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1
瘸子一开始不叫瘸子。瘸子是在一颗子弹射进他大腿根儿之后,才叫瘸子的。
那是深夜。下雪。日本料亭的门旁立着一个小灯笼。灯泡在风雪中摇晃着一坨昏黄的光亮,像一颗半熟的蛋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在水里稀释消失。雪下得太大了,甚至分辨不出对面走过来的人的脸。当汽车驶近料亭,灯光映出从车里下来的那人的半只右耳朵时,隐藏在料亭和烟馆胡同里的瘸子在雪里浮现,他把手从衣服里举起来,衣服下盖着一支镜面匣子,他把满膛的子弹都射在灯光下的那个身体上。
然后他扔掉枪开始跑,好像跑了很久,但却没有跑出长长的大同街道。后来,一颗子弹从后面追上他,钻进他的大腿根儿。他踉跄了一下,脑门儿一凉,觉得裤裆里的风飕飕的,瘆得很。慌乱的奔跑中,他没有减慢速度,但还是下意识地摸了下裤裆,家伙什儿还齐全,那就继续跑!
瘸子开枪杀的是日本人,是日本驻扎在新城的宪兵队队长大岛陆太郎。他认为他没有杀错人,不会错的,大岛陆太郎的耳朵少了半边,刚才那张脸的右耳朵就少了半边。即使没有那半个耳朵,瘸子也能认出大岛陆太郎,就是把大岛陆太郎扒了皮,瘸子也认识他的瓤!瘸子脸上那道扭曲的刀疤就是大岛陆太郎的士兵留下的。刀尖儿从左耳一直划到左眼角,差点把他左眼珠子挑出来。
瘸子打小皮实,在垃圾堆里躺了几天,眼角的疤瘌结下了,但眼珠子还照样能骨碌骨碌地转动,看人也不差事儿。他开始上街要饭,要饭的地点是绕着新城的日本宪兵队方圆一里地转悠。要到了半拉窝头,他就塞进肚子里。没要到,夜晚他跑到桥墩子下捧两捧江水灌进肚子。他皮实,三天不吃饭照样能拉开枪栓。
枪是他夜里用刀子杀了一个日本宪兵抢来的。日本宪兵的尸体则拖到江边,坠上石头沉到了江底。
瘸子终于掌握了大岛陆太郎每天出行的规矩。大岛轻易不出门,出门都是坐车,如果是汽车,汽车后面就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宪兵。如果是军用卡车,卡车后面也会装着满登登的持枪荷弹的宪兵。瘸子没有下手的机会。但也有例外,就是每周大岛会有一天晚上去日本的料亭喝酒改善伙食,随从不会超过五个人。足足三个月,瘸子从秋天麦子金黄等到隆冬大雪飘飞,终于等到了这个暗杀大岛的机会。
瘸子一直向前奔跑,呼啸的风和飘飞的雪从他身旁掠过,两只腿好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停不下来了,一直地奔跑。三个月前的往事就呼啦啦地从他眼前一点点地展开,再展开,像一面迎风摇曳的战旗……
1931年9月19日凌晨,奉天陷落的第二天。宽城子北大营被日本联队大岛陆太郎围攻。子弹射进来了,身穿军装的周营长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营门前,不躲,不避,不退,也不进攻。因为上面接到少帅的命令,不抵抗,不撤退。那只能站着等死!一个营,六百来号人,被子弹扫倒了一片,最先倒地的是周营长。瘸子是营长的勤务兵,他带人砸开被上面锁进军火库的枪支弹药,枪栓还没拉开的兄弟就又被闯进来的关东军一个个射倒,一个个战友横七竖八地栽倒在地上。瘸子只来得及把满膛的子弹打光,射倒了五个日本兵,就倒在满地的尸体上。后来,他苏醒了,他的眼睛看到的都是日本士兵锃亮的军靴,军靴从东北军士兵的尸体上踩过。有些兄弟还不是尸体,锋利的刺刀捅进去,就把他们变成了尸体。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仇恨!充塞着瘸子的心,像一个熊熊燃烧的汽油桶,把他炙烤得像要烧成灰烬!
是一场大雨救了瘸子。大雨越下越大,收尸的日本兵不耐烦地在东北军的尸体上浇上汽油,点燃,就跑回一旁的军车里。瘸子在大火中等到卡车开走了,才爬了出去。
瘸子再次醒来时,是在垃圾堆里,一只耗子沿着他身上的血爬上他的脸,咬疼了他脸上的伤疤。他一把捏住耗子,却慢慢地松开手,看着耗子在垃圾堆里钻入钻出。耗子能活,他也能活。
瘸子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杀大岛陆太郎,杀死营长的人就不该活着!
现在,瘸子的仇报了,他射杀了大岛陆太郎,他的身体忽然轻松了,像一片雪花那么轻松,甚至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着……
2
第一个叫他“瘸子”的人,是老六。
老六在傍黑天时去窗前的柴火垛拿柴火。第一把柴火薅得好好地,第二把柴火就带着血,老六还纳闷呢,什么样的柴火还会出血呀,不是见鬼了吧?第三把就薅出一只人手来,带着血的,还真有鬼。老六自认胆大,就把那只带血的手用力一拽,瘸子就从柴火垛里出来了。
老六顺手把夏天支门的棍子抡起来要打瘸子,然而发现瘸子不用打,自己躺地上了,跟癞皮狗似的,浑身都是血都是泥,看不出多少人模样。老六恶心死了,扯着瘸子的两条腿,想拖到大街上,爱哪哪去。但忽然想起死去的母亲信佛,佛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把瘸子拖回自家的炕上。
瘸子三个月来没吃什么东西,身子轻,老六好歹把他拖死狗似的拖拽到床上,扒掉衣服,看到大腿根上有个窟窿,血最多。于是锁了门,向后走了两条街,把劁猪的杨二迷糊找来了,也没说干啥,就说把劁猪的家伙什儿都带齐,就领着杨二迷糊走。杨二迷糊看到老六床上赤条条地躺个血糊连拉的人,惊慌地看着老六,说:“搁哪整的血人———你让我把他给劁了?”
老六说:“扯啥犊子呀?他是人,不是猪。劁啥劁啊,没长眼睛啊?看不见他大腿根子有个血窟窿?让你给治治!”
老六捅开灶膛,开始烧水。杨二迷糊跟到外屋,着急地说:“我就会劁猪,哪会治病啊?”
老六说:“是谁整天白话自己是兽医?还不让人小看你。兽医也是医生,谁让我就认识你一个医生?不找你我找谁?”
杨二迷糊急得直搓手:“我哪有给人治病的本事,老妹你可太高看我了。”
杨二迷糊要走。老六从碗架子里掏出一瓶酒,酒瓶里还有半瓶老白干。老六说:“看来这酒我是白给你留了,你走也行,这酒我丢到外面给黄鼠狼喝。”
杨二迷糊的外号就是喝酒得来的,一见酒就挪不动步,他一看酒瓶里还有半瓶,够醉一回的了,于是挽起袖子干活,治不好还治不坏吗?瘸子的大腿根中了一颗子弹,但子弹在肉里穿了个透亮过,没在肉里留着。他拿着破布沾了盐水在伤口上捅了捅,又在伤口上撒了点给猪上的消炎止疼药,把血擦干净,就揣起半瓶酒走了。走前对老六说:“伤口就那么晾着,好得快。”走到门口又忍不住问:“是你啥人呢?”
老六不客气地把杨二迷糊推出门,但又一想,怕他出去乱嚼舌头,就推开门对他说:“我二爷家三叔的小舅子。”
瘸子半夜疼醒了,睁开眼黑乎乎的。他动了动,旁边有人在黑暗中说:“别乱动,你伤着要害了。”瘸子渴,饿,好像杀了大岛陆太郎之后,他什么感觉都回来了,知道难受了,三个来月他头一次感到渴,感到饿,感到疼,还有屁股下面的炕烧得烫屁股。
老六拽一把灯绳,灯亮了。老六也不看瘸子,却好像啥都知道,把一碗热在锅里的疙瘩汤端过来,一勺勺地喂瘸子吃。瘸子不饿不渴了,又开始睡。睡之前还嘟囔一句:“炕太热了。”
站在地下的老六看着炕上睡得像死猪似的瘸子,不高兴地说:“事儿还不少!”但还是用力把瘸子身下铺的褥子拽到炕梢。
瘸子再醒来时,是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看到炕头躺着个大姑娘,瘸子吓一跳。掀开被子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光溜溜的,更吓一跳。这咋出来见人?何况是姑娘?瘸子怔住了,救自己的莫非是这个姑娘?
老六是个姑娘,十八岁。花骨朵一样的年龄,就是瘦得前胸快贴后背了,面黄肌瘦。倒是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黑宝石。两只狗交配她瞧见过,杨二迷糊劁猪她也瞧见过,爷们的身体她倒是没瞧见,但昨夜瞧见了,跟狗和猪也没啥两样。她看瘸子擦干净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心里颇为恼火:“扯啥犊子啊!该脸红的是我不是你!”
她拍拍身上的衣服,穿好鞋子,在早晨的阳光里梳着头发,麻利地编上辫子,然后把长长的大辫子往后背上一甩,给瘸子扔下一句话:“要不是为了我妈,才懒得管你的破事呢!”老六围上一条红围脖,戴上红毛线织的手套,出门走了,直到天黑也没有回来。
3
老六去酱菜园干活了。
老六家在新城的城北,离北环路还有两条街。东侧隔一条街一条沟渠,就是护城河,河下面是东大坡,遍地的坟圈子。以前这一片都是大户的菜园子,经历几十年的变迁,这里都盖上了一溜溜的小土房,上面斜斜地坐着一个大长烟囱。清早,街道上卖柴火的、卖豆包的、卖水豆腐的、卖馄饨的,推车挑担,时走时停,吆喝一声,嘴里就冒出一股直通通的哈气。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烟囱也冒着缕缕的青烟,随风荡漾着,飘进看不见的天空。远处的铁轨上咣当咣当地开过一列小火车,把小城里的乌鸦惊动了,簇黑的乌鸦成片地飞起来,逃命似的掠过城市的上空,飞入远方的轻烟里。
老六用脚尖踢打着路边的石子,去城南的酱菜园。一路跟成衣铺的老何头、剃头棚的葛师傅、烟馆打更的阿四打招呼。阿四的眼屎还没来得及擦呢,伸着两手伸懒腰,一边张着大嘴打哈欠,露出一颗金牙,好像故意向人炫耀似的。有两个描眉打鬓的舞女,披着大衣露着光光的脚杆儿去街边的馄饨摊吃馄饨,坐在长条凳上,毫不避讳地谈论昨夜的客人大方还是小抠。
母亲病逝后,老六不得不从学校退学,帮着父亲料理家务。老六的父亲开着一个小皮货栈,虽然没多少进项,但还能养活两口人。可三个月前,日本鬼子攻陷宽城子大营那天,父亲一早去城北收皮子,就再没回来。后来,酱菜园的老板武大郎跟老六讲过当天城北的情形,日本人把宽城子大营打下来后,用机枪把俘虏都突突了,没死透的再用刺刀捅个二遍,担心还有喘气的,最后浇上汽油烧了。附近的百姓不明白咋回事,跟着伤兵往城外跑,结果小鬼子不管伤兵还是百姓,一码用机枪突突了。武大郎说:“老六,我估计你爸在城北收皮子,也被日本人的子弹给突突了。”
老六恨日本人,可她没办法,当兵的都跑了,她一个姑娘能打过日本人?
