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宝娟
(绵阳师范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羌族,最初生活在广袤的西北地区,部落众多,后因战争和自然灾害等原因进行了民族大迁徙,有一支羌人从甘肃河湟地区迁移到了岷江上游地区。现今的羌族主要分布在四川省的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区和绵阳北川县。长久以来,羌人在特定历史发展衍变进程中,形成了独具面目的宗教信仰,其中最为独特鲜明的是白石崇拜。这种白石崇拜,从表面上看来是羌人对自然物的顶礼膜拜,但实质上,他们崇拜的是白石所代表的各种神灵,而非白石本身,因为“白石乃诸神的象征”[1](P28)。羌民们通过这种白石崇拜,建构了本民族的信仰话语和文化话语。
白石信仰体系的话语建构首先表现为有关白石的各种神话传说。这些神话传说表明白石对羌族的生存和发展、家园重建以及精神归宿等各个方面影响甚巨,其内容大约有三个方面:
首先,白石给羌民带来了珍贵的火种。神话《燃比娃取火》说明了羌民们是怎样认识火的来源的。太古之时,人神未分。后来,天上恶神喝都作祟,向大地狂施魔法。霎时,天昏地暗,寒风呼啸,大地出现第一个冬天:白雪茫茫,朔风凛凛,天寒地冻,草木枯死,人们蜷缩洞中,奄奄待毙。羌人女首领阿勿巴吉勇敢地带领羌民撞出洞口艰难维生,这时天上火神蒙格西看到了阿巴勿吉并相爱成亲,生子取名燃比娃。燃比娃长到16岁时,阿勿巴吉为使人类免遭冻死,命他寻找火源。燃比娃听从母亲的安排,备受艰辛,请求父亲蒙格西的帮助。火神以油竹做火炬点燃神火,可燃比娃尚未出天门便被恶神喝都发现。喝都刮起阵阵狂风,先将燃比娃烧伤,随即将火炬吹灭。但燃比娃仍赤诚为人类取火,再次寻找其父。蒙格西安慰他,并想出用瓦盆藏火种的办法,于是从神火炉内取出鲜红的火炭迅速放入盆中,并告诉其燃比娃:“瓦盆不怕风。”燃比娃取火心切,端过火盆转身就跑,不料,刚出天门不远,恶神喝都便追来夺火,并施以魔法降雨。趁瓢泼大雨之际,喝都扑灭了火种,燃比娃也卷进滔天的洪水。但燃比娃始终牢记母亲的嘱咐和人们的殷切期望,在洪水消退后,他再次祈请其父给予神火。鉴于前两次取火均遭喝都破坏,蒙格西思索良久,设法将神火藏于白石之中,并郑重嘱咐其子:我将神火藏在白石头里,这样喝都就不会发现了。你带着白石回到人间后,用白石相互碰撞,神火就会出现,再以神火引到干草和枯枝上,熊熊烈火就会出现。燃比娃从天庭带着白石,瞒过了喝都的监视和阻挠,将神火带至人间,燃烧起熊熊篝火。羌民们围着篝火欢腾起来,快乐地跳啊!唱啊!据传这就是跳锅庄的起源。从此,各地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讨要火种,火就在人间传开了。[2](P37-40)有了火,人类就有了温暖与光明,就战胜了寒冬和黑夜;有了火,人类就有了熟食,因而“石头是打破人类的原始动物性的蒙昧而进入文明的第一个符号”[3](P69)。这是白石给羌民们带来的幸福和进步,所以羌族人民把白石奉为至高无上的神灵。白石生火,而火象征着光明、温暖、美好、吉祥,慢慢地白石就成为了羌族火神的象征。
其次,白石乃祖先神的象征。据传,古时候一支羌族部落在首领白羲、白哈、白郎三兄弟的带领下,从甘青草原来到岷江上游(今理县通化乡),半农半牧,繁衍生息。后因人口渐多而导致资源匮乏,难以满足生存发展之需,因此三兄弟商定各自带些人去开辟、建设新家园。三兄弟离别前胸怀难舍心情来到天彭山顶(今通化乡西山顶上的白空寺),瞻望远方,选择将要去谋生的地方。最后决定,大哥白羲因年龄偏大驻守原地;二哥白哈带领一支往今天的黑水、茂县、松潘方向去生活;三弟白郎率一支到今天的马尔康、大小金的方向去营生。并约定将每年三兄弟的生日作为其聚首的日期(大哥正月初八,二哥四月初八,三哥八月初八)。分手前三兄弟各自找来一尊白石放在一起,对天起誓:“三人虽然各走一方,但三人的心要像三尊白石一样,永远在一起。”此后每年的这三天,三兄弟都依约准时来到天彭山顶相会。后三兄弟相继去世,其子孙后代为了纪念他们,把他们聚会的日期作为会期,哪怕山高路远,都要到天彭山顶,在三尊白石安放的地方祭拜他们。这个仪式世代相传,绵延不绝。羌民在天彭山顶建了专门敬奉三尊白石神(白空、白羲、白郎神)的白空寺。逐渐地,“白石”就成了羌人心目中的祖先神。[4]三尊白石代表着羌人的远祖三兄弟,虽然为了羌民后代的生活而分开,但他们永远不忘兄弟情,每年在每个人生日的那一天相约聚首,子孙后代祭拜的其实是他们的共同祖先。因此,白石与祖先就成了二位一体的灵物,祭“白石”就是祭祖先。另外,祖先总是与故乡、家园相连,有一传说是这样的:远古时候,羌人在大西北河湟地区依水草过着游牧生活,后因战乱之故,有的支系向四川岷江流域迁徙。为了将来回归故土时不至于迷路,羌人们在经过的每一山头或岔道时,就在其最高处放置一块白色的石头。这样,在羌民的心目中,白石就成了其回归故土的指路石。[5](P260)这里的“白石”不仅仅是回归故乡的指路石,也是其回归精神家园的指路石。
