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的经历

2015-08-25 19:55岳占东
黄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小民白头老汉

岳占东

一双锃光瓦亮的女式皮鞋放在楼道的垃圾桶上,远远看去像一个衣服褴褛的乞丐戴着一尊皇冠,让幽暗的楼道里凭添了一丝光亮。

门房的耿老汉去男卫生间清洗马桶前,那双鞋就搁在那里,他以为是上厕所的女人一时内急搁在垃圾桶上的,便没去理会。可他清洗完马桶后,从男卫生间出来,那双鞋仍搁在那里。他下到一楼大厅找拖把,找上拖把上来后,那双鞋还纹丝不动地搁着。耿老汉原准备去清理女卫生间,现在看着那双鞋,只能摇摇头骂道,真是懒汉上磨屎尿多!便去拖男卫生间的地,等着那双鞋的主人出来。

等他将男卫生间的地拖得比那双女式皮鞋还锃光瓦亮后,女卫生间的门依旧没有响动,那双鞋依旧呆在垃圾桶上,这下耿老汉觉得奇了。他拄住拖把,远远地观察着那双鞋,像一个珠宝商人对一块宝玉重新鉴定似的。那是一双新鞋吗?还是别人丢掉的破鞋?可端详半天,那双鞋怎么看也不像一双破鞋,尤其是那浆果般的红色,一看就是漂亮女人所钟爱的那种颜色,还有鞋子上装饰的小小的水钻,将卫生间里斜投进的光线折射得星星点点。

耿老汉揉了好几次眼睛,左看右看那都是一双新鞋,不会是被别人丢弃的破鞋。

再等一会儿,女卫生间的门还是没动静,连轻微的拉抻衣服的声音也没有。耿老汉屏住气息,一边认真拖地,一边慢慢向那双鞋子靠近。他的样子有点滑稽,就像一只偷油的灯老鼠,探头探脑的,小心谨慎的。而且每向前拖一步,都将拖把在地上戳两下,仿佛地上的污垢不是粘在地板上,而是藏匿在地板里。

那双鞋在耿老汉的瞳仁里越来越清晰,最后他终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的的确确是一双崭新的女式皮鞋,皮鞋上的商标签还没有撕掉。他一手提着拖把,一手去触摸那双皮鞋,嘴里还嘟囔着女人的粗心,上厕所咋会将鞋丢下不管呢?

就在他那双粗糙的手触及到光洁的鞋面时,女卫生间的门哗地一下打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发出疹人的傻笑声,从里面冲了出来。耿老汉吓得赶紧将手缩了回去,那女人嘿嘿笑着,从他身边窜了过去,掠过他鼻孔的是一股难闻的臭味。等他回过神来后,那女人已经从楼道里消失,只留下一阵跑步声回荡着。

耿老汉一时间愤怒,望着空荡荡的楼道,最后苦笑地摇摇头,这个疯女人这样冷不丁惊吓他,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令他不解的是,他刚才一直盯着卫生间的门,怎么就没看到那疯女人进去,更没有听到她在里面的声音呢?

耿老汉再次去端详那双鞋,突然间心里一惊,难道这鞋是那疯女人的?可是,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瞧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怎么会有这么一双漂亮的皮鞋呢?

耿老汉在这所机关大楼里,做看大门兼保洁的营生已十几年了,从当年下岗到来这里再就业,他眼皮子下经历的不平事太多了,可要说可怜就数这女人了。

耿老汉第一次见到这女人时,她脖子上挂着一个硬纸牌子,上面用毛笔字写着一段话。当时正值夏天,她光着膀子站在机关大门口,引来一大群围观的闲人。

在机关,上访原本是司空见惯的事,那天他之所以能印象深刻地记住这女人,是因为那天还发生了另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就在那些围观的人瞪大眼睛看女人牌子上写着些什么时,突然一辆疾驰而来的小车停在了大门口。车上下来三个年轻人,像城管一样叫喊着,驱散了围观的人群,然后拉着女人强行往车里塞。女人边骂边喊,和三个年轻人撕扯成一团,连仅穿的一件背心也给撕掉了,最后被三个人硬塞进车里。

自从来这里看大门,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起初他以为是几句争吵的事情,后来看到三个年轻人越来越凶神恶煞,便担心女人吃大亏,忙上前去阻拦,却被其中一个年轻人喝住,少管闲事,跟你无干!他弄不清原委,自然不敢硬去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被小车带走。

等围观的人都散去,他才看到女人脖子上挂的牌子,被扔在大门的墙角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严惩凶手,还我丈夫!王二胖制造车祸故意杀人,请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王二胖开车撞人的事,他早就听说过。王二胖是一家工厂的装卸车司机,开装卸车撞死了一名工人。至于撞死的原因,社会上传言很多,最为可信的一说是,王二胖与那工人有过节,是故意开车撞死的。可处理事故的部门,硬说是一件普通的安全生产事故,王二胖被拘留了一段时间,就取保候审了。

女人来为丈夫申冤告状,没想到第一天进机关的大门,就被人强行带走了。

耿老汉拿着那双皮鞋茫然地在楼道里站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心里七股八叉地想着,总觉得这鞋子与这个疯女人有着某种关联。鞋子并不是这女人的,难道是她偷偷地拿了谁的鞋子不成?或者是在某个办公室顺手牵羊将哪位女同志的鞋子捎带了出来……这样想着,耿老汉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就因为这疯女人悄悄从大门上溜进来上访,耿老汉没少挨主任的骂。

