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艳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兴义 562400)
《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 是由南宋遗民词人周密、王沂孙、王易简、唐艺孙、吕同老、陈恕可、唐珏、仇远等8 人共同创作的咏蝉组词,也是《乐府补题》这部代表南宋最高成就咏物词集的第四组词作。这组词既是对传统蝉意象抒发离别愁绪、感叹时光流逝、表现罹难畏祸之惧、象征高洁品质等情感内蕴的继承,同时也赋予蝉难以明言、无以言尽的亡国之恨与身世之痛的深隐内涵,其表述的情感深邃,寓意鲜明。诚如清人蒋敦复所说: “词原于诗,即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比兴之旨……及碧山、草窗、玉潜、仁近诸遗民,《乐府补遗》(笔者注: 应为“题”字误写) 中,龙涎香、白莲、莼、蟹、蝉诸咏,皆寓其家国无穷之感,非区区赋物而已。”[1](P3675)
蝉因其特殊的生活周期、凄厉鸣叫声、外形特点等原因受到人们的关注,《礼记·月令》有: “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感受了夏日的绚烂,迎来寒凉的秋天,蝉短暂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季节的更替、生命的往复带给文人无尽的触动与思考。“石楠深叶里,薄暮两三声。一催衰鬓色,再动故园情。”(白居易《早蝉》) 蝉声不仅催人老,还牵动着心中思乡之情,更何况是贬谪异乡、漂泊多年的羁旅之人。又如李商隐的《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因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对蝉处境的嗟叹分明是对自身境遇的哀叹,“高难饱”“恨费声”,正是借蝉书写志洁清高与仕途难求的矛盾与无奈,这番喟叹与牢骚又化为“晚雨未摧宫树,可怜闲叶,犹抱凉蝉。短景归秋,吟思又接愁边”(史达祖《玉蝴蝶》) 的愁苦与哀怨。蝉仿佛也感受或感知着文人迟暮之伤、嗟叹境遇、感时伤逝的心绪。
咏物之作发展到宋末元初,已逐渐突破了文人个人的情感,与社会大环境联系得更为紧密,具有普遍的群体爱国意识,寄予文人身陷新朝的痛楚与怀想故国的幽怨心境。《宋季三朝政要笺证》载德祐元年: “杀常州之民数百人,煎膏取油,做炮掷于牌杈上,以火箭射之,其火自发……遂破常州,屠其城。”[2](P417)德祐二年“乙卯,北使请三宫北迁。丁巳,宋少帝、全太后出宫……知临安府翁仲德等以下千人,太学、宗学生数百人,皆在遣中”[2](P437)。祥兴二年(1279 年) “丞相陆秀夫抱祥兴帝赴海死……内翰刘鼎孙、侍郎茅湘、吏部赵樵等溺者数万”[2](P503)。南宋遗民眼见蒙元在攻宋和灭宋后对江南士人的残暴屠杀和镇压,亲历国土沦为异族统治后的凄惨景象,知晓君臣被俘北上,赵氏血脉惨死厓山,他们所遭受的生活磨难,所承受的心灵折磨是史无前例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写作《乐府补题》“当时顾忌甚深,是书于有所不敢之中。仅能存其微旨,度亦几经审慎而后出之”[1](P4469)。词人们没有抗争的心态和胆量,甚至为避免祸事也不能尽情抒发情感、宣泄悲苦,只能如寒蝉般鸣唱着幽深思怨的哀歌。试看王沂孙的《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3](P3357)
