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
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三下午的自习课,许晚晴从来不上,她有比上自习课更重要的事。教室里的同学吵吵嚷嚷,像一锅正熬沸的粥,许晚晴趁着乱劲,打开教室的后门,偷偷溜出去了。班长这会儿忙着往黑板上刷名字维持纪律,谁要是捣乱,名字直接就上黑板。结果,半节课下来,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名字。除了班主任和班长,谁能想得出这么老土的办法看自习?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没有多大的威慑力,但对许晚晴这样的同学来说,多少还是有些顾虑,名字上了黑板,毕竟不是什么美事。许晚晴脑里不自觉生出来的一些念头,多少都带着点近似于行为洁癖的唯美主义,那些不知道所以然的,反正只要不是好事,就绕着弯走。包括自习课上黑名单,只要是她在教室里坐着,名字就从来没有被写上去过,不论前后左右吵成什么样,她都不说话。不说不代表她不参与,她的方法更隐蔽。她传纸条,说是传纸条,其实就是传本子。本子上有两种颜色的笔迹,密密麻麻的,全是聊天记录,她用蓝笔写完,合上本子捅捅同桌,他就极有眼色地送给隔壁组同排的邻桌。这么经过三五道手,就传到石楠那了。本子上什么都有,歌词,摘抄,还有闲话,比方谁跟谁找对象了,谁和谁下课多说了两句话,谁放学送谁回家了。
下午第三节课的教室就是广场,就是公园,就是草地。谁还有心思学习?自习课就是上给老师看的,有学生家长提过能不能早放学让他们早点回家吃饭,在家里自习?老师还会反问,你以为你们的孩子离开学校就会回家了么?话里带着一种对家长自不量力的嘲讽。心想你自己种下的是龙子还是跳蚤,你自己不知道么?你当我吃饱了撑的愿意把他们留在教室里?班主任确实说到做到,自习课基本不来,一个过了四十的女人,在这样的教室里呆上四十分钟,那更年期得提前多少年啊。基因到底有多强大,看看这个普通班就知道了。为什么把普通班放在一楼走廊尽头的教室,教务处多有先见之明啊,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来到这个班的,一大半都是花钱走后门拍大腿进来的,你看看这些小王八犊子,正是刚通点人事又半懂不懂的时候,个个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自毁前程啊。一句话,天牛的麻袋片做不成龙袍。许晚晴是这个班里唯一的例外。她入学的成绩并不怎么样,但是上了高一,开窍了似的,听课认真,第二天的作业交得也及时。至于自习课的表现,比起那些桌子上摊着瓜籽,头上戴着耳麦的同学,传纸条已经是相当含蓄了。这样的环境哪能做题看书?用班主任的话说,那是自习室么?那是自由市场。你们是学生么?都是家庭妇女。传纸条是许晚晴一天唯一的消遣。石楠才有意思,动不动抄起那个本子,自说白话的,写上一大篇,像日记一样,传给许晚晴看。那样的本子,她俩基本一周就得干掉一个。怪不得她同桌常常把本子递给她们时会说,你们这是传纸条么?你们这是在写奏折。谁稀罕写奏折,呆在这么一个病人膏肓的环境里,望一眼四周那一张张年轻的大妈脸,都觉得前途堪忧。说严重点,要不是勇气欠佳,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提前报废了。石楠每天在本子上写的第一句话都是:“晴,你看我今天看起来是不是很怂?”许晚晴就回她:“楠,你不是今天看起来很怂,而是天天看起来都很怂。”后面画个小笑脸。接着石楠会说:“晴,你敢不这么真诚么?”后面也画个小笑脸。青少年的乐趣真的足不忍恭维,一个本子跋山涉水地过了五六道手,就为了这么几句在别人看来没屁眼的话。通常,石楠还会问许晚晴放学以后去不去她家里写作业,许晚晴很喜欢去石楠家写作业,曰的也并不是写作业,只是想和石楠多腻一会儿。石楠的性格就像她妈妈曹英,善良好客,什么都不计较,对许晚晴更是温柔,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不走都行,她们俩一般都是放学一起去石楠家,写完作业再听会儿音乐。到了九点钟,许晚晴才骑着自行车回家。