第一次挨骂,是因为他主动将那女人放进了机关大院。就在这女人被几个年轻人强行拉走没多久,她又一次来到机关大门口。这一次她没有带牌子,一个人畏畏缩缩地在大门口徘徊。耿老汉认出了那女人,就走上和她攀淡,问那件事情的原委。谁知他这一问,那女人便泪水涟涟地向他倒出了满肚的苦水,说王二胖成心杀人,买通了当官的,硬是定成事故,还不让她上访告状,雇佣社会黑痞威胁她。、那女人说到痛处差点嚎啕大哭起来,弄得耿老汉也跟着连连叹气。最后那女人说死说活要找市里的大领导告状,耿老汉同情那女人的遭遇,就主动放她进了大门。那女人对他千恩万谢,就差跪下给他磕头了,他也眼泪婆娑,还告她市领导办公室的位置,督促她赶快去找。可那女人去了还没一刻钟的时间,就被几个保安七手八脚地拽了出来,等拽到大门口的时候,那女人基本就是被几个人拽着手脚抬出去的,最后扔在了大门外。

耿老汉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比上一次还激烈的场面,差点没被吓丢了魂,等主任叫他时,他还没回过神来。主任瞪着一双乌鸡眼问他,那女人是咋进来的?他唉唉叹着气,主任就批评他守门不紧,咋能让一个上访户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进来?!还说再要有这种事情发生就让他搬铺盖滚蛋。

那女人连吃了两次亏,变得好像更加顽强起来,不管刮风下雨都雷打不动来大门口上访。可耿老汉却不敢再擅自往里放她,这倒不是耿老汉怕那个乌鸡眼主任,而是他觉得这女人即使进来也无济于事,机关里身强力壮的保安比比皆是,她一个弱女子,进来还会被白白丢出去的。他担心一个女人家让几个不知轻重的后生娃拉来扯去,弄下个残疾就吃大亏了。那女人见耿老汉不加理会,也不强行往里闯。可她好像认准了管事的领导,只要看到那位领导或者他的车子就设法拦路告状,好几次她在大门口拦住了那位领导的车子,最后还是被几个保安拉到了一边。

第二次挨骂,是因为那女人几乎到了发狂发疯的地步。那天一大早,他就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臭味弥漫了整个机关大门口,起初他还以为是哪一个卖臭豆腐的小摊主经过人门留下的味道,可到最后那种刺鼻的气味越来越重,几乎让他呕吐上来。当他躲回门房后,那女人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从窗玻璃上看到那女人蓬头垢面,衣服上沾满了污渍,衣襟上还有黄褐色的粘稠物往下掉那女人径直朝大门走人,耿老汉忙着出来阻拦。当他真正站到那女人面前时,他一下子惜了,他看到那女人浑身上下沾满了茅坑里的屎尿。耿老汉傻了眼,他弄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是唱哪一出,他想伸手阻拦,可那一身的肮脏,给了谁也会望而却步。那女人看到他也不哭不闹,甩着膀子往里走,大门口里里外外的人都躲在了一边,耿老汉自然也缩了回上,任那女人走进办公楼里。

接下来的事情让整座楼里办公的人都匪夷所思。那女人找到了那位管事的领导,二话没说便抱住了他的腿。那领导被臭得差点背过气去,喊身边的工作人员来帮忙,工作人员一看到那身屎尿,便捂着鼻子找保安,保安跑来了,又捂着鼻子打电话找公安,公安跑来了也没招,那一身屎尿谁见了都不想沾上身。领导气青了脸,最后只能低声下气地求这女人放手,只要她放了手,他就协调处理此事。那女人让他现场处理,领导只能一只腿拖着满身粪便的上访户,一只手指挥工作人员叫来相关部门负责人现场办公。

那天的事情在一纸协议下总算有了结局,那女人最后是自己走出机关大门的,她用一身屎尿捍卫了自己的权利,但却让主任扎扎实实骂了耿老汉一通。主任的一双乌鸡眼这回变成了两盏铜铃,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骂道:你五十多岁的老半吊了,还怕臭怕脏哩?!

耿老汉委实不知道那女人会来这么一招,他当时也没有想到整座大楼里的人会和他一样被一身屎尿打倒,更不会想到领导会被要挟,闻着臭味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主任训骂时,他都有点忍不住心里发笑,但当主任再一次骂道让他滚蛋时,他心中的笑意却一下子跑到爪哇国去了。

如果那女人真是偷了楼里工作人员的鞋子,那这回主任说不准真会让他滚蛋的。想着这些,耿老汉仿佛又闻到了那女人一身的臭味,手中那双锃光瓦亮的鞋子仿佛也被那臭味沾染了一般。

二耿老汉第一个念头就是偷偷将鞋子送回去。

可这鞋子会是谁的呢?耿老汉将鞋子悄悄拿回门房后,又用一个废弃的纸盒将鞋子包裹起来,一个上午,他就神魂颠倒地苦思冥想这个问题。

会是主任的吗?