最后,白石是惩凶除恶、消灾去难的保护神。在羌族的民族史诗《羌戈大战》中记载了羌族祖先从西北迁徙到岷江上游地区时,遭逢魔兵并战胜魔兵的过程。“阿巴白构率羌人,过了一岭又一岭;尔玛人的子孙啊,你何时才能重建新家园”,“黑夜伸手不见掌,人马熟睡正酣;凶狠的魔兵在放火,烈焰冲霄像白天。阿巴白构擂战鼓,羌兵奋勇忙接战;突破浓烟御强敌,越去火焰冲向前。激战一夜又一天,两兵相持战仍酣,尸骨堆满地,鲜血染草原”,“羌人喊声如闪电,喊声直达九重天;木姐天宫往下看,啊!我的子孙遭灾难!白衣女神立云间,三块白石抛下山;三万魔兵面前倒,白石变成大雪山。三座大雪山,矗立云中间;挡着魔兵前进路,羌人脱险得安全”。[5](P269)脱险之后,羌民们迁徙到岷江上游并决定定居下来时,遇到当地土著戈基人的强烈对抗,羌民们得到白发老人(在其他的传说中,这白发老人即天神木比塔)的指点:“我的羌人,你们不是想打败戈基人,永远在这里住下吗?等明天天亮以后,你们就去把白鸡白狗杀了,然后用它们的血淋在白石头上,用这种石头去打戈基人,你们就能打败他们。”羌人就以白石为武器击败了用雪团作武器的戈基人,“从此,羌人就在岷江上游定居下来,他们为了感激帮助他们战胜戈基人的白发老人和纪念这次大战的胜利,就把白石作为神的象征供奉起来”。[2](P44-45)另有一种传说是,在羌族人与戈基人的一次重大战役中,羌人被打败了,情急之中逃到一个很大的白石岩洞里隐藏起来,而当戈基人追至洞口时,霎时一股白色的浓雾突然出现,完全将戈基人的视线阻遮了。戈基人分辨不清方向,顿时恐惧油然而生,只好仓皇逃窜,败兴而归,羌族人因此幸免于难。护佑羌人的白石因为以上原因,得到羌族人的顶礼膜拜,被其礼崇为白石神,又叫塔子神。[5](P260)另外,流传于茂县和黑水县的一则神话传说是这样的:远古时代,一个羌族小伙子到山上去放羊,站在树上的乌鸦对他说:“小伙子,这里要发生大火灾了,九个巨大的太阳要烧掉所有的东西,你还是快快离去吧。记得不准跟别的任何人提起此事,不然,你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但是,羌族青年并没有按照乌鸦所说的自己一个人离开,而是将这个不幸的消息转告了所有的羌族同胞。羌族同胞因此得以幸存,而小伙子却受到惩处变成了一块洁白的石头。羌人为了感谢和铭记小伙子的无私救助与自我牺牲精神,所以都在房顶的正中央、四个角落和围墙上摆上白石加以供奉,并向它祈祝祷告。时间久了,白石便成为人们信仰的神灵。[5](P260)通过这些神话传说,在羌民们遭遇各种天灾人祸时,“白石”总会帮助他们战胜灾难,护他们平安。
在羌人的话语体系中,“白石”就是这样被叙述成一种神秘力量,一种魔力,它在羌民族形成和演进的历史中扮演着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保护神角色,它代表天神、地神、山神、寨神和祖先神。羌人因此将之神圣化而敬畏它、崇拜它,羌人的信仰亦因之而产生,因此把它视为神石供在神林中的山王塔上,或羌寨的寨顶,或田地边,或房顶名为“纳萨”的神塔上,或屋内的神龛上虔心拜祭,祈求获得这些神灵的保佑。白石崇拜既包含着羌人的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又是羌人对生命平安、生活美好的向往与期盼。因此几千年来白石一直是羌民们精神世界中一块光芒万丈的神石。
羌族有着自己本民族的语言,但没有文字。这些关于“白石”的神话、历史传说是完全依靠口耳相传而延续下来的社会历史记忆,但这些社会历史记忆存在着“在历史建构中‘过去’被选择、修饰与遗忘的痕迹”,[6](P178)是通过语言的文化符号以及所蕴藏的特有涵义影响人们个人经验与民族集体经验的构建,并因此组构成民族的社会现实与历史事实。羌族白石信仰话语最重要的传承主体是端公(即巫师,尊称阿爸许,又称释比,俗称端公),也是其话语建构的主体与权威。他能沟通神与人,具有神圣的话语权。就连端公的祖师都来自天上,是天神阿爸木比塔家中的卜师兼祭司阿爸木纳。据传是因为阿爸木比塔之三女儿木姐珠执意要嫁给凡间的热比娃,而那时人间多有邪妖怪魔作祟,人们不得安宁,阿爸木比塔只好遣派阿爸木纳到人间为人们解除苦难。从此“天上的阿爸木纳就成了人间的第一个端公——比”。[1](P102)端公因此就具有了神格,一切敬神、压邪、治病、送穷,以及成年冠礼、婚丧事等都由端公包办。端公是“羌民中最权威的文化人和知识集大成者”[1](P103),享有崇高的地位和威信,成为本民族文化代言人甚至立言者。
