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剑辉
(黄山学院 思政部,安徽 黄山245041)
徽州是中国明清时期宗族社会最为典型的地区之一,家谱文献编纂也最为发达,仅以《中国家谱总目》而言,其收录的564 种明代家谱中有354 种是徽州的①,这足见明代徽州家谱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因此,早在民国年间,明代徽州家谱的文献与学术价值即已引起学者注意②。成化十八年(1482),著名学者程敏政编纂的《程氏贻范集》是一部新安程氏宗族的文献汇编,以其独特的编纂体例和丰富的内容,在明代家谱文献中独树一帜,价值很高。然而,该书存世刊本稀少,国内各主要收藏机构未见有藏。各类书目中,惟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记美国国会图书馆有藏[1]141。
程敏政(1445-1499),字克勤,号篁墩,徽州休宁人。其父程信曾任兵部尚书,为当时名臣。程敏政为成化二年(1466)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左谕德,为东宫侍讲。明孝宗继位以后,程敏政作为东宫旧臣,本有进阶之望,但因恃才傲物,屡次招人中伤,弘治元年(1488)被罢斥。五年起复,后升为礼部侍郎。弘治十二年(1499),程敏政主持会试,遭劾下狱,被勒令致仕。出狱后不久,愤恨而亡,明孝宗追赠为礼部尚书。《明史》与《明实录》都有他的传记。③
程敏政晚年遭遇危困,仕途坎坷,但作为成化、弘治年间的文坛领袖,他在当时享有“天下文章程敏政”[2]卷六之誉,时人李东阳亦盛赞他:“宏博伟丽,成一家言,质诸今日,殆绝无而仅有者也。”[3]667程敏政著述繁富,除个人文集《篁墩文集》外,尚有《新安文献志》、《明文衡》、《宋遗民录》、《真西山心经附注》、《宋纪受终考》等20 余种、共400 余卷传世。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对程敏政著述评价甚高:“明之中叶,士大夫侈谈性命,其病日流于空疏,敏政独以雄才博学,挺出一时,……其考证精当者亦多有可取,要为一时之硕学。”[4]卷一百七十一
在程氏家谱纂修史上,程敏政做出过重要贡献。他曾自称:“敏政最究心谱学,尝请于先襄毅公,会诸宗族,积之二十年,理淆伐舛。”[5]序经过长期准备后,成化十八年(1482),程敏政发起纂修统宗谱,得到了程氏各派的热烈响应,来自徽州六县及外地的四十四派参与其会,最终修成《新安程氏统宗谱世谱》。“为卷凡二十有奇,会者四十四支,名之登于谱者逾万人,先墓之可以共业者五十三世。”[6]序这部统宗谱规模庞大,体例严谨,在中国民间家谱纂修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巨著,对后世影响甚大。《程氏贻范集》就是在统宗谱纂修过程中完成的。
关于《程氏贻范集》的编纂,程敏政在统宗谱凡例中称:“各派凡所得制命公移,及赠颂、哀挽、史传、金石、诗文,别为《贻范集》,辅谱以传。”[6]凡例可见,《贻范集》相当于后世家谱中的文翰,但并不附在统宗谱卷内,而是单独刊行,与统宗谱互为表里,相辅相成。至于《贻范集》的定名由来,程敏政说:“尝见文简公所序《世录》有《贻范集》之名,窃意当宋盛时,此集为程门大备之书。”[5]序此处所称的“文简公”,即北宋名臣程琳,他为族祖程羽所撰《世录》中称:“略叙夫宗派世家,附于《贻范集》云。”[7]1491即宋代程氏家族曾有《贻范集》之书,不过该书至明代早已亡佚,程敏政汇集新安程氏文献时,以此题名,以示追续之意。据程敏政自序,他曾有纂修百卷《贻范集》的宏大计划,只因力有所不及,故先成五集,梓布行世。