这疯女人只要有机会溜进机关大楼,第一个去找的就是主任。那天她用一身屎尿要挟领导给她现场办公,写下了处理的协议,以后的事情领导就让疯女人找主任落实。这女人一下子又开始纠缠上了主任。主任比领导更容易找,而且主任办公室的门进进出出的人也多,这女人冷不丁闯入主任办公室也是常有的事。

可主任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红色的女式皮鞋呢?耿老汉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在他看来,主任是最刻板、最严肃的一个人,他买一双红皮鞋干么?送自己的老婆吗?主任的老婆是一个矬子,腰围和身高差不了几公分,人倒是爱打扮,可她除了脸上涂的粉多,头发做得花样多,时髦的衣服换得多外,脚上的鞋子却由于人矬体胖,很少见她穿这么小巧的高跟皮鞋。再说按照主任的脾性,他是断不会买这种皮鞋讨好老婆的。

主任平时的穿着都很随意,过去爱穿灰色的中山装,上衣的兜里还爱挂几支明灿灿的钢笔,现在领导们很少穿中山装,大都改穿西装,主任就一年四季穿一身西装。办公室的老干事们偷偷地说,主任这是跟着领导穿衣呢,过去的领导穿中山服,他也穿中山服,现在的领导穿西装,主任自然也就穿西装了。可主任穿西装,刚穿上还笔直直的像一身西装,穿着穿着就变了样子,怎么看都没有西装的气派,两爿没扣上的衣襟倒像老农身上耷拉着的褡裢空荡荡地在胸前舞动。办公室的女同志私下里对主任的穿着指指点点,有一些话传到了主任耳朵里,主任也不恼不笑,仍旧板着那张脸孔说,这些老娘们,怎么就不懂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的审美观呢?

主任的灼灼言辞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办公楼里的谈资,等耿老汉做了看门房的差事,有人偷偷和他讲这段笑话时,他倒没感到可笑,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懂老一辈人的感情,主任的穿着朴实简单,正是老一辈人留下来的美德。就这么一位主任他会买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讨好老婆吗?

耿老汉坚信这鞋子不是主任的。

这样想,耿老汉便坦然了许多。不是主任的,主任就不会给他瞪眼,那疯女人溜进机关的事情就不会被主任重视,他的责任自然就轻了许多。

耿老汉再一次将那双鞋子从纸盒里拿了出来,轻轻地摩挲着光洁的鞋面,他觉得这么漂亮的鞋子应该穿在漂亮女人的脚上,也只有漂亮女人才买这么漂亮的鞋子。多少年来他总是看着时髦的女人穿着高跟皮鞋咔咔地从自己身边经过,那种柔柔的身段和着咔咔的节奏,直敲得他骨头发酥。现在摸着这撩人的玩意儿,他就像抚摸漂亮女人光洁的肌肤一样,可这座大楼里到底哪一位女人才配穿这么漂亮的鞋子呢?

会是翠儿吗?

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办公室的一个女子。翠儿叫白翠玲,翠儿的父亲老白头和耿老汉当年同在一个厂子上班,后来工厂倒闭,他们就各奔东西了。有一次翠儿的父亲来机关给翠儿送东西,他才知道自己老工友的女儿和他同在这座楼里上班。翠儿知道了父亲和耿老汉的关系后,就改口叫耿老汉耿伯伯,他也随翠儿的父亲将白翠玲改口叫翠儿。在不知道这层关系前,耿老汉看到翠儿花眉俊眼的,心里就忽闪闪的像点着了灯似的,知道翠儿是自己的晚辈后,他越看翠儿就越感到翠儿不只是俊,还格外地亲了。翠儿要是穿上这一双高跟皮鞋那才叫好看呢!

如果真是翠儿的,也不需要担心,只要鞋子没丢了,给翠儿送回去,或许还能让翠儿高兴呢。耿老汉想到翠儿心里就坦然了许多,他开始按部就班做自己的营生。他突然想到有一件主任的包裹需要给送去,尽管是星期天,一大早他就看到主任的车子早早地开进了机关大门他出了门房,径直向主任所在的楼层走去。路过打印室门前,他听到翠儿在里面磨磨唧唧跟人说话,正着耳朵仔细一听,他听到里面有主任的声音。打印室在办公室属于闲人免进的地疗,翠儿每天打印的都是没有公开的文件。他便停了下来,想着等主任出来后,他将包裹交给主任。

可等了半天,主任却一直呆在打印室里。他和翠儿的声音也时断时续,最后他听到里面传出一种怪怪的声响,偶尔还有翠儿娇滴滴的呢喃的声音。凭着过来人的感觉,耿老汉一下了明白了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耿老汉彻底懵了,在他看来平日里一本正经的主任咋会干出这种事来。他俩一个刻板严肃,一个冰清玉洁;一个邋里邋遢,一个时髦俊俏;一个朽头朽脑,一个风华正茂,两个极美极丑极不般配的人咋能走到一块呢?耿老汉觉得自己的心快忽闪到嗓子眼上了,心中一口邪气直往上窜。翠儿是老工友的女儿,要是自己的女儿,他会毫无顾忌地踹开那扇门,冲进去给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几个耳刮子。

耿老汉从牙根底部发出几声愤怒的哼哼声,正要转身离开这个龌龊地方,可突然听到主任提到鞋子的话。再听翠儿说,一双鞋子好好地放着,转眼就没了踪影。耿老汉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难道那双鞋子是主任买给翠儿的?