皮货栈所在的一片地界很快就被日本兵圈起来当了军营,每户象征性地扔俩钱,就算是卖给日本人了。老六才十八,水灵灵的一朵花,虽然瘦弱干巴,但也是朵好看的花。再出门,街坊七大姑八大姨就开始对她指指点点,背后传说她可能有一天扛不住会去舞厅刨食吃。老六想,她才不会去做舞女呢,贱贱地搂着男人跟男人贴脸儿,那不就是卖大炕吗?她丢不起父母的脸,丢不起祖宗八辈的脸。
酱菜园是老六同学春美的妈妈开的,春美在妈妈面前讲了老六多命苦,多能干,春美妈妈又看老六干一天活,果然能干,才收下她。一天十多个小时的工作,薪水两角钱。两角钱能买六个油汪汪的白面烧饼,如果买苞米面,够买两天吃的。当然,不能算菜。不过,冬天不用买菜,地窖里秋天时买的土豆白菜一堆呢,够吃了。老六每天都能剩下一角钱,将来她是要做大买卖的,当什么狗屁舞女?
瘸子后来起来了,他肉皮子合了,伤口也不发炎,大腿根的窟窿就那么合到一起长上了。瘸子起来之后发现枕头旁边放着一套棉衣棉裤,虽然是旧的,但干净暖和。肯定是老六把哥哥或者父亲的衣服找出来留给他的。瘸子把自己的破衣服撕下一块缠住大腿根部的伤,穿上棉衣棉裤,支撑着下地找水喝。站在水缸旁边用水瓢舀水喝时,门开了,老六手里拿着东西走进来,看到瘸子,也不惊奇,说:“能走路了?麻溜滚蛋,我一个大姑娘的房里不能总留你过夜。”
瘸子就真走了,拐着腿走到门口推开门,回头对老六说:“姑娘的大恩有机会一定报答!”说着就抬腿迈出门槛。
老六却在后面叫他:“瘸子———”
瘸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在军营里兄弟们不这么叫他,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但现在他知道这个瘸子就是他,于是,他站在门外,回过头看老六。
烛火下,老六的一双眼睛锃亮锃亮的。
“你还真听话,让你走你就走———”老六一边烧水做饭,一边嘴不闲地说,“伤好再走吧!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但瘸子却还是回手关上门,走了。
老六往灶膛里添火,说:“还他妈怪有脸的,不让说!我不是怕你赖在我家不走才这么说,试验你的,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走了更好,省下一顿饭!”
4
瘸子一瘸一拐地走到桂林路和南大街交汇处,靠着秋林公司门前的修鞋摊子晒太阳,一边等候报童小辫子的出现。秋林公司开门时,小辫子戴着狗皮帽子出现了,后脑勺儿有一撮留的老毛编的辫子。他叫卖着报纸上面的重大新闻:“大岛陆太郎被刺入院,宪兵队大力搜捕义勇军。”瘸子眉头蹙起来。那一枪膛的子弹,只是让大岛陆太郎住院吗?他没死?瘸子从小辫子手里要过一份报纸看,他认的字不多,但还是看明白了,大岛身上穿着防弹衣,只有一颗子弹打在他手臂上,他才住院,否则他连医院都不用去了。
瘸子沮丧极了,他准备了那么久,只是让大岛擦破一块皮。他眼角的伤疤隐隐作痛,他气愤,焦躁,痛苦,他的营长还在地下睁着两只眼死不瞑目呢。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次没杀了大岛,那么就再来一次,非杀死他不可!
瘸子原打算听到大岛的死讯后,去营长的坟地磕个头,然后就去长白山找义勇军。听说长白山里有很多义勇军,专门打小日本。可现在大岛没死,瘸子就改变了计划,决定先在新城留下来,杀了大岛再走。
但瘸子很快又发现他留下来也困难了,街上戒严了,穿着黑制服的警察把街道拦起来,查居民证。瘸子知道,警察查的是刺杀大岛的凶手,查的是他。之前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不装乞丐也像乞丐,现在他穿着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手脸干干净净的,想装乞丐也难了。怎么办?硬着头皮往前走是坚决不行了,没居民证的立刻就成为最大的嫌疑人。窝头往回走,也不行,会引起警察注意的,也会把他当成嫌疑人。后来,他看到一个收大粪的老人推着车子,刚从警察的检查下走过来。昨天下了一夜的雪,积雪存在街道上,路很难走。瘸子就哈腰凑过去,帮着老人推着粪车,这么往回走,才没有引起警察的注意。直到走出警察的视线,他才松了口气。
把老人送到家,老人塞给瘸子一根麻花。老人说帮他推车子,没有工钱也不能白使唤人,把怀里没舍得吃的麻花给了瘸子。瘸子拿着麻花四顾望望,看自己身在何地,竟发现这附近很熟悉,原来是老六居住的那条胡同。
老六晚上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路上碰到警察检查居民证。她今天和同学春美推着酱菜车推销酱菜,走了一天,累得要死,晚上不想做饭了,在街上买了两个烧饼,加上春美的弟弟傻柱子给她的酱菜,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自从老六去酱菜园干活,傻柱子就天天跟在老六身后,老六干啥他干啥。酱菜园的工人都说傻柱子相中了老六,要老六给他当媳妇,还说老六将来要当酱菜园的老板。气得老六鼓鼓的。老六真想将来开个酱菜园,可也不能因为这个嫁给傻子。不过,傻柱子是真对她好,每天他都从家里拿一包辣白菜等在老六回家的路上,塞给她就跑。
老六刚点燃炉子,炉盖上烤着的烧饼还没热乎呢,突然有人敲门,是二鬼子。他提溜着豁牙漏齿的门牙低声说:“老妹,是我,我给你送来一盒紫菜包饭。”
二鬼子真名不叫二鬼子,他在高丽学校做了几年杂役,学会了日本话,高丽学校都说日本话。他到火车站扛大包,日本少尉督促工人干活,着急地问:“几点能卸完货?”其他工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日本人叨了七咕说的啥,二鬼子这时候当啷来了一句:“再有俩点吧。”日本人一见他会说日本话,高兴地冲他比着大拇指说:“你的,鸡头的不要,凤尾的干活!”提拔二鬼子做了火车站运货工人的头头,还兼职做日语翻译,赚两份工钱,二鬼子手上的用度就比别人宽松不少。
老六父母不在后,二鬼子时而来敲门给她送些吃的用的。但老六不稀罕他,怕收了他东西他有别的企图。正琢磨怎么赶他走呢,门外又传来卷毛的声音。
“哎妈呀,这不是二鬼子吗?黑灯瞎火敲我老妹家门噶哈呀?”
二鬼子说:“没噶哈———”
卷毛说:“没噶哈你噶哈呢———赶紧滚××蛋!走慢了别说我削你!”
二鬼子个子矮,人瘦,不善打架,被卷毛撵跑了。卷毛贴在老六门上,老六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气声,还有大蒜味。卷毛说:“老妹,是我,卷毛,外头贼冷,我看见你烟囱里冒烟了,给我开开门呗,我就烤烤手———”
老六捧着搪瓷缸里的热水暖手,不吭声。
卷毛说:“早晨从你屋里出去那瘸子是谁?你连瘸子都搭理,咋不理(读lēi)我?在咱这噶哒我喊一嗓子,哪家房梁不哗啦哗啦往下掉土坷垃?”
“滚你妈的蛋,哪来的瘸子?赶紧滚犊子!”老六把搪瓷缸子的热水都扬到门上。门板有裂缝,热水从裂缝里溅到卷毛脸上。
卷毛吱啦哇啦地叫着:“小犊子,我没急眼你先炸庙儿了,你等着,明天整个胡同就都知道你老六在家里养汉子!”
老六一把推开门,手里举着铁锹,要把卷毛拍走。
但卷毛已经被人打倒了,头上戴的狗皮帽子也骨碌到雪地里。卷毛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帽子,边跑还边回头说:“等着,我回家拿刀去。要蹽杆子你他妈是大姑娘揍的!”
门开着,老六看到站在灯影里的是瘸子。
5
那晚,老六把瘸子拿回的麻花掰碎,做了一锅麻花汤,一人一个烧饼,就着傻柱子给的辣白菜吃得很香。饭要吃完了,瘸子开口说:“你知道我是啥人?”
老六说:“伤兵呗!”
瘸子愣住。
“有啥好奇怪的,附近人家前几个月不少都住过伤兵,身上有子弹,”老六又补充一句,“宽城子南北大营跟小鬼子打过仗。”
瘸子想了想,犹豫着说:“可我不仅是伤兵,还是———”
老六看着瘸子,说:“你还是英雄。”
瘸子不解地抬头看着老六。
老六在灯影里看着瘸子,说:“是杀大岛的英雄。”
瘸子在老六的眼神下,觉得眼角的伤疤抽搐了一下,很痒。
傍晚时,老六和春美推酱菜车回酱菜园的路上,遇到戒严,警察挨个查居民证,说是昨夜有人要暗杀宪兵队队长大岛陆太郎,警察在搜查凶手。老六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居民证,但春美不拿居民证,她指着在日本人面前点头哈腰的高个子警察,尖着声音喊:“哥———哥!”高个子警察没反应,还在跟日本人恭敬地说着什么。春美就更尖的声音喊:“米高!”
高个子警察米高终于向老六她们看过来。“戒严了,沙楞回家。”他快步走过来,向旁边检查居民证的警察点点头,把两个女孩领出人群。
“咋地了哥,真是义勇军把大岛陆太郎整死了?”春美兴奋地问。
“那么大声找死啊?小孩子家家的别乱打听,麻溜回家!”米高正眼也不看两人,从制服里掏出香烟,背着风点着了,叼在嘴角吸着,半眯着眼睛,脸上一股狠叨叨的模样。他眼睛本来就小,再一眯缝儿,眼睛就剩一条线儿了。
认识他的人一般不叫他米高,也不叫他米警佐,而是叫他鬼影,因为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十次,九次跟在日本人的影子后面。米高很喜欢他的外号,开始以为大家是夸他破案鬼奸鬼奸的,后来从春美那里明白了鬼影的意思,他更喜欢了,还说:“这说明我在日本人面前说话好使,吃得开!”
春美黏着鬼影,好奇地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鬼影扫了老六一眼,老六明白他在回避她,就推着车快步地走。不一会儿,春美撵上来,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昨晚真有人要杀那个大岛,可惜,小鬼子穿着防弹衣,就受了点轻伤,那个刺客也被打伤了———日本人悬赏一千块大洋抓刺客呢!”
“够胆大的,连日本人都敢杀!”老六心里暗惊。
“日本人咋的,又没长犄角,又没长两个屁股。”春美边说边哧哧笑。
春美和她哥哥正相反。鬼影帮日本人做事,春美却暗地里跟老六说过好几次,说她要是个爷们儿,也拎条枪跑到山里当义勇军去,专门打小日本。老六感觉春美这方面像她妈,鬼影像她爸武大郎。武大郎见到日本人点头哈腰,殷勤地说:哭那齐挖———春美的妈妈是朝鲜人,爹妈爷爷奶奶都被日本人给杀了,她一个人深夜游过鸭绿江,后来被贩卖到新城,做了武大郎的媳妇。她见到日本人就小声却咬牙切齿地说:“咋不都瘟死!”
“我哥还说晚上要挨家挨户搜查那个刺客呢!”春美又说。
“一天的工夫他不早跑了?”老六不以为然。
“昨晚出事后城门就关了,再说他大腿受伤了,他又没长翅膀,哪能飞出去?”春美沮丧地说,“要是那个刺客被抓住怎么办?”
