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是一位非常成熟和有学养的小说家,在对于现代小说这门技艺的认识上,他完全不输于同时代大多数的批评家。他热爱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他为其小说《所有的名字》中译本所写的文章,可以让很多书评写作者乃至文学批评家汗颜。“我一直有种感觉,萨拉马戈的写作通常有个“两步走”:第一步,大胆假设,就像科学家提出一个假想;第二步,小心求证。……这是萨拉马戈的写作方式,他列出问题的各种可能性,接着逐一解决。这个思维缜密的大脑,写小说如同做论文。”如所有好的文论一样,徐则臣在这里对于萨拉马戈小说技艺的谈论,最终也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谈论那个正在写小说的自己。
徐则臣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如今已经在评论界引发了极高的关注度,我相信大多数论者针对这本小说做出的判断和褒扬,其实都在小说家徐则臣的意料之内,就像一个写论文的严谨学者应该知道自己论文即将产生的影响。
因此,我想从另外一个似乎更为感性的维度,谈一谈自己对于这部长篇乃至由其引发的对于小说技艺的想法,它们可以被粗率地转化成三个比喻。
在《耶路撒冷》中,夹杂有一个由主人公初平阳写作的系列“专栏”,谈论70后一代人的各种问题,有论者认为,这个专栏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专栏形式,为小说带来的某种开放性和溢出感。我对这种粗暴的思维方式稍有怀疑。一个戴墨镜的人,未必一定是黑社会,也许只是眼睛怕光的老实人。而针对这个戴墨镜者的有价值谈论,是关于这幅墨镜和这个人的具体关系,而非单纯的人要不要戴墨镜的问题,更不是抽象的所谓墨镜哲学。在专栏和这部小说的具体关系中,我觉得,似乎和小说意旨贴得太急太紧,这其实是对读者的一种不信任,反倒挤压了小说原本可能具有的美学空间。举个最轻度的例子,在这些专栏中,有一篇《夜归》,写一家三口大雪天回故乡,本身是不错的短篇小说,但其中有一句对话,发生在父子之间,在车子在乡间小路上抛锚之后,父亲对儿子说:“出来,看看你爹生活过的大自然。”这一句日常谈话中有一个触目的概念语汇—“大自然”,暴露出作者对于表达意旨的急切,也让这个短篇从正缓缓达致的高度陡然滑落。
徐则臣很注重一部小说中的时代感,《耶路撒冷》在这方面也极为用力。读完全书,时代感也一定会是最为强烈的印象。但我想说的是,时代感和时代还不太一样,就像津津乐道的记忆不同于难以言说的回忆。如果说,可以把时代比作长河中的一段,那么时代感就如同用渔网打捞到的漂浮物和各种残骸,或许,小说家的使命,不是在岸边展示各种用力网住的漂浮物与残骸,并以此作为时代的标记或时间的简史,而是有力量将那些过往行人召唤至长河之中,让那些无法网住的流水,再次穿过他们的身体。
“被一条叫做意义的狗追赶”,这不仅仅是小说主人公初平阳的焦虑,也是小说作者在诸多访谈中表达的焦虑。生活何为?小说何为?对此的思考和探索当然是写作者最为重要的行为。然而,生活的意义乃至小说的意义,是以何种形式呈现,在不同写作者那里又各有不同。我比较服膺罗兰·巴特曾使用过的一个类比,即洋葱与桃杏。有些人觉得生活应该是像桃杏那样的水果,在果肉内部一定有某种坚定存在且让人心安的核心,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找到这样的核心,甚至不惜代价建构一个这样的核心;而另一些人则认为生活是如洋葱般一层层展开的生活,“没有心,没有核,没有秘密,没有约简的原理,有的只是本身外壳的无限性,包裹的无非它外表的统一性”。我是站在洋葱这边的人。而在我想来,一个认真生活的人,一个诚实的写作者,他们在穿越一层层的泪水抵达洋葱中央之际,其实遭遇到的也不会再是虚无,而会是一个更好的自己。
〔作者单位:《上海文化》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