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 峥
“到北海去”民国时期“新青年”的美育乌托邦
文 林 峥
民国之后,内城封闭的格局被打破,文化中心、商业中心都呈现由外城向内城转移的趋势。尤其是北海所处的以紫禁城为核心的内城中心地带,在昔日皇家禁苑、坛庙的基础上,开辟了各式公园、博物院,除北海外,还有中央公园(社稷坛)、和平公园(太庙)、景山、中南海、古物陈列所、故宫博物院等等,且公园内大多兼有图书馆、讲演厅、陈列所、音乐堂、体育场等文化设施,这片区域遂形成新式公共文化空间的集大成。同时,中国现代教育的最高学府、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北京大学也位于这一带。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曾于1919年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之际,发表《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一文,呼吁致力新文化者不要忽略美育,在文中勾勒其理想的美育乌托邦,应既有专门的美术教育学校,又在高等学府中设立相关的讲座与研究所;面向社会还有美术馆、博物院、展览会、剧院等设施;市中大道着意美化,并多设有公园,一切建筑陈设,事无巨细“都是从美术家的意匠构成”。而北海所处的地带,正是蔡元培这种美育乌托邦一个具体而微的实现,从而取代清时作为文化中心的宣南,成为北京新型的文化空间。
蔡元培掌校期间,除了身体力行推行其美育理念外,还为北大奠定了兼容并包的学风,因此这片区域除了北大正式的学生外,还汇聚了无数有志于新文化、新文学的青年,“他们被北大开放的校风、自由旁听的制度以及周边浓郁的文化氛围所吸引,游走于课堂、图书馆、街道和公寓之间,彼此联系,互通声息,构成了独特的文化生态,沙滩一带甚至有了北京‘拉丁区’的美名。”这些年轻人栖身于北大附近沙滩、北河沿一带大大小小的公寓中,如沙滩附近银闸胡同的公寓中居住着沈从文、黎锦明、陈炜谟、赵其文、陈翔鹤等,北河沿附近著名的汉园公寓中寄寓有张采真、焦菊隐、于赓虞、王鲁彦、顾千里、王三辛、蹇先艾、朱湘、刘梦苇、丁玲、胡也频等。正如沈从文晚年的回忆,“就中一部分是北大正式学生,一部分和我情形相近,受了点‘五四’影响,来到北京,为继续接受文学革命熏陶,引起了一点幻想童心,有所探索有所期待而来的。当时这种年轻人在红楼附近地区住下,比住在东西二斋的正规学生大致还多数倍。有短短时期就失望离开的,也有一住三年五载的,有的对于文学社团发生兴趣,有的始终是单干户。共同影响到三十年代中国新文学,各有不同成就……以红楼为中心,几十个大小公寓,所形成的活泼文化学术空气,不仅国内少有,即使在北京别的学校也希见”。这片区域遂成为青年学子的乌托邦。
由此可见,1920年代,随着“新文化”运动愈发深入,北海所在的内城中心区崛起为新文化的中心,而与此同时,五四运动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新青年”也已经成熟。由于同一区域的中央公园早已为上一代际的新文化人所占据,他们遂选择1925年新兴开放、且与自身气质相投的北海作为自己的领地。借用当时居于北河沿寓所的青年作家沈从文一篇自叙传小说的题目,“到北海去”成了这些青年学子的日常功课。
北海自辟为公园伊始,即对学生特别优待,规定学校及公益团体可以免票入园。加诸北海地处内城中心,交通便利,因此,自开放之后,组织前来参观的北京各大、中、小学校及教育机构便络绎不绝。如根据第一届北海公园事务报告书,1925至1926年间来北海参观的团体几乎全是学生,共六十一次,计有清华学校、国立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协和医科大学、孔德学校、崇实中学、北京艺文中学、慕贞学校、北京育英学校、北京基督教青年会等,约四十个团体,四千余人,其中甚至包括外省的学校。有些中小学校(以小学为主)还会组织学生在归来后写作北海游记,并挑选优秀作品刊登在校刊上。此外,北海公园内广设茶座、餐厅,环境幽雅,即便如董事会办公的画舫斋,只要董事会不需用时,皆可得租用,因此为青年学生团体的各种集会,提供了充裕的公共空间。如近在咫尺的北京大学,查《北京大学日刊》,北大各学生社团、组织常于北海濠濮间、五龙亭、漪澜堂等处举行茶会、联欢会等。
