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二十三老刘们的努力时间:2014年10月16日地点:隰县陡坡村
后来,我在网上晒过有关这个村庄的几张照片,并用“诗意行走”概括了当时的心情。确实,在晋南果树飘香的秋天,这种行走是惬意的。天空辽阔,原野色彩斑斓,村路上穿行的机动车辆满载着熟红的苹果,而在村庄内部,戏台前、院子里、房顶上,到处晾晒着金黄的玉米和谷子,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乡间这个季节最嘹亮的景象。
我们是早上从县城出发赶往陡坡村的,沿途地形复杂,车忽而攀上高阔的塬面,忽而又行进在沟壑里,有的地段还在翻修,不足四十公里山路,竟然花费了一个多小时。当地文友笑道,隰县分三川、七塬、八大沟,我们这一路过沟垮塬、翻上翻下的,几乎是走了半个县,也算一次不期而遇的隰县风光游吧。这话虽有些夸张,然而途中起伏的丘陵、连绵的山峦和残垣沟壑构成的景色,也着实给我们带来了美的享受。
陡坡村,有新村旧村之分,但都在塬面上,几乎是隔沟相望。先到了乡政府所在的新村,文友让停一下,然后摸出电话打。他一个初中同学正是陡坡村现任的支书。挂了后说,他同学刚好在新村,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去。等人的这段时间,随意进了路边一处院子,与正在收拾菜畦的主人聊了一会儿。他今年六十六岁,是十几年前搬到新村住的,当时这地方还没个样子,搬过几年后,慢慢才聚了一些人家。老汉说,地还都在旧村,除了种地来回跑有点麻烦,别的都好,交通很方便。有几年他想搬回去,孩子们不肯,觉得还是这里好。前些年政府组织搬迁,又过来不少户家,如今新村有三百多口人,都超过旧村了。
十多分钟后,村支书杨福平骑着摩托车来了。此人五十出头,个子不高,说话很快。他跟我们打了个招呼,便领着往旧村走。
昨晚与隰县的朋友聊天时得知,陡坡是该县文化底蕴较深的村庄之一,自古出人才,刘家是村中望族,清代时取得功名的有四十多人,即便是现在,在外工作经商和求学的人士仍很多。去年,刘氏族人决定集资维修本族宗祠,以承传和弘扬先人勤劳好学的家风,为社会多做些贡献。今年5月,祠堂开始动工维修,按照计划,年底将完工。
因为先前联系过,进了村,便往刘氏后人刘庭荣家走。
老刘家五间砖窑,院子很大,除留足走路的通道,又用围墙隔出个园子,里面是七八棵苹果树梨树,树下种着西红柿、茴子白、红萝卜等,能利用的空间都利用上了。靠窑洞这边的墙头上,放了一排溜苹果,还有个笸箩里也是。窑洞的窗台前摊晒着黄灿灿的谷穗,有一间还堆了些剥了皮的玉茭棒。
老刘过去在乡里工作,今年快七十岁了,退休后一直住在陡坡村。他把我们让进了东窑,忙着要倒水,被我拦住了。他的老伴从院子里拿回几个苹果,我终于没能禁住诱惑,吃了一个,觉得比市面上卖的好吃多了,又脆又甜,话题就由此开始,我问老刘有多少苹果树,他说也就院子里这几棵,另外种了几亩玉米各物,村里别的人家培植得多。
杨福平接过话头说,陡坡村现有218户,694口人,2540亩耕地,果树近1000亩,村民收入主要来自梨果和玉米。又说,有的户家栽种的果树多,一年下来能收入十几万,最多可收入二三十万。
说起修祠堂的事,老刘来了兴致,他说陡坡村刘氏是明代从陕西米脂搬迁过来的,经过几代人的打拼,积累了一些财富,盖起了七八座大院。刘家从第五代到第十一代,取得功名的有四十四人。刘家宗祠自然有些年头了,据说为第九代“士”字辈五兄弟所建,五兄弟均为县学的生员,老二还考中进士。民谣这样说:“陡坡陡坡,进了村秀才比驴多。”又说:“陡坡村是好村,文武秀才多半村。”解放初刘家宗祠停用,“文革”期间被大队占去做了政治夜校。祠堂的门额上以前挂着个牌匾,后来他父亲担心给损坏了,偷偷摘下来拿回了家,说着出了门,从东耳窑里抱出一块木匾让我们看。匾上刻着“垂裕后昆”四个字,题头是“山西财政厅长王平题刘氏宗祠”,落款为“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吉日立”。
王平是个大官,老刘说,可他是隰县人,老家离我们陡坡村也就十来里地,和我家祖上有些来往,就给题了字。民国时,隰县县长李嵉龄跟我们刘家也有来往。
看得出,老刘对祖上这些事很自豪。
收好牌匾,他又带我们去看刘家老院。
沿着村道一直朝南行,东侧是一条深而宽阔的壕沟,沟沿上散布着小块的地,地里是一些没来得及收割的玉米秆,叶片都白枯了,路过一条巷子口,臭味扑鼻而来,朝巷子深处一看,几个人正在院门前的空地上煺猪,显然是刚刚宰杀的。我迟疑了一下,便往里面凑,越走越觉得异味重。这气味与整个村庄的清爽极不协调。院子东墙边一看就是个养猪场,分隔成一个个圈子,里面还有猪在哼哼。见我走过来,那几个人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了,刀下被分解的猪破绽百出,露出了各种器官。问他们养了多少猪,回答说一百来头又问,猪肉得拉进城去卖吗?回答说,哪用进城,一出村就抢光了。
见他们没有说话的意思,我只得往巷外走。
那两人一直在巷子口等我,可能他们心里在笑,这些个城里人,一进了村看啥都稀罕,杀个猪都没见过。
我问杨福平,村里养猪的多吗?
不多,就这一家,他家女婿养的,也挣不了几个钱。杨福平说。
我跟着往前走。
据老刘讲,刘家老院最惹眼的是南坪院、吉星楼院和泼墨楼院,三座大院呈品字形展开,院与院间隔两三百米,可见刘家当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但现在,这些院子已人去室空,破败不堪了。
先去的是南坪院。凑近了一看,心里先就不是滋味了。院墙几乎都坍塌了,四面透风,幸好门楼还在,门额上书有“南山拱秀”几个字,从字体和字义看,当时的主人肚腹里颇有些诗书。门前是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树干向老院歪倾而去,枝杈几乎是要探进墙头里了,像是在竭力守护这风烛残年的老院。老刘站在树下,对我讲述着这门楼曾经的辉煌,哪里从前插着拴马的石桩,哪里置放着上马石,哪里摆着石桌、石凳,哪里又嵌着石鼓,稳着石狮。
石桌前几年还在,让人偷走了。老刘惋惜地说。
说话时,他的身子倾向老院,就像那棵老槐树。
这处老宅是院套院的结构。正对大门,是一条两三米宽、十几米长的走廊,墙上有烟火熏过的痕迹。老刘摇摇头说,去年省城一个剧组在这里拍电影时围了堆火,完了后忘了处理。走道左侧能看到上院和两处厢院的门,每道门里都是一个小型四合院,每个四合院都是砖瓦结构的房窑。在农村甚至县城,砖瓦结构的房屋一定显示着这是一个望族。这几处院子,房窑多是明三暗五的四合头。明三,即正窑一般外露三孔窑,另两孔窑被左右建筑遮蔽。热衷于“五”,大约是祁愿五福临门吧。院外的墙角露出一段土夯层,据老刘介绍,这是房窑地基,地基用土不用石,历百年而不下陷,稳固如初,既实惠又不失坚固。
我问,这些院子啥时不住人的?
老刘说,有十几年了吧。
我说,这么好的院子,怎么就废弃了?
老刘笑笑说,一个是这些房子年代都太久了,都想住新房。再一个是老院讲究是讲究,可那会儿住的是念书人,这会儿住的都是种地的,家家养着骡呀牛的,门道小,拉庄稼进个四轮车都不方便。
从里面出来,进了门东侧的祠堂。因为五月份就开始维修,祠堂已有些模样了。大门新换过了,但还没有上漆,似乎还能闻到清新的木香。门额还是过去的,隐约能看到“政治夜校”四个字。老刘开了门锁,让我们进来看。正对门的是一面照壁,从一侧进来,见正房和厢房的门窗都新换过了,与我们刚才在南坪院看到的荒凉景况正好相反。
老刘说,祠堂正厅三间,东西两边各三间厢房,一共是九间。祭祀主要在正厅里进行,不过一年最多搞一两次,这么多房子不能闲置下来。当初众人商议过,以后可以在这里办白事,正厅停放棺材,祭祀,厢房可以吃住。毕竟是另一个时代了,资源得好好利用。
我说,维修得一笔费用吧?