上主课的时候,许晚晴从来不和石楠传纸条,她把笔记做得工工整整,晚上还得给石楠看,石楠呢从来不做笔记。如果说许晚晴每天是来上学的,顺带传纸条,那石楠就是每天来传纸条的,顺便上学。同样是稳固友情,却不在一个重量级,石楠是许晚晴的朋友,而许晚晴是石楠的全部。这个年龄的友情,在格外重感情的孩子眼里,就是不用拾柴的火焰,想要它烧得多旺,就能烧得多旺。又都是独生,彼此在对方眼里,谁看谁都像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分开一分钟就觉得折磨。
二许晚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姑娘了,她正抱着孩子坐在床上和一个内陷的乳头较劲,孩子每嘬一口都扯心扯肺地疼,疼得她后背发冷。再疼也要喂,不然怎么办呢,买进口奶粉么?花钱不说,还麻烦。就这么咬紧牙关挺着,想点别的什么事转移一下思路。可是,人就是这么金贵的玩意,受苦的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脱离苦海,哪还有心思想别的。母乳期的孩子吃睡都没时没晌,说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嗷嗷叫唤着要吃,说吃饱了就撒开口睡,也有时候吃着吃着就睡了。她给婆婆说过,说是她不会喂。按她婆婆的意思,孩子饿的时候不要马上给他吃,先让他哭两声,嚎累了也饿急了,一口咂上灌个满当,睡的时间也长。不婴一哭就搂过来捂两口,一哭就搂过来捂两口,小人不大都惯痞了,刚吃奶就学会欺负大人一哭就有奶吃,时间长了,大人拿不准他饥饱,就不好找规律,除了你自己谁也带不了。许晚晴觉得婆婆说的话,都是没有养分的风凉话。什么是风凉话,只说不干就是风凉话。你讲话好带,你领去带好喽。从出了月子到现在,来了没有几次,每次来都跟打狼的一样,前脚还没扎稳呢,后脚已经准备撤了。一进门,刚站到客厅就嗷一嗓子:“哎呦,我的大孙子呢?”一整就是半个月半个月才来一趟,来一趟还跟踏青一样,扬长而来扬长而去。眼看着这娘俩坐在灰堆上吃,坐在灰堆上喝,都不拿块布子给拾掇拾掇。嘴里还经营着:“带孩子就这样,带孩子哪有个利索劲,你奶奶他们那一辈都有句话这么说的,生一个孩子要跟着吃三年稀屎。”意思就是透个忙劲:一辈辈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忙出来的,哪个生完孩子不是苦就来了?孩子都是一个人左手帮右手带出来的。一手端着饭,孩子说一声“拉了”,马上就得去伺候,擦完屁股忘性大的,连手都不洗,就端起碗来继续吃。
许晚晴也不是瓤的,要是为这个事情跟周志昌淘气,那真得不偿失,整个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不跟他生气,好好哄着,他就是手脚再笨,只要有心,也还能算是个好劳力。你去跟他抱怨婆婆怎么不管她,他帮不帮你,都是自己把自己往套子里装,帮你又能怎么样呢?去和老娘理论,问老娘:你为什么不帮你儿媳妇带孩子?就是聋子一听,也知道是谁在点炮。要是赶上少爷心情不好,觉得你挟天子以令诸侯,生了个儿子了不起了,竟然公然挑战他的亲情,再给许晚晴撂挑子,那她可是彻底没电了。说起来,周志昌这点比一般的新爸做得好,自从生了小周洲,他几乎包揽了除喂奶和做饭以外的所有活,包括半夜起来换尿布,甚至还负责把小周洲捧到许晚晴的乳头边。