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花开

2015-08-13 17:46廖静仁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津市米粉店结婚照

廖静仁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年轻就失去了丈夫。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把结婚照紧紧抱在胸口,又时不时从怀里推开来,在灯光下端详。一回又一回,她想起了自己与丈夫刚认识时的情景———仿佛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那时,她还在娘家做闺女。她的家在津市白衣乡的一个小镇上,父亲死得早,娘就在镇上开了一家米粉店,叫津市米粉店。招牌是手书魏碑,墨色浑厚淋漓,字形朴拙而刚劲。有行家看了后,赞不绝口,说:“魏晋风骨,古意盎然。”她听了就只是痴痴地笑,心想,我娘真是捡便宜了。但她却没敢说,这是当年在镇中学读书的一个少年伢儿写的,报酬是一碗麻辣牛杂米粉。那时她也还是个少女,娘既当老板又做主勺,她也就是帮娘打打下手而已。她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粉送到客人的面前,笑笑地说:“您请慢慢用。”

她一直对客人说这句客套话,但许多年后的一次,她已成个大姑娘了,却碰到了一句有味的回答。

“慢不得的,季节不等人,还要赶回去犁田呢!”

答这话的是一个后生,浓眉大眼,身板结实如牛牯,一看面相,似乎是认得的。

“那也不能烫了舌头呀!”她说着就咯咯地笑得好开心,并且在心里想:这真是个怪人!都什么年代了呀?如今有哪个年轻人还安心在家里务农呢?不是南下广东,就是去了浙江、上海,有的甚至还北漂到了天子脚下的京城。

“田总得要人种的,这是做农民的根本。”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功夫。”这句话到了嘴边,但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她其实对那些忍心把老人孩子留在家里的做法也不敢苟同。

那后生就是当年帮她娘写招牌的中学生,还是写好招牌后自己送上门来的。那真是个有趣的事哦,他后来才告诉她,他其实从读小学二级开始就练碑帖。他的初中是在镇上读的,是个寄宿生。学校里本来有早餐吃,初中毕业那年,有一天他却鬼使神差出了校门,想到镇上来开开荤,吃一碗牛杂米粉。他从学校出来,一路猫过去,就只见有卖包点的早餐店,在快到街尾上时,才发现了一家新开的,连招牌都没有挂的米粉店。于是就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来一碗津市牛杂米粉啰!”他是面对着窗口的老板娘喊的,但不一会儿,给他端来米粉的,却是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姑娘。

“您请慢慢用吧!”那姑娘的声音脆脆的。

“慢不得的,马上就要上课了。”他的回答让她觉得很搞笑。

“那你就快快吃吧。”她险些儿笑出了声音来。

他确实吃得很快,如风卷残云一般,满头是淋漓大汗。然而吃完后一摸口袋,糟了,换衣服了。顿时就一脸窘态,半天吱不得声。

“我是上边学校读寄宿的学生,出门时换了衣服……”他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的。老板娘就笑着走了过来,说:“不要紧的,下次来记得一回给吧!”一旁的女儿眼神很怪,却没有吱声。

令老板娘和闺女都没想到的是,第三天一早,他果然来了,还送来了一块写着“津市米粉”字样的樟木招牌。他要再还欠下的米粉钱时,老板娘执意不收。“你给我们做了招牌哩!”那意思是说,就两相抵吧———她也看不出那字迹的好和不好,就挂上了。

他后来就去县城津市读高中去了,也就一直没有再来过米粉店。

“嘿呀!你就是———”那姑娘像突然记起了好几年前的事情。

“嗯啦,我就是那个给你们写过招牌的。”他回答得很诚实。

两个人的脸就一红,他们终于又认识了。

他母亲是去年得急症走的,家里就只有他和父亲相依为命。他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了,只有买农药或者化肥才来镇上,但是只要他到了镇上,就百分之百会来她们这家津市米粉店吃一碗米粉,而且每一次都是要的牛杂盖码。进店和出店门,还会举头看一眼招牌。字迹依旧,却时过境迁。他的心中不免涌出许多无端的感慨。她的心里也是,有一种心花盛开的感觉。于是给这后生打牛杂码子时,下手就特别重,足足是两份的料。一来二去的,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车向前;而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孟春花。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因为娘比女儿了解得更多,娘还打听到车向前是邻村车支书的儿子,而且未婚。

次年,有情人终成眷属。说出来真是羞死人了,还是娘亲自出面托人做的媒。娘一口一声说:“车家的根本好,车向前这样的后生靠得住,如今像他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得找哎!”

“娘———你是怕女儿嫁不出去吧?”孟春花故意撒娇说。

“傻女儿,我是怕别人家的闺女先下了手,你难得吃后悔药!”

女儿在娘面前才不怕害臊哩,说:“没有哪个能抢得走他的!”

“原来你们自己早就私订了终身呐!”娘笑得哈哈直滚说。

“娘———”女儿就撅着两片红红的嘴唇佯装生气。

其实她自从认识他后,每天一早起来就在照镜子,红扑扑的脸庞就像个熟透的苹果,一双丹凤眼里那对黑黑的眸子闪着幽幽的光亮,两撇淡淡的眉毛比修过的还要好看。他今天会来吗?她在心里想。

好日子越来越近了,孟春花和车向前的结婚照就是请镇上范摄影照的。范摄影右手端着相机,左手打着手势,说:“这样好,这样好,明年肯定能把娃娃抱!”话音还未落,一声“咔嚓”,快门就先落下了。第二年,孟春花果然就当妈妈了,是个女儿,车向前给她取名叫车新枝。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日子就这么过着,时间真快,一晃儿,女儿就读初中了,只是却偏偏———

那一年,津市雪落无声,白了田野,白了山岗。一头老牛在澧水丘陵地带的破牛栏屋里砰然倒下,“老伙计呀!眼看着春天就要到了,你就不能够再撑几天吗?”老支书悲怆的呼号声惊动了整座村子。

村口的毛里湖浪开一圈圈波纹,如一个又一个问号,也像一个又一个怎么也画不圆的句号,写意着老支书此时此刻的心情。老支书就是车向前的父亲,村子里红砖青瓦的楼房很多,他家却仍然是一栋四楹三进的旧木屋。老支书默然跪下,轻轻地,他用长满茧子的手抹干净老牛眼角上的泪水,村庄在老支书的淡定中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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