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语气词“著(着)”的来源及相关问题*

2015-08-16 09:12
语言科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补语助词用法

王 苗

武汉大学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再论语气词“著(着)”的来源及相关问题*

王 苗

武汉大学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著”在近代汉语中发展出了祈使语气词和先时语气词功能。我们认为“著”语气词功能的出现与持续体标记“著C”之间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完成”义“著”在特定结构受语境影响而语法化的结果。在认知投射机制的作用下,表示“请求、商量”的祈使语气词“著1”又发展出了“承诺”的间接语力,从而演化出了先时语气词的用法。

“著” 完成 祈使 先时

1 引言

“著”〔1〕“著”通常也写作“着”,下文在引用相关文献用例时,用字遵从原书,不作统一。的语法化过程一直是汉语史研究的热点。本文关注的是语气词“著”的来源及功能演变。唐代以降,语气词“著”开始用于祈使句句尾,表达命令、禁止、请求、商量等语气,记作“著1”。元明以后,句尾“著1”表示在连续动作A和B中,说话者进行动作B的前提是A的完成,“著”所表达的意义大致与复句结构“等……完成后,再……”类似,这种用法逐渐固定便形成了先时语气词“著2”。

目前有关语气词“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汉语共时层面,多为方言语法研究。涉及历时分析的仅有:卢烈红(1998:257-262)、萧国政(2000)、杨永龙(2002)、邢向东(2004)、李小军(2013:234-239)等。特别是邢向东(2004)在总结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方言和历时材料梳理了“著1”与“著2”的演变轨迹,探讨了语气词“著”与表持续的动态助词“著”(记作“著C”)间的关系,提出了不少创见。但有关语气词“著”的来源还有很多问题值得深入讨论。本文研究的重点是:1)语气词“著”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它与表示持续的动态助词“著C”是否存在直接关系;2)触发语气词“著”演变的语法化机制是什么。

2 语气词“著”并非来源于“著”的持续体标记用法

目前,多数学者认为“著”的语气词用法与持续体标记“著C”关系密切,如邢向东(2004)提出:祈使语气词“著1”来源于表进行的动态助词“著C”,二者在“意义上具有某种同一性”,“著1”的语法化路径(grammaticalization path)为:

实义动词(Full Verb)→持续体标记(Continuative)→祈使语气词(Imperative Particle)

但通过对比分析,我们认为语气词“著1”来自持续体标记“著C”这种观点还存在诸多问题,颇值得商榷。

首先,从产生时间看二者似乎并无先后顺序。持续体标记“著C”产生于唐代,最初只能表示静态的持续,直到宋代才有了进行态标记的用法(王力1958:308-311)。即便从体助词“著”内部来看,在产生初期“著C”也一直处于弱势地位,反而是表完成的体助词“著”使用频率更高,且延续时间也不短。由此可见,在晚唐五代 “著C”的发展并不成熟。但祈使语气词“著1”最迟在这个时候就已经产生了。下面我们以《敦煌变文集》、《祖堂集》、《景德传灯录》、《古尊宿语录》四部文献为例来考察“著”的体标记和语气词用法(参见卢烈红1998:208-211、259):

表1 部分文献中“著”体标记及语气词的使用情况

在这四部文献中,“著C”的使用频率都远远小于“著”的完成标记和祈使语气词用法。特别是在《敦煌变文集》中,竟不见一例“著C”。可见,自晚唐以讫南宋初年,动态助词“著C”的使用还不广泛,但“著1”在唐代已经不乏用例。我们很难想象“著C”在自身功能尚未发展成熟的情况下能进一步演变为语气词。