半夜三更,和小周洲混战一天的许晚晴,累得跟个三孙子似的,倒头就睡,让她半夜起来靠到床头喂奶,她就哭。那样子好像需要吃奶的不是儿子,而是她。许晚晴就是觉得委屈,这么好的年代,这么安定的社会,一个人连睡顿整觉都不行,还是人么?周志昌最怕她哭,她一哭,简直就是用眼泪无声地控诉他们全家。一边哭一边曲着腿给孩子喂奶,像梦游似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而是道具,梦里在拍一个苦情家庭剧,她是当之无愧的女主角,披头散发,膀大腰圆,又丑又凌乱。
这个办法还是周志昌想出来的,只要孩子一吃,他就把许晚晴的秋衣撩起来,把儿子的小嘴对上去,许晚晴连眼都不用睁,迷糊着事就办完了。许晚晴当然觉得很贴心了,见了婆婆,心里也会暗暗得意一下。
曹英却不这么想,也不是不想,说到底还是不理解,她怕石楠跟上不三不四的人学散了,不过看到女儿和许晚晴好得一个人似的,反而放心了许多。再加上许晚晴的性格也很有喜感,基本上是老中青三代都有眼缘的好孩子面相,那一对眼睛格外有主见。这样的孩子遇事爱琢磨,不容易学坏。往往是石楠那样的焖豆角,什么味都窝在肚子里,她不说谁也不知道,说转弯就转弯,连个留神的机会都不给大人。还动不动闹情绪,她的情绪就是她的护身符,你一说她她就倔,不说她她就晒脸,没一点女孩子的殷勤劲。半大的姑娘,快十八了,跟个冻秋子梨似的,你想跟她交流本是为她好,到头来,却搞得好像是你跟她过不去一样。别人都说这是青春期,这真就是青春期么?青春期都这么牛逼么?一个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谁该她的了?除了要钱的时候主动和你说句话,平时只要一回家就先关门,要不是看着姑娘大了,曹英真想把那门给卸了。门关得严严的,叫她吃饭还得敲门,要不然,她还说你不尊重她。声音还喊得那么尖,好像一肚子的隐私和秘密不能招人待见。什么是尊重,你知道么?叫你三遍都没反应,你这怎么叫别人尊重你呢?在她们眼里,尊重是什么,尊重就是她可以不尊重你,但是你不能不尊重她。曹英有时候看着许晚晴就想,石楠是自己生的,怎么有时候活生生就像个长钉子一样,怎么看怎么扎呢?养孩子都是业障,上辈子欠多了,这辈子来讨债的。
说起来,曹英也是在学校里工作的,只不过不搞教学,在图书室里,自从她得罪了上一任领导,就一直蹲在图书室里。说是图书室,一个中学的图书室,能有多大的道场?就是两间教室打通了,弄了几架子书,天天抹灰扫地。现在的中学都在升学率上较劲,谁还会在乎图书室有什么作为,巴不得学生们一天到晚除了课本什么都不看,阅读什么不着四六的素质,就是放着正经书不看,也不去看那些考试屁都用不上的闲书。同样是书,课本看好了,考个好学校,将来到了社会上,好寻个金饭碗。那些架子上摆的期刊,月月定时来,缚一年都是整箱整箱地码到一起塞到库里了。什么《少年文艺》,什么《儿童文学》,什么《萌芽》,这样的墨水灌了也白灌,伤前程啊。每天早上,曹英一到图书室就开始洒扫,弄完以后就往电饭锅里加米加水,准备中午饭。闲职有闲职的好处,不用吃食堂的石子儿米饭,高兴了再自己带点菜,一个人守着放在中间的大桌子,好好料理完中午饭。这头吃完,那头睡,站着躺下都一个人。
哪个成年人,都得有点自我安慰的本事。曹英刚从教务处闪下来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副气定神闲,别人都说她这是被打入冷宫了。说得怪好听的,什么冷宫,哪里来的宫?就是个冷呀。
