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边城》的自然意象

2015-08-15 00:47赵家明
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翠翠边城沈从文

赵家明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在小说《边城》的世界中,自然景物与人物和睦共融,相谐相知,构成一幅完美画卷。有关“自然”的描写虽并非随处可见,但无一不对渲染背景,推动情节发展甚至寓托作者精神理想等方面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感受《边城》里的“自然”,不仅能使我们品味田园山水的秀丽,更能让读者体会沈从文的美好理想。而沈从文正是依托充盈的自然意象创作出别具一格的这部代表作。司马长风评论道:“这是古今中外最别致的一部小说,是小说中飘逸不群的仙女。她不仅是沈从文的代表作,也是三十年代文坛的代表作。”[1]133对于“边城”现象,既往的研究出现过反差极大的情景。从上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由于沈从文的政治立场受到长期批判,《边城》也就遭遇几十年的冷落或贬损。上世纪80至9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和正本清源,沈从文研究和“边城”热突然爆发起来,热评和好评持续了一二十年。新世纪以来,《边城》现象趋于理性,持论归于客观理性。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仅就作品充盈的自然意象做些研究与分析。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炮火连天的内战席卷全国,同时近一个世纪的外国殖民侵略也继续深刻地改变着旧社会原有的模样。国家的贫弱,民族精神的消融,伴随着现代化浪潮的激荡,无不使当时的中国文人为之感怀动容。他们纷纷开始以笔墨热情洋溢地描绘心中向往的理想国、乌托邦,也在思考着人性,以期能够警醒国民,勾勒未来的蓝图。而沈从文先生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位。一部《边城》将一个复古和谐的天地重新展现在困惑着的国人面前,也引领了中国一代乡土文学的发展。

沈从文创作《边城》绝非偶然,自童年起便在湘西山水间的浸淫使他不论从认知抑或是感情都对这一方乡土充满温情和眷恋。他的友人施蛰存先生曾说,沈从文出生于苗汉杂居的湘西,他最熟悉的是这一地区的风土人情。非但熟悉,而且是热爱。而正因为如此,在这部记叙人事的小说中,“自然”也随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并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进而和人物命运与情节结构紧密交织在一起。小说通篇饱含作者浓的化不开的自然意象。是特定的地域、文化环境造就了《边城》的独特风格,古朴的民风、纯粹的人性和满是娴静之美的自然共同构成湘西风情。作者希望通过自己对故乡的观念和感知,以自然的意象,信笔描绘出一个近似桃花源的湘西小城,通过对于湘西风土人情的描写反映人情美,通过展现小城中人物的命运和情感,来给现实中迷茫的人性指出一条明路,昭示人间存在纯洁、自然的爱。

在这种理念下,作者在作品中巧妙利用景物描写,铺陈故事情节,全书对于环境自然状态的描写比比皆是。小说甫一开篇,便以对故事发生背景环境茶峒山城的记述起始:“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2]207短短一段,便像一幅精美的国画一样徐徐展开,开门见山地将小说情景人物交代其中;第二段更不仅限于此,“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2]207,作者继续以生动的文笔持续展示富有当地气息的自然景物,直至描绘第二章中茶峒地方的人文风物。又如茶峒旁的白河,“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2]211凡此种种成功塑造了和谐典雅的自然美,给人以超凡脱俗的意境体验。作品不仅在人物心旷神怡时,以明媚的景色做衬,在烘托主人公心情烦乱时,也使用了景物描写。例如,“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上各处飞着红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热风把两山竹篁吹的声音极大,看样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溪面上飞来飞去的红蜻蜓,心也极乱。”[2]285凡此种种,昭示了自然与人性相通,呈现的是天人合一的感觉。

