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美丰
茶于我,已成一种习惯。这个习惯,缘于外婆。
自我出生起,我外婆就住在我家。外婆的娘家和我外公家都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即使后来外公英年早逝,家庭成分被划为“地主”,外婆从养尊处优到自己一个人支撑起全家的生计,外婆始终从容而坚强。她性格平和,喜好喝茶,每天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泡茶,悠闲地喝上几口热茶后,再张罗着做一家老小的早饭。偶尔外婆觉得孤单了,就在头天晚上和我商量:“明天早点起床做伴外婆烧饭,外婆给你煮只鸡蛋可好?”我总是欣喜地答应。于是第二天一早,睡眼惺忪的我就和外婆一起起床,外婆在灶上忙活,我则乖乖地坐在炉膛前烧火,火苗映着昏暗的厨房,一切都温暖得让人安心。水开了,外婆抓一大把茶叶放进大罐子,滚烫的开水冲泡进去,茶叶瞬间舒展开来,在罐子里上下追逐着,茶汤最初是淡绿的,渐渐变得澄黄,既浓,且香。等茶稍凉一点,外婆给我剥好鸡蛋,再拿一只碗倒半碗茶水给我,让我热热地喝下去。鸡蛋的香味混合着茶水的醇厚,是我童年最幸福的味蕾体验。直到现在,我仍爱用热茶佐餐。如今回想起来,外婆又哪里需要人做伴呢?她只是找个借口给她最钟爱的小外甥女一个吃零食的理由罢了。平日里,外婆对待小小的我一如对待大人,出去玩了回家,她都会递给我一碗茶,冬天热茶,夏天半温茶,所有的茶,都带着外婆的味道。
家里泡茶,除了大罐子,也用茶壶。我印象最深也用得最久的两把茶壶,一把是那个年代非常多见的陶瓷壶,白瓷的壶身,上面印着仕女图或者花鸟,弯弯的壶嘴,壶盖上通常会被绕上铁丝,方便开合。那年代常见,如今却已难觅踪影,一次在一家“农家乐”饭馆里见到,是被主人当作观赏品陈列着。另一把则是粗陶的,有粗糙的纹理,土黄色,壶身不大,圆圆的壶腹,壶嘴短短的,看上去笨拙而古朴。几次搬家后,这把壶早已不知所终,现在想来还总是遗憾。以前农村里,家家户户都用大茶壶泡茶,只喝开水的人非常少。夏天很多人家还会用粗陶大钵头整钵泡着喝凉茶。来了客人,就用茶碗从茶壶中筛一碗茶待客。特别尊贵的客人,才会当场现泡,茶叶放进去时再放一匙白糖,叫做“糖霜茶”,甚至有时会有点心,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最高规格的待客了。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们走路累了,渴了,随便到哪户人家讨碗茶水喝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家家户户大门敞开,并不设防。到山上干活的人,都随身带一个竹茶筒,满满地灌一筒茶带上。小孩子去上学,也用塑料小水壶背着一壶茶去。
我偶尔也和朋友们喝茶,但更多的时候,是学外婆的样子,每天早上给自己泡一杯茶,热热地喝下去。常听人说喝茶了胃不舒服,或者说睡不着,而我从小被茶滋养的肠胃和睡眠,都绝不会因为茶有一丝不适。微信上也有各种茶的泡法、喝法,我看过便忘,不论茶叶的世界如何精彩,我永远只是按着最简单原始的方式,取一把茶叶放进杯中冲泡好就直接喝。也许不够科学,忽略了茶汤的色和味,但这种“草根式”的喝茶,是我从小在乡村生活中便已被渗透到骨髓的喝法,无从改变,捧着大杯茶在手,会莫名地感觉踏实。甚至茶叶,我最喜欢的绿茶仍是种在自家菜园子里的,乡人叫做“老茶婆”的那种老叶子,因为老叶子甘香浓郁,苦涩中回味绵长,适合我这种被茶叶经年累月浸泡着的人。我老家那边从前没有大片的茶园,家家户户在自家菜地里种几棵茶树,一年到头喝的茶就有了。到了采茶时节,我会跟着妈妈去采茶,大人们边采茶边隔着地垄聊天,采回家后自己动手炒制,芳香扑鼻。我家的菜地在一片叫作“金钗里”的山上,茶树种得并不多,却也尽够一家人喝了。后来,外婆在85岁那年仙逝,就安葬在这片山上。清明冬至,我都会想:一生至爱茶的外婆,有大山里所有的茶香沁满她的白天黑夜,我挚爱的人不会太寂寞吧。
也喜欢那些真正对茶文化浸淫至透的人。比如张岱,《陶庵梦忆·闵老子茶》中说“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就一定要去寻访,坐了半夜冷板凳后终于喝上了茶,什么茶,何法制成,所用的泉水,入口即知。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这样的境界,一般人是绝不可企及的,“少为纨绔子弟”而将生活中的各种小细节都玩到极致的张岱,于茶上的这分功力,也算是登峰造极了。再比如《红楼梦》中,有非常多关于喝茶的场景描写,都必定要说清是什么茶,什么水,茶器的描述上也是细腻有加,《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里,妙玉给贾母上的老君眉是用“旧年蠲的雨水”冲泡,后来招待黛玉、宝钗、宝玉时用的又是五年前收的梅花雪,用鬼脸青的花瓮埋在地下的。这是孤高冷绝的妙玉的行事,也是真正低调的奢华,是属于贵族的生活方式。
喝茶,勾系着我儿时扎着两条小辫儿满院子奔跑嬉戏的陈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