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叶彭时文言小说集《彭文宪公笔记》考论

2015-08-15 00:44邱昌员
宜春学院学报 2015年8期

邱昌员

(赣南师范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有明一代,江西地区出现了二十多种文言小说集。这些文言小说集的编纂,反映了明代江西文人对小说文体的接受,体现了明代江西文人的小说观念,对明清时期文言和白话小说的创作、传播都产生了深刻影响。[1](P23)明中叶彭时所作的《彭文宪公笔记》是其中重要的一种,它以作者的从政经历为主线,记录了自正统十年至成化四年间朝廷发生的重大政治事件,存留了众多朝野掌故、政坛风俗及内阁重臣的奇闻轶事,揭露了明朝廷面临的内忧外患与重重危机,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与政治生态。

彭时(1416—1475),字纯道,又字宏道,号可斋,安福(今属江西)人,明代中期内阁重臣、政治家、小说家。

彭时年少时即号为才子,于明英宗正统十三年(1448)戊辰科科考夺魁,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次年,英宗御驾亲征蒙古瓦剌部,郕王朱祁钰监国,诏令彭时与商辂同入内阁参预机务,然适逢继母亡故,彭时欲循礼回乡丁忧,上疏力辞,但郕王不允,要他以国事为重,夺情视事,彭时只得拜命。不久,又进升为侍读学士。科举及第的第二年即能参大政,跻身国家的最高权力集团,这在有明一代并不多见,彭时可谓首开其端。

景泰元年(1450),因爆发“土木堡”事件,朱祁钰继位,是为明代宗亦称景泰帝。此后,明王朝与瓦剌战事稍有停息,彭时再次请求为母守孝,虽得到允准,但亦有忤旨之嫌,故服除后,被命供事翰林院,却不再入内阁。年余,迁左春坊大学士,参与修纂《寰宇通志》,书成,迁太常寺少卿。

天顺元年(1457), “夺门之变”发生,明英宗成功复辟,他在文华殿召见彭时,说:“你是我正统十三年擢录的状元吗?”彭时点头称是,第二天,英宗即命他复入内阁,兼翰林学士。自“三杨”之后,由皇帝亲自擢入内阁者仅彭时与岳正两人,可见明英宗对他的赏识。

成化元年(1465),明宪宗即位,彭时进兵部尚书。第二年秋,乞停职归乡省亲。成化三年二月,被诏还朝,参纂《英宗实录》,加太子少保,兼文渊阁大学士。冬季,改任吏部尚书。成化五年,得病求告退。休养三个月后,宪宗下诏促归,享受“免朝参”之特权与荣誉。成化七年,旧病复发,共七次请求致仕,宪宗均予挽留。成化十一年正月,晋升为太子少保。三月卒,享年六十。赠太师,谥文宪。《明史》卷一七六有传。

彭时一生历英宗、代宗、宪宗,深得三朝皇帝之信任和重用,他忠诚耿直,清正廉能,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为一代贤相、名臣,故史赞之曰:“时立朝三十年,孜孜奉国,持正存大体,公退未尝以政语子弟。有所论荐,不使其人知。燕居无惰容,服御俭约,无声乐之奉,非其义不取,有古大臣风。”[2](P4687)

彭时著述现存不多,主要有《彭文宪公集》八卷,含序、记、墓志铭88 篇,诗136 首,另有《彭文宪公笔记》。[3](P224)

《彭文宪公笔记》,又名《可斋杂记》,记事起自正统十年,止于成化四年,是彭时自叙科考、从政经历与见闻的一部文言小说集。故事信笔而记,不署标目。从小说集的流传情况来看,书当成于致仕前, 《可斋杂记》为自命名,后人刊印时改称《彭文宪公笔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四三《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一著录并评述曰:

此书述其生平阅历,始正统乙丑,在国子监肄业,多称李时勉善教事。次叙廷试第一及入翰林事,多陈梦兆禨祥及诸琐事。次记景泰初入内阁事,所载英宗北狩,额森内侵,夺门复辟,曹吉祥谋逆,皆甚寥寥,王文入相事独详。叙周、钱二太后并尊及钱太后祔庙事,往返曲折甚悉。盖平生经济在策项忠一事,平生大节则在此一事。证以本传,一一相合,知非诡词以自炫。惟称景泰初内外所御以于谦、陈循同功,似非公论。又记张英、刘长子之冤,以时方省亲,自家至京,不及申救为解。然其后时在内阁,亦未闻申攘功之诛,正骫法之罪,仅以笔记存公论,殊无谓也。时本贤相,殆以此自识其过乎?[4](P3653)

