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晋风流内涵的角度看《世说新语》中的桓温

2015-08-15 00:51:01赵苑均
天中学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桓温谢安世说新语

赵苑均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魏晋风流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名词,它作为一代士人精神风貌的概括,历千年而令人神往。所谓“魏晋风流”,是“‘玄’的心灵世界的外现”[1]15。“魏晋风流”的外在表现是旷达、颖悟、真率,而构成风流的条件则是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冯友兰在《论风流》一文中说:“风流是一种美……《世说新语》常说名士风流。我们可以说,风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现。”[2]284

《世说新语》是南朝宋刘义庆编撰的一部志人小说,内容主要记录魏晋名士的逸闻轶事和玄虚清谈。通过这部书,我们可以看到魏晋士人的种种言谈行为,可以领略到魏晋士人的品格风貌。《世说新语》共三卷36门,我们从方正、雅量、捷悟、夙慧等分类名目上即可看出所谓风流的一些门目。

桓温是东晋权臣,历史上他曾经三次北伐,为维护晋室统一和稳定东晋政局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在后期有“篡逆”的行迹。在《世说新语》一书中,有很多地方记载了桓温的言行,从中可以一窥桓温的性格气质、精神风貌。

一、识人论事的政治家眼光

按照冯友兰的看法,一个真正风流的人必须有识见,就是说,名士对事物的理解和认识必须有一般人所达不到的高度。

西晋的统一结束了从汉末到三国纷争长达百年的大乱局面,然而统一安定的局面没维持多久,天下就又陷入了分裂动乱之中。公元291年开始的持续16年的“八王之乱”,使西晋王朝衰弱、崩溃而至于灭亡。“八王之乱”离公元280年西晋灭吴仅仅才过去了11年。在这11年期间,王夷甫作为名流,为时人追慕效仿,虽然说西晋灭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以王夷甫为首的玄学清谈不能说没有责任。《世说新语》记载了桓温对此的看法:

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虎率尔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凛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①

多年之后桓温北征,目睹战火摧残下的破碎江山,对造成这一局面的历史原因和历史人物所发议论,不能不说是具有一定的超越时人的识见。

西晋的灭亡引起了士人的痛苦反思,但在当时的氛围下,大部分人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尽管当时石勒就认为西晋的灭亡和王衍(夷甫)脱不了干系而杀死了他,但是直至桓温北伐的时候仍然有相当多的人并不认为西晋的灭亡和王衍有多大的关系,袁虎的率尔而对可以说就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看法。这种把王朝兴替归结为天运的思想和桓温“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的识见比起来,不啻天地之别。

当然,把西晋灭亡的责任全部归咎于王夷甫等人的清谈显然有失公允,然而又不能不说西晋亡国和弥漫于当时朝廷上下的玄谈有一定的关系。清谈即是谈论玄学,也就是谈论道家清静无为的观点,在当时士大夫阶层十分流行,又叫“谈玄”,“玄学有众义,其一为玄远义,远者,远实际也。实际或指事务,或指事物”[3]213。由此可见,玄学是不谈时事和政治的。客观地说,玄学的产生,在中国的思想史和哲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但作为一个主持国政的重臣,不关心时事政治,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桓温正是站在这个立场上,才对以王夷甫为首的一批玄谈之人进行了严厉的指责,其见识在当时玄谈尚在流行的士人阶层是极具眼光的。

换句话说,桓温对王夷甫的指责,不是站在一个思想家或是哲学家的立场,而是站在一个政治家的立场。正是因为桓温具有政治家的眼光,所以在东晋,桓温才做出了他人难以做到的成绩。他三次北伐,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还是有所收获的。

桓大司马病,谢公往省病,从东门入。桓公遥望叹曰:“吾门中久不见如此人!”

桓温对谢安十分赏识,感叹自己的家族中没有这样的人。严格说起来,桓温的行动主要是(至少表面是)志图恢复,谢安是鼎力保国,二人都是东晋极具影响的政治家。在谢安尚未发达时,桓温就对谢安高眼相看了。这说明桓温在识人上的目光如炬。

魏晋士人对人的品藻赏誉主要集中在风度相貌上,故有“如劲松下风”“如云中白鹤”等。在《世说新语》中,有关桓温和谢安有联系的记载好多条,而下面这两条颇有意味。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桓公问孔西阳:“安石何如仲文?”孔思未对,反问公曰:“何如?”答曰:“安石居然不可陵践其处,故乃胜也。”