除了看得见的景物,全书也对人物的自然状态进行了大量状写。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样典雅的“自然”中人性同样达到超然的境界也就不足为奇。小说的主人公翠翠便深植着自幼蒙受边城“自然”滋养而生的品性,从她名字的来源“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再到她“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2]209一个天真无邪精灵样的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翠翠是作者倾注了“爱”与“美”的艺术形象,她既是“爱情”的女儿,也是“大自然”的女儿。翠翠是个淳朴善良的女孩子,她和祖父摆渡,从不收取过客的报酬,“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把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着把头尽摇,表示不能接受;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的渡船边跑去了。”[2]238这段文字把一个纯洁的未受任何污染的心灵活脱脱展现出来。除翠翠之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如忠于职守、保有传统美德的爷爷,慷慨豪爽的船总顺顺,相亲相爱的天保,傩送兄弟等形形色色的角色也都以善良真诚的形象跃然纸上。即便不相识的陌路人,“也爱利,也仗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在洪水席卷之际“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及不能不为之喝彩”[2]211。小说中的一众人物有着厚道而简单的灵魂,“他们心口相应,行为思想一致。他们是壮实的,冲动的,然而有的是向上的情感,挣扎而且克服了私欲的情感。对于生活没有过分的奢望,他们的心力全用在别人身上,成人之美。老船夫为他的(外)孙女,大佬为他的兄弟,然而倒过来看,(外)孙女为他的(外)祖父,兄弟为他的哥哥,无不先人而后己。这些人都有一颗伟大的心。”①

沈从文在谈到这篇小说的创作动机时曾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3]在如此自然环境中成长的人们,简单纯真,人性美与自然美水乳交融,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翠竹苍岩、白塔碧溪、碾坊渡船、官道码头、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凡此种种作者都用白描笔法娓娓道来。

需要注意的是,实际上《边城》中的人文与自然风物并非互不相干,“天人合一”的境界使两者相互融合,共同统一于“自然”这一大的整体。比如“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酉水河中游如玉村、保靖、里耶和许多无名山村,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2]212,人烟藏于自然世界中的桃杏花里,和悬崖、山水完美共存,简直不分彼此。一言以蔽之,就是“极其调和”。所以在沈从文看来,“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妙笔生花,“自然”之美由此渲染得淋漓尽致。

与此同时,“自然”意象群也对情节转折过程中的暗示与推动发挥关键作用。譬如大佬将二弟傩送誉为歌声婉转的“竹雀”,这与翠翠所生长的环境与名字的由来“篁竹”有异曲同工的神合之妙。不经意间,二人难解难分的爱情纠葛便似乎有了伏笔和寓意,引人遐想。当天保走车路求亲后,翠翠在看夕阳薄云时“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2]261,她虽对亲事无甚回应,但此情此景足以说明一切,她对二老的爱,以及大佬的悲情结局。在兄弟相约为情人唱情歌的夜晚,“自然”依旧那么静谧安宁:“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2]264在这种情景中,浪漫情歌的响起似乎从偶然变成了必然。在第十五章中,当爷爷“痴痴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颗星子”时,他蓦然想起:“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2]269——而这个流星,恰恰一语成谶,第二十章爷爷去世后“一颗大流星使翠翠轻轻的喊了一声。接着南方又是一颗流星划空而下。对溪有猫头鹰叫”[2]289。这与其说是冥冥天意,倒不如说是沈先生巧妙埋下的伏笔,人物似乎注定的命运也不由得不使读者扼腕叹息。而外公去世时的当晚,雷雨的轰鸣、渡船的漂流、白塔的坍塌,种种“自然”左右的力量,都使这一切进行得惊心动魄,读者此时也都能够因此依稀察觉到最后的终结。

无论是渲染背景环境还是推动情节发展,都不足以真正阐明“自然”在《边城》中的精神内核,而正是这精神内核方使这篇小说空前绝后,开风气之先。纵观沈从文的人生经历,我们不难发现“自然”与《边城》的难解难分和城市乡村生活的矛盾、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自我怀疑、苗族的巫祝文化以及荆楚道家精神传统等方面不无关系。也就是通过对“自然”意象的精妙刻画和放大,沈从文的人生理想才由此寄托出来。“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的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3]4

首先,对“自然”的留意蕴含着作者对故乡湘西的怀想与依恋,这也是众多文化解读中较浅显的答案。“与生俱来的楚人的热情奔放、灵异幻想”[1]7,再有自幼生长于莽莽边城,从军时游历于沅水之间,因而湘西山水清且野的格调自幼便浸泡在沈从文的风骨中,也随之使其心头愈发渗透出浓浓的乡恋情结。之后只身奔赴北京,颠沛流离举目无亲的生活令这番感情更加浓烈。在当时,“一是因胸中升腾的对家乡的眷恋,二是迫于现实生计,另外便是古今中外名家成功例子的鼓励”[1]16,以家乡的“自然”为写作素材便毫不为奇。后来沈从文自己也曾说:“在一开始写作时,取材的侧重在写我的家乡,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一条延长于千里水路的沅水流域。”可以说,“自然”的“水”赋予了其灵性,使其每一部乡土文学作品都流溢着“自然”的美,抒发着对故乡的歌颂与怀念,这也在《边城》中表现出来。不过,随着文学修为和人生阅历的增长,沈从文笔下的“自然”也已不仅是如此单纯的感性,而更多地开始趋于理性思考。