作者深隐的故国沧桑之痛,通过齐女化蝉之事托出,因“昔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嚖唳而呜。王悔恨,故世名蝉日齐女也”[4](p113)。蝉鸣声凄厉吟咽,藏身于“暗叶”之间。正值秋雨送寒时,虽可闻雨后蝉声,可见娇美的蝉翼,然蝉的生命将伴随秋日来临而消逝。下片词人以蝉自况,蝉已“病”,身已“枯”,只得面对黄昏斜阳凄凉度日,蝉的憔悴枯萎何尝不是词人的人生写照呢?接着言蝉独守高洁,仍落得“凄楚”不堪的结局。微风轻拂,柳丝摇曳,正是蝉生活的最好时节,相传舜作《南风之诗》“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这般熏风柳丝的盛景不正隐射着南宋王朝吗?但一切终归是“谩想”,在阅尽人世盛衰冷暖巨变后空留遗恨。全词如沈祥龙所言: “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一物矣。”[1](P4058)词人笔下蝉是寄托主观感受的媒介,蝉的遭遇即是词人的遭遇,蝉的高洁也是词人的高洁,蝉最终的哀苦也正是词人最终的归宿,而萦绕于耳的凄婉蝉鸣寄寓着词人难以明诉的故国之思与身世之悲。
咏物之作发展到南宋,“寄托”几乎成为作品中应有之意,因特殊时代环境,艺术追求等原因形成隐晦朦胧、深沉婉曲的特点。细读《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 同题词作,用词造句、意象内涵相近相通,借由相同的典故、物象诉说着共同的黍离之悲,身世飘零之感。
1.屡次化用齐王后化蝉的典故。如上文所述,王沂孙词开篇即言“宫魂断”,暗指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一事,这自然让读者联想到皇宫、帝后、宗室,暗喻宗社俱毁之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载: “至元二十二年八月内,将宁宗、杨后、理宗、度宗四陵,盗行发掘,割破棺椁,尽取宝货,不计其数。又断理宗头,沥取水银、含珠……当年十一月十一日前来,将孟后、徽宗、郑后、高宗、吴后、孝宗、谢后、光宗等陵尽发掘,劫取宝货,毁弃骸骨。”[5](P152)虽已是亡国之奴,但生为南宋人臣,知晓元朝统治者如此令人发指的行径,内心的悲凉、痛苦、恐惧积郁难抒,写下“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王沂孙) “齐宫往事谩省,行人犹与说,当时齐女。”(仇远) “惆怅齐姬薄倖。”(吕同老) “翠云深锁齐姬恨,纤柯暗翻冰羽。”(王易简) “怨结齐姬,故宫烟树翠阴冷。”(唐珏) “过雨高槐,为渠一洗故宫怨”(陈恕可) 等词句,借助“深宫”“齐姬”“齐女”“齐宫”“故宫”抒发或怨、或恨、或惆怅、或憔悴的情感,满溢胸中的遗民之叹与亡国之痛,只能用这般曲折隐喻的方式来疏解。
2.赋蝉之作十词九首皆用“蝉鬓”之义。如“轻鬟犹记动影,翠蛾应妒我,双鬓如雪。”(周密) “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又“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王沂孙) “见洗冰奁,怕翻双翠鬓。”(吕同老) “薄翦绡衣,凉生鬓影。”(仇远) “淡月疏桐,半窗留鬓影。”(唐艺孙) “当时旧情在否,晚妆清镜里,犹记娇鬓。”(唐珏) “任翻鬓云寒,缀貂金浅”又“谩省轻盈,粉奁双鬓好。”(陈恕可) 《古今注》中记: “魏文帝宫人绝所爱者有莫琼树……制蝉鬓,缥缈如蝉翼,故曰蝉鬓。”[4](P112)蝉鬓典故词人皆晓,表面看来“蝉鬓”是指一种发型,可喻美丽女子,但却引发读者对历史事件的联系,《癸辛杂识》别集上“杨髡发陵”记载后妃遗骨被抛散荒郊不久,“独一村翁于孟后陵得一髻,其发长六尺余,其色绀碧,髻根有短金钗,遂取以归,以其为帝后之遗物,庋置圣堂中奉事之”[5](P264)。蝉鬓典故与宫人、帝后之事相契合,怎能不引发读者对发陵之事的联想,孙康宜在《〈乐府补题〉的象征与托喻》一文中说: “第四组咏‘蝉’词中……与透明蝉翼相仿佛的女子云髻,这意象的不断重复,似乎也特别指向‘拾发’的故实。”[6](P158)试想词人们也只能将不可明说的失国之痛借助这种种言外之意委婉道来,伤感悲楚之情耐人寻味。