老刘点点头,是得花不少钱,不过都是族人自愿捐的,出多少不限。
我问,您出了多少?
老刘说,一千。
从刘家祠堂出来,又往后面的吉星楼院走。
从外围看,这个大院门高墙厚,给人一种城堡的感觉。门一侧的墙壁土嵌着一块碑,老刘说,这是当年为纪念筹建“紫川园”书院所刻。我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是各家所捐的钱款数。书院主要培养刘家子弟,当年族人一共捐了十二两白金。主院大门紧锁,大门口遗留的老井和磨盘,显示当时主人家境殷实。前院已经废弃,荒草都能掩住人,后院似还有人过来打理。一进门有座精致的照壁,画面斑驳,隐隐还能看出飞龙在天的气势。然而没有了人气,再好的构图也只能忍受落寞了。
离开刘家老院,跟着老刘和杨福平沿原路返向村北。
老刘说,过去村中有两条主干道,十二条青核子马道,很讲究。两条主干道,比村里人官大的走大道,比村里官小的走小道。有一年换了个县令,听说陡坡村刘家崇儒尚学,族中人才济济,多有出仕为宦者,便前来拜谒,可他不晓得村中规矩,进了村便往大道上走,刘家长者听说后心里不悦,打发几个人出去扫尘,大道上一时尘土飞扬。那县令百思不得其解,不晓得这村人怎么这么不礼貌,便又退回去从小道走,只见清水洒路,百姓夹道相迎。他这才明白是自己不懂规矩,冲撞了刘家人。
走到过去村中的主干道上时,老刘停下来,指着南侧一个不起眼的大坑说,那蛙候村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蓄水池,这是那个大的。每下了雨,街巷里的雨水便会顺着青核子马道,汇入这两个池子。天旱时,池里的水就派上了用场。近些年,村庄北移,那些青石道早毁了,蓄水池跟着废了。
老刘这一说,我忽然对过去这村子的人们肃然起敬了。
不说别的,光这村镇规划就让人刮目相看。他们做事有板有眼,对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建筑都精细布局,使整个村庄充满既有个性又极讲究。制定出这样规划的人,该就是我们现在常常提及的乡贤了,他们饱读诗书,又有财力,最主要的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富有责任感。一般来说,一个讲究的村庄必然会配有一处或几处讲究的庙宇。我问老刘,这村子的寺院还在吗?
老刘看了身边的村支书一眼,然后看着我说,过去的庙“文革”时毁得不成样子了,刚又修好了。
我说,刚修好?
杨福平点点头,我们修的是文庙,敬的是孔夫子,庙里还有戏台,可以唱戏,也算是文化活动吧。
我笑笑,那看看去。
杨福平挺乐意,领我往村东走去。
出了村,远远就看到了坐落在崖边一块高地上的寺院,因为是新修过的,外墙涂画的色泽还很新鲜。我这两年经常到村庄走走,感觉是,无论村子贫也好富也罢,在修庙这件事上,好像都很积极。以前,我对此类事很反感,现在的想法要宽容多了。庙,大概是民间信仰形式的一种外化,跟城里人一样,村里人稍微有了点钱,忽然觉得光有钱不是活着的全部,心里总该有一种支撑,一点敬畏吧。没有了敬畏,做起事来岂不无所顾忌,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是那场文化浩劫,却粉碎了这一切,也吹熄了乡间草根心头那点微弱的灯火。
我将自己的这个想法说出后,老刘压低声音说,你多大岁数了?
我笑笑,奔五的人了。
老刘迟疑了一下说,看上去不咋像,我当你才三十五六。
我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农村的苦累多少知道一点。
老刘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有点窃窃私语了。他说,你说对了,人真得有点信仰,没了信仰啥坏事做不出来?
说话间就到了寺庙脚下。
沿着一溜高高的台阶往上攀,到得庙门前,见大门的门额上书着“降福寺”三个字。
门锁着,杨福平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让我们进。
庙院从外面看着小,里面却宽大得很。先进了文庙,格局不是很大,却也堂堂正正地供着孔夫子。我问,香火旺吗?老刘点点头,拜的人挺多,有人说挺灵验的,你们家里要有考试的孩子,拜拜吧。我笑了笑,并没有去桌子上拿香,尽管我家儿子明年就要参加高考。我敬仰那个被塑在这里的圣人,但向来只是将这种情感藏在心中,不去烧香祷告什么的。
从文庙出来,穿过西侧一个小门,又进了一处较大的院子。杨福平说,这是龙王庙,正殿供的是龙王。我进去看了看,很像那么回事,一切都依着类似殿堂的规矩建造布置,但因为是新修的,里面的塑像就显得很年轻,让人疑心这些神灵是不是缺少普渡众生的经验,能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我四处走了走,偏殿里供奉的还有土地神、雷公、电母及掌管五谷生存的神祗。这倒是很少见的。原来这庙宇,庙宇里的一切,是与村庄与农耕文明共生共长的。
据老刘讲,这村子一直缺水,过去,人们挑水要去村东的大沟,那里有一眼泉,担一担水来回得走十里路。现在,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人畜吃水的问题基本解决了。但是村里没有多少水浇地,天旱时,村人仍会来庙里上香祷告,祈求龙王爷赐以甘霖,让他们辛苦种植的五谷顺利成长。我注意到,正殿的外墙上还残留着一张“告知”: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参加降福寺开光仪式,为使为降福寺施舍的村民能留芳百世,特决定为降福寺做出贡献的人立碑,但由于人多,条件有限,请大家注意以下事项,望大家能谅解。一、凡是布施300元以上者(含300元),名单刻入碑中。二、凡是布施100元以上者(含100元),名单上镜框。
三、凡是布施1 00元以下者,张榜公示。 降福寺管委员2014年6月8日
可以想象降福寺开光时的热闹,院子里想必是人山人海,香火旺盛。正殿前有一棵老槐树,老刘说这树至少有一百年了吧。正对大殿的是一座戏台,看得出也重修过了。杨福平说,村里每年要唱几场大戏,请的是市里的蒲剧团,一唱就是好几天,不过看戏的都是些老人了。
老刘说,每次村里唱戏,我都要领着老伴来,白天看过晚上接着看。
从庙院里出来,已近正午。
因为下午还要去另一个村庄,我们也没有回县城,就在新村找了个小餐馆吃饭,一盆大烩菜,每人一大碗面。新村毕竟是乡政府所在地,要热闹许多,街上走动的人也多。听开店的老板说,这村人因为种果树,手里有点零花钱,来了客人大多领到这里招待,他这店就能勉强开下去。像他这样的小饭店村里还有两三家。
然而,我的感觉是,新村也太像个新村了,没有旧村那种丰富厚重的东西,几乎没一点历史感。或许正因为发现了这一点,老刘他们这些还住在旧村的老人,才会努力从历史深处,从农耕文明深处,打捞或找回一些东西。比如,重修塑造家族礼仪的祠堂,重建关乎民间信仰的庙宇。只是,让人忧虑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毕竟,新村的条件相对要好一些,将来旧村的人们肯定会迁到这里,或者干脆连新村也不来,直接搬到镇上或城里了。到那时,老刘他们费力重新修起的一切,难免又会陷入落寞中。
但转念一想,老刘他们或许早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们并不因此就变得悲观起来,毕竟从来就没有一个“意义”会是永远的。拯救当下,或许就是对未来的一种担当吧。二十四 逃荒人的后代时间:2014年10月17日地点:隰县上庄村
