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生经》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短篇小说

2015-08-15 00:53赵建国
关键词:商人意大利印度

赵建国

(河西学院 文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十日谈》之后的二三百年间,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许多模仿《十日谈》的作品,国内的翻译者把它们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十日谈》续编”和“后十日谈”。包括萨凯蒂的《故事三百篇》,彼特罗·福尔济尼的小说集包括《少年恋人的白昼》和《少年恋人的甜蜜良宵》以及乔旺弗朗契斯科·斯特拉巴罗拉的小说集《欢乐之夜》等。这些短篇小说不但成为后世欧洲作家的题材库,而且对欧洲的小说,乃至戏剧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如莎士比亚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白费心力》就是对16 世纪意大利小说家马泰奥·班戴洛小说的改编; 莎剧《奥赛罗》和《威尼斯商人》也分别取材于吉拉尔迪·钦齐奥的《故事百篇》中《威尼斯的摩尔人》和14 世纪佛罗伦萨人谢尔·乔旺尼的小说集《彼科罗涅》中的第四天第一篇的故事。

苏联学者尼·鲍·托马舍夫斯基,在论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时,说道: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也许是世界文学中仅有的独特现象。所谓独特,不是就其纯粹的艺术成就而言,而是就其时间的长久,小说的稳定地位,以及对意大利而且不仅是对意大利的所有文学形式和门类的影响而言。随着‘世界和人’的被发现以及被称作文艺复兴的伟大变革的发生,兴起了一场思想意识上的运动,正是在小说中最充分地反映了这场运动的特点。”[1](P1)苏联学者看重的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小说的思想性,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这些短篇小说的题材从何而来? 是需要搞清楚的一个重要的问题。国内外的学者们都认为,这些短篇小说的题材除了欧洲和意大利文学可资借鉴的资源,还有东方文学的来源。例如,吕同六先生指出: “在中古时期,当意大利城市文学获得发展的时候,便出现了一些叙事传奇作品。这样的散文故事,到13 世纪已经成为一种很流行的文学体裁。《古代故事百篇》《七个智者的故事》是这一时期比较优秀的作品。它们以民间流传的故事,或法国骑士传奇,或东方故事为素材,有佚名作者改编,在流传过程中,为了适应市民的趣味,经过不断地再创作,逐渐具有了比较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吸引公众的艺术形式。”[2](P6)究竟是哪些小说家的小说,借鉴取用了东方故事,这些东方故事又出自东方的何种典籍,一直都难以确认。本文试图探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小说与印度文学的关系,从《本生经》等典籍中找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小说的题材来源。本文依据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是三个中译本: 一是由冀刚、力冈从俄文转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 年出版的《〈十日谈〉续编》; 二是由王惟甦,罗芙翻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 年出版的《后十日谈》; 三是吕同六等人翻译,花城出版社2005 年出版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短篇小说》。

把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与印度《本生经》等典籍中的寓言故事做对照分析,可以发现以下三组故事相同。现分别罗列如下:

1.乔旺弗朗契斯科·斯特拉巴罗拉的小说集《欢乐之夜》这部书中第十三夜讲述的第四个故事,说一个名叫伏童奥的仆人在打牛蝇时失手打死了东家。他被控告杀了人,但由于他的机灵,开了个玩笑得以逃脱惩罚[1](P314-317)。

《本生经》中的《蚊子本生》中讲述,古时候,在迦尸国的一个边境村庄里住着一位秃头木匠,正当这位木匠在刨木头时,一只蚊子停在他的铜碗似的秃顶上,像用锥子扎他的头。他要儿子赶走蚊子。这时,菩萨来到这个村子里办货,恰好在这个木匠的工棚里。木匠催促儿子赶快动手驱走蚊子。儿子站在父亲的背后,拿起一把锋利的板斧,一心要打死蚊子,结果将父亲的脑袋砍成了两半。木匠当即倒地而死[3](P34)。印度的另一部寓言故事集《五卷书》第一卷第三十个故事插入的“国王与猴子”也与《本生经》中的这个故事相似,故事的主角换成了国王和猴子,用宝剑砍杀蜜蜂,结果砍死了国王[4](P161)。

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家波吉奥·布拉乔里尼的《滑稽集》中有一个寓言故事,名为“公鸡和狐狸”: 狐狸想吃站在树上的鸡,就骗他说,动物之间已缔结了和平,让他下树。公鸡乘机欺骗他说,有两条狗跑来,张着大嘴。狐狸听后,撒腿就跑了[5](P173-174)。