3.《齐天乐》咏蝉诸作七词写及琴丝,蝉声的幽咽断续似与琴的婉转之音有某种相同的质感。用琴瑟之音喻蝉声,南朝便有“声疏饮露后,唱绝断弦中”(张正见《赋得寒树晚蝉疏》) 的诗句。北宋张先《更漏子·流杯堂席上作》“重抱琵琶轻按。回画拨,抹幺弦。一声飞露蝉”,以极速飞蝉的鸣叫,比回拨琵琶抹幺弦之声。《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 中有“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周密)、“叹弦绝重调,珥空难整”(吕同老)、“锦瑟重调,绡衣乍著,聊饮人间风露”(王易简)、“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又“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王沂孙)、“琴丝宛转。弄几曲新声,几番悽惋”(陈恕可),“渐理琴丝,谁调金奏,凄咽流空清韵”(唐艺孙) 诸词并非单纯以琴声、琴丝比拟蝉声,其描摹之琴似有残破,或是危弦,或需续弦,或是弦绝之琴,既非完好之琴,何谈悦耳琴音,只落得“几番悽惋”、几度“凄咽”,琴丝、琴音极有可能是暗示昔日生活、昨日故土,如今愿重抚琴弦,然宋室却已覆灭不存,空留拳拳眷恋。
4.文人借蝉的外貌特征、生命形态反观自己的形象与心境,如“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又“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王沂孙)、“不知身世易老”(吕老同)、“老去易惊秋信”(唐艺孙)、“败叶枯形,残阳绝响,消得西风肠断”(陈恕可) 、字里行间尽显病躯残景,既有词人对年华已逝的叹息,又有形如枯槁、身处窘迫的惆怅,更有生不逢时的悲凉。同为南宋遗民的张炎在《长亭怨·旧居有感》中言:“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故国无存,人如秋风落叶一般,丧失了维持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而自己犹如不受庇护的寒蝉,只能在萧瑟冷风中等待更悲惨的结局。
归庄《历代遗民录序》说: “凡怀道抱德不用于世者,皆谓之逸民; 而遗民则惟在废兴之际,以为前朝之所遗也。”[7](P170)正因“前朝之所遗也”的特殊身份,使《乐府补题》作者因相似的人生境遇、共通的情怀志向,极易产生群体的认同感,他们结社酬唱,聚集在一起,并非只是为了充实生活、排遣忧郁、展现才智,更是渴望与故人老友一同抒发对孤独生命的体验,疏解对故国的深沉热爱。
古人因蝉身居高树翠林,吸风餐饮露,视其为高洁清灵之物。如陆机《寒蝉赋·序》云: “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 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 应侯守常,则其信也; 加以冠冕,取其容也。”作者将蝉拟人化,蝉具有文、清、廉、俭、信的品德,是理想人格的化身。在众多表现高洁之志的咏蝉作品中,虞世南的《蝉》诗极具代表性“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饮清露,身栖高处,鸣声高亢,是立身高洁的人格象征,也暗指诗人向往追求的人格、理想、品行与气节。正是深知传统文学中蝉意象的多层内涵和深刻意蕴,兼具其他意象所难以替代的独特意义,遗民词人共同选择吟咏以吸风露水为生,身处洁净清幽或是苍凉萧索间的“蝉”,他们有着与前人全然不同的经历与境遇,眼见国家覆灭、江山易主,身处动荡社会、残暴统治,民族社会的苦难和自身命运的不幸,使得他们大多选择或渴慕坚守节操、固守高洁,生活终老于山林田园间。且看吕同老《齐天乐》:
绿阴初蔽林塘路,凄凄乍流清韵。倦咽高槐,惊嘶别柳,还忆当时曾听。西窗梦醒。叹弦绝重调,珥空难整。绰约冰绡,夜深谁念露华冷。不知身世易老,一声声断续,频报秋信。坠叶山明,疏枝月小,惆怅齐姬薄倖。余音未尽。早枯翼飞仙,暗嗟残景。见洗冰奁,怕翻双翠鬓。[4](P3425)
蝉身处绿荫高槐之间,清幽凄婉鸣唱,如今一切只能回想。惋叹琴弦难调,故国覆灭之痛深蕴其中,依稀追忆却徒留冷寂。词的下片以蝉自喻,迟暮之感伴随断续哀鸣,尽在这“坠叶山明,疏枝月小”间,这般萧索枯败之地,应是词人如今生活处境的写照,接着用齐女化蝉的典故,蕴含对南宋故国幻灭的痛惜与哀悼,虽“余音未尽”,却已飞仙逝去,美好事物都已消逝,只愿置身于荒野山林中。