这村子叫上庄,328省道穿村而过,沿着公路一直走,没多远便是蒲县地界,因而,被称为隰县“东大门”。村子南侧有条大沟谷,沟底哗哗流淌的那道水,叫紫峪河。一村人都知道附近的紫荆山是本县的制高点,山脚下有个马刨泉,传说是孟良盗马途中,马渴难耐,飞蹄弹土刨出的泉。这紫峪河,正是由马刨泉和别的一些溪流汇成的。
有山有水该是个好地方吧,偏偏这村却不怎么富裕。
下午两点钟,和朋友一起到达上庄村后,第一印象是这地方甚至不比我昨天去过的陡坡村。那村至少有梨树有苹果树,这里却没有,这里的人想吃梨呀苹果也得花钱去外村买。经过多年努力,梨果业已成了这个县相当一部分农村的主导产业,上庄人自然也想搭上这班快车,过把发财瘾,但技术人员进村测试一番后,却得出一个土壤不适宜的结论。上庄人便有些失望,身在“梨乡”却不能栽梨种果,只能眼巴巴看着别村的人发财致富了。传说中,县里一些村庄的果农在梨树苹果树上摇下大把大把的钱,然后拿着去县城买楼置车,此后便过上了这样一种幸福生活:晚上在城市街头漫步,白天开着小车回来侍弄果园。这梦一般的光景,对上庄便是一个永远的诱惑了。
至少眼下,这地方只能被划在那种传统的农业村之列了。
村支书老徐告诉我,上庄村辖上庄、下庄、南合、下紫峪4个自然村,共425户1300口人,耕地面积4255亩,以玉米种植为主,辅以土豆、黄豆、谷子等,去年人均收入2800元。也有经济林,却是近几年栽种的核桃树,还没见到效益。山坡地主要种植小杂粮,如荞麦、糜子、高粱等。老徐,全名徐贵平,五十出头年纪,方脸,中等个子,看起来朴实厚道。来到上庄,先由朋友带着进了他家,房子建在公路南侧,普普通通的三间,连院墙都没有。进了门,竟然不小心看到了他家的隐密,伤心处。除了怀里抱着个娃的老徐的妻子,屋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在东房的电脑前玩游戏,脸是少年的脸,个头却矮得让人吃惊;女孩在堂屋里忙着什么,其实已不是女孩,那张脸明明白白告诉你她已是成年人,个子却矮得同样令人吃惊;女孩在堂屋里忙着什么,其实已不是女孩,那张脸明明白白告诉你她已是成年人,个子却矮得同样令人吃惊。慢慢知道她已27岁,早嫁了人,老徐妻子怀里那个娃便是她的骨肉,这娃娃看着倒是正常。我再迟钝也能意识到什么,闭了嘴不敢问。
出了门,老徐不吐不快地说,他一共四个孩子,老二老四都好好的,都在县城,这两个却不明不白患上了侏儒症。前些年,他几次带着孩子去北京的一些大医院看病,却查不出病因来。说到这里,他显得很困惑,看了我一眼又说,也真邪门儿了,按说我老婆是从长治嫁过来的,我和她肯定谈不上是近亲结婚,说是水土环境的过吧,咋弟兄几个吃得一样样的饭,老二老四没事,这两个娃就出了问题?
我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老徐看出了什么,不再说这事了。
从村西头慢慢往东走,我发现,这村子的建筑多是窑洞,又多建在公路北侧和东侧的崖坡上,早先的窑洞都在高处,往后的在低处,再往后的几乎就碹在路边了。老徐说,早些年在高处打窑是躲土匪,避战乱,当然也是因为穷,靠着崖壁也好就地取材吧。解放之后,日子平安多了,过得也稍为宽裕了一点,窑洞就退到了下面,为的是出入方便。高处的窑洞,多是那种原始的土打窑,不高,人进去后稍一探手就能够着窑顶,也不深,一两丈的样子,如今已大多废弃,门窗也拆走了。中间夹杂着几间比较讲究的瓦房,显得有些突兀,据说是早年一个财主的宅院。而靠着公路的窑洞多是这几年修的,看起来要排场一些。
老徐带我进了路边的一处院子。院门前紧靠公路搭了个铁丝网架,里面堆放着黄灿灿的玉米。院子收拾得很干净,三间窑洞,全都是玻璃窗,不像早先的窑洞只有下面几个窗格里嵌着玻璃。这样的窑洞住着自然舒服。主人姓李,今年四十六岁,前些年承包了一片荒山,栽了些核桃树,还没有挂果,收入自然谈不上了。他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一个刚结了婚,家里帮衬着买了楼房,另一个读高中。这处院子,眼下就他俩口子住,显得太过宽大了。
出来后,继续往东走。
大约走了一二百米的样子,脚下的公路向南转了个弯,转过来后,仍是原先那种布局,高处的崖壁上是破败的废弃的窑洞,下边是新修的窑房。转弯处是一座桥,桥东一个大峪口,口上停着几辆挖掘机。我问,是你们村的?老徐摇摇头,不是,单位的,在这一带修路。顺着桥往南走,路西是一条大沟,沟里仍然是流淌的河水。路东,上面层叠着一些老旧的窑洞,下面是修理铺,饭店,看上去不是很景气,有几家关了门,窗玻璃黑污污的,许久不开了的样子。老徐解释说,今年不大好,煤矿不是关就是停,拉煤车少了,这些铺子自然就赚不上钱了。
不到半小时,几乎就把这村子走完了。
返时,老徐对我讲起了这村子的来历,,他说,上庄村顶多一百年的历史,老一辈都是河南来的逃荒人。当年,河南清丰、内黄一带经常遭灾,不是大旱就是大涝,为了活下来,好多人背井离乡,带着家人逃难来到山西。最早来这地方的只有几户人家,因为窑洞建造成本最低,他们便选择了在土崖壁上打窑定居,这几户人家给村庄奠了基,这荒山野坡慢慢有了人气,有了袅袅炊烟。以后几年,断断续续又有些逃荒的河南人加入进来,也在土崖壁打窑而居,一个由清一色河南逃荒人组成的杂姓村庄,从此在山西隰县与蒲县交界处的这个地方扎下了根。但因为缺少规划,大家都是依着地势打窑,这个崖壁下几户,那个崖壁下几户,住得很分散。
老徐说他们徐家来得要晚一些,是1937年来的。爷爷死了后,奶奶给他立了块碑,碑文清清楚楚记载着他们来到上庄的时间。那一年,黄河决口,水淹了清丰的许多村庄,爷爷听说本村有户人家逃到了这个地方,便也带着全家来了。当时他父亲和叔叔,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是爷爷用担子担来的,一只筐里一个。来到上庄,也是在土崖壁上打窑,靠山穿个洞洞,再用树枝柴草遮住洞口,这就有了个窝。再后来,稍稍缓过些气力,再把小窑往大里一碹,安上门窗,也就像模像样了。又过了一些年头,家里闹腾得有了点积蓄,父亲和叔叔也长大了,爷爷带着他们又打了几眼土窑,住得明显宽敞了,虽说光景过得很平淡,但作为逃荒人,已经很满足了。
老徐说,过去,这可是个重义气的村庄。都是逃荒人,又都是清一色的清丰、内黄人,从前生存于一个地域的乡缘,逃荒路上结下的患难情缘,使得村人相互间有情有义。在村庄的草创期,谁家遇上了难事,肯定会有人帮着出主意想办法。谁家打窑了,肯定会有另外几家人过来帮着刨几镢子,担几筐土。谁家烟囱不冒烟了,断炊了,肯定会有人送来一碗米,半碗菜。比如他们徐家,在崖壁下打窑,在野外开荒,都得到过村里人的帮助。窑洞打成后,有人还拿着礼品过来庆贺,叫“暖新窑”,至今村里还有这个礼俗。爷爷是个重情义的人,一直到死,都没忘那些早年接济过他们的人,并希望子孙后代都记住那些名字。后来,经历了一次次政治运动,村里人相互间有了提防,有了距离,每个人心里似乎都生出了一个硬硬的壳。土地承包之后,村里人解决了温饱问题,兜里也有了几个零花钱。但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对钱财看得重了,人情味越来越寡淡。不少人学会了打麻将,一有闲暇就聚在一起哗啦哗啦搓几圈,牌桌上,可以因为几毛钱吵翻天,撕破脸面。与过去相比,人们变得越来越实际了。
过去,上庄人说的都是河南清丰话、内黄话,共同的乡音,共同的生活习俗,维系着他们与老家故土的血缘联系。随着时光的推移,村里人不再水土不服,也娶隰县本土人做媳妇,口音变得越来越杂,河南话与山西话混着说。有的人家,儿子操的是河南腔,儿媳妇说的是山西话,南腔北调,好不热闹。话音变了,人心也变了。
走着,老徐从往事里挣出来,指着崖坡上挂着的一处旧窑院说,过去晋西南省委就住在那里,用不用看看去?