冷归冷,日子还要过下去,要过日子,首先就不能亏了嘴巴。没几个月,曹英就发现这个地方离领导的视线远,只要不是在图书室里放音乐跳舞,基本上干什么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关心。“谁说我是个怂包?就是我得罪小人崴泥了,什么烂婊子,谁沾上她准倒八辈子血霉!”一想到自己就像那桌子上落的灰尘一样,说让人掸掉就让人掸掉了,曹英心里就止不住把那件事拿出来咀嚼一遍。四许晚晴的精明之处就在于,她能耐得住寂寞,一个人要是能耐得住寂寞,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尤其是年轻人。别人都是将学过的东西束之高阁,许晚晴却将华罗庚的统筹方法活学活用,初一学的东西,按理说早就还给老师了,却偏偏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起到了前所未有的作用。许晚晴心想婆婆:“你不来,我也不去,以一静制百动。想让我哭着喊着去跟你求口饭吃,除非我死了。”老话怎么说的?“手一双,口一张,不怕婆婆是活阎王。”
这么想的许晚晴,早上七点不到就起床了,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先烧开水,开水烧好以后就把前一天晚上泡好的豆子打成豆浆,豆浆澄清以后,再放回打汁机里抓上两把大米,再打一遍。出来的就是豆浆大米糊糊,看着不怎样,可喝了贼下奶。要说许晚晴的奶水真是争气,一个奶子虽然有点内陷,但是另一个奶子,就跟小喷壶一样孜孜不倦,喂一对双胞胎都够了。喂奶的人饿得快,饿的时候就像有只手伸到胃里把刚吃进去的东西一把给掏空了,这豆浆大米糊糊就是为了这一天之中应急用的,饿的时候来不及做饭,倒一碗就能喝。炖猪蹄花生汤那样的伙食,是有人伺候的人享受的,刚买来的猪蹄上用火燎过的毛,不清不楚地扎在那儿,眼看着那些毛和花生一起下锅,再看到那飘着白油花子的汤,别说吃了,许晚晴看一眼就想生病。
豆浆大米糊糊打好以后,许晚晴就开始切生姜,生姜切成片子直接煮水喝。像她这样刚出月子就上锅的人,洗洗涮涮,骨节里不免会钻凉气,倒没有具体哪里不舒服,就是站的时间长了,虚汗淌得跟自来水一样,一股一股地冒,弄得许晚晴整天黏乎乎的,没有一点干爽气。生姜水做代饮,也是沏了一天的量,准备渴了就喝。
这两样弄好,算算时问,周志昌差不多该起床了,她赶快架上锅子下西红柿鸡蛋面。一锅挂面甩四个鸡蛋,周志昌不爱吃鸡蛋,最多一个就打发了,剩下三个鸡蛋,能让许晚晴顶到中午周志昌回来帮她抱上孩子,自己再做中午饭都没有问题。面在锅里做好以后,等周志昌磨蹭着上了桌子,也煳得差不多了。因为婆婆从来不管他们的饮食,周志昌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一直表现出一副逆来顺受不挑食的样子。一般都是许晚晴做什么吃什么,多一句话都不说,不好吃也说好吃,好吃的话更是说好吃。许晚晴由此延伸出很多的家庭政策,比如她常常头发一甩,霸气十足地说:“儿子是我们的眼珠子,我们是他的眼框子,从此以后我们三个就是一个人,所以你的就是我的。当然了,我的还是我的。”周志昌也是行出必果,兜里的大票从来没有超过三百,加油另算。基本上这三百也被许晚晴以各种开支理由给消费了,总之是一个月下来,没多少钱是花在他自己身上的。主要是周志昌除了对她和孩子有求必应之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一个男人烟酒不沾,基本就是从某种维度上把自己给阉了,说明他的交游相当有限,可往深处说,他需要别人的地方很少,被别人需要的地方也会很少。许晚晴就是靠着这套精神瑜伽度过了儿子初生的八个月,既没有找个高点的地方把自己扔下去,也没有找个高点的地方把儿子扔下去。觉得自己像胜利了一般的许晚晴,以为周志昌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儿子,就跟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一样。