同时,青年学生、艺术家的气质、性情以及自我定位,也与北海最为相契。青年作家高长虹在《北海漫写》一文中以诗意的笔触描写、赞美北海:
平庸的游人们当然是最好到那平庸的中山公园去写意了!因为一切都是对的,所以三海留给诗人和艺术家以不少的清净。我在北海停了两点钟,没有看见五十个人,所以她做了我的最好的工作室了!荷花的芬芳,你试也夹在风中一息,吹送入我的文字中吧!(长虹周刊,1929年)
在高长虹看来,城南公园(先农坛)太低俗,中山公园太平庸,唯有三海充满了艺术气息,“留给诗人和艺术家以不少的清净”。北海游人越少,越清静,越能标榜自己品位的不俗:“我在北海停了两点钟,没有看见五十个人,所以她做了我的最好的工作室了!”这不是高长虹个别的见解,而是在当时的年轻人中颇具普遍性。如青年作家沈从文在自叙传小说《老实人》中,亦借主人公自宽君之口道:“人少一点则公园中所有的佳处全现出”,“在自宽君意思中,北海是越美,就因为人少!”且他一听到附近茶座的女学生表示不愿(或曰不屑)去中央公园那样人多的地方,立即引为同调。
一方面,北海越是少人问津,越是能凸显自我与众不同的格调,唯有自己能欣赏北海的佳处;而另一方面,寂寞的北海,正与孤芳自赏、自命不随波逐流的文学青年惺惺相惜,如同他们的精神镜像。他们欣赏北海的寂寞,同时也以这种寂寞自许。因此,青年学生、艺术家们喜欢在此阅读、创作、进行文学探讨和批评,北海诗意的审美氛围滋养着他们的灵感;而同时,他们的创作也进一步渲染了北海浪漫的艺术气息。
以沈从文为例,初到北京的湘西青年沈从文原本住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的酉西会馆,其表弟却很快为他重新找了沙滩附近银闸胡同的公寓,“用意是让我在新环境里多接近些文化和文化人,减少一点寂寞”。于是,沈从文搬到了这片新兴的新文化中心区。此处距离北海公园相当近,步行可及。沈从文有一篇小说就直接题为《到北海去》,作品发表于1925年8月25日,而北海公园同年8月1日才正式向公众开放,可见他对于北海高度的关注和兴趣。在另一篇自叙传小说《老实人》中,自叙传主人公自宽君的爱好便是“每日到北海去溜”,作者让自宽君的脚步追随邂逅的女学生,从琼岛——五龙亭——九龙碑——静心斋——濠濮间——船坞——白塔,勾勒出一条烂熟于心的游览路线。
北海为沈从文这样的初学写作者提供了构思和阅读的场所。《老实人》谈到自宽君“有时他却一个人坐到众人来去的大土路旁木凳上,就看着这来去的男女为乐。每一个男女全能给他以一种幻想,从装饰同年龄貌上,感出这人回到家中时节的情形,且胡猜测日常命运所给这人的工作是一些什么”。这其实也是作者切身的经验之谈,沈从文素有“看人”的喜好,在公园中这样观察往来的游客,可以激发构思的灵感,搜集写作的素材,“把每一类人每一个人的生活,收缩到心头,在这观察所及的生活上加以同情与注意”,以之作为自己的“日常工作”,是作家进行自我训练的有效手段。
民国时期的北海公园
去北海,除了看人以外,“还有一件事,自宽君,看人还不是理由,他是去看书”。“北海的图书馆阅览室中,每天照例有一个坐位上有近乎‘革命家式’的平常人物,便是自宽君。”此“北海的图书馆阅览室”,即为1926年落成的北京图书馆,沈从文此文作于1927年,从叙述中对于图书馆之书刊种类、作息时间的熟稔程度看来,作者早已是北京图书馆的常客了。公共图书馆对于沈从文自身的人生轨迹具有重要意义。据他自己回忆,到京后最初住在酉西会馆的那段时期内,他由于报考大学失败,不再作升学打算,代以每日到京师图书馆分馆去看书自学,许多新旧杂书都是在这阶段读到的。而迁到沙滩一带的公寓后,想必沈从文也是同小说的自叙传主人公一样,每日到藏书更为丰富、也更为权威的北京图书馆报到。这种习惯即使到他成名后也未曾改变,巴金在回忆沈从文时就谈到:“北京图书馆和北海公园都在附近,我们经常去这两处。”这种在公共图书馆涵泳、自学的经历,为沈从文这样一个来自湘西边城、不曾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边缘知识分子”,日后成长为知名的新文学作家,打下了最初的基础。