《彭文宪公笔记》有一卷本,如明邓士龙《国朝典故》[5]本;也有二卷本,如明沈节甫《纪录汇编》[6]本、顾元庆《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7]本等。不过,两种版本篇目、内容基本相同。

《彭文宪公笔记》自叙人生经历、自述心志,首先为我们塑造了彭时清廉自守、安贫乐道、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依附权贵的自我形象,表达了作者对人生穷达的超然态度及高洁品性的追求:

是年,徐、李被黜,负权宠者语人曰:“我欲荐彭某入阁,因未与接识,故未果。”其人传言曰:“可往一见之,彼必喜。”予对曰:“素不惯往见人。”有相爱者曰: “今日持重赂求见不可得,尔徒手一见何伤。”予曰:“承厚爱,然决不能往。去年当诸公合谋时,有沈司历者三次来家见邀,予避不敢见。”萧聪郎中又谓予曰: “沈是有力者使来,进用之机在此。今不见,后将有悔。”予曰:“我本无他望,何悔之有?且去年既自守不徒见,今往见之,虽进亦可耻也。”是时,李宜人闻此言亦曰: “官自来为好,不然虽做尚书,亦何足为荣。若无事,只如此过亦足矣。”予甚重其言。及入阁之命下,始知显晦自有时,非人谋所能与也。[5](P1586)

彭时从政的时期正是明王朝政坛剧烈动荡的几十年。在这几十年里,接连发生了“土木堡”事件、“夺门之变”、曹吉祥谋逆等一系列重大政治历史事件,各种政治人物、政治集团围绕着权力、地位、利益展开了激烈而残酷的争斗,把持朝政的权奸如走马灯似的更迭频繁,朋党相争、阉宦干政是为朝廷常态,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谄媚依附、杀戮异己、跳梁小丑、不择手段等词语都难于形容此时代之混乱、政治之黑暗、吏治之腐败。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独善其身何等困难,加以彭时青年才俊、深受皇帝赏识,因此从一开始他就成为了各色权奸腐蚀、拉拢的对象,时人也多劝谏彭时不要甘于孤高、耿介自守,而要顺时应变,随波逐流,以图飞横腾达。但彭时自重自爱,宁静淡泊,出污泥而不染,不走依附权贵的进幸之路,保持了自己高洁豁达的气节和情怀,无怪乎其后来成为一代名相。

彭时能为三代皇帝重用、一代名相,不仅缘于其优良的品性,还在于处理繁杂的国家政务时,表现得头脑冷静、见识卓越、举措得当,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才,如成化四年其对满四反叛的用兵决策就特别能说明这一点。是年七月,陕西平凉府开城县土达满俊纠众反叛,大肆劫掠,声势浩大。陕西守军派行阃参将刘清带兵镇压,大败而回。兵部急命陕西、宁夏、延绥三处合兵杀贼,仍抵挡不住,死伤数千人,大量军器辎重被夺。于是再调京军前往,以都督刘玉为总兵、副都御史项忠提督军务。叛军听说重兵前来,乃退至石城山顶坚守。刘玉总结与叛军交手的经验教训,决定不轻与作战,而是分兵七路,深沟高垒,团团围住石城山,欲困死叛军。不料副将毛忠恃匹夫之勇,私自出兵登山仰攻,复招败绩。战报传至京城,朝廷震动,国人恐慌,担心“安史之乱”要再次发生了。兵部尚书程信对刘玉、项忠失去信心,再命抚宁侯朱勇领四万京军前去替代。朱勇实际上也无良策,只好悬赏“生擒贼首一人,与世袭指挥使,赏金五百两,银数千两,共擒者赏亦然。”彭时见诸大臣、将帅莫不张惶失措,于是站出来决策,让朱勇暂停行动,要人们信任刘玉、项忠的指挥与部署,指示刘玉、项忠英勇再战。不久,项忠奏报,经过几个月的围困,贼兵已疲,不日将攻破之。然程信等人仍然心怀疑惧,固执地要让朱勇出战,彭时坚决反对:

奏至,上命太监怀、许、黄三人召兵部于阁下计议,程曰:“事急矣,行不可缓。”时曰:“前者贼四出攻劫,诚可骇惧。今日依山自保,我军围守甚固,不一两月贼必穷困,可擒取也。京军何用再行?”商助予言曰: “观项布置,贼不必忧矣。”程意不平,曰:“项今退在平凉,亦不可知何谓为固守耶?”尚书白圭、侍郎李震相视不言。时曰:“彼分布已定,无故何以退?且京军行何时可到?”程曰:“来年二三月。”时曰: “以如此则缓不及事矣。事之成败,只在岁中,然以项奏词观之,胜可必矣。京军不行为宜。”诸太监皆曰: “然。”因问边军去否?时曰:“边军亦不必去。”商曰:“边军去,无害也。”乃令边军行,留京营军将不遣。程又请差锦衣千户一员,去看动静,已准行矣。时闻,请追止之曰:“去看无益,徒失将士心。”程忿忿出危言曰:“项忠军若败,必斩一二人,然后发兵出。”众不察,群然和附,以为止军不行必失关中。相知者咸为时惧,私问曰:“止军不发,何所见?”时曰:“观项疏曲折,知贼决可平。但彼既闻已遣将,亦不敢自擅故也。”众犹未信,汹汹亦甚。至十二月二十,边捷音至,知以十一月二十一日执满四等。至十二月,贼寨悉平,群言始息。[5](P1596)

事实证明,彭时力挺项忠、坚拒临阵换帅的决策是非常正确的,这一决策虽置自己于风波浪尖,甚至有“被斩”的可能,但避免了前线将士之军心动摇、前后方之互相猜忌、前后军之互相干扰,使既定的军事部署得到坚决执行,而这正是取胜叛军的关键。相比于程信等人的首鼠两端、茫然浮躁、色厉内荏,彭时的机智应变、审慎果敢、知人善任跃然纸上,而这也铸就了彭时从政经历中最为辉煌的一页,成为历史佳话,为人称道。[8](P60)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彭时“平生经济在策项忠一事,平生大节则在此一事”,实际并不尽然。《彭文宪公笔记》还记载了彭时多次在朝堂中忠言直谏、勇于抗争的事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彭时不愧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敢于担当的贤能之臣。

如天顺五年(1461),殿试后选庶吉士时,英宗下旨,令内阁大臣李贤全部选用北方人,南方人只有似彭时者才可用。彭时并不因为英宗喜欢自己就洋洋得意,缄口不言,他认为朝廷如此选贤任能是有问题的,他先是对李贤说:“立贤无方,何分南北。”接着又对前来宣旨的太监牛玉道: “南方士岂独时,比优于时者甚多也。”最终,他与李贤等三人同到吏部主考,选出十五人,其中南方三人(《明史》记有六人)。[5](P1589)

又如天顺八年正月,英宗驾崩,宪宗即位,廷议两宫太后尊号。太监夏时为逢迎宪宗生母周贵妃,提出:“钱皇后久病,不当称太后,应由周贵妃独享尊号。”此议当即遭到李贤的反对,彭时也支持说:“朝廷所以服天下,只要正纲常。今为此举,反遗所当尊,岂不乖大义,失人心,于圣德所损多矣。”夏时又说: “子为皇帝,母当为太后,岂有无子而称太后耶?宣德中自有例。”所谓“宣德中自有例”是指明宣宗朱瞻基曾因胡皇后无子将其废黜,改立孙贵妃为皇后。李贤听了,沮然色变,以为难以阻挠,不敢再抗争,目示彭时起草诏书。其他“同议者心知不可,皆不发言。”而彭时不为所动,继续据理辨驳: “今日事与宣德年不同,胡后曾上表让位,退居别宫,故正统不加尊号。今日名分固在,岂得不尊?”太监说,既然这样,你们就依照此例,为钱皇后起草让位的表文。彭时说,先帝在世时没有实行,现在这样做就是胆大妄为。如果做臣子的一味曲意顺从,那将成为万世罪人。夏时厉声警告彭时:“你总是这样怀有二心,将来要追究你的罪责。”彭时不亢不卑地拱手向天说:“太祖、太宗神灵在上,谁敢有二心?钱娘娘已无后,何所利为之争?所以不敢不极言者,为全皇上圣德,非有它也。若推大孝之心,则两宫同尊为宜。”彭时的这一倡议终于得到大家认同,钱娘娘、周贵妃被同尊为皇太后。几天后,另一太监覃包到内阁对众臣说: “同尊二母是上位本心,但屈于亲母有难言者,而不知礼之人且欲逢迎于其间,非二先生且误大事。为人臣正当如此。彼默默者徒享厚禄,何为?”一干没有开口的内阁大臣都感到非常惭愧。[5](P1592)

