistoric “big witch” Yellow Emperor (or his relatives and close courtiers) and is a “national treasure” artifact. “Tao Zu” is the evidence of “institutionalized worship” during the process of the prehistoric Longshan period replacing the Yangshao period, showing the progress of the feminist substituted by the patriarchal society. As being the “Yellow Emperor ancient capital” 5000 years ago, Yangguanzhai site has been excavated for nearly 10 years, however, except for the “archaeological report”, there has rarely seen any significant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finding. In this regard, Chinese archeology should face the regrets of Su Bingqi, Zhang Guangzhi and other predecessors who were the advocates of “the orig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pluralism” but did not know the Yang and other newly discovered sites, take the “negation of negation” and confirm the “flower core” effect of the central plains region in the orig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Youngguanzhai site; mask; Tao Zu; “flower core” theor of the origi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2014-12-26
西安市社科规划资助课题(14T21)
胡义成,男,陕西凤翔人,研究员,陕西省委省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研究方向:中国传统文化。
10.3969/j.issn.1671-2714.2015.04.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