但是,这世上很多自以为是既成事实的想法,是必死无疑的,只有当我们通过时间眺望时间,才能从过去含混的呼啸中,找到那些被风卷入空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五有些人一天之中的情绪来得就是这么快,刚起床,不是憋了一肚子屎,就是憋了一肚子气,好像因为一觉之间没有睡死过去,而是醒来了感到恼怒。许立国就是这样,起床以后一直蹭着,不洗脸,也不出恭,先点一根烟坐在床上靠着。早饭都端上桌子了,他还是无精打采的熊样。他清早的这副烦人劲,在许晚晴她妈李喜明看来,却格外有股老爷儿们的骚情。她不断地走到他身边一遍遍地叫:“老许,起来吃早饭吧,早点吃完早点出门办事。”一遍又一遍,许立国却一脸的萎靡不振,跟没听见一样,不抽到第四根烟,绝不离开床头,仿佛全天下就他一个男人是靠诚实劳动换饭吃似的。
李喜明最近几天都是在一个巷子口的小馆子里吃中午饭。结婚十几年了,他们家很少开火。以前许晚晴的奶奶在,后来许晚晴就住学校食堂吃中午饭,许立国生意做得东张西望,一天到晚根本没有点,走到哪歇一脚赶上饭点儿就解决了。许立国为此没少抱怨,李喜明却稀里糊涂的,从不懂到懂,又从懂到装不懂,十几年就这么混下来了。李喜明虽然在医院工作,实际上并不和病人打交道,她在档案室,办公的地方在医院里的位置比较偏,一上班就开始对着电脑抄病历。早上十点去开始抄也行,下午四点去开始抄也行,这个工作就这点好,甭管几点上班,都是正点下班,也没人管。中午饭就在医院附近的小馆子里将就一顿,晚饭更好对付了,如果他们父女俩都回家,便一家三口下一顿馆子。十几年下来,除 了李喜明雷打不动地年年都在减肥以外,许立国和许晚晴两人瘦得跟芦苇秆似的。同事和她一起工作年头长的,都劝她要学会做饭,她也知道过日子,哪能天天在外面吃呢,也想学。可是这人一过三十五学啥都锈,哪像嘴上说的那么容易。再加上许立国动不动还喜欢吃个带馅的,爱吃个面食,这不更好了,更不用做了。满大街都是面馆饺子馆包子馆,一去了就热乎乎端上来,哪像在家里,吃一顿饺子,从一大早起来割肉剁馅,择菜洗菜,再和面擀皮儿,最后才是包,等吃到嘴里恨不得吃一顿管一个礼拜。男人只知道动嘴巴,哪知道其中的辛苦,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吃完了筷子一甩,跟没事人似的。做完了吃完了,再还得洗碗。就只是早饭那几个碗,李喜明有时候都是放到第二天早上又要做饭的时候,才三两下糊弄地洗了。除了熬粥,李喜明最拿手的是蒸鸡蛋羹,她能把鸡蛋羹蒸得像果冻一样弹软。这唯一的手艺还是女儿两岁的时候,许立国他妈回老家,李喜明上顿蒸鸡蛋下顿蒸鸡蛋练的,等婆婆从老家回来以后,许晚晴一见到鸡蛋就用一只小手捂鼻子,另一只小手连连摇着:“嗯,臭臭臭,臭臭臭……”当然,她也会炒米饭,是婆婆彻底撤了以后,李喜明被吃饭快折磨疯了,才琢磨着学会的。倒不是因为许立国,许立国那个时候,基本就晚上要睡觉的时候才回来钻个被窝。而许晚晴,只要是李喜明做的饭,统统都是皱着眉头像吞枪药似的。眼看着孩子越来越瘦,她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天李喜明发现,小家伙饭量相对比较好的时候,就是吃她做的炒米饭。自从经过那几年妈妈炒米饭的历练,一上高中的许晚晴,见什么都觉得好吃。学校门口的串串香,辣糊糊,十块钱以内管饱。也许是从小把脾胃给吃坏了,十七岁的许晚晴读高一,一米六五的个头,包着骨头的就是皮,还不爱吃肉。
起床以后的许立国,端起饭碗就要呱哒嘴:“哎,我说李子,这碗粥你不是昨天早上留到现在了吧?跟昨天的一个味,要我说你要是这一个做法,还不如一次把一个星期的熬出来放在冰箱里,每天喝的时候热上一点。”
“我倒是想,可是你看看我那个冰箱是不是该换个大一些的了?这个用了这么多年,冷鲜已经很差了。你看看,我昨天下班买的豆干准备今天早上和榨菜一起调个小菜就粥喝,可是拿出来已经馊了。”
许立国说:“看什么看,再看也是制冷的,是你买回来就馊了。”