白石信仰体系的话语建构还表现为有关白石信仰的各种仪式与习俗。如羌民举行成年礼时、有婚嫁时,人们往往要在白石前进行拜祭;在建房子和碉楼时,要举行“白石神台”的安放仪式;在每年的正月十五、四月二十八、五月初五、八月十五、十月初一等羌民的重要节日,村寨里通常要举行大型祭祀活动来祭拜白石神等。因此端公对“白石”信仰话语的叙述环境,往往是一种“仪式”语境,即通常在全村寨举行的大型节日集会时演唱各种经典——关于羌族的古老历史、文化的神话传说与叙事长诗,通过仪式叙事的方式重演过去的事件,使得那些关于“白石”的话语及其事件成为人们的习惯记忆,同时与之有关的族源神话、族群历史记忆每每被提及,以致传承也变为一种习惯、一种自然,逐渐积淀为本民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族群记忆通过这种话语实践的一次次地展演,使得这种记忆不断地被再现和强化,并能够一代代地传承。
羌族的“白石”信仰是把石头这种自然物及其自然力量视为与人一样具有生命、意识、力量并超越人的力量的对象而加以崇拜的:“羌族的白石崇拜实际上是一种灵物崇拜,是古代羌人在万物有灵观念和自然崇拜基础上产生的宗教信仰,灵物崇拜……是因为它身上附有神灵,代表着它本身的自然形体所不具备的某种神奇力量。古人认为供奉这些灵物,便会得到灵物所代表的神灵的庇护,以消灾得福。”[1](P28)“白石”信仰话语体现在羌族族群的建立、生存、发展和精神归宿等各个层面,这些话语提供了羌族形成发展过程中独有的历史景观:羌民族的历史是在“白石”这种神物的庇佑下完成的,并由此“白石”话语构建了一种民族化的历史叙事,构想了一种族群的根基性历史记忆与民族认同,逐渐形成羌族特定的文化心理结构。
“石为具有原始神秘力量的原始咒术信仰”[3](P192),这是人类社会在原始时期极为普遍的一种信仰,也是人类历经旧石器时代与新石器时代的远古记忆在心理无意识里的一种沉积。石头能成为信仰话语,是因为石头崇拜现象背后潜藏着深层的文化蕴涵,即人与自然的关系,其实质是原始人类被自然的广漠性与危害力所重重围困,自我意识中极度缺乏安全感,希望通过信仰建构——即有了神灵保佑人类自我,从而大大地降低甚至消除自我的恐惧感,获取安全感。因为“人类被抛入生存,必有‘旷野恐惧’。免不了各自以语言为网络编结表征系统,好填充心理空间,捕捉并限定世界”。[7]这种话语是人类创造世界的意义并形成文化的一种努力,且人类不断从个体和集体的经验中创造出各类型的意义模式,通过这些意义模式的建构来抵御恐惧的袭击。这种意义模式一旦建立,就会不断地得到强化,并由于经常性的出现,使人们对自己所赋予意义的东西变得自然而然并逐渐演变成为习俗,习俗又不断地通过仪式展演过程,建构成一种独特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因此,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建立源自于民族独特的话语体系的建构,这种话语体系的触角,延及于各民族形成和发展历史进程中的各个角落,是我们研究和探讨民族心理、信仰崇拜、宗教仪式、图腾巫术等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民族文化的各个方面之基础。
[1]王 康,李鑒踪,汪青玉.神秘的白石崇拜[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
[2]冯骥才.羌族口头遗产集成[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
[3]王孝廉.中国的神话世界[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1.
[4]张泰范,郭 宏.神秘的白石:羌族符号崇拜的意义[J].剑南文学,2013,(10).
[5]周锡银.羌族词典[Z].成都:巴蜀书社,2004.
[6]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M].北京:中华书局,2008.
[7]赵一凡.福柯的知识考古学[J].读书,19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