《程氏贻范集》存世刊本罕见,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有该书④,共12 册,黑口,双鱼尾,每半页11 行,每行21 字,若干页上钤有阴文 “富波马氏宝藏”、“曼寿阁”、阳文“方九水印”、“胡裳鉴赏”、“胡公介印”等收藏印章。从版本形态上看,是典型的明代中期刻本。牌记中记载的刻工为:“婺源大畈汪道金、休宁西门汪克正缮写,歙仇村黄文敬、文希、文达、文汉、文通、永暹、永升、王充、仇以典、以茂、以忠、以森刊。”[5]牌记据序文和牌记,该书刻于明成化十八年,应当是与《新安程氏统宗谱》同时刊刻行世的。目录页首行下有手书 “中正坊裔孙文经什袭珍藏”字样,可知此书原由绩溪县坊市派后裔收藏,转手多次后,由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历经500 余年,首尾俱完,是极为珍贵的徽州文献。
关于《程氏贻范集》的编纂主旨,程敏政在自序中做了说明:
呜呼,家之有范犹国之有典乎! 臣人于国而能守其典,则忠;子孙于家而能守其范,则孝。舍是,皆世之所大弃也。惟我程氏其先,仁义之德、文武之功、性命道德之言,所以贻后者甚远,殊方异姓且诵法之,而况气体之所传、祠墓之所在、家乘谱牒之足征者如是乎! 凡我后人,奉前烈之余矩,其必上思所绍、下思所述,以求不失乎文献之传,庶几此集此名为无负哉! 诗云“永言孝思,孝思维则”,可不勉欤![5]序
可见,程敏政编纂此书的目的在于通过各类文献展现程氏祖先的“仁义之德、文武之功、性命道德之言”,促使后代子孙世守祖先家范,“不失乎文献之传”,加强程氏宗族的内部凝聚力和向心力,以最终实现“尊祖、敬宗、收族”的目的。显然,《程氏贻范集》是为新安程氏光宗耀祖、承前启后的宗族文献。
基于这样的编纂宗旨,在文献收录标准上,凡能展现新安程氏光辉历史的各类文献,无论工拙,尽皆录入。程敏政称:
呜呼,于己之上世而思所以暴之者,仁也;于己之旁亲而不忍其泯焉者,恕也。惟仁与恕,皆道之大端,而吾宗两得之,是不可不书,以垂法于后来者。鄙朴之文,理不当厕先达著述之左,诸房难之曰:“文有系祠宇之废兴、具履历之首末、谨讳日之书、详世系之录者,亦惟取其备故实,俟参考耳,初何计其辞之工拙哉! ”于是势不能尽删,而为献嘲腾笑之资,则有所不免矣。[5]序
程敏政编纂《程氏贻范集》时,以“文有系祠宇之废兴、具履历之首末、谨讳日之书、详世系之录者”为标准,尽可能多地收录有助于展现程氏宗族历史的文献,这与他编纂的另一部文献汇编——《新安文献志》显然有别。程敏政在编纂《新安文献志》时,依据真德秀《文章正宗》体例:“凡先达时文,务取其平正醇粹有关世教者,否虽脍炙人口,不在录也。”[7]3与《新安文献志》“务取其平正醇粹有关世教者”的严格标准相比,《程氏贻范集》的收录标准要宽松得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前者为整个徽州的文献总集,面向全社会刊行,而后者是程氏的宗族文献,主要在宗族内部流传,两者性质迥然不同。同时也因为程氏一族的文献远不如徽州一府来得丰富,若严格去取,删略太多,则难以“备故实,俟参考”,因此纵然文词鄙朴,只要有助于印证宗族历史,悉数收入。
尽管收录的文字工拙不一,程敏政依然进行了精心的编辑,依据文献体裁安排卷次:
程氏贻范集三十卷,敏政之所编也。甲集第一至第七卷,为王言及公移,间附以识跋之文,则以事相联属,势不可分也。乙集第一至第二十卷,为行实、传志、碑表之类,亦间以记序等作附焉。丙集一卷,为像赞,有未备者,稍以奠章挽词之类补之。丁集一卷,为谱辨,订其异也。戊集一卷,为谱号,要其同也。[5]序