我点点头,走,上去看看。
昨晚,朋友就对我提起过这处遗址,这段历史。这也是促成我来上庄村的一个原因。
七七事变之后,日寇大举入侵,本来安稳下来的上庄人又一次被抛入了血雨腥风之中。时任隰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的彭若涛后来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这个村庄约有三十四户人家。是通往蒲县的关隘要道,过去很是热闹,这时街道上家家关门闭户,寂无一人……半夜耳边传来阵阵狼嚎,和着风雨声,混杂在一起,更觉凄凉。”然而,就是这个偏僻一隅的村庄,却演绎了一幕可歌可泣、精彩纷呈的抗战大剧。1939年7月,“晋西事变”前夜,中共晋西南(山西)省委,转战进入上庄,这里就成为抗战斗争的焦点。省委运筹帷幄,决战千里,抗日烽火燎原吕梁山南北,并迅速向整个华北推进,形成了敌后游击战的新格局。
老徐带着我往上爬。
这是崖坡上一条塞满了杂草的山道,有的地段因为陡峭,需要手脚并用。我由不得有些感叹,那些过去住在上面的人家,每天就是这样爬上爬下的。他们从这条道上担水,又从这条道上搬东西,运粮食。生存条件竟是如此艰苦!
据老徐介绍,这里原来住着一位老人,她的儿子正是我们刚才拜访过的那处院子的主人。去年,老人去世后,这处院子就空落下来,近一年没人住了。没有院墙,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几乎把窑前的一棵枣树掩住了。三间窑洞,相隔都有几步远。老徐说省委原来住在中间这个窑洞。门紧锁着,可能是怕从门缝刮进尘土,主人还在外面的门鼻上插了个棍子,这一来即便脸贴着门也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了。老徐将那根木棍抽出来,两扇门于是“牙”开了一道缝,我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几乎都在,柜子上的电视机也没有搬走。
老徐说,年代隔得太远了,省委过去用过的东西早不在了。再说院子的住户也换了几茬,最早这是一个财主的产业。
我说,这窑洞看着不起眼,当年却起过大作用,惊天动地的。
老徐点点头,他们在这里只住了一年多,可对我们村影响不小。那些年村里好多人都报名参军,有个姓石的年轻人还当了八路军的连长。
我看了看,这院子上面的崖壁上还有窑洞,但已经废弃了,没人住了。这也是那个老人去世后,这条道荒废了的原因。老人活着时,儿女们还会隔三岔五爬上来看看她,因为有人走,这条道就没有荒废,没有被荒草挤满。而现在呢,老人去了,便没人走这条道了。没有了爬上爬下的脚印,只有风吹过,雨水流过的痕迹。再过几年呢,这院子又会是怎样一种景况?
下了坡,老徐告诉我,如今留在村里的青壮年越来越少了,一开始,他们不过是出去谋点小钱,毕竟种玉米养不了人啊。一旦发了点财,便想着在镇上或县城修房买房,再不想回来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慢慢地,稍微有点本事的人都走了。没走的年轻人也盘算着走,留下来便有可能找不上对象,一辈子打光棍,因为本村的姑娘都死不回头地往外嫁,外村外地的姑娘却一个也不肯嫁过来。对村庄最具杀伤力的是学校撤并,村里一下没了学校,做父母的不放心孩子跑远路上学,更想让孩子享受好的教学条件,纷纷到镇上或县城买房租房给孩子陪读。到了种地或收割的时候,这些出去的人才急慌慌地回来突击上几天,忙完了又候鸟似的急慌慌地飞走了。
说这些时,我和老徐正站在学校后面的路沿上。
学校建在公路南侧的洼地,房子只稍稍高于路面,因而站在校园的围墙外,里面的一切就能看个一清二楚。从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篮球场看,这地方好像还有人管理。老徐说,学校撤并后,他心里真着急,这么多房子一下就没人住了,多浪费啊。正为这事犯着愁,有个村民找上门来,说想利用这个场所办个幼儿园。当时他一听就乐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闲着也是闲着啊,这么好的事怎么不租出去?这以后,学校又有了人气。,
我问,幼儿园还有多少孩子?
老徐说,十六七个。
我说,不少啊。
老徐摇摇头,这还多?以前那才叫多呢,又说,这些孩子,都是母亲或爷爷奶奶带着,父亲出去打工了。等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他们的父母就跟会跟着去陪读了。一茬一茬地走,慢慢就都走光了。
我和老徐说着话,从村西头慢慢走过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汉。老汉姓李,1929年生,今年八十五岁,老徐叫他三爷。他是五岁时由父母带着从清丰逃难来到这里的,是村子里的第二代逃荒人。他颤颤巍巍地指着崖壁上的一处土窑院说,从前,他们一家就住在那里,刚住下那夜,炕上连块破席片都没有,铺的是从沟里搂的柴草叶,慢慢竟也撑过来了。
说到眼下村庄的处境,老汉连连叹气,摇头。
我真不知他们咋想的,窑也不管了,房也不管了,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好好的窑房,那都是老祖宗一辈子的积蓄,财产,闹这点东西容易吗?都是些败家子啊。这些不管也行,他要走谁也拦不住。他有钱,进了城能盖房,能买房,可是地呢,城里有这么多地吗?那都是最早的(逃荒)人,一镢头一镢头,汗滴摔八瓣刨出来的,养了几代人的命根子啊。这阵子,你瞧瞧,都走了,种地成了捎带的事。你是个农人,不种地干啥啊?可他们不管,拍拍屁股走了,谁还顾得上管这些地?谁还会费时费力去修整?边远地早撂了荒,有的地块让水刮走了。将来,年轻人都走光了,老人们也动弹不行了,这些地咋办,咋种?还不都得扔掉?
可能因为太激动,老汉说着说着竟然弯下腰咳起来。老徐忙帮他捶背,说三爷您就不能少唠叨几句吗?快回去吧。老汉摇摇头,看了老徐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摇摇头,慢慢慢慢地向前移去了。
老徐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说,老辈人对村子是真心疼啊。我说,你们这代人也是,也心疼的。老徐无奈地一笑,下一代人咱就管不了。二十五 口子上的乡贤时间:2014年11月8日地点:平鲁区口子上村
乱得真是不能再乱了,被老刘领进院子后,我都不知该怎么下脚了。院西挤了五六口漾着白沫的大瓮,罩块蓝头巾、身材高大的女主人,正倾着身子在那里打山药粉。其中一口后面,从栅栏里探出半个猪脑袋,一拱一拱的,那是猪圈。靠着院子的东墙,是几间简陋的小房,房前又用木棍隔出一小块场地,两只顶着锈蚀镰刀的羊在里面沉思。五孔窑洞门脸洁净,窗台前摊了大堆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几只鸡在边上走来走去的,被勾引了又无从下口的样子。
窑洞是我熟悉的那种,间口很大,内墙刷得极白,靠窗户是一面火炕,铺着绘了花草图案的大红油布,让人觉得温暖、亮堂。幼年的记忆让我对窑洞和土炕向来亲近,以至于看见那面炕,不等主人邀请,便迫不急待地坐了上去,像是回到了久违的乡下老家。窑里的家具也简单,靠北墙摆放了两个大红洋箱,箱子上贴墙斜着几个相框,放得最大的照片是一张全家福,老老少少十几个,老刘和他的老伴端坐正中,脸上挂着幸福的满足的微笑。