耿老汉这回觉得自己的血压升高了,血直往脑袋上冲。他本能地打了个趔趄,急忙用手去扶墙壁,手却碰到了打印室的门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里面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耿老汉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他不敢多想,蹑手蹑脚地离开打印室的门前,一溜烟小跑回了门房。

原来这鞋子是主任买给翠儿的!他这个老泥头就是想破脑袋瓜子也不想到这份上呀?!日近中天,耿老汉一个人又回到了刚才苦思冥想的状态。他觉得自己脸部的肌肉都一下子往眉宇间凑,让额头上原本纵横交错的皱纹徒然增多起来。刚才还想着要是翠儿的鞋子,他顺手拿上去就行了,可一瞬间却多出个主任来,而且他们之间那种龋龊之事让他撞了个正准,让他如何将鞋子还给翠儿呢?要是仅仅是翠儿的鞋子,他编个小谎逗一下翠儿,就能将疯女人拿走鞋子的情况遮瞒过去,翠儿也一定不会追问鞋子到手里的底细。现在这鞋子是主任送给翠儿的,翠儿一定多了一层想法。他要是贸然送给翠儿,再去逗她,翠儿还不以为他在捣什么鬼?更要命的是翠儿极有可能将这事告诉主任,到时他就是长上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说不准这回主任真会让他滚蛋呢!

想着这些,耿老汉觉得自己的脑壳上直淌汗。五十多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营生,真让人家扫地出门,丢人姑且不说,就是家里的境况也不允许自己丢这份工作呀。儿女都老大不小了,他现在是儿没娶女没聘,对儿女的责任还没尽完,他怎么能再次下岗呢?!再说机关里正招收一批通讯员,儿子说死说活要到机关来伺候领导,小小年纪却表现出了他们老耿家祖祖辈辈从来没有过的野心,让他觉得儿子是他们老耿家翻身的希望,所以他私下里发狠心也要将儿子送进机关。为这事他已经找了主任,主任平时骂归骂,但这件事却爽快地答应帮忙。如果就因这么一件小事惹恼了主任,儿子肯定进不了机关。这样就断了儿子的前程,也熄灭了他们老耿家翻身的希望,他不成了他们老耿家的千古罪人?!

要么就是将这双鞋子隐匿下来,他装作什么也不清楚不知道。耿老汉心中冒出一个恶毒的想法。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就让他像钉木头橛子一样钉了回去。

主任送自己心上人的鞋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主任能善罢甘休吗?他是机关的看门人。不用说丢了一双鞋子,就是丢了一根针也与他脱离不了干系。,更何况那个疯女人已经是机关大楼的焦点人物,她疯疯癫癫拿了什么东西,别人说不准早已经看的明明白白。他将鞋子隐匿起来,如果这事传入主任耳朵里,主任说不准会想到其他方面。这和贸然将鞋子送回去,百口难辩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耿老汉想得脑壳都疼了起来。他委实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来。他双手抱头,狠狠地拽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恨不得将自己满头白发都薅个精光。就在他痛苦地和自己的脑袋过意不去时,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人,那人就是老白头。

原本他对老白头羡慕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想一想刚才听到的一幕,他打心眼有点看不起老白头来。我还以为老白头教子有方,养了一个好闺女呢,哼,谁知他却生了那么个没廉耻的东西来,这让那些老工友们知道了,还不笑掉了大牙!?他心里笑话着老白头,可是笑话了一阵,他又有点同情起老白头来。他想着,老白头肯定不知道女儿会做出那种没廉耻的事来,天下的父母谁不愿意儿女学好?老白头本本分分的一个人,他怎么会让女儿去勾引一个有妇之夫的老头子呢?!

耿老汉七上八下想着老白头,又想着自己送鞋子的事情,最后他终于想到,将鞋子送给老白头,让老白头给翠儿,应该是一个避免一切麻烦和猜忌的最好办法。他将鞋子给老白头,老白头自然不会多问鞋子的来由,翠儿从老白头手中接了鞋子,也不好意思过多地向她爸打问什么,只要鞋子没丢了,主任自然不会迁怒与他。

耿老汉突然间觉得自己聪明起来,能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怪不得儿子有当官的野心,想必都是遗传他的。可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万分卑鄙,将一个嫖头送的鞋子,让女儿的父亲来转交,这是多么恶心可耻的事情!可他觉得这就是这个机关的生存法则,在不动声色中七拐八弯地早已经设好了无数的套子让人来钻。

耿老汉觉得自己累了,想了一个上午,脑壳像裂开似地疼,他也不愿多想了,下午他就要去见老白头。

老白头的家住在原来工厂的宿舍楼里。走过繁华的市区大街,穿过环城高速立交桥,再就是大片的庄稼地。七拐八拐绕几个弯,耿老汉终于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阔别近十年的老工厂。自从厂子倒闭后,他还是第一次踏入厂区的大门。一进厂门他就闻到那种熟悉的油污腐败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厂房四周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只有通往宿舍楼的那条水泥路还算整洁。站在这条路上,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可他不愿意过多地去想以前的人和事,他急切地想见到老白头,好将车后捆绑的那双烫手的鞋子送到老白头手里。