在同一卷中,则按时代先后排列顺序。如甲集第一卷,开篇为《诗经·常武》中的“王命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陈行,戒我师旅”。这是古代典籍中最早提到的程姓,时间在西周宣王时期,而伯休父则被程敏政视为程氏始祖。此卷中共有各类诰敕檄铭32 篇,末尾为五代《晋王暨王德明、程岩三镇讨朱温檄》,读者通过本卷文献,对程氏从先秦至五代的发展轨迹,就可知其大概了。而五代以后,程氏宗族南北各派名人辈出,文献繁富,因此对五代以后同一体裁的程氏文献,大致按家族支派进行分卷,如乙集第五、六、七卷为北宋理学家程颢、程颐家族的文献,而第十七、十八卷为程敏政所属休宁陪郭程氏的文献。
程敏政少有神童之誉,自幼即读中秘之书,李东阳称其:“资禀灵异,少时一目数行下。英宗朝以奇童被荐,入翰林,观中秘书。用经学及第,读诵常至夜分,遂能淹贯群籍,下上其论议,订疑伐舛,厥功惟多。”[3]667程敏政对宗族文献留心已久,在修谱过程中又得到了程氏各派的全力支持:“凡预宗盟,有自百里之外者,有自千里之外者。裹粮来会,有一再往返者,有五六往返者。正订异同,有一再易稿者,有三四易稿者。参考稽对,有居月余者,有居数月者。”[5]戊集因此,他得以积累起极为丰富的文献资料。尽管未能实现编纂百卷宏篇的夙愿,但已编成的30 卷本《程氏贻范集》包涵了极为丰富的内容:
甲集七卷,为各类诏敕谕诰及政府公文,共171 篇;
乙集二十卷,为各类碑铭、墓志、传记、序跋,共226 篇;
丙集一卷,为纪念程氏祖先的像赞、奠章、挽诗,共62 篇;
丁集一卷,为谱辨,以辩证程氏历代家谱得失,共36 条;
戊集一卷,为参与纂修的程氏四十四派领谱字号,末尾附有题名记一篇。
上述五集三十卷,总计30 余万字,囊括自先秦到明代成化年间程氏宗族的重要文献,与程氏历史事实和人物事迹有关的文献几乎搜罗殆尽。
《程氏贻范集》旁征博引,取材极为丰富,除了程氏各派传世家谱原有文献外,还包括了大量公私典籍中录入的与程氏宗族有关的文献。仅以丁集的32条谱辨而论,先后引用的典籍包括:《汉书》、《南史》、《宋书》、《齐书》、《陈书》、《旧唐书》、《新唐书》、《唐代宗实录》、《唐德宗实录》、《宋史》、《资治通鉴》、《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元和姓纂》、《文苑英华》、《唐登科记》、《唐朝类苑》、欧阳修《六一集》、《集古录》、韩琦《安阳集》、赵明诚《金石续录》、罗愿《新安志》、程彦明《河南程氏宜振录》等20 余种,其中不乏今日已经失传者。至于谱辨中引用的宋代至明代成化年间程氏家谱30 余种中,今日《中国家谱总目》尚有存本收录的只有景泰年间程孟《新安程氏诸谱会通》一种。对一些重要的或有争议的篇章,程敏政还在其后附以按语,进行考订。丰富的内容,加上程敏政本人的精心编纂和考订,使得《程氏贻范集》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以下略举数条,以见大略。
1.《程氏贻范集》保存了与新安程氏宗族历史和历代杰出人物事迹有关的大量文献资料,包括相当数量的稀见文献,这是它最重要的价值
《程氏贻范集》收录的文献是以宗族杰出人物为中心的,特别重视与人物生平有关的资料。乙集中的226 篇文献,记载了从春秋至明代成化年间近百人的生平事迹。这当中有许多名垂史册的显赫人物,如:
起义兵、卫乡里,战功赫赫,最终成为南朝陈朝开国功臣的程灵洗[5]乙集卷二;
北宋理学大师程颢、程颐兄弟[5]乙集卷六;
北宋名相,老臣谋国,善断大事的程琳[5]乙集卷五;
南宋名相,勤政爱民,力抗权奸的程元凤[5]乙集卷十二;
