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
在中国当代艺术家中,白明属于十分稀缺的感性与知性兼长的类型。他不仅有着敏锐的艺术感觉和充沛的艺术激情,而且对所追求的艺术风格有着深入的、理性的思考,并能进而对这种成熟的思考作出清晰而精彩的理论表达。
事实上,以陶瓷艺术创作而享有广泛国际影响与声誉的白明,在油画、水墨画等诸多领域同步进行着艺术创新实践。多角度的探索,使其丰富的艺术经验和感悟得以彼此渗透、相互促进并触类旁通,因而能同时在多个领域呈现出鲜明的个性和创新能力。
一
陶瓷美术是当代最具聚合力的艺术样式之一,白明在这一领域表现出旺盛的创造力,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绩。
中国传统陶瓷工艺经过长期的历史发展,在设计制作与装饰工艺上都达到了极高水准。中国陶瓷装饰手法丰富而多样,特别是近代以来“珠山八友”等对传统中国画表现技法、风格及审美理念的移植,使陶瓷装饰绘画发展迅速,创造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辉煌。沿着近代以来陶瓷绘画发展的路径,一批当代陶瓷工艺师在陶瓷装饰绘画领域继续前行,不断探索将传统中国画移植到瓷上的新技法,被称为“陶瓷中国画”的陶瓷装饰绘画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和市场上的成功。但毋庸讳言的是,当代陶瓷装饰绘画领域“订单”式创作的繁荣也掩盖了中国当代陶瓷艺术整体发展的缺陷。
白明的陶瓷艺术首先在陶瓷装饰绘画方面实现了对“陶瓷中国画”的超越与突破,重新思考和认识陶瓷作为艺术载体的特征,并挖掘和激活传统青花釉料的美感特质与艺术表现力,注入当代艺术理念,形成了十分醒目的个性风格。
陶瓷器皿装饰绘画不同于平面绘画,白明十分重视陶瓷器型的特征,每一件陶瓷器皿在他眼中都是一个完整、自足的艺术载体,必须使陶瓷绘画从各个角度与器皿形成完美的融合,他称之为“立体的绘画艺术”。正是出于对陶瓷器型整体的关注,使白明认识到传统绘画“直接进入瓷器装饰有问题”。这一认识是白明陶瓷绘画的基本出发点,他的陶瓷绘画没有走近代以来陶瓷美术的老路,不做传统绘画的工艺性移植,不做具体事物的“客观”描绘,而是充分考虑陶瓷绘画与一般平面绘画的不同,进行题材与形式语言的选择。
与此同时,白明对传统陶瓷装饰纹样、题材、风格以及工艺特点也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如对传统青花装饰),深入把握传统装饰艺术的精华,也认真思考其局限性,从而使其植根于传统的陶瓷装饰艺术,成为具有鲜明时代特征与创新意义的当代艺术创作,能够充分表现艺术家的艺术理解和艺术个性。
事实上,白明的陶瓷绘画从来不是对自然事物的直接描绘或简单的图案化处理,而是经过其提炼之后的具有高度概括力的艺术表达。他曾对其经常使用的绘画纹样题材进行过反思:“其中一些叶子本身的母形来源于我对南方的一些植物、特别是热带的一些植物的记忆,因为经常会看到,但是我的创作来源都是通过一点来引发,从来不会拷贝它,不会在瓷器装饰上拷贝一个图像。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但是一定是因为视觉接触了很多这样的东西,消化了,之后会变成适合青花语言的东西出来。”(1)
在这个过程中,对外界事物的敏锐观察力与感受力,是白明艺术创作的基础。他非常善于从自然之中获取灵感与触动,进而从自然物象里抽象出最具概括力的部分,并加以装饰感很强的发展,最终构成十分独特的艺术呈现。如他的代表作品“生生不息”系列,其灵感就来自于现实中藤本植物生长形态的触动,“真的是从藤的抽芽、生长的过程里面感触到的”(2)。白明敏感地捕捉到这种感触,并努力使这种感触逐渐清晰,使之化作具有规律性的介于抽象与具象之间的线条构成,于是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青花作品诞生了。