老白头和老伴都在家里。看到耿老汉来家串门,老俩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工友,工厂倒闭后,顷刻间就四处分散,要不是闺女在机关上班,他们还真不知道对方彼此的处境。老白头的老伴忙着倒水递烟,老白头拉着耿老汉的手一起坐在沙发上久久地不愿意放开。尤其是老俩口看到耿老汉手里拎着一个大纸盒子,不知道耿老汉几年不见为啥变得如此大方,喜得都合不拢了嘴。他们彼此问候对方身体,又彼此问儿女的情况,还有他们过去那些老工友的境况。他们三个人都急切地说着,这件事情还没说完,就又提起了另外的人和事,好像都嫌自己一张嘴太少,恨不得后脑勺上再割开一张嘴来说话。

终于说话的热度降了下来,耿老汉就用眼睛瞅瞅那只装鞋的盒子。老白头夫妇正要说一些客套的话,耿老汉就说,这是一双鞋子,是翠儿的鞋子,他顺手给捎了过来。老白头夫妇这才明白那纸盒不是耿老汉带来的礼品,想一想现在时不时晌不晌的,耿老汉能大老远地来申个门就不赖了,咋还会带什么礼品呢!

听说是翠儿让捎回来的鞋子,老白头的老伴就打开纸盒看鞋子的样式,看到一双晶莹剔透的红色高跟鞋,当娘的就像看到了自己的闺女一样鲜亮,忙拿出来让老白头看。

耿老汉觉得自己刚才的活好像少了一交代,就说,几个女子开玩笑,将翠儿的鞋子藏他门房里了,他知道这是翠儿的鞋子,在办公室也没找着翠儿,怕翠儿找不到鞋子着急,就顺便捎了过来。

老白头夫妇没有太多地在意耿老汉的话,倒是很感激耿老汉照顾女儿,说,翠儿毕竟是小孩子,有她耿伯伯关照他们就放心了,又说现在的孩子什么也不懂,闺女要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他就代他们指教她。

耿老汉脸上笑着,胸口却是一阵揪心似地疼,上午听到翠儿和主任在一起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畔响起。可他嘴上却一直说着,翠儿是个好闺女,翠儿是个好闺女呀……

他的声音最后连他也听不清楚,他只听到自己的心在一直乱跳个不停。

在耿老汉第一次阻止那三个年轻人往车里塞我时,我其实就记住了耿老汉,我就是被那座楼里的人称为疯女人的上访户。

其实我是一个内心很卑微的女人,做姑娘那会儿,就是和陌生男人说一句话,我都要脸红到脖子上,我咋会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敢闯党政机关大楼的女人?有时夜里醒来,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在的我吗?

记得小的时候,村里来了下派的干部,在我家吃派饭的时候,我妈让我去大队部叫那位干部来家里吃饭,我都扭扭捏捏的,还要硬拉上我不懂事的弟弟一起去,我妈就骂我是指不出去的炕头大王。那时我见了干部模样的人心里就怯,好像他们是老虎能吃了我。就是结了婚后,只要和我丈夫工厂里的男人说话,我就感到面部两颊像烧起了火,火苗子呼呼地直往头上窜,对他厂里的领导我更是不敢正视他们一眼,我觉得他们就像年画里的神仙一样威严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和他们说上一句话我就有一种被威压被藐视的感觉现在我看到他们咋就没有一点畏惧的感觉呢?是他们变了,还是我变了?这我还真说不准。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是他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变了,是他们直接改变了我对他们的敬畏,是他们逼迫我不再脸红不再卑微不再是我妈所说的炕头大王。

我的丈夫黄小民是红旗建筑材料公司的一名普通员工。他们公司的前身是地区红旗建材厂,国企改制时就将建材厂改为了建筑材料公司。小民生前曾悄悄对我说,他们厂改制就像汽车的破胎放炮了,漏气不在一处。厂子的中层以上领导都跟着沾了光,一个好好的企业一夜之间就被厂子里的领导买成了自己的东西。没有参与买厂子的领导也被市里安排到其他事业单位吃了财政饭,而他们工厂大部分工人却必须向对被一次性买断工龄下岗的结局。小民属于能干型的上人,虽然没有被“下岗”,但需要给公司交最低一万元的股金。小民对此很是想不通,还是原来的工厂,还是原来的岗位,一夜之间变成了股份制的企业,他挣的还是那一点工资,咋凭空生出一个股金呢?可他们厂长现在叫老总的领导却给他们解释,拿股金就是说他们现在是公司的股东了,能参与公司分红,不拿股金的就不是股东,没有权利参与工厂管理,言外之意,就是必须下岗。这一解释吸引了一部分喜欢投资的工人,也吓住了不愿离开公司的人,工人们参与了入股,等待着来年分红。可是到了第二年公司却说亏了,没钱分红,到了第三年,仍旧没有分红的动静。工人就私下里议论,公司这是白白拿上他们的钱赚钱哩,向银行贷款还需要出利息呢,工人的股金却成了公司不需要付出任何商业风险的“保险金”。公司盈利没盈利,只有老总们自己清楚,他们这些所谓的“股东”加工人,成了随便被老总们宰割的羔羊。于是一些工人就暗地里悄悄地调查起公司的家底来,调查的消息是公司是一个烂摊子,连他们以前没改制那会儿都不如。老总权利不受限制,各种监督管理严重缺失,公司现在快成一个空壳了,如果公司破了产,他们所渭的股金就打了水漂。消息是真是假,谁也没法弄清,反正一些有头面的工人就悄悄地将自己的股金退了出来,没有关系的就编个理由找领导直接要钱,还有给市领导写信告状的,一时弄得公司老总坐卧不安。