南宋大学者,著作等身,“于古今事靡不考究”的程大昌[5]乙集卷十一;
元末起义军战将,明代开国功臣,在鄱阳湖大战中英勇捐躯的程国胜[5]乙集卷十七;
明代名臣,转战南北,有才力、识大体的程信[5]乙集卷十七,等。
这些著名人物大都有传记载在史册,《程氏贻范集》除录入史家传记外,还载入了他们的碑铭、墓志以及历代王朝册封赐祭的公文,并详细记载了各地立祠建庙追祀纪念的盛况,资料远较史书丰富。
以南宋名相程元凤为例,《宋史》中的程元凤传1 200 多字,而《程氏贻范集》中所载程元凤之子程述祖所撰家传超过8 200 字,另载入宋理宗下达程元凤任命的制书四道、手诏一道、御书赓和诗一首,还有程敏政本人为程元凤所做的墓记一篇,记录程元凤事迹之详远远超过史书。《宋史》程元凤传称:“丞相郑清之久专国柄,老不任事,台官潘凯、吴燧合章论列,清之不悦,改迁之,二人不拜命去。元凤上疏斥清之罪,其言明白正大,凯、燧得召还。”[8]9811家传中则不仅记载了此事,称郑清之为“池边蹲不去”,而且还载入程元凤两次上疏的主要内容,极力要求保护台谏言官,以维护言路:
迩来一二台臣不得其言而去,陛下未尝罪所论者,远近观望,良可骇怪。白简霜凝,罪状暴著,纵有回护,人谁不知? 自宜羞见吏民,幞被宵遁,今乃顽然无知,舒徐候代,反揭榜禁台章之传,纪纲安在乎?职司耳目,事许风闻,掩耳盗钟,焉能欺众!自宜退思内省,痛改厥愆,今乃公然强辨,巧肆诋讦,欲以此为钳制台谏之术,纪纲安在乎? 纪纲陵迟,何所不至! ……臣愿陛下以孝宗之待之敏者待二臣,则言路之气脉不壅,国家之纪纲获振,其于治体关系非轻。如是而顽然无知、公然强辨者尚得以肆无忌惮,臣当不避雠怨,弹击以闻。[5]乙集卷十二
程元凤上疏时任监察御史,为台谏官之一。此疏内容,一方面展现了程元凤不畏权贵、直言敢谏的风骨,另一方面也是宋代台谏监察与宰相执政互为制衡机制的生动体现。
又如南宋大学者程大昌,《程氏贻范集》中不仅载入了杨万里所撰神道碑,还收录了一篇程大昌本人的遗训:
大昌世为徽州人,休宁县治之南三十里而遥,地名会里,西北有山名西山,对西山而东南行,其墙围负略可数百丈者,大昌之祖居也。乡名会里,共声呼之,遂为外里也。大昌年二十一岁,当绍兴十三年中国学弟子选,至二十九岁始得科第,又积年五十七岁而长吏部。若官若学,多在浙右,徽境又无弟宅可归,遂以吴兴寓屋为家而处孥累焉,其地在州城东北鹿桥西一二十丈地耳。身虽飘泊,而首丘之念常拳拳也。绍熙二年,念此身老矣,子孙将为浙人,遂叙世系乡里以贻之,凡尔后人未能复归先庐,则其著叙邑里,虽百世以外,犹当系缀徽州也。尔之世世祖先茔垅皆在会里旁侧,何可他识邪![5]乙集卷十一
按,此遗训撰于绍熙三年(1192),在程大昌去世前3年,他迁居湖州已久,且年迈体衰,自知无法返回徽州故乡,然“首丘之念常拳拳也”,因此要求后世子孙“虽百世以外,犹当系缀徽州也”,以示不忘乡里。后人得读此文,这位大学者垂暮之年不忘故土的绵绵情怀跃然纸上。
《程氏贻范集》不仅注重那些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对那些虽有功德,身具一技之长,却因为各种原因而名声不显的仁人志士,同样给予了关注。如元末明初婺源人程达道,一生不曾为官,事迹少有人知。然而他在明初时曾挺身而出,为乡里免除征敛之苦:“先是,军籍多不役,民以田粮私入军籍,官中征敛毛起,民役愈烦,往往颠踬。众不便,将言之,莫敢为首。公身任之,有司以闻,获免,役遂均,民方苏息。”[5]乙集卷十六因此,为了表彰程达道为民请命的功绩,《程氏贻范集》中载入了他的行状,盛赞他学术纯正,质行高洁,是真正的有道之士。
