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不必在乎许多
更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窦唯《无地自容》歌词
一
第四次了!
事不过三的训诫在我身上完全失效。我1.6排量的嘉年华在小区里接连遭殃———这一回,引擎盖和车门的划痕像白花花的肋骨。小区保安队队长罗坤照样板着马脸,说唯一办法只能报警,并且,物管崔主任还是没工夫接见我,他忙得要死,为业主的事情跑断腿呀!
“我来了不下十趟。”
“有人来了不下五十趟。”
我瞥一眼墙上崔某的照片:黑眼镜,大下巴,像沙皮狗一样直视每个来访者,目光呆滞凶狠。
“物管主任不该为我们操心?”
“该,但是,”罗坤说,“打个比方,物管搞好卫生是为了让你们不容易生病,可你生病了肯定不找物管吧?你找的是医院。”
“我×!”
“你×死我也没用。”
我没买车身险,前后扔了好几千。我一直心存侥幸呢:运气不至于狗屎那么糟吧?
就这么糟。
噩梦。没完没了的噩梦。
二
孩子被大铁环箍住,铁环四周安装了滑动小轮。不用仔细瞧就能发现他的残疾———小儿麻痹后遗症,两腿没法站稳,只能趴在铁环车上靠它挪动。孩子两眼分得很开,脸蛋脏兮兮的;穿一件蓝色牛仔服(背上印有雪山),一条印满LOVE的牛仔裤,一双黑胶鞋。他张开嘴巴,“呜啊———呜———!”他的妈,那个卖水果的健壮女人抬头喝骂:“叫个×,吃过饭了,还叫!”
孩子像鸟一样扑腾,铁环车带他穿过商业街,行人纷纷避让,对这小子既同情又厌恶。我老婆刘盐猜测孩子的病根是他亲爹———水果店的小老板丑陋猥琐,听口音是云南宣威人,他的劣等基因一定害了儿子。我们经常买些水果。他的红富士不错。再说,某种程度上,我们似乎帮了孩子。傍晚的小区商业街乱糟糟的。我们回到家,打开电视,谈论孩子。
“太可怜了!”刘盐每次都摇头叹气。
“没办法,”我的台词也差不离,“不是所有孩子都漂漂亮亮的。”
“多大概率?生一个这样的孩子,概率是———”
“别想了。”
“我害怕。”
“不会的。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你验过DNA?”
“我们要个女孩吧?”我说。
她盯着我。
“我说的是那个孩子。”
“我说的也是孩子。”
我和刘盐结婚七年,一直没要个孩子。你没法解释为什么三十七八的两口子还不要个孩子。在刘盐看来,养孩子太难了,一点儿也不比我们重生或死掉更容易。但变化还是发生着,想要孩子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我不能逼她。不能。七年了,真不容易。
“看看,他们怎么对付他的?”刘盐说,“像对付一条狗。”
“女人还行,男人很凶。”我说。
“一条流浪狗。”
“好啦,好啦!”
次日我们在水果店待了很长时间。孩子缩在阴影里,歪着身子推动铁环车,小铁轮刮擦水泥地,发出刺耳响声;女人盯着一台巴掌大的电视机;男人埋头清理水果,他脸色阴沉,咬着牙,像犯了痔疮的杀猪匠。
我大着胆子问他:“你儿子?”
男人抬头看我,说:“是。八岁了。”
“二年级?”
“对。我每天送他上小区学校。”
我有些惊讶。
“他能写名字哩。”男人从抽屉里翻出纸笔,走向男孩,塞他手里。“写,你写,写你的名字。”
孩子软绵绵的右手抓住铅笔,再伸左手,压住信笺。白纸雪亮刺眼,他瞪着眼睛一笔一笔往上写。
“行了。”男人一把抽掉纸笔。孩子扭动着,呜呜大叫,铁环车向前滑去。纸上的笔迹像蚯蚓,不可能是一个名字。男人把纸笔塞回抽屉。女人突然大喊:“回来,你给老子回来,要滑下去啦!”