不知咋的,后来公司老总就怀疑我家小民在暗地里捣鬼。这也怪我家小民那张嘴,说话太直太冲,什么话在他心里也掖不住。在几次公开场合说了不利于他们老总的话。不知道哪位溜沟子的王八蛋向他们老总告黑状。老总就吃死了是我家小民在背地里挑唆闹事。老总整治了小民好几次,第一次是找茬免去了小民的车间小组长职务,直接赶到一线的制坯车间当技术员。第二次是技术员也不让当了,让小民到装卸车间当出库检验员。小民对此很苦恼,几次在我面前唉声叹气的。当技术员的时候,我就劝他,咱原本就是吃技术饭的,让当技术员就当技术员吧。后来到了装卸车间当出库检验员,那虽然也是一个技术性岗位,但却明显是贬低我家小民了。过去检验员都是让一些老弱病残的员工来做,现在却让一个曾经被厂子里表彰为标兵的技术员去做,很明显是恶心我们家小民呀。当了检验员还不算,后来干脆让小民当仓库管理员。小民终于服不住了,就去找主任,找分管副总,后来又去找老总。最激烈的一次是小民坐在老总的办公室吵了几句,老总当保安的小舅。子王二胖为这事和小民打了一架。老总把我家小民恨到了骨髓里,想开除我家小民,可却找不出光明正大的理由来。王二胖的杀心也许就是从那时产生的,在剑仓库拉货时,还没等库房门打开了,就倒车直接撞向了正在开门的小民。

这天杀的王二胖撞了我家小民还不算,第二次又从小民身上碾过去,你说我家小民能好吗?!

当我看到小民时,我差点认不出那块白布盖着的就是和我相濡以沫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小民的身体被碾压得严重变形,头部竟然裹着厚厚的纱布,一只眼眶也塌陷了下去,我当时看到他那惨样,早已经软成了一团,也不想想小民的眼眶咋能塌陷了呢,后来我才听他的工友说,小民的脑袋被车碾轧了,当时眼珠子就被挤了出来。小民的脑袋就是被王二胖那个王八蛋第二次碾轧过去的。如果仅仅是倒车撞了我家小民,小民的死相不会有那么惨。

红旗建筑材料公司以意外工伤事故处理这事,我当然不能答应。这王二胖明显就是带气开车故意撞人嘛。他王二胖往车库倒车看也不看我家小民一眼,直接就将车子撞到了还在开门的小民身上,这和凶狠狠地将一把钢刀直接捅入他的后背有什么区别。而且他还第二次开车从小民身上碾过,这不是怕我家小民不死又补了一刀吗?他王二胖就是要致我家小民于死地才这么开车的,他是故意杀人,咋能说成是意外事故呢?!

我在他们公司老总的办公室呆了二天,要求公安机关惩罚他的小舅子。公司毕竟出了人命,公安局当天就将王二胖逮去了。他们老总就让手下的人和我谈赔偿要求,说愿意多花钱将事情了结了。我哪有心思和他们谈这些。他们就找我的老公公谈,找我的小叔子谈,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征得我们的谅解后,好让公安机关从轻发落王二胖。他们谈了三天,好像也谈出了个数字,就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当时已经是昏昏沉沉的人了。我每天就想着小民过去和我在一起的事情,想着那天上午他还刚刚给我买了一双新皮鞋,我还等着他下午下班后,陪我上街臭美一下呢。想着这该死的王二胖心上咋就这么歹毒呢,我恨不得一口生吞了这王八蛋。公公和小叔子来和我商量赔偿的事,我就含着泪对他们说,让他们看着办吧。谁知就连赔偿的协议还没签了,公安机关就迫不及待地将王二胖放了,说是叫什么取保候审。还将这起案子定为安全生产事故。我当时听到这消息后,就从他们厂子跑出来,直接去公安局问个究竟。公安局的人说,家属已经原谅了这件事情,案件也就是个安全事故。我当时就和接待我的人叫嚷开了,我说王二胖那是故意杀人,我咋会原谅他,你们不能放过他。我哭着说着,可接待我的人就给了那么几句话,就打发我走。我哭着走回了家,公公和小叔子还等我去厂子里签字呢,他们说他们已经签了。我咋会签这个字呢?难道几个臭钱就能买走我家小民一条命吗?他王二胖敢光天化日下杀人,他就必须以命抵命!我想着小民生前对我的好,想着从此我一个人将带着未成年的娃们孤苦伶仃地生活,我连寻死的心都有了,可我在死之前绝不能便宜了王二胖。我再去找他们老总,老总连个面也小露,我找公安局的领导,领导也找不着,我就想着去市里找领导,可我又不知道去找准。我就想起了在脖子上带牌到市机关大门口喊冤的办法。我这也是从电视里学来的,想着只要我带着一个硕大的牌子很扎眼地往机关大门口一站,肯定能招来不少围观者,肯定也有人会来管我。那一阵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胆小害羞的女人了,我想着我可怜的丈丈,想着我未成年的孩子,我就是吊死在机关大门口也无怨无悔。谁知我刚站在机关大门口没多久,就让几个人塞到车里拉走了。