又如绩溪人程通,洪武末年为辽王府长史,在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后,他与辽王渡海归南京,“上封事数千言,陈御备策”[9]2695,为建文帝出谋划策。朱棣夺取帝位后,程通被逮捕处死,家人遭残酷迫害。由于家破人亡,到成化年间,“公没世既久,其遗事绝无知者”[5]乙集卷十一。程敏政悉心谘访,并查阅京师档案,得知程通生平梗概,为他作传,称赞他:“初读书,即厉志圣贤之学。居常恂恂,如有弗逮。至临事,则毅然莫能夺,故所立如此。”[5]乙集卷十一行文之间,对这位骨梗义士的不幸遭遇给予了极大的同情。
《程氏贻范集》收集程氏文献非常丰富,今人欲考察明代中期以前程氏人物事迹,当以此书为渊薮。
2.《程氏贻范集》记录了新安程氏的迁徙源流和发展壮大的历史轨迹,为研究徽州宗族社会和宗法制度提供了第一手珍贵资料
程敏政在编纂时很注意收入各类反映程氏迁徙源流的文献。以河南程氏为例,由于理学大师程颢、程颐出于此派,其来历以及与新安程氏的关系,历来为治谱学者所关心⑤。尽管包括二程后裔在内的程氏各派大都承认河南程氏源于新安程氏,但对迁徙源流众说纷纭,迄无定论。程敏政从《文苑英华》中找到了唐代中期桂府长史程文英的神道碑,记录新安程氏北迁世系为:“五代祖向府君,陈袭重安侯,隋萧县宰。四代祖育府君,隋车骑将军。曾祖皆府君,隋涿郡主簿。大父弘府君,皇朝安阳令。考大辨府君,泗水六合二县宰。……子皓、曜、曦等。”[5]乙集卷四又从赵明诚《金石续录》中找到了唐代晚期定州别驾程士庸的墓志铭,记载家族世系为:“高祖皓,定州刺史。曾祖日华,横海军使。祖怀直,归诚王。皇考权,邢国公。……子岩、孙秀。”[5]乙集卷四结合《陈书》记载程灵洗之子程文季“封重安县侯,邑一千户,以子向袭封”[10]117,而程琳记录河南程氏祖先为程秀:“五代祖秀,生二子,长即吾之高祖也,次俶,赠少府少监,生公。讳羽,字冲远。”[7]1489将几种资料相结合,程敏政就建立起了从程灵洗至二程的完整世系:灵洗→文季→向→育→皆→大辨→文英→皓→日华→怀直→权→士庸→岩→秀→俶→羽→希振→遹→珦→颢、颐。这个世系是否完全可靠,另当别论,但程敏政收集资料之勤与考订用心之深,从中可见。
《程氏贻范集》中收录了大量程氏祠庙类文献,从中可以看出以祠堂为中心的徽州宗族社会逐步发展壮大的历程。据集中所载,程氏各类祠庙大都起源于宋代,一开始是相当简单的,主要是贡奉程灵洗一人的世忠祠、忠壮庙,但随着程氏宗族的发展壮大,这类祠庙规模也愈加庞大,祭祀礼仪愈加复杂,逐渐向着后世的祠堂发展。如元代至顺年间的婺源龙首山忠壮庙:
正殿四楹,专祠忠壮公。公十四世孙唐检校工部尚书湘,以子全礼光禄大夫御史中丞上柱国兼领婺源都督,始居婺源,故特祀于西庑,所以尊祖而敬宗。东庑列祠宋监察御史里行纯公颢、崇正殿说书正公颐、尚书文简公大昌、枢密正惠公卓、翰林学士珌、丞相文清公元凤、待制九万,所以贵德而尚爵。庑皆四楹,北有堂以藏遗书、衣冠、世谱、祭器。每奠献礼毕,则合亲疏长幼聚拜听讲于此,所以明伦而序齿。其楹如殿之数,春秋及生辰祭皆用少牢,朔望脯醢。其登降祼荐牲币器皿,皆仿古释奠仪,设钟鼓,以节期会。庖廪仆隶以给洒扫,杂树蔬果于周垣之内,以备荐新。[5]乙集卷二
龙首山的忠壮庙供奉自程灵洗以下的历代程氏祖先9 人,春秋及生辰致祭,合族老幼参与典礼,这与明清时期的祠堂已经相当接近了。《程氏贻范集》中提及的各地程氏祠庙共20 余所,其中婺源龙首山、龙陂、斤竹涧、歙县槐塘、休宁榦龙山、汊口、德兴泸口等地的祠庙都祭祀自始祖以下的多代祖先,规模相当大,有的径直称为祠堂。这些祠庙的建立,都远在嘉靖十五年(1536)明世宗诏令天下臣民祭祀始祖以前,足见程氏宗族组织的长足发展。而徽州会成为典型的宗族社会,也是各类宗族组织长期发展的结果。
3.《程氏贻范集》中保存的各类文献,对考证宋、元、明三代史实颇有助益