“比德”审美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影响深远。中国传统艺术善于从自然中获得感悟,善于在自然事物的姿态、性状中,获得艺术灵感并获得内在精神气质的投射。如,可以从竹之潇洒挺拔中悟得君子之风;从兰之清幽淡雅中,悟得高逸之韵。白明的艺术善于把握自然事物的内在精神,并加以艺术概括与表达,似与传统美学观暗合;但白明显然有着与传统不同的艺术表现方式,他将传统中国画不离具象的写意,与当代抽象艺术的概括性表达相结合,对得于自然物象形态的印象与触动加以抽象和拓展,遂形成其风格独具的艺术语言。
二
白明对中国写意艺术与现代抽象绘画语言的艺术本质有着深入的理解,使其能够将各种艺术语言娴熟运用于陶瓷装饰艺术中。他擅长以抽象、写意的线条构成装饰性纹样,并在其中融入生动的具象写实之美。白明的陶瓷美术创作,在具象描绘与抽象概括之间、写意笔墨与抽象线条之间自由转换,既具有鲜明的形式美、装饰美,又蕴含着十分丰富的生命内涵,能够有效地表达艺术家内在的艺术感觉与情绪。这种富于装饰趣味的写实性纹样,借助重复构成等手法,形成了富于生机、充满动感而有序的组合,有着高度的和谐之美和整体视觉的美感,呈现出举重若轻、生动活泼、自由洒脱的艺术特点。因此,白明的陶瓷装饰绘画,形成了古典气质与现代美感的精妙结合,贯穿着一种富于生机的宁静而优雅之美。
白明对陶瓷装饰绘画的贡献之一,是大大拓展了传统青花装饰语言的表现空间,使青花脱去附着其上的传统工艺色彩,却延续着其浓郁的东方气质,成为一种富于表现力和个性色彩的艺术语言。
传统陶瓷的青花纹饰主要表现为两种形式,其一是沿用传统纹样,如云水龙凤、串枝花叶等,纹饰规矩、用笔细致、构图繁密,突出青花纹样的装饰性;其二是以青花釉料移植纸本水墨画的题材与艺术效果,努力传递水墨渲染与写意意味。白明则以青花作为其自由创作的媒介,他摆脱了传统青花纹饰形式语言的种种束缚,充分发掘青花釉料自身的美感特质,以之表达当下的艺术感觉。传统的文化气质,当代的形式语言,延续了青花独特的美感和高雅气质,同时赋予其更为丰富的情感和表现。
白明的青花艺术,形成了介乎抽象与具象之间的符号性表达。如青花太湖石纹样、芦苇纹样、水波纹以及著名的“生生不息”藤蔓纹样等等,都突破了传统青花装饰纹样的束缚,超越了文人画的表现风格,也超越了具象与抽象的界限,大大拓展了青花语言的艺术表达空间,形成了具有浓郁东方人文气质和自然美感的、诗意的表达,使传统的青花装饰艺术获得脱胎换骨的美的升华。他的作品,总是包含着灵动、感性与精确的把握,如他的青花釉料的发色一般,温润、高雅、清新而优美。
三
值得注意的是,在进行陶瓷装饰艺术创新探索的同时,白明十分关注陶瓷艺术内涵的整体提升,将陶瓷绘画艺术与器皿的设计、制作视为一个紧密关联的整体。因而,与一般陶瓷装饰绘画不同,他十分注重对传统陶瓷器皿制作工艺环节的关注与参与。
近代以来“陶瓷中国画”的兴起,在促进陶瓷与艺术融合的同时,也造成了陶瓷与绘画创作主体的分离。陶瓷制作技艺是景德镇文化遗产中最辉煌的部分之一,但这些工艺不应与陶瓷绘画创作相分离。离开了对陶瓷制作整体工艺的全面关注和参与,陶瓷装饰美术就只是对陶瓷器皿一种不相干的附加,而陶瓷制作也只是一系列与最终完成品无关的工序。白明等新一代陶瓷艺术家重新关心陶瓷艺术作品创作的全部环节,从材料的选择、制作的细节以至绘画创作完成后的作品的烧制细节等等,都有陶瓷艺术家的参与。这是一种具有重要文化意义的变化,其最大的价值在于重新建立了陶瓷制作与装饰绘画创作艺术之间的相互参与性。
白明的陶瓷艺术创作过程,往往是对陶瓷制作的全面参与过程,即使由于工艺的原因,这种创作必须基于有经验的制瓷工人的工作,但他对于这种制作并非简单的被动接受。由于对于这个过程他有着深切的了解和关注,他熟悉其中的流程与环节,因而能够自觉地将自己的艺术构思和灵感,直接与前期的工艺操作相对接与融会。