“那一千块大洋就被抓住刺客的人得去了呗!”老六说。
春美用胳膊肘拐老六一下,说:“你就不为那个英雄着急?”
老六心说,昨夜她已经把英雄给救了。一千块大洋,够开两个酱菜园了!
老六没跟瘸子说白天遇到鬼影的事,瘸子也没问老六怎么知道他就是刺客的。炉火正旺,两个人在炉火旁都没说话,烤着火。老六瞪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瞅着瘸子,英雄也没啥奇特的,没长犄角,没长俩屁股,还是个瘸子———一千块大洋,哪值啊,他的肉能这么值钱?
瘸子被老六看得越发拘谨,手脚搁哪都不对劲。到了最后,瘸子都不敢看老六了,心里还纳闷,一个姑娘,我干啥怕她?但再坐下去,也不知道是被火烤的还是被老六的眼睛给看的,浑身都火烧火燎的,瘸子扑棱站起来,要走。
“踏实地住你的,卷毛就是说说,过过嘴瘾。他有那个狗胆?”老六说。
瘸子还想走,一个爷们儿,住一个姑娘家,成啥事了?但他没走成,外面涌来很多人,左邻右舍的门被咚咚地敲响,嘈杂的声音在喊:“开门!开门!查居民证!”
老六想起春美跟她说的鬼影要搜查刺客的事,查居民证是假,肯定是来查刺客的。她望向瘸子,惊慌地说:“你没居民证!”
昨天老六给瘸子收拾他那堆破烂,摸过他的全部家当,他没居民证。
瘸子却异常镇静,他抽出腰里的一把飞刀,说:“你不用怕,警察进来你就说我是抢劫的———”
“那警察还不把你抓走?”老六说,“你急糊涂了?”
“这样才不会连累你。”瘸子说。
老六心里呼呼啦啦地热乎起来,这人,比二鬼子、卷毛强多了,像个英雄!
敲门声更凶了,老六突然把靠墙边的桌子挪开,露出一块木板,木板拿开,是个地窖,冬天储存土豆白菜的。她把瘸子推下地窖,盖上木板,又把桌子挪到木板上,然后掸掸棉袄上的灰土,这才打开门,堵在门口看着警察,学卷毛说话的口气说:“知道我谁吗?”
“皇上二大爷?还是二大娘?都得查居民证!”警察不屑地看着老六。
老六拿着居民证向警察摇着,但不给他看。
“我是警务厅高级警佐米高的老妹,你们连米警佐的老妹都敢查?”老六硬着头皮说。
警察笑嘻嘻地回头向后面说:“米警佐,这噶哒咋冒出你个老妹?”
灯光下从后面走出一人,小眼吧唧的,正是鬼影!老六心里暗叫倒霉!
鬼影的小眼睛咔吧咔吧打量老六,又向屋里看了看。老六硬撑着站在门边,就看见鬼影转身向胡同里走了,还吩咐警察:“去别家吧,她家没事。”
鬼影竟然没有戳穿老六说谎。老六急忙插上门,搬开桌子,掀开木板,冲地窖里的人说:“瘸子,拿两个土豆上来,挑大个的。”
两人再坐在炉火前,炉盖上烤着一圈土豆片。老六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她很得意,又救了英雄。却听对面的英雄冷冷地问:“你怎么认识那个警察?”
老六说:“他是我同学的哥哥。”说完了觉得瘸子的话不对味,不高兴地反问:“我怎么就不能认识他?人家可刚帮了你———”
瘸子的脸又红得能滴出血来,讷讷着,不知该说什么,又扑棱站起来,要走。老六说:“你没有居民证,出不了城,住不了店。你要相信我,就住在这噶哒,我帮你办居民证。”
瘸子犹豫着,抬头看着老六:“你,为啥帮我?”
老六说:“你是英雄啊,不过,英雄也得交房租。每月两块大洋。”
瘸子说:“我,现在没钱。”
老六说:“那就月底算,你要是搭伙,钱得另算。”
老六想好了,早晚卷毛已经知道瘸子在她家里住着,不如就住着,卷毛就不敢来敲门了。再说房子也住不塌,能白得两块大洋,开酱菜园的梦想就不远了。
6
三天后,瘸子跟老六去大华派出所办理居民证,老六就见到了春美。
春美比老六白一些,胖一点,眼睛没有老六大,但眼神水润润的,身材比老六鼓溜,胸脯是胸脯,屁股是屁股。看见瘸子和老六离老远就抿嘴笑,走到跟前,瘸子闻到春美身上荡漾过来的日本雪花膏的味道。
春美拉着老六的手在前面走进大华派出所,回头对坠在后面的瘸子说:“小哥,快走!”
瘸子心里某些坚硬的东西松动了一下。他在家里排行最小,老噶哒,老叔家的两个妹妹都比自己小,都给自己叫小哥。这称呼已经很久未曾听到,让他生出思乡的情绪。
户籍警察眼珠子有点往外鼓,外号张大眼珠子。张大眼珠子抬头看看三人,目光最后落在春美的脸上,就没再挪动过,跟春美说笑个不停。“昨天米警佐给我来电话了,说办个证件。多大点事啊用炮轰,你自己来就行———其实你比你哥好使。”瘸子把在曙光照相馆照的三张一寸照片递给张大眼珠子,张大眼珠子撒摸一眼,就从抽屉里拿出糨糊,用小棍撅一点,抹在照片的背面上,然后把照片贴在一个小本子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印,又拿出一个扁盒的印泥,大印在印泥里用力顿了两下,再拿到小本子上,对在瘸子一寸照片的下巴上,摁了下去。
从派出所出来,瘸子看到两个姑娘在雪地里站着,窃窃私语,春美不时地回头冲瘸子看过去,一脸笑意。两个姑娘一白一黑,老六扎着红围脖红手套,春美围着一条白羊毛围脖,戴着一双白手套,再加上她白,整个人像个雪娃娃。老六回头冲他说:“瘸子你忙去吧,居民证揣好了,我去酱菜园上班了。”春美则冲他摇摇手,尖着嗓子喊:“小哥,回见!”
瘸子觉得春美喊小哥的声音,很像他表妹的声音,贱吧呲的,有点撒娇和任性。
瘸子揣着居民证上街了。他要再找机会刺杀大岛陆太郎,杀死营长的人就不该活着!但他在报纸上看到大岛护送一个国际代表团去北平了,一个礼拜后才能回来。瘸子去火车站附近踩点,在火车站杀死大岛应该更有把握。
在一群卸货的工人里,瘸子看到二鬼子支使着工人在扛大包,就过去对二鬼子说:“我是老六的表哥,想在你这噶哒找个活儿———”二鬼子一听是老六的亲戚,二话不说就收下他,一口一个表哥地叫着,见他腿脚不太利落,派给他的都是轻活儿。中午吃饭时,二鬼子是跟日本人的小队长一起吃的,回来兜里还揣着一个白面馒头和一块猪耳朵,用牛皮纸包着,没人在跟前时塞给瘸子。
晚上,瘸子回到老六那里,老六正在灶上拨拉疙瘩汤。瘸子把馒头和猪耳朵放到菜板上。老六问是哪来的?瘸子又把五角钱放到灶台上,推到老六面前,说是工钱。
“你跟没跟二鬼子提我?”老六在菜板上切着萝卜丝,萝卜丝细得像头发丝。
“提了。”瘸子说。惜字如金。
“咋提的?”老六问。
“说是你表哥,他就派我活儿了。”瘸子坐在长凳上,从兜里掏出烟丝和一块纸片,在手里摩挲一下,卷了一棵肥烟,凑近炉子点燃了,吸了一口,看了一眼快要没水的水缸,瘸着腿去了门外。拿起门旁挂着的水桶和扁担,抖着扁担下的两个铁钩,哗棱哗棱地,挑着水桶走了。
回来的路上,瘸子已经看清水井在哪了,他挑着两个空桶来到井沿,井口边上都是拎水时洒的水冻出的冰层,很滑。他握着辘轳把儿向井下竖水桶的时候,想起宽城子大营里的那个水井,几桶冰水提上来,他跟营长还有几个兄弟赤裸裸地站在雪地里,一人提起一桶水就往头上浇,个个都淋成落汤鸡。数九隆冬,东北的户外滴水成冰,冻出的鼻涕没擦呢就在嘴唇上冻成冰条了。转瞬间,几个人就冻成了冰棍。几个士兵忍不住冻跳着脚地跑进营房,围着火炉烤火。瘸子冻得直哆嗦,他转动着眼珠瞅营长,营长不往营房跑,他也不跑。最后,他们两人都冻硬了,走不了路了,是被士兵们抬回营房的。冻成那样,不能直接烤火了,士兵们抬进一盆盆的雪,七手八脚地用雪给两人擦身体,当然,他们的手脚也不老实,不敢跟营长开玩笑,就在瘸子身上乱摸一气,瘸子暖和过来,把几个人摁在地上一顿胖削!
瘸子从井沿挑着两桶水回来,灌满了水缸。背对着灯光,瘸子换下棉衣,两个肩膀磨红了。老六已经做好了萝卜丝汤,上面点了几滴香油。猪耳朵也切成细丝,与白菜丝拌在一起,还放了辣椒油。老六还从厨房拿出半瓶酒。那酒是父亲准备过年喝的,但父亲没等到过年就灯笼火灭地没了,老六那天给杨二迷糊拿走的是半瓶,事先她把酒倒出一半。现在她把剩下的一半拿出来,给瘸子斟了一盅。瘸子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的声音,让老六的心软了又软,那是久违的声音了,自从父亲失踪,就再没听到过。
两个人坐下吃饭,瘸子端起酒盅闻了闻,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但还是拔掉木塞儿,把酒盅里的酒倒进瓶子里,再把木塞儿紧紧地塞进瓶口。没报仇前,他在给全营的兄弟带着重孝,肉可以吃,酒却要等到杀了大岛陆太郎,拿到营长的坟前跟营长和兄弟们一起喝!
7
日本宪兵队一个叫菊地的少尉死了,在宪兵队对面胡同口剖腹自杀,这是件大事。鬼影带着几个警察去了宪兵队对面的胡同口,宪兵队特高课课长黑木带着一队特务已经把现场封锁了,禁止满人进入。鬼影凑过去,对黑木说:“课长,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毕竟这事发生在满洲,出在新城,这地面上我比您要熟悉一些,办起事来方便一点。也许我能查出个子午卯酉来,您不就省事了吗?”