成化四年六月,钱太后去世,就其陵寝又出现了争议。太监夏时、傅恭等主张不与英宗合葬,别葬西山。司礼监官员不敢应声,彭时却不容置疑地否定别葬,说:“此一定礼,何可议者?”他联合众大臣进本,反复向宪宗谏言合葬的重要性:“外议汹汹,若不附葬,则人心不服,且于圣德有损。”但宪宗担心合葬“于周娘娘有碍”,欲内批“别择地”。最后,彭时率领公、侯、驸马、伯、文武大臣一起跪伏在文华门号泣哭请,声闻内宫。宪宗与周太后仍欲施缓兵之计,传语让大家先行退去,再作商议,彭时回答说:“不得命不敢退。” “人心如此,天理所在,望朝廷俯从群情。”宪宗与周太后无奈,只好“特赐允诺”。[5](P1594)

从上述诸例我们可以看到,彭时在处理人才选用、国家礼制等政务时,从不谄媚苟同、曲意迎合,而是敢于犯颜直谏、据理抗争,即使忤旨得罪也坚持到底,他的同僚也因此非常敬服他,如《明史》记载李贤就曾说:“彭公,真君子也。”

《彭文宪公笔记》不仅自述心志,长于展现作者自我形象,而且在记述国家、朝廷重大历史事件时,描述详实,细节毕陈,可以补史家之阙,可以提供新的认知视角,如作品记“土木堡之变”发生后,朝臣异动与郕王继位的经过曰:

己巳八月,车驾北狩。郕王监国,于午门外视朝。百官纠劾奸臣误国者,方读弹文,未起,锦衣卫指挥马顺从旁叱各官起走,给事中王竑遂起,先捽马顺首,曰:“此正是奸党,当除去。”监国退,百官用拳脚击马顺至死,又击内官二人,各官义气愤发至于如此。是日,予居忧未出,闻之惊骇,盖土木败绩,固非常之变,而此举亦非常之变也。八月二十九日,予居忧,忽校尉至门,宣唤入朝,有令旨:着商辂、彭时与陈循每同办事。时具启辞,不允,令专心办事,内臣促送入内阁乃去。是日,文武百官具本伏文华门,请郕王即位。王再三辞让。尚书王直、于谦、陈循等咸以宗庙社稷大计为言,力请不退。会太后命亦下,乃许以九月初六日即位。盖是时人以危疑,思得长君以弥祸乱,故不得已为此举,亦事之变也。[5](P1584)

正统十四年八月,蒙古瓦剌部酋长也先率兵入侵,边报日至。英宗在司礼监太监王振等人的鼓动下,仓促亲征,结果于“土木堡”兵败被俘。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惊,百官义愤,群起弹劾、攻击奸臣误国,直至将锦衣卫指挥马顺及二名皇帝宠幸的太监打死,并拥立郕王朱祁钰即位。又如记天顺五年曹钦叛乱谋反事件:

辛巳年七月二日,昭武伯曹钦反。钦,乃太监吉祥犹子也。吉祥在宣德、正统中屡领兵出征,麾下多达官,骁勇善战,结以恩惠久矣。天顺元年,与石总兵成迎复功,亦恃有此,钦以此骤升伯爵,颇骄恣。锦衣衙指挥逯杲发其事,稍裁抑之,遂有反谋。适朝廷遣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镗征西,早朝,谋领达官突入为变。达官中有曰马亮者知之,夤夜,诣至恭顺侯吴瑾家言之。瑾以告孙镗,具本达于上,朝门未开而反者至矣。杀逯杲并寇都御史,取其首,举火攻门,纵横于门外,势可畏,朝官多避匿不敢出。惟李贤一人被执,贼党屡挟之以刃,得不死。比明,孙镗合出征军官御之,战于四牌楼,抵暮乃平之。吴瑾以战死。当是时,变起仓卒,在营将士散处于家,且无甲胄器什,非孙镗有西行之卒,何以御乱不测,然亦岂非宗社有灵使之然欤。[5](P1590)