坐在暖烘烘的炕头上,我记起该给城里的朋友回个话,掏出手机一看,没一点信号。老刘便笑,说这窑洞厚实,机子得挂在窗户上才有信号,他的手机平时就挂在那儿。我抬头一看,窗框上果真吊着个东西,黑套子套住了。
老刘说,还有套子,给你们拿两个去。
我连忙制止,说不用了。
路上我已知道,老刘是口子上的文化人,耕作之余,绘制了不同年代的村庄图,其上每一条街巷、每一条道路、每一处窑院、每一座庙宇都有所反映。闲聊间,老刘从东窑拿回几个本子,是那种学生用的作业本,边缘都有些卷曲了。我翻了翻,内文或是毛笔涂画的,或是钢笔写的,本皮标着“口子上——难忘岁月”的字样。头一本的前三页,除了一个简短的概况,余下的密密麻麻全是千奇百怪的地名,比如九条堰、大斜尖、锅盖梁、牛脊梁、风娘娘洼、蛇咬地、石人眼、牛眼睛圪洼、皮裤裆、下八涧、后大塔等等,其后是关于村庄的分类记述,包括地理、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建筑、植物号等等。
看着这个瘦小的老人,我心底不由泛起了一丝感动,他不正是我们曾经以为消失了的那种“乡贤”吗?这几年,按说大大小小的村庄我也没少走,采访过的人不计其数,可又遇到过几个像他这样的有心人?那些早已走出村庄的,近些年正在走出的,又有几个怀存着这样一份缜密的心思?这样一种朴素的情怀?不管主动还是无奈,事实是,很多人都争先恐后地离开了,谁还想过应该反哺,应该有所回报,哪怕是为它做一点微不足道的事?田园将芜,胡不归?怕只是诗人的一声喟叹了。
我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着,恍惚看到了村路上运送货物的风尘仆仆的驼队,历史转折处动荡不安的刀光剑影,以及田野里劳作的先人的背影。
这村子,因处于平鲁与偏关交界的大路口,很随意地就叫“口子上”了。
从老刘绘的地图可以看出,明清时官方曾在这里设卡驻兵,可见其地理位置的重要,过去,村西头有一家较大的商铺,四五个骆驼店,十几处庙宇,与平川村不同,这里的庙多是板石碹的窑洞。据老刘讲,当年贺龙曾路居村中一处石窑院,一些老人至今记得贺师长的八字胡,还有他住的那孔窑洞彻夜不眠的灯光。进村时我曾驻足观察过,顺着村北的那面崖坡(老刘称之为窑崖),高高低低错落着三五排窑院,往上的窑洞年代久远,多是石碹的,下面的窑则年代较近,是土打的。顶上面的一排窑,已人去室空,看着苍老破败,人或者退到了下面,或者搬出了村庄。最高处蹲踞着一座孤零零的石窑,问街上人那是干啥用的,回答说龙王庙啊,还有香火。
因为地处大路口,抗战期间,村里经常被过往的鬼子兵糟害,马牛羊被牵走,猪被杀掉抬走,庄稼被战马吃掉。有个村民在窑湾锄田,也没招谁惹谁,好端端地被一枪打死了。有个后生办喜事,吃席的人让南台梁的伪军全部剥走了衣服。村里有支民兵队伍,每次发现有敌情,便带着村庄老小逃向大南沟。有次村里一个小媳妇没跑掉,被鬼子兵轮奸了,小腹鼓胀,当妈的急得没办法,用擀面杖去擀,边擀边骂那些灰牲口。老刘就生在逃难的土窑里,那是1945年5月,离鬼子投降只剩几个月。朋友因此开他的玩笑,说你看老刘眼睛那么小,个头那么低,那全是在娘胎里受了惊吓。我于是笑,老刘也跟着憨憨地笑。
谈及村子现状,老刘说,边山峪口的,留不住人,跟别的村一样,年轻人都走光了。主要是没学校,娃们想上学没地方去,就搬到了镇上或县城跟着陪读去了。如今留守在村的,只有二三百口人,主要是五十岁以上的,像他这个年纪的有好几十个。多数户家过得还可以,以种地为生,有的种了不少地,收入也还可以。相比较,还是那几个五保户受罪,死活不想去乡敬老院,按说一年也领四五千块补助,可因为老早就坐下了毛病,身边又没有侍候的人,活得就落魄。老刘有个叔伯兄弟也是五保户,打小腿上就有残疾,有时还得他去给送点饭。老刘话不多,但因为这辈子经见得多,对事理看得透,说一句就顶一句。他高小毕业后,参加了农机培训班,成了县里培养的第一批拖拉机手,先在县农机站待了两年,后来回乡当了农机管理员。还当过几年村支书,如今每月拿两千块退休金。老刘说他养的猪和羊不卖,主要是杀了自家吃。他种的那点玉米也不卖,喂猪。我觉得他肚子里货色不少,心里萌生了住一夜跟他好好聊聊的念头,偏偏朋友也怂恿我——别再乱跑了,今晚就住下吧。我把脸转向老刘,他傻乎乎一笑,你们能住当然好啦。
我暗自窃喜,那就给您添麻烦了。
老刘站起身说,我得出去拉趟玉米,你俩先歇缓一会儿。
因昨晚睡得太迟,中午又忙着赶路没休息,我觉得有些困倦,待老刘出了门,便拉过个枕头躺下了。火炕的温热使我说不出的惬意,很快沉入了睡乡,醒来后一看,炕上只有一只猫,就卧在我头顶这边,毛茸茸的。睡梦里,它潮湿的爪子好像踏上过我的腿,可能是从外面回来的。我盯着它,它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我摸了一下它的皮毛,然后出了窑洞。
外面下起了小雨。
来的路上,天阴沉沉的,这会儿终于下起来了。
院子里有些泥泞。女主人还在那几口瓮前忙手。见我出来,她笑笑说,你朋友去沟里了。
老刘窑院门前有个井台,一个村民正往驴车上抱装水的大卡子,台子上还蹲着几个,我问,还套车?村民说,住得高,不套拉不上去。我说,家里没通自来水吗?他摇摇头,通着呢,可今年也不知咋球搞的,水管里没一点水。在街巷里胡乱走了一会儿,我又往村南的公路边走。远远看见了朋友,他在沟里看一个村民搭贮玉米的网架,,所谓的沟,其实是一条干涸的河道,不过主人还是将架脚抬高了几尺,以防备洪水,依照我的记忆,在乡下,玉米一般要存到来年二三月才能出售。一问,这家人种了一百五六十亩玉米,是村里的种植大户。机械化作业,刨去投入,正常年景,收入个二三十万元不成问题。村里种四五十亩玉米的,还有几家。
聊了一会儿,又跟着朋友往村西走,那边有座戏台,戏台一侧立着一尊铜颜铜身的门神。朋友见我疑惑,解释说,原先它立在公路旁,代表看护的是平鲁西大门。今年春天被车撞坏,钢鞭拿走了,脚也崴了。村人便把门神请回来,立在了戏台旁。正对戏台的是一面快完工的砖墙,还搭着脚手架,几个人站在上面用水泥抹砖缝。据说这是村民集资建起的文化墙。我们这边看着,老刘开着三轮车突突突地驶了过来,车斗里堆了几个玉米袋,其中一个袋子上坐了个人。开到戏台一侧时,老刘也看见了我们,转过脸大着声说,都淋湿了,快回家吧。他开车的样子显得很老练,一看就是个老农机。我们回到院子时,老刘刚好将最后一袋玉米扛回来了。仍然闲不住,又挑了几担水,将那几口大瓮冲洗过了,这才进了屋。
这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女主人在灶台前做饭时,老刘和我们闲聊起来:因为研究并写过村庄史,说起口子上的过去,老刘就显得很专业,几乎是滔滔不绝。
口子上原先不叫口子上,叫吕家庄。明朝洪武二年大移民,这地方也从洪洞大槐树下迁来了人,最早迁过来的人家姓吕,就叫了个吕家庄。后来,相继有王姓、刘姓、赵姓、孟姓、侯姓、吕姓加入,来了后碹窑、打井,前前后后建起十三座庙,五十年代初庙还都在。北有孤魂庙、龙王庙、土地庙,南有南龙王庙、观音庙、老爷庙、南黑虎庙、南五道庙,西有黑虎庙、马王庙,东有井神庙、河神庙,中间还有个五道庙。修这么多庙,跟当时天灾人祸多有关。光绪二十六年,民国十八年,我们村都遭过旱灾,饿死好几个人。民国二十八年传人(瘟疫),死了四十多个。当时医疗条件不发达,村里人只能求神拜佛,事实上不起一点作用。