其次,“著1”的产生和发展与表持续的“VO+著C”结构无关。邢向东(2004)认为:早期汉语和现代西北方言中的表持续的“VO+著C”结构支持着句末的“着c”,使其能够在部分方言中一直保留祈使语气的功能。在大部分没有“VO+著C”的方言里,“著”充当祈使语气词的功能要么几乎完全丧失,要么只保留了某种特殊用法。语气词“著”是在表持续的“VO+著C”结构中实现语法化的。但这一论断似乎并不符合汉语史和现代方言的实际情况。从汉语的历史发展过程来看,持续体标记“著C”从产生之初便位于宾语之前,“VO+著C”结构的使用频率一直相当低。我们调查了《敦煌变文集》、《祖堂集》、《景德传灯录》、《古尊宿语录》、《朱子语类辑略》、《三朝北盟会编》、《全相平话五种》、《刘知远诸宫调》、《金瓶梅》、《醒世恒言》、《聊斋志异》等11种文献资料,不见一例“VO+著”结构中的“著”表动作的持续或进行。另外,尽管在不少现代西北方言中“著”可以同时充当祈使语气词和宾语后的持续体标记,但同时也有部分方言区没有“VO+著C”结构,“著”依然可以充当语气词,如:西南官话区的武汉话(萧国政2000)、永福话(肖万萍2010)、成都话、泸州话、昆明话等;江淮方言区的盐城话(朱莉莉2010);鄂东方言(杨凯2011)等。在没有“VO+著C”结构的方言区,这种结构又如何支持句末语气词“著”的保留呢?由此可见,“著”的语气词用法与表持续的“VO+著C”结构没有直接关系。

再次,从语义上看,“著C”前的V同“著1”前的谓词成分存在较大差异。动词按本身的时间特征可分为无限动词(如“是”)、前限动词(如“认为”)、双限动词(如“说”)、后限动词(如“实现”)和瞬间动词(如“看见”)五类(参见郭锐1993)。“著C”通常只能与双限动词搭配,表示动作行为的状态或持续。它一般不能与后限动词或瞬间动词组合,因为这类动词通常蕴含着动作的完成或状态的结束。但根据我们的调查,无论是在早期的口语文献还是在现代方言中,“著1”前的谓词性成分均可由不含持续性的瞬间动词或动补结构充当,甚至动相补语和完成体标记也可以出现在“著1”前。例如:

(1)师唤沙弥:“拽·出·这个死尸著。”(《祖堂集》卷第十六)

(2)问:“三界竞起时如何?”师云:“坐·却·著。”(《祖堂集》卷第七)

(3)岩头云:“退·后·著,退·后·著。”(《景德传灯录》卷第十七)

(4)僧问赵州:“一物不将来时如何?”州云:“放·下·着。”(《古尊宿语录》卷第十四)

(5)告一纸独角赦书,赦·了·老臣之罪咱(著)。(《元刊杂剧三十种·承明殿霍光鬼谏》)

(6)操心打·烂·碟子着。(陕西神木方言,转引自邢向东2004:314)

(7)小心把碗打·了·着。(宁夏同心方言,同上)

补语或完成标记的出现蕴含了动作过程的结束,这与动作的持续性在语义上是不相容的。补语成分或完成体标记与“著1”同现进一步说明了语气词“著1”在用法上和“著C”关系不大。

综上,我们认为“著1”与“著C”之间并无直接关系。无论从产生时间、结构特点还是语义特征看,二者都有较大差别。祈使语气词“著1”应该来自于动词“著”的其他用法。

3 语气词“著”的产生及演化

语气词“著1”的直接来源是“著”的“完成”义用法。先秦时期,动词“著”有诸多意义,其中“附着”这个义项与“著”的功能演变密切相关。魏晋南北朝时期,表“附着”义的“著”在“V+著”结构中开始了错综复杂的演化过程。蒋绍愚(1994:155-162)认为“著”的历史变化与前面的V关系密切。V按照能否出现在“V+著+处所名词”结构中可以分为两类:①类与处所有关,按动词本身的时间特性又可细分为静态的A类(如:“坐”)和动态的B类(如:“送”);②类动词与处所无关,可进一步分为可持续的A类(如:“占”)和不可持续的B类(如:“逢”)。他同时提出“著C”来自于具有持续特征的①A和②A类动词后的动词“著”。而根据我们的分析,“完成”义“著”和语气词“著”的产生与①B和②B类动词后的“著”有直接关系。