黑木傲慢地扫了鬼影一眼,他根本就不相信满洲警察能破案,何况满洲的警察无权调查军人。但宪兵队队长大岛陆太郎从北平给他打来电话,命令黑木在他回到新城之前必须破案。否则军法从事。黑木一想起大岛毫不留情的大嘴巴子,就有些气馁。他没有答应鬼影,但也没有拒绝鬼影,算是默许了鬼影的破案。
菊地少尉还跪在那里,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都冻上了。鬼影查看了他的刀口,然后让警察去查菊地一个月内做的所有事。
菊地的案子本来跟鬼影无关,但鬼影破案有瘾,剥丝抽茧,找出凶手的过程比烟鬼吸大烟都过瘾,比嫖客逛窑子都来劲。一天之后,警察把调查结果拿给鬼影,鬼影发现菊地封了大列巴店的事。卷宗上记录着店老板陈素芬被打伤,她的侄子叫卷毛。鬼影面前就浮现出卷毛牛×轰轰动不动就要拿刀砍人的样子。
鬼影指点着卷宗上陈素芬的名字,问手下的警察:“她还在医院吗?伤得咋样?”警察说:“完犊子了。”鬼影狐疑地看着警察,警察说:“死了,没救过来,送到医院不大工夫就咽气儿了。”
鬼影带人把卷毛抓到警务厅。刑具往卷毛的跟前哗啦一扔,卷毛就两腿发软,坐地上起不来了,警察问啥他就回答啥,最后警察没问的他也说了,说他去找过瘸子帮他报仇。
卷毛的姑姑在街上开一家大列巴店,经营大列巴和牛奶,也卖盐和大米。日本人来到新城,不仅在钢铁、木材、煤炭上实行垄断经营,还把盐和大米等变成了日本人的专营品,其他商铺不准私自买卖,查到就抓人封店。卷毛姑姑家的店如果只经营大列巴和牛奶,盈利太小,难以为继,就依然卖大米,只不过改为地下经营。有人把大列巴店卖私货的事密告给菊地少尉,菊地就带着宪兵把大列巴店砸了,全部商品充公,还把卷毛和姑姑暴揍一顿。卷毛父母都在哈尔滨做皮货生意,卷毛打小就是姑姑带大的。姑姑心疼侄子,护着卷毛,她自己就被打得狠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卷毛恨死了菊地,但他知道自己的一堆一块不是少尉的个儿,就想起一出手就把他揍个跟头的瘸子。他上火车站去取货时,曾见过瘸子在二鬼子那里扛大包,就把二鬼子和瘸子请到饭馆喝酒,并对瘸子说:“你要是帮我报仇,杀了那个狗日的菊地,我就给你一百块大洋,妈个×的,说话不算数我都是大姑娘×的!”
鬼影对瘸子没啥印象。他出了审讯室,在走廊里吸了两棵味很冲的三炮台香烟,想起他的妹妹春美有个同学叫老六,老六在他家的酱菜园做工。老六太瘦,但两只大眼睛很有味。他爸妈想让老六给弟弟傻柱子做媳妇,可惜了那丫头。大岛陆太郎被刺伤的第二天,他带着人挨家挨户去查刺客,查到老六家时,老六不让警察进去查,过后还让他帮忙给她表哥办了一张居民证。那个表哥就是卷毛嘴里的“瘸子”。
鬼影把烟头准确地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对跟在身旁的几个警察说:“跟我去带人!”
瘸子下班回家的路上,买了一挂一千响的鞭炮。进腊月了,除夕说到就到,得帮着老六准备些年货。大岛陆太郎还没从北平回来,那就先好好过年。说不定这是他最后一个年三十儿了。
瘸子腋下夹着鞭炮,刚走进胡同口,前后就被警察围住了。鬼影对瘸子说:“伸出手!”瘸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鬼影一只手拿走瘸子的鞭炮,一只手把瘸子的右手攥在手里,摩挲着,他摸到了只有当兵拿枪才会有的老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鬼影看着瘸子不怀好意地笑。
“我能走了吗?我老妹等我回家吃饭呢。”瘸子伸手拿过鬼影手里的鞭炮。
“你的晚饭得在警务厅里吃了。”鬼影说。
瘸子跟着鬼影走了,走之前把鞭炮放在老六门外的窗户台上。
瘸子被带到警务厅的审讯室。鬼影没把刑具往瘸子面前扔,他觉得瘸子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不会轻易招供。这样的人如果一开始就上刑的话,他会瞧不起给他用刑的人,甚至还会有逆反心理,鄙视仇恨鬼影,那么,鬼影就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了。
鬼影抬起瘸子的手,看着上面的老茧:“玩枪磨出来的。”他又拍拍瘸子的肩膀:“这么直溜,扛过枪。”
“以前当过兵———”瘸子说,“逃兵。”
“大岛出事那天,宪兵说刺客的腿上挨了一枪,”鬼影手里的警棍杵着瘸子的左腿,“枪伤?”
瘸子想了想,伸手解开裤腰带,把裤子褪下去,露出大腿根儿的伤。
鬼影眯缝着小眼睛查看瘸子的伤口,然后抬头看着瘸子,说:“真他妈是新伤,说说吧,咋回事?”
“‘九·一八第二天,小日本打宽城子大营,长官不让打,我们就撤。被小日本的子弹追上来,叮了一口。”瘸子穿上裤子,面无表情地说。
“行,都承认了,”鬼影点点头,“再问你个事,菊地少尉也是你杀的?”
瘸子摇头。
鬼影横了瘸子一眼:“摇头啥意思?说话!”
“我没杀过人,”瘸子说,“扛大包的时候听他们说,好像是自己剖腹死的。”
“有人故意弄成那样。”鬼影点燃一棵烟,吸烟的工夫,他瞟着瘸子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瘸子沉默地站着,面无表情。鬼影心里说,你要没鬼,肯定得追问我为啥这么说,你没问,就说明你洞悉一切。
“杀菊地的人,力气很大,熟悉格斗,只用了俩动作就把菊地擒住了———”鬼影突然踏到瘸子右前方,一把抓住瘸子的胳膊,瘸子本能地往回拽胳膊,鬼影顺着瘸子的方向把瘸子拽倒,并将他的右手反别到身后,用膝盖顶着瘸子的后背,然后掏出马靴里的匕首,用刀背在瘸子的腹部狠狠地横着划了一下。
“当兵的就是用这招儿将菊地杀死的。”鬼影松开瘸子。
瘸子捂着被鬼影打疼的腹部直吸气儿,脸都疼得扭曲了。鬼影却看着他说:“你就是那个兵!”
瘸子摇头。
“至少有三个疑点说明菊地不是自杀———”鬼影用手掌在自己腹部横切,给瘸子看。“剖腹的人因为疼,刀子切向腹侧时,刀口轻,可菊地的伤口非常重,那是外人弄的。”瘸子则面无表情。
鬼影向瘸子弯曲着自己的拇指:“菊地拇指被撅折了,他死前肯定跟人打过架。”瘸子则沉默不语。鬼影扯了扯瘸子的衣服,说:“菊地死时,手里抓着一块布头———那块布头是杀他那个人的衣服。”
瘸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不是我,我的衣服没破。”
鬼影已经认定是瘸子杀了菊地。距离宪兵队不到二百米的地方有个卖烤地瓜的,他最后卖出的地瓜是卖给一个瘸子。那时已经是半夜十点多了,瘸子从火车站回到老六家的路线跟宪兵队根本就是两个方向,他为何那么晚出现在宪兵队附近?他找卖地瓜的辨认过,瘸子的确就是昨夜最后一个买地瓜的人。瘸着腿,还用认吗?
瘸子承认买了地瓜:“我老妹想吃,我就去买了。”
但鬼影还是认为瘸子是杀死菊地的凶手。因为鬼影跟瘸子说菊地死前手里抓着刺客的一块衣服时,瘸子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按照瘸子说的,他根本就不认识菊地,跟菊地没有过任何接触,那他为何要低头检查他的衣服呢?
原因只有一个,瘸子见过菊地,跟菊地接触过,接触的分量很重,可以说是生死搏斗。
其实,菊地的手里哪抓什么布头?菊地什么也没抓。鬼影是故意对瘸子说的。这是他审问时的惯常手段。可一句假话,就证明瘸子是凶手。鬼影甚至有个大胆的推测,刺杀大岛陆太郎的刺客也是瘸子。
8
瘸子从警务厅走出来时,眼睛有点睁不开,他被关了三天三夜,牢房太暗了。他在阳光里走了一段,才敢睁开眼看人,走的路不是去老六家的,他转身,向老六家走。
瘸子不知道,他后面有便衣跟上了他。鬼影放他走,不是因为他没事了,而是想拿他当诱饵。鬼影觉得瘸子一个人就敢杀菊地,就敢行刺大岛陆太郎,有点悬乎,怎么也应该有百八十的义勇军做瘸子的后盾,瘸子才敢这么嘚瑟。
老六今天还没去酱菜园呢,正赌气冒烟地在家里收拾房间,一见瘸子打外面进来,立刻把什么东西扔出门去,砸到瘸子的脚下。跟着是老六的吼:“拿这当你家灶坑门呢,想进就进,想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个?不愿住我这噶哒拉倒,有的是人排着长队等着住我房子呢!”
瘸子看看脚下的东西,那是他自己的一身军装,做乞丐时穿得没模样了,现在被老六洗干净,又有了本来的颜色。瘸子把脚下的军装捡起来,从自己棉袄兜里掏出两块大洋,轻轻放在窗台上,再看一眼老六,转身走了。
瘸子原本就是回来跟老六道别的,他将来刺杀了大岛陆太郎,还不得连累老六?他离开时,看见门后面的水桶和扁担,扁担正中还缠了一圈布,是老六新缠的,大概那晚他挑水回来换衣服,老六看见他磨红的肩膀了,便将扁担缠了厚厚的一圈布。瘸子感觉曾被老六看过的肩膀火燎燎的,但他的腿还是迈向了街道。他走进阳光里的时候还想,以后谁给老六挑水呢?井沿太滑,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事,再说,一桶水多沉呢,一个姑娘,再尿性也是个姑娘,能挑动吗?
瘸子走了之后,老六就哭了。她不是真的想撵走瘸子,是想让瘸子以后不回家的时候知会一声,免得她惦记。瘸子三天没着家,她三宿没睡好,天天早晨红着眼睛去酱菜园上班,惹得傻柱子跟腚地问她咋地了。看见瘸子进门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可说出来的话却变味了。老六恨自己不会说话。
父母相继走后,老六适应了房子里的冷清,后来瘸子来了,她有点适应房间里有瘸子的感觉了,可现在瘸子又走了,这不是闪人儿玩吗?老六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两块大洋上,两只大眼睛呼啦一下亮了。
瘸子肩膀上扛着一个装得满满登登的大麻袋,走得一瘸一拐,却也稳稳当当。他把麻袋叠放到拉货的马车上,从二鬼子手里接过一根竹签儿,往回走时看到老六。
“你咋来了?”瘸子没动,注视着老六走到他面前,“出啥事了?”
“出大事了。”老六说。
两人站在一棵蒙古黄榆下,蒙古黄榆的树叶已经掉光,枝干光秃秃地撑向天空,每个枝丫上都压着厚厚的雪。风一吹,雪末簌簌地掉下。
瘸子着急地问:“啥大事?”
老六说:“你不在我家住,我得把房租倒给你。可那钱我有急用花了,还不上你。”
瘸子以为是警察去找老六的麻烦了,听老六这么说,放心了。他说:“那就是你的,还啥?”
老六说:“可我一个大姑娘不能白拿你房租啊?”
瘸子沉默着,挠着脑袋。
老六说:“你得回去重新住,住到房租用没那天。”
瘸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忽然想,有多久没有笑过了,他最后一次笑是跟营长一起喝酒,营长喝不过他,耍赖,让他硬灌了两口酒。
瘸子没跟老六回去住,他看着老六,认真地说:“这地方别再来了。”
“为啥?”老六委屈地问。
瘸子看到老六的大眼睛黑黝黝地瞪着他。
“我不久也要离开。”瘸子没看老六,看着远处。
远处是火车站,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上了一辆闷罐车,闷罐车咣当咣当地开走了。站台上出现个穿着白色貂皮大衣的姑娘,正美滋滋地向瘸子走来,是春美。
春美老远就叫了一声小哥,走到瘸子面前了,才看到嘟着嘴生气的老六。
春美是来接货的,从乡下收了一车的芥菜和桔梗,那玩意儿经过她妈妈的手拾掇一下,就能卖出个好价钱。
老六恨死自己了,上赶着贱儿贱儿地找瘸子回来,瘸子还不领情。太丢人了,祖宗八辈的脸都让她丢尽了。尤其看到春美,她更恨自己。春美是她介绍的,但现在春美来火车站找瘸子,却根本没知会老六,直接就来了,这不是隔着锅台上炕,把老六甩了吗?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晚上老六从酱菜园回来,在门口把瘸子前些天放在窗台上的一千响给放了。虽然还没到过年,但是放放鞭炮,撵撵晦气!