作为始终以“乡下人”自居的沈从文,即便一生辗转无数大小城市,也似乎始终与都市生活格格不入。“乡土题材在作者这段时间的创作中占了更加主要的地位,经受了北平、上海这两个色彩迥异的大都市的难耐生活后,他的创作开始有意识地描写乡村和城市生活的差异,用乡村生活的平静、优美,反衬城市生活的烦嚣、丑恶,用乡下人的勇敢、诚实,对照城里上等人的怯懦、虚伪。”②

湘西的“自然”给予了他兽物般的灵性,却又注定使他与城市阶层的世故不能相存,在经历种种世态后,沈从文一方面对城市社会的恶俗加以抨击,另一方面便是反观乡土,在野生的“自然”的怀抱中寻求建造心中理想的希腊小庙,找回返璞归真的人性美。故此他笔下作品的主题往往形成两个极端:贬斥城市人的丑恶和赞美乡村人的淳朴。以《八骏图》《绅士的太太》等为代表的都市小说属于前者,而《边城》则将后者的思想感情推向极致,无数凡是厌倦城市生活繁华忙乱的读者都能从这篇小说中描绘的“自然”图景里获得心灵的解放和慰藉;与此同时,我们还要注意的是城市作为现代化的重要标志,它与乡村生活的差距与沟壑也深刻地反映着现代化浪潮中中国传统社会与世界的矛盾:在殖民侵略的震荡下中国人千百年来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被打破,不论从习俗还是到制度,都深深地陷入到一种自我怀疑之中。在这个时代,既有辜鸿铭、梁启超等人的保守主义和右翼文学,又存在以鲁迅等人首执牛耳的革命文学,而无论或右或左,其时的文人志士们都无不对中国的命运怀有深刻的关切——沈从文也不例外。不过,既不同于固守传统的前者,亦不同于大破大立的后者,甚至有别于厌世弃世的废名等人,沈致力于通过对“自然”的描写和人物品格的塑造,引导人们反观过去美好的传统,实现人性返璞归真的升华,进而达到民族性格的再造。沈从文在小说题记中也提出自己对读者的要求和期望:“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和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3]4——这想必也是沈氏极力刻画“自然”伟大之处的愿望所在。

郁达夫认为“山水,自然,是可以使人性发现,使名利心减淡,使人格净化的陶冶工具”③。沈从文笔下的“自然”超凡脱俗,不仅使《边城》一部小说流溢着五光十色、恬静淡然而达到中国牧歌文化乡土文学的一代顶峰,更于每一处蕴含作者长年心血累积下的思想情感和人生反思。在这本注定“落伍”的小说里作者构建了一个乌托邦式的上古社会,褪尽繁华唯有充斥着大自然的典雅。虽然不论在当时还是现在所有人都意识到先生的理想国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这份对故土的热忱,对民族精神的探寻,对国家命运的思索,想必都能帮助每一个厌倦浮华,迷茫前途的路人找到心中的答案。沈从文《边城·题记》《习作选集·代序》中写到:“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

文艺鉴赏家刘西渭(李健吾)于1935年评论道,《边城》是一首诗,“这里一切是谐和,光与影的配置,什么样人生活在什么样空气里,一件艺术作品,正要叫人看不出是艺术的。一切准乎自然,而我们明白,在这种自然的气势之下,藏着一个艺术家的心力。细致,然而绝不做作。这不是一件大东西,然而这是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①

《边城》问世于1934年,至今已经81年了,沈从文也于1988年辞世,至今也已27年了,但岁月的流逝并未冲销当代读者对于作家及其作品的记忆,相反,身处浮华都市的人们如果静心读读小说会对其中氤氲的自然意象回味无穷。

【注 释】

① 刘西渭.咀华集·边城[M].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

② 王保生.寂寞寻梦人——沈从文[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3.

③ 郁达夫.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M]//闲书.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

[1]刘勇,张睿睿.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走进沈从文的《边城》世界[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3]沈从文.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M].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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