3.1 “完成”义“著”的产生及发展

在中古时期的“V+著”结构中,当V由不具持续性的①B和②B类动词充当时,其后的“著”是V的补语成分,表示动词V所造成的结果或呈现的状态。在由①B类动词构成的“V+著+处所名词”结构中,“著”可以进行两种不同的重新分析。

一方面,由于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中“附着”这种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著”逐渐变为次要动词。加之其位于主要动词与处所名词之间,因此很容易语法化为处所介词。这便是介词“著”的来源。例如: (8)先担小儿,度著·彼岸,还迎大者。(《贤愚经》卷第三)

另一方面,在“V+著+处所名词”结构中,处所名词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著”所依附的处所对象,更是V完成时的终点位置。“附着”是V完成后的动作,也是V本身所造成的结果。V总是从起点趋向目的地,当行为主体到达目的地时,一个明显的预设就是该动作已经完成。因此在“V+著+处所名词”结构中,补语成分“著”的预设意义“完成”逐渐固定下来。如例(8)中,“度著彼岸”不仅表示“度”的终点位置是在“彼岸”,而且暗示着“度”这个动作在到达“彼岸”时已经完成。

“完成”的预设义是“著”其他语法功能演化的关键。首先,由于结构中“著”的意义由“附着”向“完成”转变,处所名词就不再是语义强制成分必须出现。因此V逐渐从必须带上处所宾语的①B类动词扩展到了与处所无关的②B类动词。这为“著”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受事宾语成分可以以普通名词的身份进入到“V+著+NP”结构中。词义已经虚化的“著”演变为动相补语,表示动作V的完成,因此整个结构演变为一个VCO格式。这个动相补语“著”再进一步发展便成为了唐宋时期完成体标志“著”(使用情况可参见表一)。例如:

(9)二曰不与,取著·他财物以偷意取。(《中阿含经》卷第三)

(10)虽先说著·法,爱心难遣,故今更说。(《大智度论》卷第四十二)

(11)菩萨闻是已,则舍著·心。(《大智度论》卷第八十二)

(12)此中增擗一事,除打著·泥污衣。(《摩诃僧祇律》卷第九)

(13)以三十二头,盛著·一函,系缚封印,送与其妹。(《贤愚经》卷第七)

(14)众比丘皆共非之,因共告天,天取老比丘,捐著·众外,大迦叶勅诸比丘:“使急就道。”(《佛般泥洹经》卷下)

(15)即问所求争得遂,都缘闻著·《法花经》。(《敦煌变文·妙法莲华经讲经文》)

(16)何年饮著·声闻酒,迄至如今醉未醒。(《祖堂集》卷第三)

(17)上堂:“……举起一足,乾坤一时震动,行著·一步,海水尽皆波涛涌佛……”(《古尊宿语录》卷第三十八)

(18)离著·善,便是恶。(《朱子语类》卷第五)

“著”的“完成”义用法在不少现代汉语方言中保存了下来,主要集中在西南官话、湘方言、吴语等地区。有关不同方言中完成貌“著”的读音演变以及与先行“著”的关系我们另有专文讨论,兹不赘述。尽管“完成”义的“著”在不同方言点读音差别较大,但基本都符合读作“直略切”的“著”的历时语音演变规律。例如:

(19)吃倒[tau]饭(吃了饭)(西南官话:湖北荆门、钟祥、利川、长阳、秭归等)(赵元任1948: 1518-1519)

(20)我一天看哒[ta]两本书。(湘方言:湖南常宁、安乡、衡阳、常德、长沙、益阳、湘潭、衡阳等) (伍云姬2009:31,61,79,97,134,162,193,281等)

(21)吃□[ʦɿ]底(吃了进去)(吴语:上海、浙江青田)(梅祖麟2000:162-171)

(22)吃□[da]底(吃了进去)(吴语:温州)(同上)