瘸子那晚看见老六放鞭炮了,他就在不远处注视着老六小屋里的灯光。后来小屋里的灯熄了,瘸子又在雪地里吸了一根烟,才扔掉烟头,往回走。
瘸子不能连累老六,但又不放心一个姑娘独自撑着一个房子。
9
铁轨像两条黑蛇,蜿蜒在旷野里。又落雪了,窸窸窣窣的,落在铁轨上,就被风刮跑了。但落得多了,就把铁轨变成了两条白蛇,很快,铁轨周围都被大雪覆盖了,两条白蛇也不见了。
瘸子把捡到的炮弹皮放在铁轨上,火车驶过来,咣当咣当的,震得铁轨簌簌地抖动,炮弹皮就骨碌到枕木上。瘸子把炮弹皮捡起来,插在铁轨上的雪里,炮弹皮就滑不下去了。瘸子在铁轨上的雪里埋了很多炮弹皮。火车过去后,他在铁轨上摸索,一片,两片,三片,那些炮弹皮现在都变成了一枚枚薄薄的刀片,然后把这些刀片摞在一起,再一次放到铁轨上,等下一列火车的到来。火车车辙再把摞在一起的刀片轧过之后,这刀片已经薄如蝉翼了,在手指肚上轻轻划一下,锋利的钢刃就把皮肤割破了。
二鬼子吸着烟从远处走来,招呼瘸子吃饭去。瘸子急忙把刀片掖在怀里,这是他新发明的武器。但二鬼子看到瘸子收进怀里的刀片了,他眼神复杂地注视着瘸子。等瘸子走近了,他低声说:“那个叫菊地的少尉真是你杀的?”瘸子说:“别听卷毛白话,我有那本事就不扛大包了。”二鬼子说:“那这三天你去哪了?不是警察把你抓了?”瘸子看着二鬼子,眼光不善。二鬼子说:“我瞎猜的———不管是不是你杀的,反正那个日本人死了,卷毛说给你一百块大洋呢,先给你五十,后面的钱慢慢给你,他去四家子修飞机场了,听说那噶哒挣得多,一天能挣八毛。”
菊地是瘸子杀死的。卷毛请二鬼子和瘸子去小八仙饭馆吃饭,把姑姑惨死的事对二人讲了,想雇瘸子帮他杀了菊地。菊地那晚就在对面的料亭吃饭,一脸疙疙瘩瘩的麻子,看一眼三天吃不下饭。瘸子没答应,他不想在狙杀大岛陆太郎之前惹是生非,万一耽误他刺杀的大计呢?
但是那晚虽然没喝酒,心里却一直热乎燎得难受。他没有回家,信步在街上走,在一个烤地瓜的摊子买了个热乎乎的烤地瓜揣在怀里,想给老六带回去。揣好地瓜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宪兵队门前站岗的四个持枪卫兵。
瘸子往回走,忽然对面胡同走来一个人,月光下映出那人一脸坑坑洼洼的麻子,正是打死卷毛姑姑的菊地。瘸子就把杀大岛陆太郎的事情暂时忘到后脑勺儿去了,他迎上菊地。菊地喝得醉醺醺的,刚从窑姐家回来。瘸子就用了一个擒拿手,轻而易举地杀了菊地。宪兵队门口站岗的宪兵可能听到这面有动静,就向这边喊话,瘸子急于脱身,没有拿走菊地的枪。他没想过要布置成剖腹自杀的假象,一切都是巧合,第二天凡是看到菊地死亡的人都认为菊地是剖腹自杀。但鬼影不这么认为。瘸子知道,鬼影肯定盯上他了,放了他,未必是不再怀疑他,可能是更严重的一种怀疑。
瘸子不能再抢枪了,弄不好会被鬼影抓到把柄,那他就不能杀大岛陆太郎了。他开始在铁轨两旁捡炮弹皮,这里曾有义勇军袭击过日本人的军火车,日本宪兵队发射过炮弹。子弹壳是黄铜的,韧性够,但锋利不够。炮弹皮是好钢,轧成薄片,就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瘸子自信只要让他跟大岛陆太郎在三十米之内的距离,他的炮弹皮飞刀就会把大岛的咽喉割断。
瘸子得到了消息,大岛陆太郎的归期,应该就在这两天,他要回来跟他的宪兵队一起过除夕。
杀死营长的就不该活着!
10
瘸子跟二鬼子靠在背风的货物后面,一人卷一棵烟,二鬼子擦亮了火柴,先给瘸子点着烟,才给自己点烟。二鬼子吸口烟,说:“表哥,你咋不回老六家住了?”瘸子没说话。二鬼子说:“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老六一个人儿挺那么大的房子,多旷啊!”瘸子还是没说话,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夕阳抽烟。一列火车正从夕阳里缓缓地开进来。二鬼子又说:“我听说你当过兵?”瘸子一愣:“你咋知道的?”
“我瞎猜的———”二鬼子的香烟已经吸到烟屁股,他用力吸一口,扔掉烟头,用脚碾灭。
瘸子想,二鬼子挺会猜,每次都猜到了。
火车就要进站了,瘸子跟着二鬼子准备去接车卸货。就在这时,爆炸声传来了。瘸子看见那列正在铁轨上前进的火车忽然从中间断裂,有一节车厢飞腾起一片火光。瘸子脑子里头一个念头就是,有人把火车给炸了。这人不会是普通人,一定是义勇军。
扛大包的工人都站在货台上向爆炸的火车张望。二鬼子却不慌不忙地继续抽烟。宪兵队的士兵举着枪冲进站台,冲向那列爆炸的火车,南满铁路的警察也迅速赶过去。二鬼子张罗大家也过去帮忙,但却被宪兵队持枪拦住了。小队长用日语很凶地冲工人说:“八格!不许过去!”
瘸子忽然在人群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急忙挤了出去,眼睛标着那个人影追过去。但傍晚时的街上行人最多,瘸子跑出车站,那人却不见了踪影。
那人是瘸子一个营的兄弟,因为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外号二饼。
从车站里抬出一副担架,担架上那人的头、脸、衣服都被烟熏黑了,身上还血糊连拉的,被宪兵护送着飞快地出了站台,一辆吉普车正风驰电掣地开进车站,停在出站口,众人将担架上的人往吉普车上抬。
瘸子从人缝里看见了那人的半只耳朵。他一激灵,被炸伤的人竟是大岛陆太郎。大岛陆太郎怎么提前回来了?瘸子痛心疾首,因为他的消息不准确,竟然错过了刺杀大岛的绝佳机会。
义勇军也在刺杀这个日本狗吗?瘸子脑袋里掠过这个疑问时,眼睛仿佛又捕捉到了在站台里看到的二饼,于是他跟着二饼的身影跑到街上,可二饼又失去了踪迹。二饼在营里是侦察连长,瘸子想追上二饼不容易。
车站传来爆炸声时,老六正在车站对面的香子料亭的门前,跟老板香子对账,一共送到料亭多少酱菜,月底老板要结账。香子打了张条签上她的名字,递给老六。爆炸声就传来了,人们都向车站里张望。透过铁栅栏,老六看到一节火车厢着火了,冒着浓浓的烟雾,警察和日本宪兵都向那边跑。外围站着许多扛大包的工人在向出事的火车看。老六在那些人里好像看到瘸子,但瘸子一闪就不见了。
一辆日本宪兵队的吉普车从火车站里接到一个人,飞快地开向医院。人们议论纷纷,说吉普车里是被炸伤的大岛陆太郎,不知道这次他能不能死成……
老六脑袋轰隆一声,好像碾过一辆火车。大岛陆太郎!老六开始担心瘸子,会不会跟瘸子有关?
街上戒严了,这次站岗的不是满洲警察,而是日本宪兵,他们检查老六时,根本不打开酱菜缸的盖子查看,直接用枪托狠命地杵着酱菜缸。酱菜缸就碎了,还没推销出去的酱菜哗啦哗啦淌了一地。老六拉着一个砸缸的小鬼子哭喊:“你得赔!你得赔!”
日本宪兵把老六推倒,老六起来还拽着宪兵不撒手,喊着让他赔。宪兵挺着刀尖向老六扎过去。老六吓傻了,不知道躲闪,尖叫的声儿都变了。可她的身体却忽然像被施了魔法,猛地闪到一旁,躲过了锋利的刀尖儿。原来是有人薅住她的辫子把她拖开的。老六一回头,救她的是瘸子。
宪兵见瘸子帮老六,刺刀就向瘸子扎去。瘸子三拳两脚把两个日本兵揍倒,还抢了一把刺刀。这下更惹祸了,一帮日本宪兵围过来,明晃晃的刺刀一齐指向瘸子。
瘸子把老六推到身后,他准备跟小鬼子决一死战。但这一架却没打起来,一队满洲的警察来了,鬼影走进人群,指着瘸子和老六,用日语对日本兵说:“这两人是逃犯,要缉捕他们回去归案。”
瘸子被戴上手铐,推上一辆警车的后车厢,老六也被推上车。车厢的篷布哗啦盖上了,里面黑咕隆咚的,警车随即开动起来。瘸子想,看来鬼影又把他当成火车爆炸案的嫌疑人了。
老六在一旁嘤嘤地哭着,害怕,也心疼那酱菜缸。瘸子伸手握住老六的手。一片阳光从篷布上的漏洞里落下来,映出瘸子的嘴。瘸子嘴角坚毅,任何轻率的承诺都不会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但他不用说,老六看明白了,他会保护老六的。
车子停下了,篷布被哗啦一声掀开,有人喊:“下来!下来!”瘸子先跳下车,伸出手把老六抱下车。瘸子以为到了警务厅,但很奇怪,警车却开到老六家的胡同口。鬼影拿着警帽,在手里拍打着,一边向瘸子走过来,他盯着瘸子的眼睛,说:“消停在家待着,啊!别给我惹事儿!我可盯着你呢!”
鬼影向警车走去,他不能让他的诱饵被宪兵队吞了,所以他把瘸子救了。他还等着瘸子为他钓大鱼呢!
老六在鬼影身后着急地喊:“哥———酱菜缸碎了,小鬼子能不能赔我?”
