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庆 冯 兰
(1.长江大学,湖北 荆州434023;2.华中农业大学,湖北 武汉430070)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我国流动人口迁移呈现出“家庭化”的发展趋势[1],大批少年儿童跟随其父母进入与农村环境迥异的城市学习和生活。对于他们而言,“流动的”生活经历使他们面对的不仅是地域空间的变动,在这个骤变过程中,他们会与原本不相关联的社会群体在同一个城市场域生发出各种联系重构社会关系;而且面临着从心理到行为诸多方面的差异,需要适应城市生活建构自我。那么乡城迁移是否会给流动儿童的健康成长与发展带来新的风险与问题?针对这一现象,学界主要围绕流动儿童面临的教育、社会融入和卫生保健等问题展开了大量的研究。近年来,随着流动儿童精神健康问题的日益凸显,其精神健康状况成为了重要关注点。
西方的移民研究发现,迁移可能会让儿童在面临一种新的社会环境时,出现精神健康问题的风险较高,并且这些问题会给儿童带来长期的影响[2]125-143。移民儿童可能面对的精神健康问题有抑郁、焦虑、人际关系障碍、适应不良、自信危机、认同冲突等[3],由此导致偏差行为的产生[4]。影响其精神健康的因素有性别、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家庭关系、学校环境、社会支持等[5]。
国内有关问题的研究尚未有明确的结论。有研究认为,由于需要对城市生活不断做出调整、适应和改变,人口迁移会给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带来新的风险[6];而一些研究则认为,人口迁移的选择性同样作用于流动儿童,城市生活扩展了他们的发展空间,新的文化氛围和价值观念有助于提高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水平[7];还有研究认为,人口迁移对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并没有产生显著的影响[8]。整体来看,学界对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研究相对较少,且各研究之间对话不足。本文试图运用定量研究的方法,采取比较的视角分析与本地儿童相比,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状况如何,探讨流动儿童的家庭资本和个人抗逆力对其精神健康状况的作用如何,以期客观呈现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世界。
如表1所示,本文有三个主要概念:精神健康、家庭资本、个人抗逆力。参考已有研究[9],三个概念是一级变量,并形成了相应的二级变量。文中的变量关系分别是:因变量是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主要测量焦虑情绪和抑郁情绪,得分越高说明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状况就越差。自变量包括家庭资本和个人抗逆力,将性别、年龄和居住时长作为可能影响流动儿童精神健康的控制变量。
表1 儿童精神健康与影响因素变量解释列表
当前对流动儿童的研究主要以东部地区为主,而中西部地区需要更为深入与广泛的研究,武汉作为中部地区发展的重要城市,逐渐成为流动人口流动的新区域[10],因此将调查地点选择在武汉。被试包括以下两个群体:在武汉流动儿童和武汉当地儿童。流动儿童被试选自武昌和汉口这两个典型区域的8所学校(5所公办学校、3所民办学校)小学五年级至初中三年级,以班级为单位进行整群抽样,共获得1080名有效流动儿童被试,其中公办学校流动儿童773人(71.6%),民办学校流动儿童307人(28.4%);男生634人(58.7%),女生446人(41.3%)。武汉当地儿童被试为与公办学校流动儿童同班的武汉儿童,共628名。其中男生326人(51.9%),女生302人(48.1%)。
由表2可知,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状况要差于本地儿童(10.1分>8.8分),这种差别具有统计上的显著性(p<0.01)。具体来说,在焦虑情绪方面,流动儿童差于本地儿童(3.4分>3.0分),且通过显著性检验(p<0.05)。在抑郁情绪方面,流动儿童比本地儿童差(6.7分>5.8分),其差别具有统计上的显著性(p<0.01)。为进一步比较流动儿童和本地儿童在精神健康上的分布差异,综合以往研究,本文将精神健康水平分为低危、中危、高危三类①。由表3可知,流动儿童精神健康状况的低危人群占54.3%,中危人群占29.3%,高危人群占16.4%;而在本地儿童中,这三类比例分别为60.3%、32.5%、7.2%。χ2检验结果显示,在低危、中危和高危人群的分布上两类儿童存在显著差异(p<0.01)。整体看来,流动儿童中的高危人群所占比例高于本地儿童(16.4%>7.2%),这也说明与本地儿童相比,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状况较差。
表2 流动儿童和本地儿童精神健康各维度平均分的差异检验 (±s)
表2 流动儿童和本地儿童精神健康各维度平均分的差异检验 (±s)
注:*、**和***分别表示相关关系在10%、5%和1%的统计水平上显著。