曹钦自恃其父助英宗复辟有功,骄横恣肆,反谋昭彰。其叛乱能被剿灭极其偶然,幸有其部下达官马亮密告恭顺侯吴瑾,也恰巧有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镗征西之兵尚未出发,否则, “变起仓卒,在营将士散处于家,且无甲胄器什”,如何应对谋反的虎狼之众,国家又将陷于何种乱局,令人难于想像。

彭时忠实记录历史事件的同时,还大胆进行评述,提出比较客观公允的观点与看法。如其强调朱祁钰继位称帝是受命于母后,百官拥立,肯定其在“非常”情况下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和稳定,治国也比较有方, “景泰数年中,敬礼大臣,宽恤民力,赏罚亦无甚失。独易储、废后二事为害义,所以失人心者在此也。”[5](P1585)而不似有的人那样视之为篡位、僭越,否定其历史功绩。[2](P4531)又如评曹钦、石亨谋反:“或谓迎复之举,曹、石二家为首事,虽顺而行之以逆,伤国体、坏朝政多矣。不三年而石败,又三年而曹败,虽迟而受祸尤烈,报应之理,为甚明也。乱臣贼子可以鉴矣。”[5](P1590)

正因为能够比较客观地评判、认识历史事件,彭时有时甚至同情流民起义,反过来谴责滥杀平民的朝廷官员,如关于满俊反叛,彭时“疑此徒服役久,今忽反,必有不得已者。请敕镇守官军,问激变之故。”认定可能是官逼民反。满俊被俘至京后,情况果然:“太监亲问之。乃云被刘清并指挥冯杰剥削不已,且又追捕为盗,不得已遂反,非有它故。因下刘清、冯杰于狱,鞫问得实,诛之,中外称快。”[5](P1596)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彭时的情感倾向。又如:

北方流民屯聚荆襄山中,以数十万计。有往邓州劫李氏财物者,有司捕之急。因拒敌,官军杀数人,遂纠众反。贼首千斤刘、刘长子、苗龙、苗虎等,以石和尚为谋主,势甚猖獗。事闻朝廷,命尚书白圭、抚宁伯朱勇同唐太监率师往征之。至南漳,湖广总兵李震率土兵来会,方议进取,贼拥众出,抚宁伯有疾,白公督李震分道截遏,一鼓挫其锋,贼退保巢寨,官军乘胜进攻,破之,擒千斤刘并苗龙等。石和尚、刘长子以计脱走,深入险阻。抚宁病愈,自领兵搜剿。有襄阳艾总旗者,隶都督喜信、指挥张英部下,一日忽遇刘长子,欲杀之,艾曰:“官军即寻石和尚,于尔无干,你若能擒石和尚,必重有升赏。”约与俱见张指挥,张具酒食劳之,长子信以为然,遂入山擒石和尚,出诣军营,则诸将争功,忌张英,以得贼赃为名捶杀之。仍以刘长子、石和尚为俘获,献于朝廷。法司依原奏鞫罪,刑于市。众知其故,多为张英、刘长子称冤,法司虽知,无从辩正,竟杀之。噫!为此者,何其不仁至是哉?予闻其详如此,故记之。盖论杀长子后,予方以省亲自家至,亦以不及救为恨。[5](P1593)

北方流民啸聚,抢掠民财,刘长子虽为首领,但后来与官军合作,帮助官军擒获另一首领石和尚,朝廷却仍背弃承诺将其处死。剿贼功劳最大的官军指挥张英因诸将争功而被诬“贪赃”横遭杀害。法司明知两人冤情,却不加辩正。这在彭时看来,都是朝廷极其“不仁”的行为,作者也以自己未能救得二人为遗憾,禁不住为二人称屈喊冤,这些也都体现了彭时关心民瘼、仁爱体恤的情怀。

当然,彭时的评价偶也有失当的地方,如评英宗复位后诛杀于谦、王文等人曰: “岁丁丑改元天顺。是年正月,太监曹吉祥、武清侯石亨等与副都御史徐某密谋举兵,迎太上皇帝复位,执于谦、王文、范广杀之,罢黜陈循等十余人,充军为民,罪其迎外藩也。然实无此事,特诸人欲张己功,假此以为名云。”将所有罪责推在曹吉祥、石亨身上,显非公论。又如作品多处赞扬明英宗:“比见上英明大度,乐用人言,真圣主也。”[5](P1587)“上自复位以来,明照百辟。”[5](P1589)不免为溢美之辞。再如在处理钱太后陵寝问题时,明宪宗明明偏向周太后,行为有违礼制,彭时仍赞曰:“盖此事非上曲全孝道,何以致此。真盛德主也。”[5](P1595)这可能与彭时身为皇帝近臣、任职期间写作本小说集有关——决定了他不能不“为尊者讳言”、“为尊者溢美”。