《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 同题词作皆有描写秋蝉所处之地、所居之境的词句,如周密词上片“槐薰忽送清商怨”,下片言“枝冷频移,叶疏犹抱”。王沂孙词有“绿槐千树西窗悄”,转而言“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明月碎”。唐艺孙词的上阕有“柳风微扇闲池阁,深林翠阴人静”,下阕言“恨秦树斜阳”。陈恕可词上阕是“几度槐昏柳瞑”,下阕转入“暮寒山静”中。蝉栖身之处,生活之境常有变化,空间的挪移应是蝉过去与今日生活环境的对比,蝉处绿荫清幽之境多属追忆过去,蝉歇苦寒冷境之所则喻今日生活,这包含着对往昔生活的追思,更是着对苦痛艰难处境,孤独无奈情感,以及决意隐居山野之愿的隐晦表述。
众词言及蝉终将逝去,且死于现在所居的荒野山林中,可见遗民们决意老死于山间田野,固守静谧凄清的心境。时事变化,生活坎坷,让人有无力把握命运,无法探寻未来之感,何况遗民词人身经山河破碎、人如蝼蚁时,心中的隐忍巨痛、惶恐压抑不言而喻,优游终老于山林田野应是他们最佳的选择。
再看周密是如何借蝉抒发内心情志:
槐熏忽送清商怨,依稀正闻还歇。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伤情念别。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轻鬟犹记动影,翠蛾应妒我,双鬓如雪。枝冷频移,叶疏犹抱,孤负好秋时节。凄凄切切。渐迤逦黄昏,砌蛩相接。露洗余悲,暮烟声更咽。[4](P3288)
开篇写蝉生活环境和蝉鸣声,槐树熏风(南风) 吹来阵阵《清商》怨曲,依稀听到断续停歇之蝉鸣,似有事不随人愿之感。繁华美梦也似蝉蜕的痕迹、枯落的树叶难寻踪迹。下阕言今,已是两鬓添霜,垂垂老矣。往昔的美好,今日时序变幻、朝代更替,留给人世无尽伤感与痛楚。蝉处“枝冷”“叶疏”之地,在这幽静凄冷环境中,并非尽是淡泊心境。秋蝉哀嘶与寒蛩低吟不绝于耳,相和相接,直至哽咽断韵,仿佛自然界的动物也感受到生命的肃杀与无奈,同时也见证着词人坚守的气节与苦楚的内心,这份坚守与苦楚同样也是相接相续、昼夜不息的。词人写蝉亦写人,蝉身之忧患,蝉音之凄切,正是词人自我形象写照,试图摆脱现实世界的扰攘,渴慕往日生活的自在闲适,然只能在回忆与现实中苦苦挣扎,久久徘徊。
“蝉蜕”意象,在《齐天乐》同题之作亦有呈现,例如: “前梦蜕痕枯叶”(周密)、“蜕痕初染仙茎露,新声又移凉影”(唐珏)、“蜕翦花轻,翼翻纸薄,老去易惊秋信”(唐艺孙)、“满地霜红,浅莎寻蜕羽”(仇远)、“怕寒叶凋零,蜕痕尘土”(王易简)、“蜕羽难留,顿觉仙梦远”又“蜕仙飞佩流空远,珊珊数声林杪”(陈恕可)。蝉的幼虫出自泥土,然后蜕变成蝉,这一特殊习性,被历代文人认为是保持高洁不受污染的象征。如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用幼蝉脱壳摆脱污秽,超脱尘埃之外,以喻屈原志洁与行廉。苏轼《题雍秀才画草虫八物》: “蜕形浊污中,羽翼便翾好,秋来闲何阔,已抱寒茎槁。”突显不屈从于世俗污浊的现实,唯愿洁身自好,固守高洁的情操。另外,“蝉蜕”还被视为成仙长生的标志,如左思《吴都赋》“桂父练形而易色,赤须蝉蜕而附丽”,吕岩《七言》诗“曾于锦水为蝉蜕,又向蓬莱别姓名”褪去蝉壳宛如重生,蝉也从丑陋污浊变得仙气飘飘。身处蒙元统治时期的南宋遗民词人,似更渴慕借“蝉蜕”寄托不愿侍奉新朝,不求功名富贵、坚守节操以便获得“重生”的心绪。然词人的生活、仕途抉择却是异常艰难的,时人戴表元说: “古之君子可以仕乎?曰: ‘可以仕,而可以不仕者也。’今之君子不可以仕乎?曰: ‘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者也’……今之君子……以为不仕而为民,则其身将不免于累也。故古之君子,可以仕而仕,则仕者皆为贤公卿大夫; 可以不仕而不仕,则不仕者皆为良民。今之君子,其仕者既无以心服不仕之民,而不仕者至于无以自容其身。”[8](p167)不出仕,则难以维持生计; 违心仕元,在节操上会遭到大多数遗民的谴责。正如周密所言: “今世号为士大夫者,随时上下,自以为巧而得计,视此真可愧矣。”[5](P179)更主要的是来源于自己内心的谴责与煎熬,如仇远、王沂孙曾出仕元朝,书写下“未仕每愿仕,既仕复思归。了知归来是,宣悟求仕非。干禄本为贫,元非慕轻肥。已昧好为戒,复贻素餐讥”(仇远《予久客思归,以“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为韵言志,约金溧诸友具赋,寄钱塘亲旧》之十一) 的苦楚,直到离开仕途,归隐山林也始终怀着“试语孤怀,岂无人与共幽怨。政恐黄花,笑人归较晚”(王沂孙《齐天乐·四明别友》) 的忧虑,心中萦绕无法释怀的愧疚与忧伤。宁可穷苦潦倒,也要保持人格独立与志节高尚,隐逸不仕、守节而终是多数遗民词人的选择。不过遗民的隐居生活,并非身在世外桃源,他们仍然生活在异族统治的国家里,辗转于愁尘凡世中。