“刚保住命,还惦记那咸菜?”鬼影不耐烦地说。
“可我,赔不起酱菜园———”老六说。
“拉倒吧,不用你赔,我回去跟我妈说。”鬼影说最后一句话时,已经拉开警车门,坐进去了,一边把手里的警帽扣到脑袋上。
瘸子眼神复杂地盯着远去的鬼影,他不相信鬼影就这么把他放了。
瘸子当夜去了医院,想打听大岛的伤情,他真希望听到大岛的死讯。但是,大岛却非常难死,已经被抢救过来,连夜护送回了宪兵队,宪兵队有军医,医院的医生还被带走了两个,说是随时观察大岛的病情。
看来,大岛被刺杀怕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宪兵队。瘸子一半轻松,一半沉重。轻松的是可以消停地过个年了。沉重的是,报仇的日子不得不向后推迟。
夜已经深了,街道两侧的饭馆、烟馆、舞厅门前,都是霓虹闪烁。但这些都跟瘸子无关。后来看到鞭炮店还开着门,他想起老六在小年那天把准备三十儿晚上放的鞭炮给放了,便走进店里买了一挂一千响的鞭炮。他去了老六的家,在外面向屋里的灯火看了很久。候到小屋灯熄了,他又抽了一棵烟,才放轻脚步,把鞭炮放到门外的窗台上,缓步离去。
有雪的夜色没有月光也是亮的,虽然看不清脸,但能看清身影。老六从窗子里向外望着,看到走向远处的那个身影竟然不瘸,走得跟正常人一个样。老六心里一点点地暖和起来。
11
瘸子在大车店睡大通铺。他已经望到大车店里透出的灯光了,拐过一个墙头,再走十几步就迈上大车店的热炕头了,但就在他拐过那个墙头时,心里忽然有异样的感觉。但他的反应还是慢了,有两个人影欺了上来,一人一把快枪捅到瘸子的腰里,硬邦邦的。瘸子说:“当家的砸窑啊?我可没几个大子———”
身后那人说:“快刀,你他妈还装上瘸子了,你个死瘸子,快走!”
瘸子愣怔了一下,快刀,不是他的真名,因为他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真名了。但快刀是他的外号,叫了五六年的外号,跟了周营长,大家就随着营长叫他快刀,因为他手里的快刀夺下了营长手里的快枪。
瘸子跟着两个人走到清真寺胡同,再走就是东大坡下面的坟茔地了。瘸子说:“是哪个绺子的,报个蔓儿吧。”身后一人说:“报个屁报,走你的得了!”
瘸子不再说话,往坡路下面走时,他假装滑倒了,一个跟头躺倒在坡地上,身后的两人就露出身形,一个去地上薅瘸子。瘸子手里早扣了两把炮弹皮刀片,贴着前面那人的脖子划了过去。那人觉得脖子一凉,吓得急忙缩手往后退,一面伸手摸了把脖子,摸了一把黏糊糊的血,魂差点掉了。
后面那人见前面的同伙吃了亏,向着瘸子就想扣动扳机。瘸子没给他开枪的机会,一把飞刀切到他的手腕上,手枪抓不住,落了下去。瘸子飞快地接住了掉下去的手枪,然后把手枪顶着后面人的脑袋,低声喝道:“你是谁?咋知道我是快刀?”
“我不仅知道你是快刀,还知道你的营长姓周,周营长的脑袋是日本人大岛陆太郎的军刀割(读gā)的———”坟茔地钻出几个人,向快刀走了过来。
快刀怔住了,走在前面的两人竟然是东北军一个营里的兄弟。大个子叫李长发,掰手腕左手最厉害,外号左撇子。后面那人戴着近视镜,正是白天在火车站没追上的二饼。瘸子大步奔过去,把两个人一把抱住。左撇子说:“不兴哭啊,谁他妈哭谁是完犊子。”二饼说:“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你个瘪犊子还活得人五人六的!”
带瘸子回来的两个兄弟一个捂着脖子,一个攥着手腕子,脸色都不咋地。左撇子说:“行了,别抱屈了,要不是你们先叫了快刀的外号,这王八犊子才手下留情了,要不然你俩的脖子手腕子早××断了。”
左撇子和二饼从营里逃出去后,联络一些东北军的兄弟,组成一支义勇军,报号“周营”,纪念他们的周营长。进了新城后,因为没有居民证,他们不敢住店,只好住在东大坡下面的坟茔地里。他们挑了一户地主家的墓穴,宽绰,把尸体包好埋到旁边的土里,墓穴则成了周营义勇军临时的办公场所。瘸子进了墓穴后,左撇子直截了当地说:“快刀,别的废话都不说了,咱直接说真格的,我们要炸飞机场,需要你的帮忙!”
鬼影接到线报,他们跟丢了瘸子。鬼影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挥手打发探子出去了。这就对了,说明瘸子有一手,不是凡人。
火车站炸伤大岛陆太郎的应该是瘸子一伙干的。鬼影带人去火车站调查,无意中听车长说,原计划这列火车是运一批军火来新城的,补充宪兵队的军需,没想到军火数量不够,就没凑上车。而大岛陆太郎临时接到新城方面正月里要进山剿匪的命令,便连夜登上这列火车赶往新城,没想到火车眼看就要进站时,却爆炸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鬼影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脑顶打开一扇天窗。他感觉,这次义勇军的目的不是炸死大岛,而是要炸毁这批原计划要运出来的军火。
这批军火既然没有运出来,义勇军很可能还会炸这批军火。鬼影打听这批军火运到新城的准确时间,车长说:“这可拿不准,军用物资属于机密范畴,起始站不发车的话,我们接到的通知不是木材就是煤炭。今天原来接到的电话是木材,发车时又接到电话,说是军火,等车快进站了,上面的电话又变了,说是秘密人物,一会儿一个令,神仙也他妈拿不准啊!”
鬼影叮嘱站长等这批军火运来后再通知他,车长虽然不太情愿,但不敢得罪警务厅的探长,只好答应鬼影。鬼影又吩咐外勤的暗探盯上二鬼子和老六,瘸子只要还去火车站扛大包挣钱,就会跟二鬼子在一起;瘸子只要还在新城,每天晚上就会站在老六的窗外守着,直到老六小屋的灯火熄灭。想盯瘸子的梢,不难,关键是动动脑子!
瘸子回到大车店躺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但他很兴奋,睡不着。火车爆炸是左撇子和二饼他们干的,但这次的目的不是要炸大岛陆太郎,而是要炸一批军火。却不知为什么,那批军火竟变成了大岛,结果他们就炸了大岛。
“这批军火是要补充新城宪兵队的火力,他们要在大年初三联合附近市县的宪兵队一同进山讨伐山上的义勇军。我们周营这次的任务是阻击新城的宪兵队进山剿匪,”左撇子对瘸子说,“小鬼子在四家子修上飞机场了,一旦飞机场修好,鬼子的飞机就会在这安营扎寨。他们出面进山轰炸义勇军的话,义勇军的处境就非常危险,我们又接到总部的命令,想办法把飞机场炸掉。可我们人手不够,想请你帮忙。”
瘸子想了想,说:“四家子距离新城有二十里地,都是平原。四家子到山里的距离也有二十里。你们在四家子炸小鬼子的飞机场,还没等撤到山里,新城的宪兵队开着汽车一刻钟就赶到四家子了,你们就会被小鬼子撵兔子似的打死在平原上。”
二饼说:“我们也正为这个着急呢,找你帮忙,一是真刀实枪地干他一家伙,一是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别的招儿挡住新城的宪兵队前去增援四家子的鬼子。还有,你不是在火车站扛大包吗?那批军火我们还得炸,等那批军火进站,你马上通知我们。”
瘸子躺在大车店的炕上翻烙饼,直到窗户纸发白,他还是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12
飞机场在城外四家子修建,还把附近两个屯子占了,修建飞机库。
卷毛在建筑工地谋个采买的差事,每天晚上回城里,一早买了蔬菜回到工地。瘸子一早就到卷毛家里堵卷毛,卷毛刚起来,正推着车子要去菜市场买菜。看到瘸子,他一愣,讨好地说:“表哥来了,找我有事?”
瘸子态度强硬地说:“我来拿那一百块大洋。”
卷毛试探地说:“那个小鬼子真是你杀的?”
瘸子冷冷地盯着他,眼角的疤瘌有点吓人。
卷毛为难地:“可我现在手里没那么多———”
瘸子说:“那就九十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卷毛还是面露难色:“九十也没有———”
瘸子说:“你他妈什么意思?为你的破事我差点把命扔了!不给也行,少十块大洋,剁你一根指头!”
瘸子说着,手里的刀片直接就奔卷毛的脑门儿扎了过去。卷毛一缩脖子,只觉得头皮一凉,一撮头发已经被刀片贴着头皮削了下去。卷毛立刻堆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说:“我不是不给,是真没有,手头就存那五十块———”
瘸子说:“要不帮我办件事,那五十我也不要了。”
卷毛立刻有了精神头,惊喜地问:“啥事?我头拱地也给你办到。”
瘸子说:“修飞机场的小鬼子有多少人?要准确数字。”
卷毛惊讶地问:“你打听这个干啥?”
瘸子横了卷毛一眼。卷毛后背飕飕冒凉风,他急忙说:“二百五十,我每天买菜得做够吃的。”
瘸子蹙眉:“这么多?有多少武器弹药?”
卷毛说:“这我可不知道———表哥,咋的了?你想奔他们下茬子?我劝你还是拉倒吧,飞机场旁边修了两个弹药库,你说有多少弹药?”
瘸子想了想,忽然问卷毛:“工地还需要工人吗?”
卷毛说:“咋不需要呢,听说还要从外面招来一批工人———”
瘸子问:“谁都可以去那干活?”
卷毛说:“有居民证就行,咋地,表哥你要去?”
瘸子没说话,转身走了。卷毛缓过劲,急忙冲瘸子喊:“咱俩的账拉倒了,你说的,可别反悔!”
瘸子去东大坡找到左撇子,把工地的事说了,又说:“我看要是咱们多混进去几个人,炸他个飞机场还不是难事。”左撇子同意了,瘸子便去找春美,让她帮着办六个人的居民证。
春美对瘸子有种无法言说的好感。那天春美去火车站取货,但火车晚点了,扛大包的工人就在站台上冷呵呵地等着。半夜还下起大雪,大家冻得够呛。卸完货,春美过意不去,请他们下馆子。大家喝得吵吵吧火五马长枪的,唯独瘸子沉默寡言,滴酒不沾,吃完饭就走了。春美觉得瘸子有种神秘的气质,眼角的疤瘌一点也不难看,反倒增加了神秘感。
正在酱菜园里帮忙的春美看到瘸子来了,惊喜地迎过去,亲热地说:“小哥,你来找我,还是找老六?”