那时,我就看到了耿老汉。

那几个年轻人向我走来时,我还以为是有人要接待我,让他们来叫我。哪曾想,那几个人看到我一句话也不说,拉住我的胳膊就往车里拽。我问他们干什么,他们也不回答我,就是让我上车。我说我不认识他们也不上他们的车,他们就发死力拽我。我就边挣扎边喊人救我,可是刚才围观的那些人都躲得远远的,连个站出来替我说一句话的人也没有。我当时害怕极了,弄不清这几个人的身份,我甚至以为他们是来追杀我的。

耿老汉那时就站出来阻拦了他们,可那几个凶狠狠的人,也不管耿老汉是机关里的人。他们最后还是将我拽进了车里。他们两个在后面押着我,一个开车,我昏头涨脑也弄不清这几个人要把我怎样,就横下心来,看他们能把我怎样。最后这几个人把我拉回了红旗建材公司。我这才知道,那几个人是厂里的人,他们老总知道我去了市机关上访,就安排人将我强行拉了回来。在公司里,我见到了我的公公小叔子,公司的那几个劝解的领导就动员我公公和小叔子劝我息事宁人。公公和小叔子咋劝我呀,小民也是他们最亲的人,他们也知道小民的死因,他们也恨不得枪崩了王二胖。可公公和小叔子好像比我理智多了,他们也许是知道小民人死不能复生,知道我家势单力薄斗不过人家财大气粗的老总家,所以就面对了现实。可我不能呀,小民的冤死已经要了我半条命了,我还顾忌什么呀!

我谁也不听,我就是要为我家小民伸冤到底。

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的上访却为耿老汉带来那么多麻烦。,他是我在孤立无援时,唯一帮助过我的人,也是我进入机关大院上访要攻克的第一个人。我信任他,也尊敬他,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有那双鞋子的麻烦了。四耿老汉的确不知道那双鞋子会给他带来麻烦。

就在耿老汉将那双鞋子物归原主变着法子还给翠儿没几天,老白头却将鞋子送了回来。老白头那天的脸色很不好看,自从工厂倒闭他俩久别重逢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老白头的神情会如此凝重。

老白头手里拎着那双鞋子,一进他所住的门房,就将那双鞋子重重地扔在耿老汉的床上说:老耿啊,你弄错了吧,这鞋子哪是我家翠儿的呀!耿老汉被老白头不同寻常的举动弄懵了,他不知道老白头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粗鲁不堪。他结结巴巴地问:这鞋子不是翠儿的吗?咋不是翠儿的呢?它不是……耿老汉赶忙住了嘴,他觉得自己差点将主任说出来。

老白头一脸怒色,说:翠儿说这鞋子不是她的,你看看那鞋里装的是甚东西,咋就想到是我家翠儿的呢?

能有甚东西呢?耿老汉彻底被老白头没头没脑的话弄懵了。他急忙拿起被老白头扔到床上的鞋子,鞋子仍旧红得晕眼,细长的高跟和尖尖的鞋头给人一种不一般的别致。耿老汉记得他送这双鞋子的时候,还有一个他临时配的纸盒,现在盒子没了,那双鞋子还是那双鞋子,能有什么东西呢?

耿老汉一脸尴尬地端详着那双鞋子,正在疑惑,老白头又说:你看鞋子里边放着什么?耿老汉这才将鞋脸扳开,他看到鞋子里是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再仔细看,那花花绿绿的东西不是一沓钞票吗?耿老汉伸手将那些钞票从鞋子里取出来,这回他看清楚了,这哪是什么钞票呀,是一沓还未打开的冥币,只不过这冥币印的跟钞票一模一样,就是上面的题字和一侧的头像不一样。

耿老汉差点笑出声来,这鞋子里咋会出现冥币呢?

老白头看着耿老汉怪模怪样的表情,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很生气的哼声。那样子似乎是说:看到了吧!鞋子里冒出了这么晦气的东西,你咋说这鞋子就是我家翠儿的呢?!老白头哼完了就要转身离开门房。

耿老汉怪模怪样的表情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见老白头怒气冲冲就要离开,知道这是老白头误会自己了。忙一把拉住老工友的手说:老白,我咋会知道鞋子里会有这些东西呢?兴许是哪个爱开玩笑的女子放进去的。

老白头仍旧余怒未消,说:翠儿说了,这鞋子压根儿就不是她的,她怎么会有这么一双鞋子呢?你听谁说这鞋子是她的?老白头定定地看着耿老汉,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了老工友的半点情感,说完也不等耿老汉回答什么,哗地一下子推开门出去了。

耿老汉怪模怪样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就像寒江上的一只水鸟缩着脖子呆在那里,直到有人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叫他的是办公室的通讯员,通讯员告他,主任让他去办公室一趟。

耿老汉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刚才老白头莫名其妙地摔鞋,鞋子里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沓冥币,还有老白头莫名其妙的责问,还没有让他回过味来,怎么这事难道翠儿已经告诉了主任,主任也要拿他“过堂”不成!?