清朝道光三年,我们村建起戏台一座,戏台对面有座神棚,过年时把村里各处庙宇的神佛请到这里供。听说在清代,村里常住一个老道,负责打钟、上庙。老道的生活开支和敬神费用,由村民按牛犋摊派,牛犋越多摊的费用也越多。腊月二十三,开庙门、敬神,村下有闹社火的秧歌队活动。此后每天早、中、午各上一炉香,到了年三十,各庙都挂灯笼,点炭旺火。正月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二月初二,庙里也挂灯笼。过了二月初二,庙门就不开了。平时,老道只负责报时打更。当时村规挺严,晚上打了安民更后,不准再乱跑乱窜,要是还有人在街上走动,会被认为是不干好事。犯了村规,年终会被罚去做一些扫街、糊纸灯笼的杂碎活儿。民国三十七年老道死后,因为兵荒马乱,庙里再没了道人,一些乡俗也慢慢消失了。
我们村处在大路口,常常过兵,民国初年,奉军、晋军都路过过,最糟害人的是日本鬼子。敌人在井坪、偏关、平鲁城、南堡、南台梁、窝窝会都设了雕堡,常年驻兵。南堡离我们村四十里,南台梁二十里。东西南北的敌人常常进村糟害,抢粮食、抢牲畜,窑洞的门窗,家里的柜子,凡是木头都让鬼子给烧光了。有一天傍黑鬼子进村后,在我们村住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大部队都走了,有个住在王昭家里的鬼子军官睡过了头。鬼子走了后,村民们陆续返回村庄,王昭回来发现家里还有个鬼子,正在擦枪,偷偷跑出去报告了民兵队长王儒。那时,我们村有个民兵队。王儒带了几个人摸进院子,几下将鬼子捆了。村里人看见活捉了一个鬼子兵,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王儒拦住了,说不能杀呀,俘虏得交给县政府处置。几个人押着那个鬼子兵去找县政府。鬼子大部队走到东昌峪后,发觉丢了个人,立刻掉转头反扑回来。当时,村民多数都回了村。王儒他们那时正好走到了大南山,发觉后开了一枪报警,听到枪响,村里多数人又跑了。没来及跑的,何红被鬼子捅了17刀,死了。赵国华被绑在门板上用柴烧,一只手烧焦,全身烧伤,幸亏后来逃脱了。李珍也被捅了17刀,没死。那一次,鬼子在村大住了七天,把窑洞的门窗,窑里的柜子和桌椅全部烧光,粮食全部抢走,牲畜全部杀掉。
为了对付鬼子,王儒带着民兵做炸药,埋地雷。做炸药没有硝,就到旧窑洞去扫。老窑掉了泥皮,石头上会泛起一层盐碱土,扫下来一处理就成了硝。再和上葛针烧成的灰,加上从偏关瓷窑沟、渡落沟弄回来的硫磺,就配成了炸药。地雷各式各样,有石雷、瓷雷、铁雷,还有送饭罐雷。有了这些家伙,民兵们胆子就大了,跑到鬼子眼皮底下,埋地雷、填井、毁路、剪电话线、拔电线杆。那些年,村里牺牲的民兵有八人。
我们这里属于革命根据地,老区,赶走日本人后就等于解放了,平安了。四六年(1946),村里搞各阶层调查摸底,四七年(1947)实行土地改革,全村人按穷富程度划成分,分为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原来老财人家的房院和土地都分给了穷人。
四八年(1948)搞“三查”,王五、王后、张孝德、张喜贵组成农会,把孟忠尧、孟补数两人按恶霸打死,孟忠尧还当过粮秣代表。还有一个女教师叫郭效兰,鸭子坪人,家庭成分富农,男人在部队工作,也给打死了,据说是作风有问题。她的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了,叫吉鱼,另一个十一二岁,也给活活打死。整人的那几个人,哪次运动都赶在前头,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死了。(说着这些事,老刘好像还有点心有余悸,脸色黯然。)
新政权建起后,村里也办起了学校。当时教室设在五道庙前那个石窑里。后来又把神棚改建成学校,搬到庙院里。当时学生多,有六十多个,后来成立完小,外村的学生也来,教师有五六个。
五零年(1950),村人刚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又闹起了“一贯道”,也影响到了我们村。那些人四处造谣,说苏联人要打来了,碰到男的就割蛋,遇上女的割奶头,搞得人心惶惶,到了晚上,五六家男的睡一条炕,女的睡一条炕。村里还派民兵在村口站岗放硝。后来国家严厉打击,镇压了“一贯道”分子,村子才安定了。
五五年(1955),村里有一部分人加入了合作社,入社的最初只有二十一户人家。那年天旱得特别厉害,从春到夏一滴雨未滴,地种不下去。周边不少村的人赶着牲畜去了口外,我们村也有些人走了,只有入社的农户没走。村里第一任农业社长是原来的民兵连长王儒,他带着入社的农民抗旱,硬是把地种下了。老天一直不下雨,老汉们到庙里祈雨,每户出一个男人住到庙里,给龙王爷敬香叩头,打一钟烧一炉香叩一头,一直到六月二十四下了雨为止。下了雨,答谢龙王爷,从口外偷来一只羊,敬过香后又给人家送去了。雨后,农业社的人们忙开了,缺苗的补种,没种下的种上了小日期的谷黍、荞麦。不知为啥,那一年收成反而特别好,除了留足了子种、饲料,余下的全部分到户里。秋后一算账,入社的比单干的要打得粮食多。
第二年,也就是五六年(1956),又成立了高级社,农户全部加入进来了。这以后就是集体化道路。五八年(1958),撤销乡政府,成立人民公社,家家户户把财产全部献给集体,吃大食堂。当时村里有两个食堂,后来分成四个,吃饭时社员们都在一起。那年粮食大丰收,支部书记赵国斌带着五尺高的莜麦绣,结五个棒子的玉米绣,去县里开劳模大会,领回一面奖旗。这一年正是大跃进,男人们到二铺、大新窑炼铁,在家的女人一部分收获庄稼,一部分到东昌峪深翻土地。到了夜里,还把土块垒起来用火烧,叫熏肥。那年因为粮食大丰收,社员吃食堂饭不受控制,管饱吃。过新年了,全村人大坐席,杀了三头牛,四口猪,八只羊,喝的是本村酒坊酿的山药酒,还有当时流行的“雁门白”。两种酒一掺和,多数人都喝多了,唱的唱,跳的跳,笑的笑,好不热闹,红火了一年,也算把光景踢腾完了。
以后就是六零年(1960)的大饥荒。
老刘讲到这里,女主人已第三次催我们吃饭了。饭菜早端到了炕桌上,很简单,大烩菜,莜面饼子,烂腌菜,小米稀饭,这都是做前说好的。老刘笑笑,说不说了,先吃饭。女主人摇摇头对我说,他就这样,一来个客人,就唠叨这些老万古的事。老刘拿上一瓶酒,劝我和朋友喝点,喝了好睡觉。他只喝了一小杯,说年纪大了,不敢多喝。饭间又聊起了村子里早年的事。他说不瞒你们,近些年的事我都记不住了,早年的事反倒越来越清楚了。
我想,这可能是那些年的事对他刺激太大,深深地嵌进了记忆。后来听朋友说,八十年代初,老刘外甥女一家被村里的仇人灭了门。对方两个兄弟,一个是光棍,杀人后由他顶了罪。听了,我心里不由一疼,感叹老刘所经历过的苦难,生在战乱年代,幼年丧父,中年又经历了那样的痛苦。但一路风风雨雨他都挺过来了,讲述过去时他的语调那么平淡,·几乎看不出悲和喜。人,或许只有经历了大的磨难,才会看透看淡一切的。他这么费心整理自己的村庄记忆,可能就是想让后代记住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吧。多少年后,小小的口子上,或许会像那些已经消失了的村子一样,也会从地图上抹去,这是村庄的后代无力抗拒的,但他们总该记住自己的生身之地,搞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吧?