《程氏贻范集》中收录的文献,上起先秦,下至明代成化年间,而以宋、元、明三代为多,对考订这三代史实有一定的价值,以下估举二例。
(1)关于新安理学的史实
新安理学远宗二程,以朱熹为中心,包括一大批徽州籍学者,是宋明理学中的一个强大支派,影响很大。程敏政以程颐后裔自居,早年即醉心于朱熹学说,“于朱子之说尤深考核,自以为得我师焉”[3]667,所以对程氏宗族中的理学诸贤相当关注,除了二程本人外,《程氏贻范集》中还收录了相当数量的程氏理学学者的资料,包括程大昌、程洵、程端蒙、程先、程永奇、程绍魁、程复心、程若庸、程直方、程鼎、程文10 余人。诸人虽显隐不一,但都沉研理学,潜心著述,是新安理学的中坚力量。有的尽管名声不大,却有相当的影响,如元代婺源人程复心:“将文公《四书》分章为图,开析言意本末终始,精粗毕备,粲然可观。又取《纂疏》、《语录》等书参订异同,增损详略,编注《纂释》二十余卷。凡用工二三十年,始成全书。……发明濂洛诸儒未尽之蕴,诚有功于后学。”[5]甲集卷五程复心编纂的《四书章图纂释》是元代《四书》学的代表作之一,它在明代初年曾与另一位新安理学家倪士毅的《四书辑释》合编在一起,成为永乐年间纂修《四书大全》的底本,悬为功令,“有明一代,士大夫学问根柢具在于斯”[4]卷三十六,足见程复心著述的影响可谓深远。然而程复心本人不但未曾出仕,在新安理学家中名声也不大,关于他生平的资料很有限。《程氏贻范集》中载入了程复心小传一篇,另外还收有《江浙行省缴进程复心〈四书章图〉谘文》、《集贤院保举咨文》、《礼部呈中书省制》等公文三道,说明程复心的《四书》著作在当时就具有一定影响,集贤院学士赵孟頫举荐他为徽州路教授,但他志向高洁,坚拒不仕,最后终老于乡。这些资料,对考订新安理学的史实有一定的价值。
(2)关于明代中期军事行动和军事制度的史实
程敏政的父亲程信,从正统年间北京保卫战开始即参加军事行动。天顺年间,任巡抚辽东佥都御史时,负责对蒙古、女真诸部的监控防御。成化年间,程信任兵部侍郎,曾统领大军围剿四川叙州府的“都掌蛮”,功成之后,出任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他虽是文人出身,却久历戎行。《程氏贻范集》中保存了许多程信参与军事活动的记载,对了解明代中期的军事行动和军事制度很有价值。
明代为对付北部的游牧民族,在每年冬季,由总兵率部分兵马分路出境,放火焚烧野草,使马无牧草可食,人无住宿可依,当时称为“烧荒”,被视为边防要务。《程氏贻范集》中保留了天顺年间朝廷给程信的两道“烧荒”敕书,管见所及,此类文献迄今未见有人称引。天顺二年(1458)十二月二十一日的敕书称:
敕巡抚辽东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程信:即今霜降时月,草木枯槁,正当烧荒,以破贼马上潜伏之计。敕至,尔等照依上年事例,差拨官军,侯风力顺便,将贼马经行之处,尽行烧燎。务在十分严谨,哨探子(仔)细,不可轻忽,毋得委任非人,虚应故事。仍将拨过官军、烧过地方,明白开奏,尔其慎之。故敕。[5]甲集卷六
从敕书内容看,明代朝廷对“烧荒”极为重视,有关敕书都是由朝廷直接下发给地方统兵大员的。此类“烧荒”年年都要进行,已成惯例。可以想象,无休止的烧荒在给游牧民族活动带来巨大困难的同时,对长城沿线的生态环境也会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