这点许立国倒是没有冤枉李喜明,就是因为不会做饭的缘故,买菜也是马马虎虎的,经常是到了菜市场一报菜名,菜贩子吆喝着直接就给称了,从来不知道挑个水灵的,臭鸡蛋烂菜叶馊豆腐买回来都是经常的事情。更严重的是,有一次买回来的机器压水面,下到锅里盛出来拌上辣椒吃了一口,黏黏乎乎地沾牙,才发现是坏了。这么大岁数了,还用人教么,买的时候不能闻一闻?她从一开始就对做饭心里有嫌弃。许立国乐得不用在家吃,否则怎能过了这么多年?开玩笑呢,要是和她在这件事上计较,日子还怎么过?夫妻两个就是这么怪,一旦不在一个锅里搅食,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就像恢复了单身生活一样。至于孩子,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小单身。各自对彼此的各方面生活都不太在意了,甚至觉得回家都是各自带着各自的空气回来的,没有任何干扰,时间一长,都快忘记自己已经结婚了。至于还睡在一张床上,更是不值得一提了。现在的男人不知道怎么了,一过三十五,一个个就自觉不自觉地变成了药渣子。女人呢,自打有了孩子,就跟块拧不干的抹布似的,懒兴得几乎到了连最基本的尊严都不维护了。好像生孩子使的劲太大了,顺便把心都给拉出去了。就连许晚晴,都朦胧地睨出点什么了。有一次她和石楠一起写作业,石楠突然问她,你父母还那个么?许晚晴正啃一道数学题,连眼皮子都没抬:
“就他们那三脚猫功夫,我看是早就不行了。”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看见?”
“你也说了,我没看见么,就是因为我从来没看见过。”
十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对什么事都热切探索的时候,而许晚晴,好像对大家都关心的事情总是这种无趣的样子。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石楠虽说是她的好姐妹,也不怎么弄得懂。许晚晴的眼睛里就像有一片云,时而聚拢,时而吹散,缺乏一种对未来炯炯有力的光芒。别人都说她比一般的孩子懂事,起码不用大人多说,就能把学习放在心上。只有许晚晴自己知道,她其实没有那么懂事,并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至于学习,一天坐在教室里六个小时,一个星期就是二十个小时,一个月就是一百二十个小时,总得找点事干吧,听听课,做做笔记,一晃就下课了,否则这日子怎么熬呢?这也是为什么她的成绩在这个班轻轻松松就偏上,原来并不是她多用功,而是大家都不学。
六许晚晴很少起夜,她的瞌睡只要一被打扰就会再也睡不着,怎么都睡不着,只能瞪着眼睛到天亮,睡意会彻底消失。有天晚上许晚晴起夜以后想知道几点了,但又不想开灯,就顺手拿过周志昌的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天地良心,她就只是想看看几点了。对这只手机轻车熟路的许晚晴,发现周志昌把密码给换了。三四点的城市,扫大街的师傅已经开始工作了。有人半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要工作,有人半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要捉奸。路灯之下的马路,像个光秃秃的大灯泡,泛着昏暗的光。
许晚晴不想和周志昌钉对钉,铆对铆地说事。虽然才过上日子,但是她知道,女人身子骨弱,不能和男人硬碰硬,硬来只能吃亏。而且男人要是对你动过手,动一次就能动两次,动惯了你就永远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横三五四就想打你。女人要想皮肉上不受苦,就得避免冲突,连吵架都不行,吵架的话哪有一句好话,说不上哪句不中听,男人的手就又上来了。