《本生经》中的《公鸡本生》讲: 古时候,当梵授王在波罗奈治理国家的时候,菩萨转生为一只公鸡。一只母猫想吃住在大树上的公鸡,就骗他说,我要做你的妻子。菩萨念了一首偈颂: “诱骗虐杀众鸟禽,你是吸血女盗贼。知书达理不沾边,痴心妄想求婚配。”母猫听了这首偈颂后,逃跑了[3](P229-230)。

3.伦佐拉的《动物谈话的第一编》中有一个故事,中文译名为“软铁”。其中讲述一个商人外出做生意,将几千磅铁寄存于朋友。等他回来取铁,朋友却说,铁让老鼠吃了。商人请朋友吃饭,故意藏了朋友的小孩,朋友要时,他说,小孩让大鸟叼走了。朋友赔偿了商人的铁,商人还了朋友的小孩[1](P128-131)。

《本生经》中的《奸商本生》中说: 古时候,当古时候,当梵授王在波罗奈治理国家的时候,菩萨转生在大臣家里,长大后成为法官。有一个乡村商人和一个城市商人,乡村商人把五百个犁头存于城市商人家。城市商人借口犁头让耗子吃掉了,不予归还。乡村商人带走城市商人的儿子不还,城市商人问时,他说,让老鹰抓走了。城市商人与乡村商人前往衙门请求菩萨转生的法官决断,菩萨念两首偈颂,并让失犁者还人儿子,失子者还人犁头[3](P131-132)。《五卷书》第一卷第二十八个故事如其中的诗所言: “如果一只小小的老鼠竟然能够把一千斤重的秤吃了下去,那么一只鹰也就可以叼走大象:它叼走一个小孩,有何足为奇?”[4](P152-155)。《故事海》中的这个故事与《五卷书》相同[6](P295-296)。《五卷书》的阿拉伯文本《卡里来和笛木乃》中也有这个寓言[7](P83-84)。

人所皆知,叙事性的小说,其主要任务是讲故事。上述三组故事如出一辙。由此推断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受印度文学的影响,恐怕没有疑问。从《本生经》的成书时间看,显然早于《十日谈》以及其后出现的模仿它的著作。西方著名的梵文学者温特尼兹指出:“正如佛教成为世界主要宗教之一,大量的佛教文学也属于世界文学。我们已经在各种场合看到,佛教寓言、奇闻佚事、民间故事和传说随同佛教传入远东,而且在欧洲文学中经常有相似的例子,尽管无法始终肯定佛教叙事文学传入欧洲,因为有时情况正相反。我们已经看到,佛陀传说和基督传说有某些共同点,巴利语三藏经文和大乘经文中的某些言论和譬喻有点令人惊讶地想起基督教福音书中的某些章节段落。”[8](P266)温特尼兹还指明,《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四章,圣彼得在海上行走的奇迹见于《本生经》注疏。《圣经·出埃及记》第十六章耶稣用鹌鹑和吗哪喂饱以色列儿童的奇迹也出现在《本生经》注疏和大乘佛典《维摩诘经》[8](P270-271)。这说明印度的寓言故事随佛教一同传入欧洲并影响了欧洲文学,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接受印度文学的影响,除了佛教的因素,还应考虑到欧洲对印度文学的翻译。周作人在《伊索寓言》译后的“关于《伊索寓言》”一文中提及: “佛教的《本生故事》相传为迦叶佛所撰,在印度古代很流行,基督二四一年顷流入锡南,三百年之后由一锡南使臣带至东罗马,旋即译出,名为《吕皮亚故事》(LogoiLybikoi),共约一百则,末准伽陀之列,有数语指示教戒,后来寓言遂沿此习,在古时盖本无有,有时下语拙滞,或反减少效力。这样看来,希腊寓言受印度的影响很不浅,不但是内容有些由于借用,形式上尤有迹象留存,而伊索那时代的式样乃不复可见,这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吧。”[9](P172)这就是说,大约在公元6 世纪,《本生经》的部分寓言故事就已经有可能翻译成西方文字。温特尼兹在《印度文学和世界文学》一文中说过: “因此毫不足奇地,我们可以在西方文学的最通行的叙事作品中,发现印度寓言和故事的遗迹,例如在拉丁语中的《奇闻汇集》(GestaRomanorum) 及其他同类的教士故事汇集中,法国的寓言集(Fabliaux) 中,意大利的著名说故事的薄伽丘(Boccaccio) 和史特拉巴罗拉(Straparola) 的作品中,英国的乔叟(Chaucer) 和法国的拉封登 (Lafontaine) 的著作中,甚至在格林兄弟(Grimm) 所收集的德国家常故事(童话) 中。”[10](P188)可见,印度文学的影响不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影响所及几乎遍布整个欧洲文学。

