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衣裳起敛容——由《琵琶行》联想到《亡人逸事》中的传统观念

2015-08-15 00:49
中学语文 2015年10期
关键词:封建礼教琵琶行孙犁

楼 芸

[作者通联:浙江诸暨市牌头中学]

白居易在《琵琶行》里有两句很能表现人物心情的诗句:“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其实,在这之前,对琵琶女的出场,诗人已经花了很多笔墨了。“忽闻水上琵琶声”,写琵琶女在这“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夜里,一个人独自抚琴抒发内心的愁闷,这琴声中也许也还带着点寻觅知音的意思。但是,当真有人“寻声暗问弹者谁”的时候,琵琶女就踌躇了。踌躇的表现是什么呢?“琵琶声停欲语迟”。内心渴望出来与人交流,又深感此时出来与人相见颇不方便。即使别人“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琵琶女也还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真的不是不想出来与人相见,与人交流,实在是不方便在这秋夜之时的浔阳江头,出来与陌生人相见。因为于礼不容。

弹奏琵琶曲就不同了,这是琵琶女的专业。专业上的东西总是让人能够自由发挥。所以等到琵琶女在诗人的千呼万唤下终于登场之后,诗人用非常生动的比喻句,写出了琵琶女弹奏琵琶时娴熟的手法,以及琵琶声翻飞的情景。以至于在琵琶女的弹奏结束时,都“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了。听众都沉浸其中而忘了有所表示了。琵琶女的弹奏的确很精彩,因为她很投入,很忘情。但是,当表演结束,琵琶女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生活给琵琶女留下的印记又在她的身上表现出来了:“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一个人即使有过最辉煌的时刻,但是,在繁华如烟花般散尽之后,他,或者她,都必须回到现实生活中来的。琵琶女当然也不能例外。琵琶女自然有过“秋月春风等闲度”的快意生活,但当“老大嫁作商人妇”之后,“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了。但是琵琶女却在现实环境中成了一个必须秉持传统思想的妇女。一个传统的妇女是不可以随便抛头露面的,更不可以在秋夜之时随随便便地与陌生人相见。这沉吟之中便有着无限的心事,而“整顿衣裳起敛容”,更是表明,即使作为一个年华老去的琵琶女,也还是要以端庄的形象出现人们面前——不曾相识的陌生人面前。这是即便是歌女的琵琶女都要坚守的底线。

走笔至此我想起了几位教师讲授的孙犁的《亡人逸事》。亡人就是孙犁的亡妻,一个比孙犁离世要早得多的女人。孙犁在另外的文字中曾经这样写道:“她系农村家庭妇女,并不识字,幼年教养,婚后感情,有以致之。我于她有惭德。呜呼!死别已五载,偶有梦中之会,无只字悼亡之言,情思两竭,亡者当谅我乎!”

正因为自己“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所以孙犁对于妻子的所有关心照顾始终铭刻于心。也惟其如此,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反映到文章中,就显得格外真实感人。便是那些散失的逸事,也是如此。而授课的教师对学生讲解作者时说,因为孙犁写的是数十年前的旧事,所以某些细节理解起来比较困难,其实教者对于文中一些细节的理解,似乎也有失之偏颇。最典型的一个细节就是对于孙犁妻子的“严肃”的理解。

文中的这一处细节是这样写的:

“她礼教观念很重。结婚已经好多年,有一次我路过她家,想叫她跟我一同回家去。她严肃地说:

‘你明天叫车来接我吧,我不能这样跟你走。’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几个教师在分析“严肃”一词时,几乎毫无二致的都把这个词解读为体现亡人封建礼教观念严重,甚至网络上也有一些教师撰写的课堂实录把它当作亡人的一个缺点来看待。这样的分析,大约可以算是以今例古了——虽然上个世纪的30年代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古”。但是,作为一个农村妇女,作为一个没有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传统妇女,这个“严肃”的要求,怎么能简单地以“封建礼教观念严重”视之呢?这是在旧时代里一个传统妇女的非常合理的要求,所体现的,只是一个传统妇女的端庄罢了。把一个旧式女子的端庄当作封建礼教来看待,多少有点误解了。要知道,端庄,是一个旧式女子对自己的基本要求。让一个旧式女子拥有现代思想,这才是现代人心中的封建礼教观念很严重的具体表现。

就好比,难道我们能够要求白居易笔下的那一位琵琶女,在别人“移船相近邀相见”的时候,欣欣然面露喜色地接受邀请,然后与陌生人推杯换盏么?这肯定是不可能的,要不然,琵琶女的“整顿衣裳起敛容”倒显得太过于假惺惺了。

而且,要是照这些教师的分析来理解的话,那么,在这篇文章的第二部分,在这“严肃地说”这个细节之前关于姑娘们看戏的细节,就不知道该怎么来理解了。这“严肃地说”之前的那个细节是这样写的:

“那时候姑娘们出来看戏,虽在本村,也是套车送到台下,然后再搬着带来的板凳,到照棚下面看戏的。”

从上面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即使是在本村看戏,姑娘们尚且要套车送到台下,然后再搬凳子去看戏,那么这里,姑娘们被用套车送到台下,是否也算是封建礼教观念严重呢?大约不能这样理解的。要不然,岂不是那个时代的所有姑娘们都封建礼教观念很严重么?所有的姑娘,还可以包括全体妇女,都封建礼教观念很严重,这自然也是可能的,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何以这“严肃”就独独成了亡人的缺点?那就是拿现代人的要求去苛求旧式女子。

很多时候,我们在语文教学中掺杂了太多的意识形态的东西,把文章肢解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却独独把语文本身的特点给忽略了。这不但是对学生的误导,更是对语文教学的深深伤害。

读《亡人逸事》一文,很容易让人想起明朝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项脊轩志》中人亡物在三世变迁的人生无常的感慨,在《亡人逸事》中表现得更充分也更明显。作者在文中说得很明白:

“因此,选择一些不太伤感的片断,记述如上。已散见于其他文字中者,不再重复。就是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下去了。”

在作者把自己的内心感情表现得如此袒露而又如此诚挚的文字中,在即便是作者以为不太伤感的片断中,作者难道只是为了表现妻子的封建礼教观念很重?

这大约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我们非得把亡人的“严肃”理解成为封建礼教观念严重,则大约是对作者对亡人的诚挚之情的一种大不敬了。这就如同,我们总不能说琵琶女“整顿衣裳起敛容”也是表现她的封建礼教观念很重吧?我们真要是这样去分析的话,大约连白居易也是不可能认同的。

至少,在我们的眼光中,我们必须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传统就是传统。传统不见得就是国粹,但我们肯定也不能把传统简单地定义为封建礼教观念,我们更不能简单地把传统思想当做是一种缺点去求全责备他人。我们固然没有必要一定要继承传统并发扬光大,但是我们至少不能脱离了具体的语言环境对旧时代的人物提出新时代的要求。这太为难前人了。

回到《亡人逸事》中来,孙犁在文中抒发着自己的诚挚感情,我们的教师却在课堂上,用一把钝刀,把这一份诚挚而美好的感情慢慢加以剔除。这真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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