3.2 祈使语气词“著1”的语法化历程

祈使语气词“著1”的产生是“V著”结构中,表“完成”义的“著”受结构演变及其所在句子上下文语境影响而语法化的结果,下面简要叙述之。

3.2.1 结构的演变

我们认为“完成”义的出现使“著”终于获得出现于句末的机会,而动补结构的瓦解,又导致了整个结构语义重心的前移。这两点是 “著”语法化为祈使语气词的直接动因。

首先,伴随着“V著”结构中V由①B类动词扩展到了与处所无关的②B类动词,处所名词不再是结构的强制语义成分。普通宾语可以出现在“著”后,甚至也可以隐而不现。另一方面,不及物动词也可以进入这一结构当中。这就为“著”出现于小句句末创造了条件。例如:

(23)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难广,广又不能答。(《世说新语·文学》)

(24)于一切法而皆取著·,是名邪见。(《不退转法轮经》卷第三)

(25)为身见镜之所惑乱,妄见有我,即便封著·,谓是真实。(《百喻经·宝箧镜喻》)

(26)所以者何?若法为彼愚痴取著·,是则凡夫所得。(《大宝积经》卷第一百五》)

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V与句末补语“著”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松散。起初,动补结构“V+著”间一般是不能插入其他成分的。但是我们发现在魏晋时期许多成分就已经可以插入“V+著”之间了。到了唐代,“著”在“VC”和隔开式“VOC”结构中继续演变。V与“著”间的关系进一步瓦解,可以插入二者之间的成分更加多样化。伴随着V与“著”的距离越来越远,整个结构的语义重心就从补语完全转移到了V上,所以V与“著”在语义上的联系也更加抽象。例如:

(27)若答言:“入·圣·道·著·,久于戒定慧中,……譬如虚空。”(《善见律毘婆沙》卷第十二)

(28)应说如是离音声法,故名阿罗汉,……取恶慧想·修·智慧著·。(《佛说广博严净不退转轮经》卷第三)

(29)师曰:“倒·却·门前刹竿著·。”(《祖堂集》卷第一)

(30)问:“一物不将来,为什摩却言放·下·著·?”(《祖堂集》卷第六)

例(29)中动词“倒”与“著”之间隔着动相补语“却”和宾语“刹竿”。例(30)“著”与动词“放”之间出现了趋向补语“下”。在这些情况下,“著”似乎很难再作实词理解。

3.2.2 语境的作用

在语气词“著”的语法化过程中,上下文语境的影响起了决定性作用。起初,“著”通常出现在陈述句中,句中的动作行为一般只涉及动作施与者或说话者个人,与他人无关,“著”仅表示动作过程的结束,如例(26)。但是,当“著”出现在祈使句中时,说话者的动作或行为的决定一般涉及听话者或其他人,“著”的意义也随之发生了一定的变化。此前表示“完成”义的“著”通常具有[+已然]、[+实现]、[+完成]等语义特征,如例(10)中,“说”这一行为必定是在说话之前业已发生且完成的。“著”的功能就是补充说明这个已经存在过的动作过程。而在祈使句中,由于句中通常会出现“教”、“让”、“请”、“小心”等这类同请求、命令、禁止等祈使语气密切相关的词语,“著”便不再单纯地表示某个动作的完成,而开始逐渐对尚未发生的某个行为过程作出判断。这时“著”的语义特征至少已经演变为[±实现]、[±完成],表达叙述者要求某人在将来或者某个虚拟的时间段内完成某个动作的语气。行为动作在对话时尚未发生更谈不上完成,整个句子描述的是一个非叙实的状态。可见“著”的意义已经进一步虚化,不仅仅只具备在“现在”这个时间段“完成”的意思了。例如:

(31)各请·敛心合掌著·,能加字数唱将(来)。(《敦煌变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

(32)直教·心里分明著·,合眼前程物(总)不知。(《同上·左街僧录大师压座文》)

(33)吾曰:“教·汝指点著·,堪作什摩!”(《祖堂集》卷第五)

(34)曰:“……唤维那来,令·安排向明窗下著·。”(《景德传灯录》卷第二十)

(35)州才到,吾便唱喏,州云:“小·心·扶事著·。”(《古尊宿语录》卷第二十五)