瘸子把居民证的事说了,春美连奔儿都没打就应承下来,带着左撇子等六人去了大华派出所,找到张大眼珠子,说是在外地雇的来酱菜园帮忙的工人,顺利地办了六张居民证,只花了二十块大洋,外加两条烟。瘸子很感激春美,不知道说什么好。春美说:“你请我下馆子吧。”
瘸子就带着春美下馆子。春美问:“不带上老六?”瘸子不说话,春美就没再问,她乐不得地不带老六,单独地跟瘸子在一起。吃饭时,春美问了瘸子很多问题,但瘸子要么沉默,要么一两个字就回答了,一句闲话没有。春美越发觉得瘸子神秘。饭后,春美把没吃完的熘肉段打包,直接去了老六家。
腊月二十六了,酱菜园已经放假,老六在家里收拾房子,弄点石灰把墙刷了,又洗了被单窗帘,还蒸了一锅豆包。春美进屋就把熘肉段放在炕桌上,喜滋滋地对老六说:“小哥请我下馆子了,这是吃剩的,给你拿回来。”
老六看着熘肉段,再看看春美红彤彤的脸庞,再听听春美说的话,这关系得多近呢,能一起下馆子?老六忍着气说:“我介绍你跟我表哥认识的,你跟他下馆子都不叫我,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春美说:“是小哥请我下馆子,我提你了,小哥没让我叫你。”
老六的肺都快气炸了。春美走了之后,老六揣着那包熘肉段去大车店找瘸子。半路碰上了去东大坡送左撇子回来的瘸子。她也不会拐弯抹角,劈头就问:“你个死瘸子啥意思?我介绍春美跟你认识的,现在你跟春美打得火热,还一起下馆子,却理(读lēi)都不理我?你这不是成心在春美面前寒碜我吗?你拍拍你的良心,对得起我吗?我可救过你,春美不就给你办个证吗?我到底哪点不如她,你理她不理我?”老六说着说着气哭了。
瘸子半天都没弄明白老六为啥生气为啥哭。后来他用袖子给老六擦眼泪,老六就给了他两拳。他也不躲避。天都黑了,天上又飘下一片片的雪花。瘸子说:“要不请你下馆子?”老六同意了,但到了饭馆门口又舍不得花瘸子的钱,说:“家里新蒸的豆包,还没起锅呢,跟我回去吃豆包吧,破饭馆的饭有啥吃头。”瘸子不想违逆老六,就跟老六去了。
豆包一起锅,金灿灿、油汪汪的,老六用猪骨头削出的刀片蘸了下凉水,起出几个豆包放到碗里,又在豆包上撒了一层白糖,拿双筷子一起递给瘸子。瘸子狼吞虎咽吃了豆包。老六高兴地问:“好吃吗?”瘸子点头。老六再问:“咋好吃?”瘸子说:“黏。”老六说:“就一个字?”瘸子说:“甜。”
老六乐了,满世界的阴云就散了,瘸子偷偷地舒口气。他又吃了一碗豆包,离开前挑了满缸的水。老六把着门框问:“你还多咱来?”瘸子站在灯影里犹豫着,他没法对老六说实话。老六说:“我不是不懂事的人,我知道你忙,可三十儿晚上总得来家吃顿年夜饭吧,一年可就一个三十儿。”老六还想说,她头一次自己过年,很孤单。瘸子也想到老六的孤单,一个姑娘,挺门过日子太不容易。他急忙冲老六点点头。
隔天,瘸子拎了一袋面一袋米,又买了一块肉给老六送过去,说是三十晚上包饺子。老六说:“我买了都买了,别乱祸祸钱。”可看着两袋子米面堆在厨房的凳子上,还是忍不住问:“你哪来的钱?”瘸子的钱是左撇子给他办居民证的,给了三十块大洋,花了二十块,十块大洋左撇子没要,瘸子就请春美下饭馆,剩下的大洋加上他自己兜里的都给老六置办了年货。
瘸子前一天在厨房吃豆包看见老六买的年货了,几块冻豆腐,几斤荞面,外加小半袋子苞米面。瘸子又把剩下的一块大洋交给老六,说:“过年了,买块花布做个袄罩。”老六攥着那块大洋,心里滚烫滚烫的。
老六没给自己买花布,而是用之前瘸子给他的两块大洋,再加上这块大洋,一共三块大洋,去秋林公司买了块法兰绒,深灰色的,到大同街的裁缝铺给瘸子做了件半大衣,穿着挡风,看着体面。老六准备好了过年的一切嚼货,三十那天,她从早晨就开始等,一直等到天黑了,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亮了,整个城市被鞭炮声灌满了,瘸子还没来。
13
瘸子从昨天夜里就在一口箱子里蜷着,蜷得像一只虾米。他已经蜷了二十八个小时,他怀里有块怀表,是左撇子借给他的。现在是三十儿晚上10点钟。外面的鞭炮响得越来越密集,像一颗颗子弹在空中发出的脆响,他想起对老六的承诺,但今晚肯定是回不去了。
二饼他们顺利地去了四家子工地,准备在三十晚上12点整,整个东北鞭炮放得最热闹的时候,炸掉飞机场和飞机库,并在同时断掉城外通向新城的电话。新城宪兵队即使听到看到四家子的火光,但电话不通,增援部队一定会拖延。只要多拖延几分钟,义勇军就撤到安全地带。至于新城宪兵队的军火,腊月二十九之前,这批军火还没运到,他们准备初一初二再混进新城,初三之前军火肯定运到,然后想办法炸掉。
可就在昨天傍晚,火车站突然驶来一列封闭的货车,货车即将到站时,日本宪兵就开着几辆军用卡车进了车站,严密监视着工人装卸这批货物。瘸子扛起一个木箱子,里面发出的响动他太熟悉了,再看看日本宪兵的紧张,他明白了,这是义勇军要炸的那批军火。瘸子搬着搬着,一个想法就在脑子里成形了。
后半夜下雪了,天又黑得透透的,站台上的灯光也照不出几米远。趁着宪兵没注意,瘸子把一个箱子扛到卡车上时,他没有下去,而是把一个方形的木箱拆开了两块木板,把里面的弹药拿出来偷偷地扔到车下,然后他蜷缩起来,藏到箱子里,再伸手把木板重新按照原样装好。
很快,瘸子藏身的箱子左右和上面又装了其他箱子。不久之后,卡车开动了,出了站台,在街上走了大约一刻钟,开进宪兵队。瘸子在箱子的缝隙中看到宪兵队门口站的双岗。
瘸子是这么打算的,他认为这些武器弹药会被立即运到宪兵队,放进军火库。只要这批武器进了军火库,瘸子就藏起来,等到三十儿晚上12点整,把军火库炸了,不仅帮左撇子完成任务,还阻止了宪兵队去增援四家子。
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都有半道插杠子的事出现。何况瘸子的计划并不完美,有很多漏洞,比如他被扛运武器的鬼子发现,比如箱子碎了。毕竟,他比武器沉了不少,但他还是决定冒这个险。他的身上缠了一圈炮弹皮轧成的飞刀,他想好了,什么时候露馅儿,他就什么时候炸掉军火。如果没有出现纰漏,那就等到夜里12点再炸。那样的话,他两个任务就一起完成了。如果提前炸掉军火库,就无法阻止宪兵队去增援四家子。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也许是雪下得太大了,卡车开回宪兵队后,把一半的军火运到军火库,另一半军火就放到车里,没有搬。士兵撤走,营房都熄灯之后,瘸子犯难了。车上的军火是要运到另一个地方,还是要等待天亮后分发到联队呢?无论是哪种情况,对瘸子都是致命的打击。怎么办?
东北的冬天寒风刺骨,室外零下四十来度,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就立马变成一块冰坨儿。瘸子在箱子里不能活动,很快身体就冻僵了。这么下去,不用等到天亮他就会被冻死。瘸子悄悄从箱子里钻出来,观察宪兵队的地形,整个院子都在楼顶的探照灯笼罩之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接近军火库的卫兵并干倒他们,再打开军火库,怎么也要五分钟,五分钟,他早就被碉堡上的四个机枪手打得粉碎。
瘸子决定在卡车里等待天明的到来,但他首要解决的是如何在卡车里度过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开始做士兵训练时的各种动作,以保持身体的热度。卡车能活动的空间有限,还要躲避头顶一分钟扫过一次的探照灯。冷,饿,累,让他有些沮丧和颓废,甚至有过放弃的念头,但一想到左撇子二饼他们的危险,想到周营长和营里兄弟的死,他心里就窝着一团愤怒的火,浑身就充满了斗志。
左撇子和二饼他们已经在工地住下了,并且找好了爆炸点,炸药就用工地上的炸药。负责在山砬子里爆破开石的关师傅眼睛被石头崩瞎了,二饼就说是关师傅的徒弟,自告奋勇负责爆破。日本督导官看到二饼戴着眼镜,觉得他有学问,又看到他敢独自去爆破,胆子够大,就放心地把爆破的事情交给二饼。二饼就把炸药一点点地偷出来,留着除夕夜里炸掉飞机场。
天一亮,宪兵们开始到卡车上扛弹药。很幸运,这些弹药并没有运到别处,而是放到了军火库。估计昨夜这些士兵是干累了,回去睡觉,一早起来接着干。
现在,瘸子在军火库的箱子里又待了整整一个白天。整个白天军火库里总有人进进出出,查点武器弹药。后来,大岛陆太郎竟然出现在军火库,查看军火,叽里呱啦吩咐随行的少佐。那个少佐也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瘸子看到大岛陆太郎的半只耳朵,恨不得立马冲出去宰了他。瘸子也想立刻炸毁军火库,把大岛一并炸死,可他藏身的箱子在最底层,外面还有箱子包围着,他冲出箱子,再找到合手的武器对付随行大岛的一个排的卫兵,难度很大,万一军火没炸掉呢?他犹豫工夫,大岛已经带人离开了。
夜里10点,军火库终于静下来,瘸子从箱子里钻了出来,活动着僵硬酸麻的手脚,从箱子里找出炸药,安置在库里的各个重要地点,确保将整个军火库都炸毁。他猜测着飞机场的左撇子和二饼现在忙到哪一步了,是不是也准备就绪,就等着除夕夜一起行动?有了他在宪兵队的这一举动,左撇子他们只要炸毁飞机场,就能全身而退。
四家子工地上,夜里巡逻的日本宪兵过去了,睡在工棚里的六个义勇军战士急忙从被子里钻出来,趴在窗户上向外窥探。今晚除夕夜,日本人也在吃饺子,还坐在地板上唱起了日本歌。灯光一直没有熄灭。左撇子掏出怀表,11点半了,不能再等了,几个人怀里藏着炸药,蹑手蹑脚地钻出工棚,向各个爆炸点摸去。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就要到午夜了。瘸子要炸毁军火库,还要全身而退。11点50分,瘸子把几箱弹药推倒。这声音竟然没有引起门外卫兵的注意,他又推倒了几箱炸药,门外的卫兵还没听见,整个城市已经被鞭炮声淹没了。瘸子干脆拿起机关枪,对着门板一顿扫射。卫兵终于警惕起来,打开军火库的大门。瘸子分别在几个地方弄倒弹药,把卫兵的兵力分开。当一个卫兵跟同伴分开很远时,瘸子立即用飞刀将他杀死,拖到暗处,扒下他的军装飞快地换上。12点整,他引燃了军火库的炸药,当军火库的爆炸声响彻云霄的时候,他趁乱逃出宪兵队。
那走路的姿势,两条腿一样,一点不瘸。他的腿已经好了,但是他一直装瘸,麻痹鬼影,麻痹所有人。谁会想到一个瘸子想杀大岛陆太郎,能炸毁军火库呢?
雪已经停了,瘸子看到城东侧四家子的方向腾起冲天的火光。满城鞭炮声响得像爆豆,好像在庆祝义勇军和瘸子的胜利!
14
东大坡的墓穴里,从头顶的土层漏下斑斑点点的阳光。几个人都跟土里刨出来的一样,头发根儿、眼睫毛、鼻孔里都是土。左撇子伤了胳膊,二饼伤了腿,其他兄弟都有受伤,庆幸的是没有重伤,没有损失一个人,竟然把飞机场飞机库都炸了。瘸子浑身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但都不碍事。他把炸宪兵队军火库的事简单地说了几句,二饼扑上去抱住瘸子又打又亲,一个劲地说:“快刀真有你的,你跟咱们走吧,山上要是有了你这号人,那就像添了一门大炮啊!”
快刀在箱子里蜷缩的时候,想了很多遍,他决定跟着义勇军去山里打鬼子。大岛陆太郎被刺杀了两次,已如惊弓之鸟,在短时间内想刺杀他将难上加难,不如先去山里,过上半年,最多一年,来年除夕夜之前,一定提着这狗日的脑袋去营长坟前喝酒!