第二天一早,周志昌刚走,停了不到两个小时,许晚晴也抱着十包九裹的儿子出了门。许晚晴很久没有上街了,一进商场就像山顶洞人到了现代城,射灯照得她两眼直发花。女人就是这样,如果没有看到就算了,但是只要一看到,就像有人拿把小刀逼到她们腰眼上了,一边比划一边说:“快买吧,快买吧,不买就被别人买走了,放在兜里的钱那是两个人的,花出去了才是你自己的,傻瓜。”
并没有打算买什么的许晚晴,一咬牙一跺脚,一手抱着儿子执拗地逛了两个小时,想好好地买两件衣服。中间只有孩子饿的时候,她才找个专柜的试衣间给孩子喂喂奶。新上市的女装,一件件跟彩旗一样迎面招展,那面料那款式,穿在模特身上,别说是买了,看上一眼都相见恨晚,恨不得上去扒下来就走。只要走累了,许晚晴就试衣服,孩子让售货的小姑娘帮着抱住,试衣服真解乏,买不买心里都是个甜的。一试衣服,许晚晴才发现自己生完孩子以后,除了后背厚了点,抱孩子抱得有点驼以外,好像没胖到传说中别人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这让许晚晴有些欣慰。可是,不胖虽说是不胖,但是挡不住人看起来是肿的,尤其是那对还在发酵奶水的胸,怎么看怎么窝囊。生完孩子的女人要像揉圆的一团好面,要光,要干净。人一肿,看着就不干净了,多好的衣服穿在身上都不光鲜,活像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滚出来的彩蛋,有彩气,没人气。更别奢谈什么气质了。许晚晴最看重一件衣服的特点了,如果穿上以后不能让她有一丝区别于其他女人的东西从衣服里流露出来,不管多喜欢,许晚晴都不会买。这年月还有人光出来么,谁还缺件衣服?要是穿上一件衣服不出众,那不就像看到一只孔雀没毛一样,心里多不亮堂,还不如旧衣服看着有安全感。
许晚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没毛的孔雀,转了半天一件衣服都没有买。她抱着孩子在商场里三圈外三圈地来回逛,不累是假的,可叫她抱着孩子马上回家,又小甘心。就在决定要走的时候,一眼瞟到了电梯旁的一个i-phone专卖店,这一眼让她知道了不虚此行的目的,并且非常满意。
周志昌回到家以后,照常把电脑打开,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抖动鼠标。许晚晴做好饭以后,把菜都端上桌,才喊周志昌。周志昌说,手好酸。许晚晴就嘟着嘴巴像往常一样回敬他一句:“少爷,你只是小爪爪酸一下,我肚子疼得差点要命的。”这句话极有群众基础,周志 昌只要听到这句话,就会笑一下过去了。通常饭做好了,都是周志昌先吃,许晚晴坐在沙发上喂儿子。今天,许晚晴抓了把凳子坐在了周志昌旁边。
周志昌洗好手以后,拿着筷子正准备端碗,许晚晴说,你看还有一条鱼呢,我怕凉了用大盘子盖着。周志昌一听,便伸手去揭盘子。许晚晴哈哈笑道,刚出锅很烫的,你得去寻个抹布来,手垫着抹布去揭那个盘子。周志昌就是这样,只要是家里的事,你说怎么弄就怎么弄,反正你让我吃让我睡就行。
盘子里放的并不是鱼,而是一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周志昌是个电子控,要不是赶上许晚晴生孩子腰里钱紧,他早就玩上这个了。周志昌开心得像个小孩,把手机放在手里擦了又擦。喜欢就好,许晚晴心里想着,嘴上说:“人家说这个手机功能很多的,可以做很多事情,连上无线网,进了苹果的商店,能下载很多游戏的。完了,我再给你装个无线。”周志昌脸上像开了花,一个劲儿地点头。七许晚晴的名字是许立国和李喜明两个人一起给起的,因为他们快三十才结的婚,结婚两年才有的许晚晴,两个人趁着刚结婚的劲还没有过,头靠头地盘在爱情的热床上,一连几天翻看字典。