由于“著”经常用于祈使句中,久而久之这种表祈使的句式意义也就附着到“著”上。甚至在“教”、“让”、“请”、“小心”不出现时,“著”也能单独表示祈使的语气。此时的“著”就已经完全语法化为祈使语气词了。例如:

(36)师云:“添净瓶水著·!”(《祖堂集》卷第五)

(37)裴对曰:“若怪即曳向下着·。”(《因话录》卷第五)

(38)君畏(我)去时,你急捉我著·。(勾道兴《搜神记》卷第十三)

(39)师曰:“拽出死尸著·。”(《景德传灯录》卷第九)

自唐至宋,表祈使的语气词“著1”使用已经比较普遍。元明时期,“著1”的使用更加频繁并且还出现了“者”、“咱”等多种书写形式(参见吕叔湘1984:68)。例如:

(40)你且兀那屏风背后躲者·。(《元刊杂剧三十种·汉高皇濯足气英布》)

(41)婆婆,咱今夜子这里宿睡,明早五更时赶烧头炉香咱·。(《元刊杂剧三十种·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值得注意的是,在祈使语气词“著1”产生以后,完成体标记“著”的使用频率始终不及 “著1”。即便在现代方言中,“著1”的分布也似乎比完成体助词“著”广泛。这一现象可以从语法单位内部的功能负担(functional load)和外部竞争方面加以分析。首先,作为虚词的“著”功能十分多样,可以充当体助词、介词、语气词等。单就体助词而言,“著”又同时具备完成、持续、进行等多种语法功能。而在明清时期,“著”的持续体标记用法迅速发展,大大限制了“完成”义“著”的使用。同时,在表达“完成”义的语法单位中,还有强势的完成体标记“了”与之竞争。同一个语法单位,如果同时担任几种不同的语法功能,容易引起语义混淆,于是“著”的完成体标记功能就逐渐被“了”替代。相较之下,语气词“著”与体标记“著”在结构位置和语法功能方面区别较大,不太可能引起表达上的歧义,故它的发展远远快于完成“著”,分布也比其广泛。

3.3 “著1”向“著2”的演变

从宋代起,“著1”便可以和“且”、“等”、“待”等表示先时的词语搭配使用。到了元明时期,这样的用法便更加普遍。祈使语气词“著1”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演变为了先时语气词“著2”。例如:

(42)师曰:“且·留口吃饭著·。”(《景德传灯录》卷第十九)

(43)梅香,安排香桌儿去,我待·烧炷夜香咱·。(《元刊杂剧三十种·闺怨佳人拜月亭》)

(44)被玉筲发讪,……说:“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这头发着·。”(《金瓶梅》第三十一回)

(45)李瓶儿叫道:“姐夫,你过来,等·我和你说了着·。”(《金瓶梅》第四十回)

(46)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筛上来,等·我和奶奶说了话着·。”(《金瓶梅》第九十五回)

“著2”的产生同祈使句中施事行为(illocutionary act)的主体对象改变有直接关系。Searle(1979:12 -20)将施事行为分为断言、指令、承诺、表态及宣告行为五类。根据他的分析,我们认为“著1”到“著2”的语法化过程涉及指令行为(directives)及承诺行为(commissives)二者间的语力转变。正如上文所述,祈使语气词“著1”通常表达说话人(S)对听话者(H)的某种愿望,希望H实施某个未来的动作行为A,“著”的指令行为按语力的强弱程度可分为:命令/禁止>请求/劝诫>商量。而在表达“商量”语气的祈使句中,如果句子的直接语力是要求H允许S可以实施某种行为时,施事行为的实际主体其实是S本身,如例(46)“等我和奶奶说了话着”,是S与H商量,能否允许S先实施行为“说”,行为主体是S而不是H。在诸如“等”、“待”、“教”等先行词的帮助下,祈使句的施事行为逐渐从“商量”转变为了“商量+承诺”,句子表达的核心意义是说话人S自身的意图,是S要求H允许自己在将来实施某种行为A,S同时承诺在完成行为A之后会实施上文中提到的动作B。也就是说起初“著1”表达的直接语力是“商量”,同时具备“承诺”的间接语力。正是“承诺”这种间接语力的规约化(conventionalization)导致了“著1”最终语法化为先时语气词“著2”。Dahl(1985:11)对语用语法化过程的特点作了如下描述:“当某一范畴使用时,如果某些条件恰好得以频繁地实现,那么这个条件和范畴之间就会发展出强有力的联系,这个条件开始被理解成这个范畴的意义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先时词语构建了句子中一个属于将来的虚拟时间范畴。行为主体S需要在说话的当前时间点到开始进行B之前的这个时间域中完成动作A。尽管这个时候的“著1”依然是祈使语气词,但是由于先时词语与句尾“著1”的反复同现,使“著1”逐渐具备了表示“要求在将来特定时段前完成某个动作A”的隐含义。“先时词语+VP+著”结构的高频使用使“著”在具备表达“祈使”的语气时,逐渐具备了表达“先时”语气的能力。当表祈使的“著1”反复出现就会使听话人在听到类似于例(46)这样的句子时不再需要进行一个语用推倒过程,而是直接作出了“先时”的理解。这就是所谓的“抄近路得出的隐含义(short-circuited conversional implicature)”(见图1)。