一方面,他十分敬重传统陶瓷工艺成熟的制作流程与优秀工匠难以替代的手上技艺;另一方面,在充分了解这些工艺的精要之处的同时,他又洞悉传统工艺环节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因此,“每一道工序和每一个环节都要有自己的用心在里面”,“关心泥料的选择,釉色的好坏、厚薄,什么样的师傅烧窑,我的作品放在窑的哪个位置,天气对窑内气氛的影响等等,我对工艺真是非常操心”(3)。在这种全程的参与中,他不仅获得了创作所需的传统工艺所能取得的最佳制成品;更重要的是,他得以在器皿制作的过程中,就融进了自己的艺术理念和追求。
在陶瓷装饰绘画之外,白明在陶瓷雕塑领域也形成了自己的个性化语言。毫无疑问,陶瓷雕塑创作是更接近当代艺术创作状态的一种探索:在当代陶艺创作语境中,陶瓷是完整意义上的艺术作品,艺术家在陶瓷作品创作的全过程中投入自己的热情。白明亲自动手塑造自己的陶瓷雕塑作品,“在这类作品中,他的构思与他的文化情怀更多地结合起来,使陶瓷的造型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范迪安语)。白明所有的陶瓷艺术品的制作过程都包含着创造的辛劳和愉悦,这种制作是完整的艺术创作过程。正如法国艺术评论家所指出的:白明代表着从塑形到上釉全工序亲力亲为的陶艺家。白明以其身体力行的创作成绩,拓展着当代陶瓷艺术创作的空间,探索着景德镇陶瓷艺术当代转型的可能性。
四
白明在陶瓷艺术领域取得如此成就,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对现代陶瓷艺术与传统陶瓷工艺有着深刻的理解和全面的研究。
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白明就完成了国内第一部全面梳理、阐释当代世界陶艺发展与流变的学术专著《世界现代陶艺概览》。接着,白明又着手编撰了系统介绍当代著名陶艺家及其创作的《世界著名陶艺家工作室》。这些著作已成为中国陶艺家重要的案头参考及大学陶艺专业教材。
与此同时,白明对于本土悠久而灿烂的陶瓷工艺与文化积淀,同样抱有极大的尊重,并进行了十分深入和严谨的考察与研究。就在编撰上述关于世界各国当代陶艺著作的同时,白明以前后八年的时间,完成了国内第一部以图文互见方式系统记录景德镇传统制瓷工艺的重要著作《景德镇传统制瓷工艺》。这部翔实、珍贵的田野考察性著作,充分体现了白明在传承传统工艺方面所下的“笨工夫”。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传统与时代的交汇点上,白明具有他人所无法具有的优势。正是这种优势,使他得以在当代陶瓷艺术领域迅速脱颖而出,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中国当代艺术家。
对于悠久深厚的传统文化,有两种看似相反实际上却如出一辙的错误态度。一种态度是全盘照收,不愿越雷池一步,只在固化的传统中寻求自己有限的生存空间;另一种态度则是完全否定传统的价值,看不到传统文化中所蕴含的强大生命力,试图照搬舶来的理念及模式,赢得一时的喝彩。这两种做法的共同问题都在于缺乏对文化传统的客观思考,缺乏对传统精华的认真体认。全盘的接受与抛弃,都意味着盲目与无知。
白明的态度与前述两种截然不同。对于传统工艺及文化遗存,他有着足够的尊重与继承;对于现代艺术及其文化样式,他有着敏锐的把握。因此,白明得以在传统技艺及其承载的文化与当代艺术思维的相互碰撞中,获得无限的灵感,他的艺术世界因此而多彩、拥有无限可能。于是,诞生了将传统陶瓷绘画的装饰感、当代抽象艺术的表达性与具象艺术对事物内在生命活力的捕捉和传达很好地结合在一起的白明的陶瓷艺术。
五
白明在传统文化与当代艺术之间穿行,并在传统与当代之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他以自己的实践、创造和理论概括与表达,共同为我们提供着十分宝贵的经验和启示。