“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许晚晴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黑夜对于许晚晴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很小的时候许晚晴就想,如果人类只有白天没有黑夜,该是多么孤独。站在人堆里的许晚晴常常感到孤独,孤独得像一个坚强的小地鼠。她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黑暗,在那片属于自己的黑暗里倾听不论是来自哪里的声音。许晚晴的左耳格外灵敏,能从很多个敲击地板的高跟鞋的声音里,分辨出哪一个是她母亲在上楼,也能隔着两道门用耳朵看到母亲在抽泣,更能隔着两道门听到自己的儿子刚醒来微微睁开眼睛的声音,便不等儿子哭,就第一时间将他抱起来。
她攀着那个声音站在母亲门口,久久地伫立着,脸紧贴着门板,想听到母亲均匀的呼吸,这样她就可以放心地去睡觉。每天晚上,她把母亲的照片放在胸口,用耳朵倾听自己的心跳,数着心跳渐渐地睡去。睡梦中,还用耳朵察觉着客厅的门有没有响动,听听会不会有人半夜里趁他们睡着了来搬东西。
一个半夜来搬东西的人,不是外贼就是内贼,这个内贼就是许立国。自从他和李喜明闹离婚开始,许立国已经离父亲和人这个称谓越来越远了。白天李喜明在家,晚上也在家,用李喜明的话说:“我得请长假,和你摽上了,看谁干得过谁!”
李喜明干不过许立国,是因为他太无耻了。他为了让李喜明带着许晚晴搬出去,声称不但要把她们的东西扔出去,还要连人带床都给她们扔出去。李喜明也不示弱,跟单位请了长假,天天守在家里,没日没夜地不出门。法院把房子断给了许立国,孩子断给了她。李喜明不服,她要房子和许晚晴。许立国这个王八蛋,手眼通天,不但把房子断给了自己,更可气的是,每月给许晚晴的生活费才一百五十块钱。都跨世纪了,抽盒烟得多少钱,一百五十块钱够用吗?羞先人的,为了婊子怎么不把自己剁掉卖了呢?就是这一百五十块钱,还要让许晚晴每月最后一个周二自己去法院取。
一个男人如果不知道责任是什么东西,不论他是几个孩子的父亲,都不妨碍他又蠢又没有心眼。就像一个男人的脑子里要是没有点高级东西一样,哪怕是看两页纸,只要里面仅仅出现男女二字,都会把他看成是一本如何睡女人的好书。在李喜明的眼里,许立国就是这样的男人,为了把她们娘俩从那套法院已经判决生效的房子里搬出来,他想出了更糟践人的损招。
家里的电话,多数时间都是许晚晴一个人打给同学用,李喜明要打一般都在单位打,至于打进来的,基本上就更少了。所以,她俩呆在家里的时候,几乎都快把它遗忘了,以致电话铃突然响起的时候,李喜明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这声音是从哪个屋子传来的?许晚晴年轻反应快,就奔书房去了。拿起听筒,半天听不出里面的动静,究竟是有人在说话还是干吗?虽然已经十七岁了,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听了一会儿,细细碎碎地不明就里,就把听筒递给了过来的妈妈。李喜明听了两分钟,狠狠把电话挂了。挂了电话的李喜明,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问,她感到一阵类似于妊娠的反应,想要哇哇呕吐。许晚晴也不敢多问,只是端了一杯水给她,手端着水的李喜明,脸比杯里的水还寡白。她像往常一样嘱咐许晚晴去写作业,许晚晴便拿出《英语》默默地看起来。自从许立国离开家以后,许晚晴跟自己承诺,这学期期末,一定要抓住滚动的机会跳到重点班去,让李喜明乐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