图1 “著1”到“著2”的语用推导

另一方面,由于“著1”本身就来源于“完成”义动词“著”,这使“著”同时具备了表达将来完成的语义基础。其时间特征如图2所示。

图2 “完成”义的“著”的时间特征

“完成”义“著”的演变过程实际上是通过两个时间域的投射而完成。首先,动词“著”由表示过去的“完成”投射到了表示将来任意时间段的“完成”,即形成“著1”。其时间特征如图3所示。

图3 祈使语气词“著1”的时间特征

接下来在先时词语的帮助下,“著1”所蕴含的时间特征则被限定在了从说话当下到将来某一特定时间点之间。在“先时词语+S+著”结构中,动作A完成的时间点其实是上下文中出现或隐含的某个动作过程B开始时的参考时间(Refrence Time简称:Ref T。其时间特征如图4所示。)由于B的开始是以A (即VP)的完成为前提的,从这个层面看,“著2”又或多或少的具备了“开始体(inchoative aspect)”的特征。

图4 先时语气词“著(着)2”的时间特征

明代以后,伴随着“先时词语+S+著”的高频使用,“著2”开始可以脱离先时词语“且”、“等”、“待”等,单独表达“在将来完成A以后再进行B”的语法意义。例如:

(47)好生的送我到船上者·,咱慢慢的相别!(《元刊杂剧三十种·关大王单刀会》)

(48)他既昧了我的恩养钱,你看我揭底骂一场,出些怨气咱·。(《元刊杂剧三十种·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49)西门庆央及道:“干娘,你休撤科。自作成我则·个·,恩有重报!”(《金瓶梅》第三回)

先时词语的出现是“著2”重新分析的语境基础,而“著2”脱离先时词语单独表示“先时”意义是其先时功能成熟的标记。可见,汉语“先时”概念的表达经历了“词汇手段→词汇手段+句法手段→句法手段”的演变过程:

1)先时功能只通过“等”、“待”这类表示先时的词语;

2)在祈使句中,先时的概念通过祈使句句尾的语气词“著”强化;

3)在“先时词语+S+著”结构中,祈使语气词“著”被重新分析为表达先时意义的语气词;

4)“著”通过功能泛化成为句子表达先时功能的强制性伴随成分;

5)“著”开始取代先时词语,独立表达句子的先时功能。

在现代汉语方言中,“著2”分部较广,在西南官话、赣方言区、湘方言区、晋方言区、冀鲁官话、中原官话、胶辽官话、兰银官话、江淮官话、吴语均有部分方言点保存着“著”的语气词用法(参邢向东2004)。不过应该注意,在有的方言点,“著1”和“著2”的语音还有细微差别,如:湘方言中的安乡话“著1”读[tou],而“著2”读[ʦo];绥宁话中“著1”读[tɑo],而“著2”读[tɑ];隆回方言中“著1”读[tε],而“著2”读[tɑ];石门话中“著1”读[tau],而“著2”则有[to]、[tau]和[■o]三种读音(参伍云姬2009:262-273,311,317,247-256)。根据湘方言语音演变的规律,也可以看出“著2”是属于更后起的历史层次。