老刘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先后都考上了大学,儿子还是硕士,在广州工作。那面刚刚修起的文化墙,将要刻上儿子撰写的村庄赋。提及这件事时,老刘没显出多少得意,若不是朋友提起,他可能不会说出来的。他说,修这个文化墙,村里人都挺乐意,捐几十块钱的有,捐几千块的也有。学校塌了锅,这事就没法弥补了,现在人们想弄个文化墙,是好事啊。这几年他老在想,村里若是再没点文化气息,任着衰败下去,口子上还是口子上吗?毕竟,这村子早年出过一个秀才,八九十年代考出去十几个大学生啊。
后来朋友对我说,这么多年,老刘为村里做了不少事,可做过也就做过了,从不挂在嘴上。谁家有困难,他知道了,总会去帮一把,借点钱或者出个力。谁家的红白喜事,只要请他去当总管,他总是尽心竭力,帮着把事办好。村里的一些公益活动,他都是积极的参与者与推动者。这一切。使得他很受村民尊重,在村里几乎说一不二。你看他身单力薄的,为啥这么受人尊重?朋友总结说,他这点威信是多少年积累下的。我心说,他就是这个时代的乡贤了。吃过饭,又聊了一个来小时,我看出老刘有些累了,都开始歪着脑袋打瞌睡了,便催他去休息。他笑了笑,说那好,睡就睡吧,你们也早点睡。女主人将炕上的铺盖搬到了西窑,给我们换上了儿女们过年过节回来时用的行李?我和朋友都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们老了,西窑也没烧火,还是我们过去吧。老刘拦住了我俩,我们没事,你们跑了一路,睡个暖炕能歇缓好。过了一会儿,女主人提进一个尿桶,说夜里就别出去了,会受凉的。尿桶也是我熟悉的。这窑洞里的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以至于第二天早起,吃过两碗热腾腾的莜面猫耳朵上路时,我对那久违的场景仍恋恋不舍。
那一晚,我和朋友早早就睡下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滴,击打着苫在玉米堆上的塑料布,嘀,嗒,嘀,嗒,嘀,嗒。忽然听到了手机的声音,很响,我以为是朋友的,朋友说不是,拉亮灯一看,真的不是。蓦地记起了老刘吊在窗户上的手机。我刚起身摘下它,女主人便从西窑奔了过来,肯定是听到了这熟悉的铃声。她对我们笑笑,说一准是儿子打来的,接过去拿着走了。
口子上的夜晚好安静。
窗外秋雨嘀嗒,火炕的温热丝丝缕缕地游进了我的身体,驱走了疲惫和寒凉。没有电视的聒噪,没有新媒体的干扰,也免去了洗澡,甚至来不及想想儿时住窑洞的事,便沉入了梦乡。这是我这一年睡得最早也最踏实的一个夜晚——难道仅仅是因为回到了乡下的窑洞?二十六南街村的减法时间:2014年II月9日地点:朔城区南街村
这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真正进入之后,仍然觉得它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一切都和整个城市融为一体,想要在街上找到一辆拉玉米的马车或一个扛锄头的农人,怕是只能靠想象去穿越到过去的年代了。早先的土地上长出的不再是玉米,而是现代城市的各种附件,如学校,公司,酒店,医院,超市,蔬菜批发市场,等等。村民们一出家门,便可搭乘公交车,去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任何一个村庄的变化都不是突如其来的,南街村也不例外。
从一个主产粮菜的近郊农村,成为一个被城市彻底吞没的城中村,需要多久?对南街村来说,这个时间是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前,亦即1988年。资料载,是年3月24日,国务院批准撤销朔县、平鲁县,设立朔州市和朔州市朔城区、平鲁区,将雁北地区的山阴县划归朔州市管辖。1993年6月25日,国务院批准撤销雁北地区,又将原雁北地区管辖的怀仁、右玉、应县三县划归朔州市管辖。这大概便是南街村开始城市化的时间和背景吧。
正因为如此,1988年才会深刻在这个村庄原住户的心中。在朔城区南城街道办事处的会议室里,几个接受采访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对我提起了这个年份。从这一年起,他们手中的耕地因城市扩建开始不断被征用。我注意到,提及别的年月时,他们可能会因记不起而搔着头努力回想一下,说出来的时间也比较含糊,但这一年他们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一年,我正在距朔县二百里开外的一所高中教书,对朔县由县变区,不是太关心,但也不是很冷漠。因为三年前,我便是从设在那里的雁北朔县师范学校毕业的。学校在朔县城南四公里之处的一个叫新安庄的村子。在那里就读的三年,每逢礼拜天,我和几个同学常常结伴去朔县城买东西,其实也没啥可买的,主要是给自己找个借口去逛逛吧。当时的朔县城,最繁华的也就那条东西向的老街,街道狭窄,两面的店铺虽是一家挨着一家,卖的也不过个针头线脑,充其量一个小县城而已。但现在,三十年过去,从前的朔县城,其功能已发生变化,成为一个供人旅游参观的老城了。而新兴的朔州市区正日渐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城市,用当地一位文联主席的话说,“我们朔州也开始堵车哩”。堵车,大概是用来形容一个城市规模之大之雍肿的一个最平常的词汇了。
三个被采访的村民是:
卢勇,七十四岁,南街村原村会计,戴一副老花镜,面容舒展,性情乐观,喜欢说话;吴国斌,七十七岁,面容黑瘦,沉默寡言;王子胜,四十四岁,村民兵连长,运输户,红脸膛,微胖。
昨天我在平鲁区口子上村采访并留宿于老刘家中,早晨起来时还下着雨,车开得很慢,到达朔州市区已是上午10时了。原来的想法是,先去村民家中看一看,顺便跟他们聊聊这些年的生活变化。但途中,帮我联系此事的朔州朋友打电话说,正好上午有几个村民到南城街道办事处开“两委”换届动员会——按规定,从今年10月到明年1月,山西省村党组织和第十届村民委员会集中进行换届。朋友的意思是,不妨就在那里采访。于是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直接赶到了南城街道办事处。上了办公大楼,卢勇他们几个刚好散会,便去会议室和他们聊了起来。
我问,村里现在还有多少耕地?你们手里有地吗?
喜欢说话的卢勇先开了腔,村里还剩九十六亩耕地,我早没了地。
我说,这点地种菜?
卢勇说,种菜种玉米。
我说,看来您真成了市民,啥时起不种地的?
卢勇便笑,然后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村里这些年的变迁。
我父亲是个修鞋的,对,修鞋匠,打小就记得他每天进城摆摊钉鞋、修鞋,也在家里做点营生。我父亲不会种地,我也种不了。你别笑,过去填表格,我的简历很简单,两行八个字:从小上学,回村务农。我年轻时上学,毕业后进城当了几年工人,不想赶上了“六二压”,背行李回了村。这就是命吧,农人的命。因为念过几天书,回来后,人家让我当了村会计。
我们南街村有些历史了,到底哪一年有的,还真说不上来。反正早些年,城里也有我们村的地,比如东花园,西花园。我记着东花园后来是让农校占了。离着城市近,城市越发展,我们村越给挤得小,就好比是做算术题,做加减法,城市越加越大,我们村越减越小。原来几千亩耕地,现在就剩九十六亩了;原来都是农民,现在就剩几户种地的了。尤其最近这几年,一年一个样儿,变得我真有些不敢认了。有时候,看着街上的楼房,心里直犯嘀咕,这还是我们村吗?肯定不是啦。虽说还叫南街村,可早不是原先的南街村了。早些年我们村归乡,归镇管,如今归街道办事处管。八二年(1982)分地那会儿,我们村才四百来口人,后来十几年又迁来不少,不过迁来了也没地,还是原来的老住户有。最近这四五年搞开发,盖起了好多楼,人多得都数过不来了,可我就不认识几个。我打交道的,还是从前我们村那些人。
我们这会儿坐的这个地方,挺气派的会议室,一零年(2010)上半年这里还种着庄稼,门前这条路土灰灰的,一下雨就走不了。到了下半年开发,盖楼房修路,现在你也看了,都是楼房,还有个村庄的样儿吗?当时我有块地也在这里,现在长出的都是直竖竖的电线杆,路灯,楼房,能见到一棵庄稼吗?就这年,我家最后那点地也给占了,手里再没一点地了。现在虽说住在城市,可我的身份还是农民,标标准准的农民。(您现在可以好好养老了。)养老?我坐不住,现在给信用社搞代储,一万块提三十块,揽得业务越多挣得越多。我当了多年会计,说记账打算盘我懂,说种地不是很在行。跟那些正经庄户人没法比。
(您当时有多少地?都哪一年征走的?)
我家一共十二亩地,自留地和产量地全有了,分两次被征,八八年(1988)一次,一零年(2010)一次。这十二亩地,有我父亲、母亲名下的,也有两个儿子的份,都是八二年(1982)分的。头一次占了六亩,一亩给五百五十块(补偿费)。第二次,剩下的六亩也没了,一亩给九万五千块(补偿费)。我的地是一半价钱高,一半价钱低。像有的户家,是一一年(2011)占的,一亩给十一万五,价钱更高。从八八年起,一年比一年价高,五百五,四千,二万,二万七千三,五万,八万五,九万五,十一万五,总共八个档次。
(您总共拿到多少钱?)
六十万吧。
(钱都哪去了?攒着,还是给儿女们分了?)
哪攒得住(笑),去年在北京上班的大孙子结婚,花二百多万买房,我拿出一百万。
(您不会种地,当时那些地是不是挺愿意被征的?)