流动儿童 本地儿童 显著性检验精神健康总变量 10.1+2.5 8.8+1.9 T=5.143***焦虑情绪 3.4+1.2 3.0+1.1 T=2.952**抑郁情绪 6.7+1.8 5.8+1.4 T=7.056***
表3 流动儿童精神健康状况与本地儿童的比较
为进一步探讨影响流动儿童精神健康的因素,以精神健康总得分为因变量,使用一般线性回归方法进行分析。把性别、年龄、居住时长、家庭资本引入回归方程形成模型一;在此基础上引入个人抗逆力变量形成模型二,考察个人抗逆力变量的作用。统计结果如表4所示,模型一拟合了性别、年龄、居住时长、家庭资本变量,整个模型的R2大约为0.137。模型二纳入了个人抗逆力变量,模型的R2得到了提高,达到0.221。这说明个人的抗逆力对流动儿童精神健康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表4 流动儿童精神健康的回归模型(非标准化回归系数)
1.家庭资本与流动儿童精神健康。家庭月收入的回归系数为-0.422(P>0.1),表明家庭的经济资本并没有对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产生显著影响。已有研究表明,家庭的经济资本通过父母的教育观念、父母的精神状况、提供的教育资源对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具有显著的积极影响[11]。这与本文的结论有一定的差异。究其原因可能是:在布迪厄的理论中,家庭诸资本的概念较为模糊,一方面可能使各研究所提出的操作性定义比较模糊,另一方面也可能使各研究所使用的测量工具存在较大的差异。本文中关于家庭经济资本的测量可能存在较大的测量误差,致使测量的信度系数较低。
家庭文化资本的回归系数为-0.597(p<0.05),表明良好而且充足的家庭文化资本对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具有指引和促进作用。家庭拥有文化资本在数量和质量上的不同,决定了父母在参与流动儿童教育过程中所采取的教育途径、教育内容和形式上的不同[12]。也就是说,父母的文化程度越高,其教育观念和实践往往更趋向合理。杰克·肖克夫认为,受过较高水平教育的母亲在与儿童的相处过程中会更多运用亲子共读活动[13]305,这不仅对亲子间的情感交流起到了积极作用,而且有助于培养儿童的情绪和社会性发展,同时也充满了社会规范的教化。那些拥有较多文化资本的家庭,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会更加注重言传身教和营造良好的家庭文化氛围,让流动儿童接受更好的家庭教育,感受到家庭的关爱和支持,获得积极的人生态度,这无疑对流动儿童的成长与发展起到指引和促进作用,有利于提升其精神健康水平,而家庭文化资本的占有量不足则会影响到流动儿童的家庭教育,还会通过学校教育的作用转化为流动儿童学业成绩上的劣势,继而影响到他们的精神健康状况。正如布迪厄所言,剔除了经济地位和社会阶层的因素影响后,那些来自更具有文化教养的家庭的学生,不仅学术成功率较高,而且表现出了与其他家庭出身的学生不同的文化表现和文化消费的类型[14]212。
家庭社会资本的回归系数为-0.632(p<0.05),表明家庭的社会资本对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具有显著的影响。家庭社会资本会通过父母与朋友、邻里、教师之间的关系影响着流动儿童的社会融入与健康成长。家庭所拥有的社会资本越多,流动儿童就可能获得更多的机会和资源,为他们更好地融入城市社会提供了较大的社会支持[15],可以缓解流动儿童的不良情绪和疏离感,改善其精神健康状况。父母与朋友、邻里之间良好的人际关系在无形中不断消解着他们的乡土习惯和集体意识,通过可以相互理解的意义框架,有利于产生帕森斯所说出的社会身份认同和整合。尽管在和本地人的交往过程中,双方的互动还没有达到密切和深入的程度,但至少可以说明的是他们的社会交往对象不再局限于“内群体”,有助于他们对城市的认同和亲社会行为的发展。这一社会资本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流动儿童社会性的发展,同时也传递了一种社会情感,为流动儿童提供了一种生存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他们的城市化过程,使之能更加主动融入到城市社会中,降低预期感受的拒斥程度。父母与教师沟通、参加家长会、与其他家长的互相沟通和支持等行为通过学校教育的作用,会转化为流动儿童学业成绩上的优势,让其拥有更多的机会和教育资源,有助于他们的身心健康发展[16],对精神健康产生积极的影响。