彭时科举高中状元,一生从政,一直处于权力顶层,对明代的典章规制、政坛风俗非常熟悉,因此,《彭文宪公笔记》也记录了一些明代职官制度的由来与演变,如:

翰林同寅皆尚齿,与诸司不同,然必以类分,学士自为一类,侍读、侍讲自一类,修撰、编修、检讨自一类,等级截然不少紊,盖其所从来久矣。翰林官惟第一甲三人即除授,其余进士选为庶吉士,教养数年而后除,远者八九年,近者四五年,有不堪者复改授他职,盖重其选也。然职清务简,优游自如,世谓之玉堂仙,好事者因谓一甲三人为天生仙,余为半路修行,亦切喻也。[5](P1584)

小说集还存留了众多朝野掌故、奇闻轶事,揭露了朝臣间的勾心斗角与结党营私,其中比较尖锐的一则为:

束鹿王公,自正统中任都御史,甚有名誉,晚与中贵王诚厚相结纳,欲入内阁。是时阁下已有陈、高、萧、江、商五人矣,而王难言,私以语高,高遂为具奏添入,有“不拘烦剧、闲散”之语。及会议,陈不知其意,谬曰: “我于烦剧中举萧维祯。”高遂曰:“我举王公。”奏上,果用王。当时人皆骇愕,多咎陈欲私乡人,故激成此事,然不知陈无意而高有意也。[5](P1585)

王文为了能进内阁任事,进入最高权力集团,竟攀附宦官,结纳权贵。高谷为培植党羽,与宠臣沆瀣一气,巧使伎俩,私相荐引,最终达到目的,其诡诈阴险、机心复杂的形象栩栩如生。两人的品性都深为作者鄙夷。

彭时还在小说中回溯了自己求学及科举高中的经历,尽情赞叹了他的两位老师,一为国子祭酒李时勉,一为国子监学正魏龄。作品追忆李时勉尽心尽意为国造就人才,他对学生“督励尤切,夜读务尽二更,将五更,复令膳夫提铃循门唤起读书,或自潜行以察勤惰,无灯者令人暗记,明示责罚。自是灯光达旦,书声不绝,学者感激相劝焉。”他论时事或诗文, “言简而确,婉而有味,听者忘倦。”彭时赞曰: “平昔涉历艰险,操存有素,故祸福不足以动心。如此,真有古人气象。” “是年夏,先生引年致仕,及秋而行,诸生用旗帐鼓乐群送,出崇文门,至城东南乃别。百余人同予送至通州,候发舟而后归,无不泣下者。是举前此所未有,是足以验先生得人之深也。”[5](P1583)又赞学正魏龄:“守官清白,独不受诸生贽礼,果不负先生之待意。”[5](P1583)其崇敬之情也溢于言表。

总之,《彭文宪公笔记》不失为明中期颇具影响的一部自叙体文言小说集,小说集内容和反映面与明中期纷繁复杂、风起云涌的朝政格局、国家危机相比,虽略嫌单薄,但叙事朴素自然,文辞雅洁亲切,描述细腻真实,细节毕陈,故事引人入胜,塑造了主人公勤于政事、忧国忧民、高瞻远瞩、忠言直谏的形象、性格,从中也可见古代“状元文学”的人文内涵,[9](P110)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值得我们重视并深入研究。

[1]邱昌员. 明代江西小说考论[J]. 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5,(2).

[2]张廷玉. 明史[M]. 北京:中华书局,1974.

[3]沈津. 明代别集[J]. 文献,1991,(4).

[4]纪昀.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5]彭时. 彭文宪公笔记[A]//邓士龙.国朝典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6]沈节甫. 纪录汇编[Z],陈于廷刻本,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

[7]顾元庆. 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M],古今图书局石印,本民国三年(1914).

[8]龚小峰. 项忠与满俊事件[J]. 东南大学学报,2002,(3).

[9]彭鲜红. 由历代状元观赣人“文节俱高”的人文内涵[J]. 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