愿意。八八年第一次占地,当时给得少,不过那时候钱也值钱。(王子胜插话说,当时一袋白面,最好的也才八九块钱。)一下子给三五千块钱,那是不小的一笔收入。那几年种地不划算,当时一斤玉米是一毛七八,一毛二三,就这也不好卖,到了粮站水分高了低了的尽毛病,拉回来再晒,晒了再拉去卖,还得看人家头脸,得说好话、托关系、走后门。当时我家也没掇弄牲畜,没牛犋,种那点地只能请村里人帮工,因为当了个会计,还有点人脉,人家也乐意帮。我喜欢喝二两烧酒,受完后,把帮工的请到家里喝酒。那些年,人们对吃吃喝喝还能看在眼里,吃顿饭喝点酒就顶了工钱,又是打酒又是割肉的,算下来花销也不少。当时就这么个状况,土面征地,我当然愿意了。
(这时,坐在卢勇旁边的吴国斌也开了腔,他说,那时人们思想还不像现在这么复杂,相比较,地也好征。我是捎带着种。我原先当工人,我老婆是农户,家里分了七亩地。后来儿子大了,想接班,我就让他接了,他成了非农户,我换成了农业户。那时政策还允许换户。八八年,我家七亩地都在征的范围,一次都征走了。说实话,当时那点地真的不咋想种,一斤玉米一毛七八分钱,除了投入,又能落几个?当时国家还给几个钱,就是不给钱说征也得征,说到底,地是集体的,不是咱自个的。)
外面人都说,我们村人命好,运气好,板板儿坐在家好事就来了,国家大把大把地给钱,肥得流油。这几年搞城市改造,有的户家房子也得拆迁,折算下来能拿到二三百万。可是,钱到了手,还得算计着怎么花。我们村多数人家过得还行。不过也有过不好的,拿了点占地款不知咋花,烧包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一零年(2010)占地,我们村的李茂财,四个儿子,总共拿到一百万,弟兄四个一人一股,一股二十万。他家老三输耍不成器,拿上那二十万,打麻将喝烧酒,赌博,没几天就霍撒完了。耍麻将输钱也容易,搁两个牛,一后晌输也输个三五千,赢也能赢个三五千。好好的光景哪吃住这么踢腾?钱没了,老婆孩子还等着吃饭,他没办法,最后跟上他哥去阳泉打工去了。
(他多大了?村里像他这样的户数多吗?)
不到五十岁。像他这样的户数不多,他算出名的。其实地征走了,是好事也是坏事,原先有那点地,是个吃饭的碗,你要勤快点,好歹能养个家。这几年国家给农村的优惠政策多,除了种地不打税,还给补贴,守住那点地,就算守住了饭碗。没了地,征走了,是拿到一些钱,可你要不会盘算的话,手里有钱那也捏的是死钱,头脑再不精明些,一冲动赌了,霍撒了,以后的日子就没了保证。我们村有一部分人挺会盘算,攥着那点钱不敢瞎花,开个饭店旅店啥的,也有些人养机械搞运输,光景过得就好。
(说到这里,卢勇指着年轻的王子胜说,他家的地占了后,他就靠养机械过活,也不错。王子胜接过话头说,分地那年我十岁。农业社时,我父亲给队里赶马车,那年分地,我家分了十五六亩,作价买了挂马车。我对土地一直没啥感情,那点地都是我父母种,每到礼拜天,一听我父亲让我跟着下地干活就挠头。我家地跟前有个厂子,地分下没几年就给厂子占了,当时一亩也只给五百来块,这几年也盖了楼房。我后来没考上学,用占地钱买了辆挖掘机,做工程,这几年发展得还算好。)
村子里像他这样的还是多。你会盘算,日子就过得好,不会盘算,又馋又懒,那就甭盘算往好过了。
(地都征走了,那将来人老了,不行了,又往哪里埋?现在还都是土葬吧?)
都是土葬。我家祖坟先后迁了三次。原来在东关,学大寨时占了,大队又给另外划块地。后来占地,又迁到了村西。前几年连村西的地也占了,又迁到了高庄,在山上,离我们村有二十来里地。迁坟的事都是自己解决。说要占了,给你多少钱,一次结清,剩下的事就是你的了。(王子胜插话说,我家坟地也迁了几回,现在也在高庄,上了山。)我们村人的坟地倒三四次的再平常不过了,死人也不安生。
因为时间都过了中午12时,吴国斌家里还有事,站起来打招呼说先走了。我跟他道别,又对卢勇说,能不能去您家看看?卢勇说,当然行啊。下了街道办事处的楼,我们邀卢勇一起坐车,他说来时骑了辆自行车,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回去了。王子胜开着自己的车跟我们一起走。
几分钟后便到了卢勇的门前。
这是一处临街的四合院,门前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王子胜对我们说,老汉骑得慢,可能还没回来。我看了看,他这院子,有一间房子朝外开着门,已经租出去做了店铺,上面的牌子上写着“李强农机配件”、“铁牛配件”。王子胜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他便从一个小孔里探进手去,从里面把门拨开了。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平时经常和这家人来往,熟悉。刚开了门,出来一个老太太,认出是王子胜,哈哈一笑,说里面开着电视,没听见。正说着卢勇也推着自行车回来了。
进了院子,看到里面几乎都盖了房,临街处还起了栋小二楼,与租出去做了农机配件门市部的房子相邻,空间能利用的几乎都利用上了。卢勇告诉我,这都是儿子们折腾的,租出去收点房钱。现在,他老俩口住的房子,只有靠院门的一小间。我进去看了看,一条大炕占了房间的一半,说不出的憋促。卢勇自嘲地说,我这屋子功能齐全,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都在一起。说完笑了起来。
稍站了一会儿,又由他带着去看村里剩下的那点地。
几分钟后,在离卢勇家约一公里处的大桥前,车停下了。卢勇从车上下来,站在桥边向我比划他们村的地。他指着桥南一块地说,看到了吗,种玉米的那块,那是我们村的,过去叫南大斜,还有几十亩。又转过身,指着桥北一块地说,那也是我们村的,又指着东北方向的几栋小二楼说,那也是我们村的地,个人瞎折腾,在自留地里起了几栋楼,给拦住了,好像还没解决。
告别老人,我在车上打开手机百度了一下,马上跳出了一连串关于南街村的搜索结果。我浏览了一篇《特色发展塑亮点魅力南街入画来》的综合报道,并从中摘录几段,作为这个采访的结尾——
南街村位于朔城区南城街道办事处西南部,辖区面积0.8平方公里,现有耕地1 00亩。全村现有农户789户,人口2080人。
近年来,南街村配合上级政府先后完成了恢河北岸、南垣街西延线等房屋和土地4个片区的征收任务,共涉及拆迁户1300多户,建筑面积26万平方米,土地900多亩。在拆迁征地工作中……让村民知情,邀村民参与,请村民监督,使党风廉政建设渗透到拆迁征地工作的每一个环节,实现了科学拆迁、和谐拆迁、依法拆迁。同时,利用独特的区位优势和地理环境进行招商引资,于2011年引进了山西聚力环保有限责任公司落户南街村,不仅可以为村集体增加收入,而且按照合同规定,优先安置南街村剩余劳动力,现在已培训30多名并安置上岗工作。此外,村“两委”还积极引导失地农民利用手中的闲散资金,大力发展运输、养殖、餐饮、房屋租赁等第三产业,为失地农民寻求发展出路,充分利用区位资源优势带动全村经济快速发展,促进农民增收。2013年,该村继续加快“城中村”改造步伐,全力推进育新街、紫金街道路拓宽改造工程。通过积极沟通,与北京华联购物中心签约2 500万元入股项目,为壮大村集体经济注入了生机与活力,为建设宜居、和谐、幸福新南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近年来,该村共投资593万元,硬化主干街巷12公里,并对村内主要街道实施了亮化、绿化、美化工程,村容村貌得以极大改观和提升。为改善村民的居住环境,该村累计投资5800万元,于2008年建设新农村示范住宅20000平方米,以最低的安置价让利给村民,使1 96户村民喜迁新居:2009年,兴建村民住宅6500平方米,安置村民60户;2013年,以村集体经济补贴的方式为村民分发住宅楼居200套……使村民的人居环境实现了质的飞跃。
为丰富村民群众的文化生活,该村全面发展乡村文化事业,购置了音响、乐器、演艺服装等文化用品,让村民积极参与健康向上的文娱活动,营建出了欢乐和谐、稳健发展的良好精神风貌。早在2012年村集体经济总收入就达6890万元,村民人均纯收入达10800元,幸福祥和的笑容洋溢在每一个村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