自奥维德的《变形记》之后,欧洲文学采用东方故事逐渐成为一种时尚。《十日谈》以及其种种续编就大量搬用改写东方故事。16 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小说家阿尼奥洛·菲伦佐拉在文化方面兴趣极其广泛,从薄伽丘的作品到东方和希腊罗马的作品无不涉猎。他的《动物谈话的第一编》是根据阿普列尤斯的《变形记》及印度的《五卷书》改写而成的,小说集《论爱情》原计划写六天的三十篇故事,但只写了十篇,因病辍笔。1439年,教宗命波吉奥·布拉乔里尼收集威尼斯商人、探险家尼可罗·达·孔蒂(Niccolò Da Conti) 的游记见闻。后者于1414 年至1439 年间周游阿拉伯、印度洋(从大马士革到爪哇岛,途经巴格达、霍尔木兹、马拉巴尔、坎贝湾、锡兰、孟加拉、缅甸等地)。尼·鲍·托马舍夫斯基曾说过: “东方故事,如菲伦佐拉的作品中所写的,也登上时髦的文坛。”[1](P6)薄伽丘的《十日谈》以及“《十日谈》的续篇”,如16 世纪意大利小说家彼特罗·福尔济尼的《少年恋人的白昼》和《少年恋人的甜蜜良宵》、阿尼奥洛·菲伦佐拉的《论爱情》及《动物谈话的第一篇》、乔旺弗朗契斯科·斯特拉巴罗拉的《欢乐之夜》(或译《滑稽之夜》) 等,其结构方式和寓言故事,与印度的《本生经》与《五卷书》、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和《一千零一日》相同或相似。维·什克洛夫斯基正确地指出: “在欧洲文学中,我们很早就发现作为整体出现的短篇小说集,这些集子是由作为框架的一篇小说联系起来的。由阿拉伯人和犹太人流传下来的来自东方的故事,使欧洲人知道许多外国故事,和本地人写的类似的短篇小说形成对照。同时,在欧洲也创造了一种给短篇小说作框架的独特方式,在这样的方式里叙事就是目的。”[11](P164)不仅是小说的结构方式,甚至是结构的细节也受印度文学的影响。例如,乔旺弗朗契斯科·斯特拉巴罗拉的小说集《欢乐之夜》中十位小姐和两位青年在威尼斯的木拉诺岛卢克莱斯·斯福尔扎王宫举行狂欢节时十三天里讲了七十五个故事,每篇故事都有一则诗的谜语。这种类似智力测验活动的讲故事的形式是印度奇特的叙事方式。它不仅传播到波斯阿拉伯,还传播到了欧洲。《欢乐之夜》的篇尾设计谜语的方式,与印度的《僵死鬼故事》以提问或出谜题来回答或解谜的形式如出一辙。很难说它没有受到印度文学的影响。

综上,来自印度的《本生经》与《五卷书》以及《五卷书》的阿拉伯文本《卡里来和笛木乃》中的寓言故事,分别进入了意大利小说家乔旺弗朗契斯科·斯特拉巴罗拉的小说集《欢乐之夜》和波吉奥·布拉乔里尼的《滑稽集》以及菲伦佐拉的《动物谈话的第一编》。它证明了包括《十日谈》在内的整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不但在题材上,而且在小说的结构形式上都受到了印度文学的影响或启发。

[1]《十日谈》续编[M].冀刚,力冈,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

[2][意]萨凯蒂,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短篇小说[M].吕同六,等,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3]佛本生故事选[M]. 郭良鋆,黄宝生,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4][印度]五卷书[M].季羡林,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5]后十日谈[M]. 王惟甦,罗芙,译. 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

[6][印度]月天.印度故事文学名著集成:故事海选[M].黄宝生,郭良鋆,蒋忠新,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7][波斯]伊本·穆加发. 卡里来和笛木乃[M]. 林兴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8][德]温特尼兹.佛教文学与世界文学[C]//郭良鋆,译.季羡林.印度文学研究集刊:第3 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9]全译伊索寓言集[M].周作人,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8.

[10][俄]维·什克洛夫斯基.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结构[C]//[法]茨维坦·托多罗夫. 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11][德]温特尼兹.印度文学与世界文学[C]//金克木,译. 印度文化论集.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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