真是人要背时,喝口凉水也塞牙。耿老汉努力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好让自己平静下来。按理说,以他和老白头多年的老工友关系,即使是自己把鞋子送错了,老白头断不会沉下脸来和自己说这件事,更不用说还红头涨脸地和他撕破脸皮了。可老白头却一反常态,完全用一种陌生的口气责问自己,好像自己是成心将一双装了冥币的鞋子送给翠儿的,看他一脸怒色的表情,指不定老白头是听到了什么话。难道是翠儿和主任的事情老白头也知道了?可那天他去送鞋时,老白头夫妇也没有表现出一点迹象呀,要是他们知道女儿和主任这个半大老头子鬼混,他俩一定会在他面前不好意思起来,他们也不会一再可嘱让他照看翠儿了。他们这些老工友们,尽管一生清贫,可他们把自己的名誉看的比命还重要,更不用说对子女的要求了。如果知道了这鞋子是主任买给翠儿的,老白头一定臊得连他的面也不想照,他怎么会那么怒气冲冲将鞋子二话不说摔在他的床上呢?可老白头异样的举动,好像他真的受到了什么刺激,要不他不会和自己撕破脸的。是不是翠儿看到鞋子说了什么话,而那些不知从哪里突然飞出的冥币更加重了老白头对他的猜忌,所以老白头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他,就怒气冲冲地来,又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呢?要是这样,翠儿就极有可能将鞋子的事情告诉了主任,主任也就急匆匆地打发通讯员来叫他……

耿老汉激出一身冷汗来,他急忙将那双鞋子放到床底下,也顾不得摸把脸,就带上门出去了。

院子里的阳光明晃晃的,花圃里快要凋零的花朵在太阳底下仍旧显得五彩缤纷,耿老汉觉得阳光晃得他有点头晕眼花,脚底仿佛也踩上了棉花,软绵绵的,让他产生了一种想蹲下去的幻觉。可他哪能蹲下去呀,主任怒目圆睁的脸孔像头顶上仿佛要掉下来的太阳,一直晃得他心神不宁,让他大脑飞快地搜索着应对的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呢?!怕什么,就遇到了什么,早知道送一双鞋子会引出这么多麻烦,当初他还不如一咬牙将那双鞋子扔到垃圾堆了呢,就是主任知道了鞋子是疯女人拿走的,知道是他故意将鞋子扔掉的,也比现在翠儿在他面前告自己一状强呀!翠儿现在在主任面前是什么地位?!她现在说甚就是甚,她能一口咬死你,将你从此赶出机关大院,也能将事情说成另外一种样子,让主任对你感恩戴德宠爱有加。可问题摆得再明白不过了,连老白头都和自己翻了老脸,翠儿咋会放过自己呢?

耿老汉沉沉地一路走来,就几步的路,他觉得自己比红军当年走二万五千里长征都困难。 主任的办公室门口仍旧排了很多办事的人,其中就有拿着一叠文件的翠儿。耿老汉本能地站在离人群较远的地方,等待着众人办完事后他再进去。以前遇到这事,翠儿都要热情地迎上来喊他一声耿伯伯,然后总是让他先进去办事。那一声耿伯伯让他有一种亲情的感觉,恍惚问让他觉得他和老白头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可今天,翠儿却一直耷拉着头,既没有朝他这个方向上看,也不和周围的人说话。他远远地瞅了翠儿一眼,翠儿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不正常的东西。耿老汉觉得白己的心里隐隐地痛,他倒并不是在乎翠儿那一声甜甜的叫声,也不是奢望别人能礼貌地对待自己,他突然地感到有一种悲哀的东西向他袭来。是自己悲哀吗?就为一双破鞋子,他绞尽脑汁想把事情办圆满了,可最后却事与愿违。是翠儿悲哀吗?一个在他眼里鲜鲜活活的姑娘,怎么会和一个半大老头子的主任纠缠在一起,突然之间会变成这副模样。还有那个老白头,他俩从年轻小后生交往到现在,从来都是心无芥蒂,可几天的时间,却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很深的误解。唉,耿老汉觉得自己浑浊的老眼痒痒的有点难受。

老耿,主任叫你呢,你还不快来!通讯员却在门口叫他。

其他等候的人目光齐刷刷地向他投来,翠儿也不再耷拉脑袋了,也抬头看他。那一瞬间,他仿佛是犯了错误的孩子,呜呜地答应着,也不敢看众人脸上的表情,便推门走进了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正埋头批改着什么,见他进来,很随意的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耿老汉陪着笑脸,半弓着腰,也没敢将屁股完全坐在沙发上,只是半蹲着将屁股轻轻地挨着了沙发的一个角上。

好一会儿主任才将批改的东西放下。耿老汉又赶忙让自己脸上的笑容多了一点,等待着主任发话。

主任说,老耿啊,你和我说的那事,办公室准备过几天就弄,具体的操作步骤我让副主任负责,你一会儿找找他,好哇!主任边看手里的文件,边少头无尾和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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