面对桓温的甲兵,谢安神色自若,泰然处之,竟让桓温“惮其旷远”,可想桓温此时的内心对谢安的敬畏达到什么程度!故其有“不可陵践”之品藻评价。如果说在设甲之前,桓温尚没有完全认识谢安,那么设甲之后桓温对谢安就认识得非常清楚了。桓温对谢安的评价,其出发点和结论与当时品鉴人物的角度既有相同之处亦有不同之处,他不是从能不能对玄理的发微析幽来判断一个人,而是从面临事情时的表现来判断人。桓温对谢安的认识和评价,也更多的是从政治家的角度出发的。

从《世说新语》中可以看出,桓温在是否具有识见这一问题上,表现出了这样的特点:对时人的认识主要着眼其在事中的表现;对历史人物的认识,主要着眼其行为的后果。这和当时其他人忽略事物和事务而一味空谈玄理有很大的差别。

二、较高水平的审美能力

按照冯友兰的观点,风流的人必须能妙赏。就是说,要想成为一个真正风流的人,必须能够审美,能够对美有深切的感觉。整个《世说新语》中,桓温对谢安、殷浩以及对其他人的认识,很多时候都能以小见大,见微知著,表现出桓温很高的洞察能力和认识能力。但桓温对美的感受能力又是怎样的呢?

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

桓温建江陵城,领着众人在远处观赏,顾长康(顾恺之)赋句,一层意思是说城中建筑高低错落,二层意思是说漆成红色的座座高楼如霞光一样灿烂耀目,抓住了江陵城的最主要特点,赞扬新建江陵城的宏伟与美丽,而且造语清奇精妙。桓温大为赞赏,赏其二婢。可见桓温对于美文具有一定的欣赏能力。

事实上,桓温对文学美的欣赏能力确实比较高。《世说新语》的另一则记载同样可以见出这一点。

桓温不但能欣赏文学艺术的美,也能欣赏别种的美:

宣武与简文、太宰共载,密令人在舆前后鸣鼓大叫,卤簿中惊扰,太宰惶怖,求下舆,顾看简文,穆然清恬。宣武语人曰:“ 朝廷间故复有此贤。”

桓温本欲惊扰简文,但看到简文“穆然清恬”,不由惊奇感佩。在这里,桓温除去对简文的镇定自若震惊外,也为简文的风神气度所折服。这就已经是纯粹的艺术审美了。

魏晋风流常常把人的风神相貌作为品鉴的标准,以是否能超然世外、外物不萦于心作为判断的标准。这个标准不得掺杂功利的成分,必须是纯粹的美的欣赏,是艺术的欣赏。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无论是对文学,还是对人物,桓温都有较好的审美鉴赏能力。

三、富有同情,怀有深情

桓温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世说新语》载:

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

闻听母猿伤心其子而亡的事,桓温大怒,黜免了部伍中抓猿子的人。作为征战沙场、见惯生死的三军统帅的桓温,其不忍之心昭然。而这种同情之心亦可简称为有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亦是魏晋风流的条件之一。

真风流的人,必有深情。有情才可为风流,无情则不能为风流。桓温是一个有情的人,而且是一个很深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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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作为东晋的重臣,桓温一生三次北伐,如果说其完全没有克复神州的打算,完全是借北伐来树立权威、增加权势,恐怕不是完全公正的。在桓温的内心里,有收复失去的故土的强烈愿望。桓温再一次北伐,看到第一次北伐时所栽之树已十围,时光荏苒,北伐之业尚未竟,不由触发内心的悲凉,竟至于“泫然流泪”。桓温对于光阴蹉跎的愁绪,对于事物变化的敏感,足见其一怀情愫。

如果桓温只是对于自身的感叹,那么他就不够风流。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是对人生无奈的感慨,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情感,也是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这种情感,与万物有一种共鸣,正如冯友兰所说:“他对于万物,都有一种深厚的同情。”[2]291

桓温的深情是对于万物有情的情感,但这种情感是始终建立在他的一腔抱负之上的。他的许多痛苦与矛盾,都不是“玄远”的,而是和事务紧密相连的,就这一点来观察,桓温不是所谓魏晋风流的士人所认可的本义,但他从具体的现实出发而生发的对于万物有情的情感,却是与风流的本质相通的。再如:

桓公入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看到江水奔流,桓温感慨忠孝不能两全,内心充满取舍的矛盾痛苦,而卫玠看到江水说“见此茫茫,不觉百感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二者都把自己具体的情感,推到外物,与外物产生强烈的共鸣,外物在他们的眼中,不是单纯的客观事物。在这里,外物与主观情感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个人之乐,与万物同乐;个人之哀,与万物同哀,“这种情感,便是艺术的极峰”[2]292。

四、独有的“玄心”——超越

就风流的内涵而言,其出发点和具体的表现,便是要有玄心,能超越。超越至化境,便是万事不萦于心,个人的生死进退、荣辱祸福,一如草木荣枯,四季更替,全随自然。超越一切的哀乐,便是最高的境界。若想进此境界,必深得玄理,洞察万物根本,方能与天地合一,委化自然,随性无往而不适,方见得真性情、真风流。