十首《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 是同题联咏之作,在内容意蕴上与时代环境、爱国情绪联系得更为紧密,在写作技巧上倾向于低回抑郁、幽深曲折的方式。身处元朝残酷的异族统治,在高压强权政治处境下的遗民词人,深感生命的弱小卑微,只得忍气吞声,噤若寒蝉,但仍寓意志向高洁的蝉将于荒野山林中消亡殆尽,其意蕴直指人心,咏物词可贵之处正在于“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 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全章精粹,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1](P261-262)。
纵观咏蝉组词满溢“衰柳寒蝉、斜阳枯荫”的凄冷,这一方面来自词人本身的生活情趣和艺术趣味,偏爱凄冷之物,向往隐逸的旨趣; 另一方面,是因改朝换代给他们的身心带来巨大创伤,历经沧桑变故后的一切都蒙上了清冷之色。而归根结底决定词人意象选择的核心应是那个满目疮痍的社会时代,《元史·刑法·志》载:“诸妄撰词曲、诬人以犯上恶言者,处死”[9](P2651),“诸乱制词曲为讥议者,流。”[9](P2685)生活在动辄杀戮、流放的时代里,词人怎能不惊恐战栗呢?幸而文人总能不断找寻开解自己的途径与方法,通过应社酬唱,既可以与故交好友联系情感,互诉心声,又可借所咏之物巧妙地将故国之思、身世之感、高洁之志,时逝之哀曲折隐约托出。《乐府补题》应运而生,体现了“宋人咏物之词,至此编乃别有其深衷新义”[10](P376),这“深衷新义”应是指词集具有以家国之悲为共同主题、深沉婉曲为共同风格的特点。而第四组词《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 既有对传统意象的延续,而在题材、内涵、情志、风格上又存在差异,虽说闻蝉感怀、触蝉生情的表现形式与情志心境各自精彩,但也不可回避南宋遗民词作题材狭窄,意境单薄、过多用事用典,词旨隐晦艰涩的缺点,然终不可磨灭“头白遗民涕不禁,补题风物在山阴,残蝉身世香莼兴,一片冬青冢畔心”(厉鹗《词绝句十二首·之六》) 的深情眷恋。
[1]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佚名撰,王瑞来笺证.宋季三朝政要笺证[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唐圭璋.全宋词:卷五[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崔豹.古今注:卷下[C]//文渊阁四库全书:850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5]周密撰,吴企明点校.癸辛杂识[M].北京:中华书局,2010.
[6]孙康宜.文学经典的挑战[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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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戴表元.剡源集:卷十三[M].李军,辛梦霞,校点.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
[9]宋濂.元史:卷一〇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6.
[10]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