成化元年(1465),四川叙州府“都掌蛮”因遭受地方官滥杀,群起暴动,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歼灭贵州、四川的多路明军,先后攻破戎县、珙县、长宁、江安、纳溪等九县,声势浩大,对明朝在西南地区的统治造成严重威胁。成化三年(1467)六月,程信以兵部尚书衔提督军务,统率十八万大军出征 “都掌蛮”。保存在《程氏贻范集》中的多道敕谕和程信本人的传记文献,从多个侧面记录了这场大规模的战争。明宪宗敕谕中要求程信统率大军“直抵贼寇出没去处,相机设法,或彼此夹攻,或合势剿杀,务使根株悉拔,种类不遗”[5]甲集卷六,表明了彻底剿灭“都掌蛮”的决心。经过将近一年的血战,程信在奏报中称:“斩获首级三千一十七颗,生擒九百五十三名,铜鼓二十三面,并牛马猪羊盔甲镖弩牌刀等物,烧毁贼寨一千四百五十七处。”[5]甲集卷六明朝通过严厉镇压,沉重打击了“都掌蛮”,重新恢复了在当地的统治。
程信在南京兵部尚书任上,曾管理当地的漕运官军,朝廷在给他的敕书中称:
今得漕运总兵官奏:近年以来,运粮官军多有逃故,及今投托别项改差,以此负累,见在粮运迟误。敕至,尔等会同,将南京各该卫所旗军并新江口等处寄操旗军查勘,酌量选补运粮。若正军数少,即将殷实余丁点凑,照依正军事例,免其一丁差使,帮贴月支米一石,养瞻家口,行粮赏赐一体关给。仍戒约管运官员,不许剥削克害,违者许总督等官拿问惩治。[5]甲集卷六
这份敕书中提到当时漕运官军多有逃亡,要求将据实余丁补入,严格约束管运官员,不得剥削克害。反映出当时军中剥削克害现象相当严重,以至军人大量逃亡,这正是明代中期军官腐败、军事制度败坏的真实写照。
可见,《程氏贻范集》所保存的宋、元、明三代史料是相当丰富的,有些史料相当罕见,甚为珍贵,值得认真研究。
《程氏贻范集》内容丰富,体例严谨,刊刻精美,加上程敏政的地位和影响,一经刊行,即风行一时。嘉靖年间,婺源人程宗洛曾盛赞程敏政纂修之功:“先生篁墩廼起,大会远迩,执笔而订正之,然后亲亲之义大明,而此书遂为程氏不刊之典,其心何其仁,其事何其公欤!”[11]卷首万历年间,休宁人程一枝也称:“学士克勤……,纠合诸程,勒成统宗,……又搜纂先宗以来金石遗文,名曰《贻范集》。由是都官之谱遂暗而学士谱独彰,诸程以谱名字者靡然向风,……无不本之学士矣。”[12]序程一枝曾仿程敏政先例,搜集《程氏贻范集》未载及后出的文献,编纂成《程氏贻范集补》四十卷⑥。其实,不独程氏宗族一度尊崇,外姓也多有仿效的。如正德年间的汪氏统宗谱,其纂修凡例中即规定:“先世制命及各派名宦行实,名公所撰墓志、序记、赠颂、哀挽、诗辞、像赞,会议录为一集,辅谱以传。”[13]卷首这种体例,就是仿效《程氏贻范集》。清代嘉庆年间婺源项氏修谱,也将宗族文献汇集为《贻范集》,附谱刊行[14]序。凡此,都说明《程氏贻范集》在徽州各宗族中影响甚大。
然而,《程氏贻范集》中的谱辨却引发了长期的争议。后世不断有辩驳之作出现,尤其是嘉靖年间婺源程顼所修的《新安程氏统宗列派迁徙注脚纂》,系统批判了程敏政的谱辨和统宗谱中的程氏世系[15]序。由于程敏政的谱辨改变了部分程氏支派相沿已久的世系,引发了他们的不满,这些支派后来纷纷以程琐建立的世系为蓝本,重修族谱,在嘉靖年间以后甚至形成了一股势头甚猛的反程敏政统宗谱的浪潮。几经波折以后,清代程氏各派家谱虽然仍称赞程敏政的纂修之功,但他的谱辨却基本上被放弃了。学界对此点已多有研究⑦,本文就此从略。
注释:
①按,这个数字是依据王鹤鸣主编《中国家谱总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统计得出,不包括明代之后以明本家谱为底本而传抄、重刊、复印的家谱。
②按,民国年间,赵万里最早注意到存世明代家谱以徽州居多,参见赵万里《从天一阁说到东方图书馆》,《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1934年第八卷第一号; 杨殿珣则关注了与本文主题有关的程敏政统宗谱,参见杨殿珣《中国家谱通论(续)》,《图书季刊》1946年新第七卷第三四期合刊。