中国当代艺术怎样形成自己的面貌?这需要当代中国艺术家们的认真思考。白明给我们的启示至少有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传统文化应与当代艺术精神相互融合,实现自身的创造性转化。陶瓷制作与装饰技艺在中国有着悠久而灿烂的传统,传统的厚重使这一领域的创新显得尤为艰难,对于传统的继承与模仿,已经构成了许多陶瓷艺术家终身努力并沉溺其中的工作内容。但这种对于传统的膜拜,无法使之实现与当代艺术的对话。欲实现传统的当代转化,必须首先能够深入于传统之中,同时更要努力实现对于传统的超越。既要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在这两个环节中,无一不需要艺术家的天分与深厚功力。白明的许多作品首先是基于对于传统的承继,但白明所使用的个性化的当代艺术语言却使传统器型与工艺具有令人惊叹的时代美感和独特的个性风格。白明说:“割裂传统的‘新,叫猎奇。在传统理念的审美上有所提高,有活力的,才是真正的创新。”(4)他正以自己的创作实践证明着这种美学取向的正确。中国传统文化需要进行当代转化,艺术家需要在千年传统和当代形式之间寻找到自己的道路。白明冲出了陶瓷美术传统的强大的引力场,获得了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的理解与共鸣。
其二,中国当代艺术只有植根于自身的文化土壤与当下文化语境中,才能形成独特的个性风格。我们在讨论当代艺术时总是不自觉地以西方为参照系,但中国当代艺术需要关注的不是简单的对于西方的融入,而是必须思考如何在国际化的对话中保持自身独立的文化身份。在这一方面,白明进行了两个角度的探索:一是以传统的形式表达当代的内涵,如他的青花系列瓷绘,大都是在具有传统陶瓷典型特征的瓶、罐、筒上进行,我们很难准确描述出这些器型与传统器型的差别,其所使用的装饰图绘材料也来自于传统的釉料,但他对传统器型的微妙的改变,以及对于青花纹饰的创新,都融入了当代艺术思维。二是以个性化的、陌生的形式承载传统的内涵,如他的太湖石系列、《管锥篇》系列等等,这些作品具有鲜明的当代艺术形式,能够在国际性的艺术交流中获得观众的直觉的共鸣,但其内在的文化含义,却是需要具备深厚中国文化底蕴才能深入领悟和把握。
总之,白明将当代艺术与中国传统陶瓷文化有机融合,在当代陶瓷艺术创作中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并在这一领域创造出一系列经典作品。近代以来中国文化的命运清楚地表明:张扬传统文化的强大生命力,焕发中国文化的时代风采,需要我们植根于传统中进行创造,在国际文化交融的语境中确立自己的个性。这是一个既需要时间与耐心,又需要只争朝夕的强烈使命感的创造性工作。白明以其自身的努力,为如何确立中国当代艺术的国际影响力,作出了富于建设性的探索,为我们提供了丰富而深刻的启示。
白明:《云霭之白:深度解读白明》,巴琳访谈,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0年,第71页。
白明:《云霭之白:深度解读白明》,巴琳访谈,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0年,第68页。
白明:《云霭之白:深度解读白明》,巴琳访谈,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0年,第17页。
白明:《云霭之白:深度解读白明》,巴琳访谈,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0年,第61页。
〔作者单位:江西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