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桓云:“时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刘曰:“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

此即所谓“名教即自然”“名教中自有乐地”。桓温听《礼记》,觉得有入心处,而刘尹指出他们听到的还不是“至极”,尚不是最妙的境界。这则记载自然是讽刺桓温的,但透过故事可以看出,桓温对于玄学的真谛是有所领悟的。《礼记》本是儒家经典,桓温在听讲时,觉得自己离玄门很近,这便表明其有觉有悟,有超越的基础。虽然刘尹所言其听讲的是“金华殿之语”,达不到委运随化的绝妙自然之境,但这也未必是桓温所追求的。

在魏晋品藻人物的风气中,能超越个人哀乐而乐,是最高境界,也是判断人物流品的标准。《世说新语·品藻》云:

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

刘真长说桓温是第一流人,如果不是阿谀奉承,那么就是自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因为就魏晋士人的标准来看,桓温虽是名士,但绝够不上一流。刘真长所以许桓温为人品一流,主要是从政治方面所说,而不着眼于玄谈清誉。确实,以当时名士的标准来看,桓温在玄言酬对上,是没有什么根底的;在玄心超越上,也有许多令人訾议的地方。《世说新语·方正》云:

王、刘与桓公共至覆舟山看。酒酣后,刘牵脚加桓公颈,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

在魏晋名士看来,个人的成败得失荣辱不萦于心,不露于色,方为真风流。桓温对于加颈之脚,愤然拨去,在世人看来,就不够风流,不够豁然,不够旷达。但是桓温对于遭到凌辱的反应却是真性情的体现。真风流的人,不可“作达”,“作达”就不是真的风流,也就不是真的超越。一切出于自然的本性,而能超然于事物之外,方是真正旷达。不能超然,便应当出于本性,不可做作,亦不失为风流的自然流露,故桓温的行为被放入“方正”,说明作者对此行为是认可和赞许的。就桓温来说,他雄才大略,秉性豪爽,行为语言出乎本性,亦是风流之性,如《世说新语·方正》曰:

桓公问桓子野:“谢安石料万石必败,何以不谏?”子野答曰:“故当出于难犯耳。”桓作色曰:“万石挠弱凡才,有何严颜难犯!”

这里桓温除了对万石本质的掌握和由此产生的轻蔑外,其神色态度,有把个人的进退荣辱置之度外的勇气和豪爽。以此观之,谢安的表现就远逊桓温了。再如《世说新语·尤悔》载: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在《世说新语》中,对桓温专权跋扈、心存篡逆有多处描写,但这条描写极有意味,也很发人深思。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来理解,桓温此语亦是真性情的流露,是其豪爽性格的体现。他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而是赤裸裸地把它说了出来。其超然于名誉之外的旷达可见一斑。这便是桓温另一种意义上的超越。

除此之外,这条记载也反映出桓温深深的忧感。刘小枫说:“忧感是主体精神超逾自身之外的意识,只有当精神目的的自身感到缺乏某种东西时,才会有忧感。”[4]142他又说:“本然生命寻求永恒的内在要求又得靠政治的活动来获得……政治关怀的生命感觉……以本然生命的欲念和目的为根据。”[4]182桓温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其人生的目的就是通过政治上的作为来实现自己的存在价值,当现实使他觉得人生价值的实现受到阻碍时,一种深深的忧感就必然会出现反政治(价值)的倾向,还是刘小枫说得对:“如果价值植根于人,人的本性目的总有一天会诋毁价值。”[4]182

问题的关键是,桓温在生命价值实现的选择上,以一种豪爽的个性展现出自己的目的,如《世说新语·豪爽》的第九条:“桓温读《高士传》,至于陵仲子,便掷去,曰:‘谁能作此溪刻自处!’”因此,他只能为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目的而抛弃一切的羁绊。

由此可见,《世说新语》中所展现的桓温,要一个乱世中的政治家,也是一个时代氛围影响下的士人。在他的身上,既有魏晋风流士人所具有的洞见、深情,又有不同于当时士人的另一种妙赏、超越的表现方式,即他部分摆脱了“远实际”的玄学清谈,更多地注重事务。这就使他表现出不一样的行事标准,敢于直言自己的观点,按自己的意志行事,部分地表现出超越名利的羁绊。总之,按照传统的魏晋风流标准,桓温不是一个一流的士人,但至少可以说,《世说新语》中桓温的形象是鲜明突出的。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用的《世说新语》原文均出自李天华著《世说新语新校》(岳麓书社2004年版)。

[1]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1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 冯友兰.三松堂小品[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3] 汤用彤.儒学·佛学·玄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4] 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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