4 余论

前文我们已经论证了在汉语中语气词“著”是“完成”义“著”语法化的产物之一。在汉语史中除了“著”以外,语气词“来”的语法化过程也基本与“著”平行。这也为语气词“著”来源与“完成”义“著”提供了旁证。

完成助词“来”产生于唐代,最初只能表示“已然”的“完成”,后来才发展出表示“未然”的“完成”义。例如:

(50)皇情未晓志公说,大士金刚已讲来·。(《祖堂集》卷第十三)

(51)我的儿,恁地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金瓶梅》第五十七回)

当表完成的“来”位于句末时,便表逐渐具备了祈使语气词的功能。例如:

(52)今日功罪已明,老夫须回圣人的话来·。(《薛仁贵》一折)

(53)你看佛殿上没人烧香呵,和小姐闲散心耍一回去来·。(《西厢记》一本楔子)

同样,在出现先时词语语境中,语气词“来”也发展出了先时语气词的用法,而这类功能依然保留在汉语方言中。例如:

(54)娟娟上白:“听的京里来信,待俺那边看来·。”(《聊斋俚曲》)

(55)客房里和人说话,待我听来·。(同上)

(56)想看电视,作业做完了来·。(成都方言)

(57)你等一哈,我出去看了来·。(遵义方言)

另外,我们注意到无论是在元明时期还是现代汉语方言中,“著”后都可以跟上一个接续小句以表示后时的动作,如例(47)和(49),方言的例子如:

(58)这件衣服先试哈哆·,要得再买。(成都方言)

(59)我喫嘎饭哒·再找你。(娄底方言)

(60)这管笔你用倒着·,有好的我再给你换。(武汉方言,转引自萧国政2000)

但例句中的“再”似乎都是不可省略的,因此应该看作是“著”和“再”共同负担起了接续后时成分的语义功能。如果祈使句中的后时成分已经在上文中出现,“著”后的后时动作行为一般都会承上省略。可见,祈使特征的保留从某种程度上限制了“著”接续后时小句功能的发展。但我们不能因此忽略先时语气词“著”在语义层面的接续作用,更值得一提的是:从跨语言的视角看,“完成”义语素是接续词的主要来源之一。这也为先时语气词“著”来源于“著”的“完成”义用法提供了类型学证据(参见Henie&Kuteva2002:183)。

本文重点探讨了语气词“著”的来源及功能演变。我们认为语气词“著”与持续体标记“著C”没有传承关系。祈使语气词“著1”是补语位置的“完成”义动词“著”在句末语法化的结果。元明时期,“著1”在出现先时词语的语境中演化为先时语气词,“著”的演化过程有其自身的语义基础,同时也是语境影响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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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苗,女,1987年生,四川泸州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博士生,主要从事汉语史及汉语语法研究。

The Origin of Modal Particle“zhe”in Mandarin and Related Issues

Wang Miao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Wuhan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2

“Zhe”(著)is used as imperative and anterior particles in modern Mandarin.These functions are not directly related to the continuous dynamic auxiliary“zhe”but are the results of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verb“zhe”that denotes completion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pragmatics and evolution of specific grammatical structures.Under the impact of cognitive projection mechanism,the imperative particle“zhe”was grammaticalized as an anterior mood particle.The imperative particle“zhe”that usually expressed the mood of request or discussion gradually began to express commitment as its indirect illocutionary force,which in turn began to give rise to the form of anterior particle“zhe”.

“zhe”;completive;consecutive;anterior

H109.3

A

1671-9484(2015)05-0494-10

2014年11月6日 [定稿日期]2015年4月22日

10.7509/j.linsci.201504.029946

*本文得到2014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2014111010207)资助。本文曾得到武汉大学文学院卢烈红教授和巴黎七大东亚语言文化学院齐冲教授的指导,《语言科学》编辑部及匿名评审专家亦提供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在此一并致谢。文中错漏概由作者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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