男人挠挠头,“其实,我没给他起名字。”
“没有名字?”
孩子在斜坡前停住,嘴里的呜呜声很快变成高高低低的啼哭。女人不耐烦地操起苍蝇拍敲打桌子。“哭个×哭!那么多人看着,你好意思哭?”
男孩止住哭,冲火辣的太阳张大嘴巴。
三
都因为我们没有车位。
小区建于三年前,我们搬来的时候空荡荡的,但三年来住户像蝗虫一样暴增,车库、车位很快抢光了。深夜我经常失眠。刘盐的气息像兰草或文竹,我关了灯也能闻到,且有增无减。
“早该买车位了吧?”我说。
“拿什么买?把车卖掉才能买个车位。”她说。
“饿吗?”
“不饿。”
我起身走向厨房。从窗口可以看见白色巡洋舰霸占了楼下我的惯用车位。在它后方,夏利、本田、丰田、大众、奇瑞、雪铁龙像病菌一样侵占主干道、次干道和花台边。夜里,你比白天看得还要清楚。
“我们的车位没了。”我说。
“我们本来就没有车位。”
“是该买一个的。”
“去偷,去抢?”
“是啊,是啊,我们花光了一切。”
“就是。”
“没有车位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
一些光线在窗台上摇晃。淡白色,像干巴巴的精液。
“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能对付。”
“就是。”
“就是嘛。”
“饿吗?我给你煮碗面?搁醋吗?”
“我说过了,我不饿。”
我动手煮了一包方便面,大概放置太久,嚼上去像粉笔。我三下五除二地吃光它,返回卧室,刘盐催我刷牙,屋子里全是劣质方便面的气味。我说我刷过了,她说那是在你吃面之前刷的,你必须重新刷一下。我同意了,起身去了卫生间。没刷几下,白瓷盆里出现带血的泡沫。我有些吃惊。哪颗牙出了问题?或者,舌头?牙龈?
次日的动静十分响亮,像一群野猪搞出来的———保安们手拎油漆桶和毛刷,在小区空地上画出一个个白方框,明确标示了停车位。我叫醒刘盐,我们趴在窗口仔细瞧。终于,一个看起来年过花甲的老保安操着扩音喇叭宣布:“从今往后,凡是不按车位停车的,严肃追究!”
严肃追究?
老保安继续喊道:“车位每月三百。名额有限,欲购从速。名额有限,欲购从速。”
“买吗?”我说。
刘盐轻轻摇晃身体。
“买吗?”
她的表情已经很说明问题。
“昨晚你停哪儿了?”
“外面工地啊。脏得要命!”
下午,情势发生重大变化:到底哪个方框属于哪位车主?还没个明确说法;狡猾的巡洋舰用大红油漆在楼下写了车牌和“固定车位”,车主们群起效仿,但很快遇到麻烦———交了钱的人坚持说,现在车位是他们的。蓝色QQ就嚷嚷着,车位不再属于巡洋舰,更不属于嘉年华。两个肥胖的车主没吵几句就打起来。一伙刚下班的男人女人纷纷围观。可没打几下就僵住了,原因是巡洋舰突然发现QQ是隔壁邻居,他呼唤着他,QQ十分愕然。人群一阵哄笑。
“我们怎么办?”
“随便。”
“不买车位?”
“不买。”
“物管会管他们吗?”
“他们什么都管。”
刘盐说她今天还发现很多车主弄来红色锥筒,一个个戳到车位上去。还有的人一气买两个,用铁丝和麻绳拴住,一前一后霸占车位。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并不当真,后来果然发现无数锥筒像密密麻麻的核弹头遍布小区;我只能开着嘉年华跑得远远的,像偷腥似的临时占用某个空位,祈祷车主千万别回来。否则,你只能去门外工地将就了。
“真不买?”