2.个人抗逆力与流动儿童精神健康。个人抗逆力变量的回归系数为-0.298(p<0.05),说明流动儿童的个人抗逆力水平越高,其精神健康得分越低,精神健康状况越好。在控制其他变量的情况下,个人抗逆力水平每上升1个水平,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状况大约提高29.8%。可见,增强流动儿童的个人抗逆力是提高其精神健康水平的一个有效途径。儿童抗逆力是指儿童在身处逆境时,能够依靠自身和环境系统的资源或优势克服困难,展现出一种健康的品质和良好的适应能力[17]。在生命周期的不同阶段,儿童或多或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抗逆力。流动给儿童的成长和发展带来了一系列的压力事件,对未来生活的向往、逆境意义的诠释和乐观进取的态度是他们战胜困难的重要力量。流动儿童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愿景,即个人的城市梦想与生活目标具有重要的激励和导向作用,有助于唤起他们积极的情绪,保持良好的心情与稳定的情绪,获得正面成长,这也正是个人抗逆力的基础。从逆境中发现意义是流动儿童应对困难境遇的方式之一。面对迁移的种种压力,流动儿童将重新理解的新意义整合进城市生活中,并且融入到对未来的希望和梦想中。将压力看成人生奋斗的动力,把经受的挫折作为生命历程的必修课[18]。这样困境就被正常化了,不会在自怨自艾地知难而退,从而形成一种正面思考的积极态度。身处逆境中,仍需要保持一种乐观进取的态度,而且要体现在实践行动之中。面对与农村迥异的生活环境,流动儿童需要尝试以前不同的生活,尽管不像跨国移民那样面临语言和文化的巨大障碍,但是城乡差别仍然会对这些“流动的花朵”构成严峻的挑战。能在困境中坚持下来,更需要的是勇气和毅力,采取积极主动的行动,才能从逆境的熔炉中锤炼出新的意义与成长,应对城市生活的适应问题和各种成长中的问题,缓解焦虑和抑郁情绪,获得积极的人生体验,增进他们的心理成长和自身效能感。
其他控制变量对流动儿童精神健康的影响:性别变量对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具有显著影响(p<0.05),以男性流动儿童为参照,女童的精神健康状况要更好;年龄没有对流动儿童精神健康产生显著作用;居住时长对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具有积极的影响(p<0.1)。
研究表明,无论是整体精神健康状况还是焦虑情绪和抑郁情绪,流动儿童和本地儿童均具有显著差异(p<0.05),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状况要差于本地儿童。在影响因素上,相比较家庭经济资本,家庭文化资本和家庭社会资本对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产生了显著的影响。这可能反映出在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世界中,家庭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居于主导或基础的地位。可见,家庭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对流动儿童的影响是最为经常和持久的,而且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进行传递,它弥散性地贯穿于儿童成长的整个过程之中,并内化于家庭成员的认知结构与情感结构之中,通过一系列方式改变流动儿童的自主性和努力程度,使之产生能力的分化[19]。研究还表明,抗逆力对于提升流动儿童的精神健康水平至关重要。现有对流动儿童的研究大都采取的是一种“问题”视角,较少将流动儿童视为优势和劣势的集合体,导致流动儿童研究问题化倾向较严重,没有将逆境中的流动儿童看成能动的个体[11],忽视了流动儿童的个人抗逆力。这也提示关于流动儿童的研究应该从日常生活“流动”的情境出发,采取多元化的视角,注重流动儿童的主体间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本研究的结果对于流动儿童精神健康的干预具有以下启示意义。首先,要加强流动人口家庭的能力建设和社会支持网络建设,为流动儿童提供支持与保护作用。作为儿童社会化的重要场域,家庭提供了最直接有力的支持[20]。营造良好的家庭氛围,强化父母的亲职教育技能;提供表达机会真诚地与儿童沟通,倾听儿童心声,让他们感受到尊重;相信儿童的能力,提供发展的机会[21];以此增进认同提升家庭的教育功能、情感和保护功能。扩大流动人口家庭的社会支持网络,促进流动人口家庭的社区融入,从家庭层面降低流动儿童面临的排斥和歧视,避免两类群体的污名化,增强对城市社会的认同感,共同营造身心健康的成长环境。其次,创新学校教育活动,发展更多的融合计划,将提升抗逆力的教学目标嵌入到教育体制之中。基于所有儿童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各种问题和风险,因此从学校层面提升流动儿童的抗逆力具有重要意义[20]。立足于流动儿童生活系统中的优势或资源,综合运用危险聚焦策略、过程聚焦策略和资产聚焦策略,帮助他们重构生活、加强自身的判断能力;建立积极的人际关系、良好的生活或社交技能、支持关怀的关系网络;增强流动儿童个体和系统的保护因素,最大化儿童良性发展的可能,持续提升流动儿童的抗逆力。
【注 释】
① 精神健康总变量的具体分值划分参考刘林平等.劳动权益与精神健康——基于对长三角和珠三角外来工的问卷调查[J].社会学研究,2011(4):164-181。分值在6—24分。6—9分划为低危人群,表示是几乎没有或者有一半指标为偶尔发生;10—12分划为中危人群,表示超过三个指标为偶尔发生;13分及以上划为高危人群,表示至少有一个指标为经常发生或者几乎每天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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