③按,关于程敏政的传记,可参见张廷玉:《明史》卷二百八十六程敏政传,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4908-4909 页;《明孝宗实录》卷一百五十一弘治十二年六月壬辰条下程敏政传,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影印校勘本,1963年,第2662-2664 页。关于程敏政生平及其学术思想的研究,可参见张健《论明代徽州文献学家程敏政》,《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 期;陈寒鸣《程敏政与弘治己未“鬻题”案探析》,《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8年第4期;《程敏政的朱、陆“早同晚异”论及其历史意义》,《哲学研究》1999年第7 期;解光宇《程敏政“和会朱、陆”思想及其影响》,《孔子研究》2002年第2 期;方钦玲《程敏政著述考》,《黄山学院学报》2009年第1 期;常建华《故家文献:程敏政的宗族论与人才观》,《安徽史学》2013年第1 期。
④按,《程氏贻范集》成化刻本现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亚洲部,馆藏编号为DCLP06-B21206。
⑤按,关于河南程氏与新安程氏的关系以及二程家谱的世系问题,可参见程宗成《“二程”上世系及其谱系分歧》,《黄山学院学报》2004年第4 期; 冯剑辉《二程家族与徽州关系考》,《史学月刊》2011年第3 期。
⑥按,程一枝所纂《程氏贻范集补》万历刻本,今惟国家图书馆有藏,当俟时另撰考论。
⑦按,关于程敏政统宗谱及其谱学问题的研究,可参见常建华《程敏政〈新安程氏统宗荩〉谱学问题初探》,《河北学刊》2005年第6 期;林济《程敏政统宗谱法与徽州谱法发展》,《安徽史学》2008年第4 期;徐彬《程敏政的家谱编纂及其影响》,《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5 期。
[1]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李乔岱.休宁县志[M].明万历三十五年刻本.
[3]李东阳.怀麓堂集卷[C]//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0 册.台北:商务印务馆,1983.
[4]纪昀.四库全书总目[M].清乾隆六十年刻本.
[5]程敏政.程氏贻范集[M].明成化十八年刻本.
[6]程敏政.新安程氏统宗世谱[M].明成化十八年刻本.
[7]程敏政.新安文献志[M].合肥:黄山书社,2004.
[8]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0.
[9]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0]姚思廉.陈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1]黄积瑜.新安左田黄氏正宗谱[M].明嘉靖四十三年刻本.
[12]程一枝.程典[M].明万历十年刻本.
[13]汪奎.重修汪氏家乘[M].明正德三年刻本.
[14]项茂棋.汝南项氏宗谱[M].清康熙四十九年刻本.
[15]程顼.新安程氏统宗列派迁徙注脚纂[M].明嘉靖四十二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