瘸子想去跟老六道别,天已经麻麻亮了,初一的早晨,城市里竟然一声鞭炮都没有。日本人大戒严,警察挨家挨户搜查,并严令禁止正月里放鞭炮。
瘸子知道,这是鬼子军火库被炸,在抓他。他蹿院子翻墙豁儿回到老六家,家里却没人。老六等了他一夜,见他没来,一早就去火车站找他了。瘸子不知道,这个城市很多人在找他,不仅老六在找他,也不仅日本人在找他。
宪兵队军火库被炸后,特高课全体出动,去抓嫌疑人。鬼影也带着警察去案发现场。特高课课长黑木这次不客气地对鬼影说八格,撵鬼影滚蛋,鬼影还是想办法进去了,一个人进去的,在军火库里外走了一圈,出来时,掌心颠着几枚薄薄的刀片。
宪兵队门前有两棵大树,他用刀片划向一根树枝,竟把树枝砍断了。一个警察凑过去,看着鬼影手里的刀片,讨好地说:“探长,这东西是炮弹皮做的。”鬼影好奇地问:“炮弹皮怎么做的,在铁匠炉?”警察说:“是火车轧的。”警察蹲在地上,用手拿着刀片在地上摆了姿势,鬼影明白了。
鬼影想起在火车站扛大包的瘸子,车站站长那面也得来消息,军火是腊月二十九晚上到站的。军火到站后,瘸子也被他的暗探跟丢了。军火库不会是瘸子炸毁的吧?鬼影开着警车去了火车站,从宿舍被窝里拎出还在睡梦里的二鬼子,把刀片往二鬼子面前一扔,问:“知道是谁的吧?”
二鬼子看着刀片,眼前立刻浮现出瘸子从铁轨旁站起来,把刀片掖进怀里的情景。工棚里睡着的其他扛大包的工人看到炮弹皮刀片,说:“好像看见那个瘸子在铁轨上摆弄过———”二鬼子突然张口骂道:“我咋没看见呢,别他妈瞎白话!”
鬼影开始抓瘸子,火车站没有,老六家没有,他疯了似的带人满大街盘查。这个被他放掉的刺杀大岛的嫌疑人竟然炸毁了军火库,他必须赶在黑木之前抓到瘸子,否则他这个探长就太没用了,也就当到头了。
黑木也在满大街抓捕瘸子。他从另一个渠道也查到了最可疑的是瘸子。
四家子的飞机库炸毁,距离四家子十公里的新城竟然没有出兵增援,什么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宪兵队严重失职。大岛陆太郎的炸伤还没有完全好,就顶着缠了满脑袋的纱布训斥黑木,扇了黑木几个大嘴巴之后,限他三天之内查到内应。大岛认为炸毁四家子和炸毁宪兵队军火库的人是一伙的,他们一定还有内应,否则,即使四家子工地能混进去,但却无论如何都混不到宪兵队的军火库里。
黑木出发了,他先去了四家子飞机场,那里有了线索,在飞机场被炸毁后,有六个民工消失了。这六个民工很可能是炸毁机场的凶手。黑木拿着六个人的居民证去新民警署,警署说这六个居民证是大华派出所最近办理的。警署署长带着黑木去了大华派出所。大华派出所的户籍警张大眼珠子感冒请假没上班,派出所派人领着黑木等人去了张大眼珠子的家。房门被特高课的特务一脚踹开,张大眼珠子还在炕上躺着,就被人拖下地,摔到屋外,门牙顿时磕掉两个。张大眼珠子看了六个居民证,说出了春美,并说春美的哥哥是鬼影探长。张大眼珠子以为抬出鬼影,黑木会对他客气点,最起码不会再追究他的连带责任,但他说出一切后,黑木抬起手里的枪,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脑门儿上。张大眼珠子的老婆从房里扑出来号哭时,黑木已经带人去抓春美了。
黑木在酱菜园抓到春美,直接薅着她的头发将她扔到警车上,春美的弟弟傻柱子一见有人欺负姐姐,立马抄起支门的大棒子去打特务,特务没防备,被打个跟头。黑木回手一枪打在傻柱子的胸口,傻柱子仰面朝天倒在一个酱菜缸上,酱菜缸倒了,他也倒了。
酱菜园距离日本宪兵队大约十分钟的距离。十分钟后,车子进了宪兵队的大院,把春美从车上拖下来时,春美的模样已经变了,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满脸血污,手指断了三根。她眼神呆滞地看着阳光洒在对面黑木的脸上,喃喃地说:“我要见我哥,我要见我哥,我要见我哥———”
黑木带人去抓卷毛。春美在车上被日本兵毒打了十分钟,一刻都没停,她说了卷毛,却没有说瘸子。春美办居民证的时候问了一句瘸子,瘸子说这几个朋友想到卷毛买菜的工地去干活。春美在绝望的时刻,还是把心底里对那个男人的爱留下了。
卷毛之前看见特高课来工地了,也知道六个工人消失不见,他心想坏菜了,这六个人备不住真的跟飞机场爆炸有关。他还没想好怎么脱身,特务就抓到了他。黑木对待卷毛更不客气,砰砰两枪把卷毛的两条腿打折了,卷毛直接说出瘸子的名字,两条腿废了,他不想把命也丢了。
黑木薅着卷毛扔到车上,让卷毛带路去抓瘸子。火车站没有,老六家也没有。黑木脑子又开始转动起来。如果瘸子完成任务已经跑了的话,他就白忙乎了。而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瘸子就是大岛陆太郎说的那个内应!
当黑木从卷毛口里得知瘸子是火车站扛大包的,就明白了瘸子是怎么混进军火库的。瘸子如果抓不到,这个案子就无法破解,他也就无法在大岛陆太郎面前交差。
正当黑木守在老六的房间里胡思乱想时,门外来人了,特务们开始动手抓人,但对方却跟特务们打了起来。原来是鬼影和一伙警察,他们也来抓瘸子。
15
老六这时候刚从火车站回来,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憋闷死了。瘸子答应好好地陪她吃饺子,她把酒都烫好了,却等了一夜都没等来个狗尾巴。她恨死瘸子了,以后再见到他就当不认识,如果自己上赶着跟他说话,她就扇自己一个大嘴巴,谁让自己没脸没皮!
她刚一进胡同,就被人扯着脑后的辫子给拽进了一条小胡同。拽她的是劁猪的杨二迷糊。老六想起瘸子拽着她的辫子救过她一命,见不是瘸子,更生气了,张嘴就骂:“杨二迷糊你是不是找死啊,敢拽姑奶奶的辫子,手爪子长齐了吗?”杨二迷糊根本不跟老六说话,见老六跟他挣吧,用手紧紧捂住老六的嘴,直接把老六拖过两条胡同,进了他的家门,他才松开手,但脸上立刻被老六掴了一个大嘴巴。
杨二迷糊摸着被打疼的脸,说:“老妹,我刚才可救了你的命,你咋还打我———你家进了日本特务,鬼影带着警察也去了,都满脸横肉,腰里别着王八盒子,那模样比阎王小鬼都邪乎!”
杨二迷糊一早去前街给二大爷磕头拜年,回来的路上看到鬼影和特高课的特务在老六家院子里站着,他吓了一跳,以为老六出事了,猫在一堵断墙后听了半天,才弄清楚是老六家的那个瘸子惹事了,好像炸了日本宪兵队的军火库。
“老妹,你家里那个三叔家的小舅子到底是啥人啊?太邪乎了,把宪兵队的军火库都给炸了。两伙人在你家里蹲着抓人呢。”
原来瘸子昨晚没来是去炸宪兵队的军火库。军火库炸了活该,谁让小鬼子来新城横行霸道!她不记恨瘸子了,她还要出去给瘸子报信,瘸子死心眼儿,万一一早回到老六家要跟老六过年呢?那不就直接掉进了狼嘴里?
瘸子在老六家没找到老六,便去了城南的酱菜园,想跟春美说一下他的去处,好让春美转告老六,那丫头死心眼儿,免得她着急。
瘸子去酱菜园的时候,黑木已经抓走了春美,傻柱子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的血流出很多,已经凝固了。春美的妈妈和爸爸武大郎抱着傻儿子的尸体号啕大哭。瘸子惊呆了,他连累了这个酱菜园,连累了傻柱子和春美。
还有被打断双腿、带着特高课去酱菜园抓春美的卷毛。卷毛也是无辜的。
瘸子预料到老六也出事了,特务们那么凶残,春美扛不住的,她会把什么都说出来。他没想到,春美被打成一个破碎的娃娃之后,却只说了卷毛。她没说老六,更没说他。
瘸子去了东大坡的坟茔地,在荒草丛中,他对左撇子和二饼说:“你们回吧,兄弟我不提气,稀罕上个姑娘,想在新城垒个窝过日子了。”二饼骂他没志气,左撇子则说:“行,让快刀留下做个内应吧,以后新城这片好办事。”
瘸子说:“你们用不上我做内应的,你们有内应。要不然你们不会那么容易找到我。”
左撇子拍拍瘸子肩膀,二饼给了瘸子一拳。
瘸子跟战友们告别时,看到兄弟们的身影隐没在荒草里,心里说:永别了!
瘸子决定用自己的命去换两个姑娘和卷毛的命。他不想欠人情,尤其是两个姑娘的情。何况是他连累了三人。瘸子故意跟战友这么说,好让战友离开。他不想连累更多人。
鬼影带着警察回到警局。他没有抓到瘸子,又跟特高课的黑木吵了一架,手下两个兄弟还被特高课的特务打伤,他心情极度恶劣。办公室有个职员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到鬼影回来,快步走过去,说:“不好了,米警佐,你家出事了?”
鬼影不高兴地说:“我家出事了?我家能出啥事?”
职员急切地说:“刚才你家把电话打到警局了,说你弟弟死了,你妹妹被日本特务抓走了———”
鬼影一把拽开车门,想上车回酱菜园。但办公楼里又跑出一个职员,大声叫着:“米警佐,米警佐,有你的电话———”鬼影不耐烦地说:“谁的电话也不接,我要回趟家!”职员说:“那人说他能救你妹妹———”
给鬼影打电话的是瘸子。
瘸子准备去自首,用自己换回三个人的命。去之前,瘸子把刀片藏到鞋子里几枚,又藏到狗皮帽子里几枚。他琢磨直接找宪兵队特高课的黑木自首未必能把三个人换回来,于是他想到了鬼影。他向鬼影自首,由鬼影拿自己跟黑木交换三个人,成功的可能就大了。春美是鬼影的妹妹,鬼影会促成这个交易。
瘸子没敢从老六家门前过,故意从后两条街走的,迎面碰上杨二迷糊。杨二迷糊妈呀叫着说:“祖宗啊,你还敢嘚瑟地满大街逛呢?赶紧回家去!”他说老六在他家呢,把瘸子也领去了他家。
老六一见瘸子,哭得鼻涕都出来了,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瘸子了。她对瘸子说:“你沙楞逃吧,日本人和警察都在四处抓你。”然后她又对瘸子说:“我要跟你一起逃!”
瘸子没想到老六没被抓走,心里的大石头搬掉了一块。老六紧紧攥着瘸子的手,瘸子心里的那些坚硬就被老六的眼泪哭软了,哭倒了,哭化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逃走,带着老六从原路退回去,去山里找义勇军,或者到任何一个地方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那生活瘸子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但他能感觉到那是种美好的生活,一定比他去自首强百套。
但是,瘸子觉得心里还有两块大石头没有搬走。那是春美和卷毛,两个人都是被他牵连的,他如果不自首,两人肯定得死。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还有,他还有个未了的心愿,那件事如果不做的话,他的心里永远不会踏实。
瘸子用袖子给老六擦干净泪水和鼻涕,认真地对老六说:“我不能跟你走,我得去救春美和卷毛。”说完这句话,瘸子再没多说一个字,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老六看着瘸子远去的身影,想,瘸子是稀罕春美的,要不然不会冒死去救春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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