“不买。”
刘盐最近的油画有些古怪,说话也有些古怪。阳台上的画布俯瞰小区,画面要么深黑,要么铅灰。后期印象主义,野兽派,达达主义,表现主义。你怎么定义都行。到处是丙烯的呛味。
“你找过物管了?”刘盐说。
“找了。保安队长罗坤说———”
“物管的头不是姓崔吗?”
“根本找不到他。”
刘盐一脸愤怒。
“我说我已经交过三百了。他说,那是小区道路占用费。他说,你虽然没有车位,可绝大多数时候,车子也没停到小区外面吧?那就是道路占用费。”
“我×。”
“我说,我身为业主的权利是,交了钱,就该拥有一个临时的车位。但他说,权利的前提就是车位。没有车位,哪来的权利?我告诉他,得到一个车位就是我的权利。”
“对呀!”
“哎,他说,获得车位只是权利的开始。”
我无助地望向她今天完成的大作:向日葵伸向天空。有章鱼似的东西横在角落里。没有人物。她从不画人物。
“画的什么?”
“小区。”她说。
我说:“我看不出来。”
她说:“×,你当然看不出来。”
两天后,我的嘉年华总算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儿童乐园肮脏的垃圾堆旁边安全停下,一连待了十多天。
四
我的车首次遭殃,大概因为占了别人的车位。
嘉年华右侧车门伤得很深,一个潦草的“Z”,似乎暗示伟大的佐罗。傍晚,一辆樱桃色英菲尼迪咆哮着驶入车位,像大鲨鱼一样停稳,一个窈窕的长发女子下了车。白长裙,硕大的墨镜遮住脸。
我指着那个“Z”。她摘下墨镜。
“你的意思是,我干的?”
“昨晚我停你车位上了,所以……”她真漂亮啊!
“我说嘛,你老人家害我不得不停到中心花园———三十块钱一晚,还没找你报账呢!”
“抱歉……那会是谁?”
“你问我?”
“……”
她笑了,“我建议你调看监控录像。”
她当着我的面脱下平底鞋,露出整齐雪白的小蒜瓣似的脚趾,换上亮闪闪的银色高跟鞋,大步走开了,脚步声噼啪直响。我从未在小区里见过她。顶多三十出头,身高一米六五以上。幽香不是香奈儿就是迪奥。我望着她消失在23栋4单元———和我的21栋紧挨着。
我穿过商业街,经水果摊、服装店、小吃店,趴在铁环车里的孩子像木偶一样滑动,嘴里发出咕咕声。女人待在桌子后面看电视,男人不见踪影。傍晚的光线十分柔软,几棵杨梅树绿得发黑。男孩突然抬头看我,目光像摇来晃去的水。我低头前进。人流渐渐密集,男人女人涌入蔬菜店、熟食店、小吃店,像贪婪的打劫者。
一个肥胖的物管女工接待了我,她拨打了保安队长罗坤电话,说他马上赶到。你不是第一个,胖子直摇头。大概十几起啦。没办法,没一点办法。她同情地望着我,伸手拽拽粉色衣领,让它敞得更大些。
“是我占了别人的车位。”我说。
“谁的?”
我说我正想请她帮忙查查呢。
“美女?”
我呵呵傻笑。
她在键盘上敲打。“23栋4单元501。吴月。口天吴,月亮的月。”
“非常感谢!”
匆匆赶来的罗坤没穿保安服,看上去像个地痞。
“好几起了!我们怀疑是团伙作案。”他带我去了监控室,点一支烟。昨夜的监控视频画质太差,一切都模糊不清。罗坤拼命抽烟,我头晕脑涨。半个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算了!”我说。罗坤挠挠头,“不好意思。设备落后,人手不够啊!你想,全小区一千多辆车,我们才十三个保安。才十三个,我×,尽快买个车位吧。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