待到1930年代,已成为京派文坛领袖的沈从文执掌《大公报·文艺副刊》,亦不忘再续与北海的因缘,定期邀请在《文艺副刊》上崭露头角的新秀作者们到北海公园的漪澜堂和五龙亭,或是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聚会。如曾经的文学青年严文井晚年时回忆:“从文先生大约每隔一两个月就要邀约这批年轻人在北海或中山公园聚集一次,喝茶并交谈。用今天的话,也可以说是开座谈会。不过每次座谈都没有主席和议题。如果说有一个核心人物,那就是从文先生。”
沈从文曾经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深受北海及其周边美育氛围的惠泽;而当他主持京派文坛之时,又不遗余力地发掘、提携新人。北海遂成为沈从文延续新文学代际之间的薪火、扶植青年作家的基地。
而与沈从文同时期的另一位青年作家蹇先艾,更是与北海,尤其是北海的图书馆结有深厚的渊源。蹇先艾由于叔父蹇念益的关系,早在北海正式开放为公园之前,即能自由出入松坡图书馆。他经常利用节假日去松坡图书馆看望叔父,同时借阅图书,从中汲取养分。因此,早在1923年10 月2日,北海公园远未开放,甚至连松坡图书馆都还没有正式成立之前,蹇先艾便于松坡图书馆作诗《北海夜游》,发表在《晨报副镌·文学旬刊》。全诗分三节,渲染北海秋夜一种神秘、诗意的气氛,在这样的氛围中,有一个孤独的“我”绕水滨彳亍独行,独自体悟自然的真谛:“我感触一切的空洞虚伪/愿携手与此自然之神。”蹇先艾彼时虽是新诗的初学者,《北海夜游》却已崭露其后所探索的新格律诗的面目。
蹇先艾大学毕业之后,更是在北海快雪堂的松坡图书馆工作长达近十年的时间。据他自己回忆:
我看见春花怒发,春水绿波;我听见各种鸟类的歌喉的婉啭,知了不断的长吟,秋虫在古宫殿的石砌中,草堆里唧唧的悲鸣,他们好像凭吊着琼楼玉宇的荒凉;我有时和几个朋友泛着小舟,从五龙亭出发,用船桨拍打着残荷,经过“琼岛春阴”,往金鳌玉桥下穿过,又缓缓地归来,只听见一船的轻碎的笑声与咿哑的桨声。冬天来到,我很喜欢孤独地踏过冰海,跨上白塔去俯瞰负雪的古城,故宫的红墙黄瓦,迤逦的西山,都换上了银装。雪慢慢的溶化了,紫禁城的朱垣,松柏的青苍,琉璃屋顶的澄黄,和东一片西一片的皓雪交映着,更觉得眩目动心。我以前对于自然是比较淡漠的,从那个时期起,才开始知道自然的伟大,才开始领略自然的伟大!(蹇先艾,忆松坡图书馆,创作月刊,1942年)
北海能令诗人和作家领略自然的美,达到精神净化的作用,正如高长虹亦在《北海漫写》中写道:“在那有树木和水的地方,风吹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就像是风吹过水和树木的身边,也像是水和树木吹过我们的身边。这种感觉,不但凉爽,而且润洁,的确像是女性的陶融,自然是一个最美的女子,而美的女子也是自然!”
北海公园
文学青年们除了在北海汲取知识和灵感外,也可以直接在北海进行文学创作和批评。蹇先艾的好友,另一位青年诗人朱湘也喜欢在北海创作。朱湘在其名篇《北海纪游》开篇即提到自己打算去北海作完《洛神》:“九日下午,去北海,想在那里作完我的《洛神》,呈给一位不认识的女郎,路上遇到刘兄梦苇,我就变更计划,邀他一同去逛一天北海。”那个时候早夭的诗人刘梦苇还健在。于是朱湘与刘梦苇一边游北海,一边畅谈对于新诗的主张和见解,他们在濠濮间对话,在槐路上漫步,在雨中泛舟,在漪澜堂用点心,在琉璃牌楼下听雨,北海的美景、诗意完美地与新诗批评融合在一起。因此,《北海纪游》既是一篇书写北海的优美游记,又被公认为朱湘早期诗论的代表作,以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甚至不乏激进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充满鲜活恣肆的生命力与创造性的新诗主张。北海富有诗意的情致,似乎更能触动诗人的灵感和诗性,这篇新诗批评的经典之作,正是因北海才得以完成。由此可见,北海在象征层面的美学意蕴,与新诗的精神内质,具有某种一致性。
在富有诗情的环境中谈论诗,的确是相得益彰的风雅之举,尤其是雨中划船的情致与檐下听雨的趣味,被朱湘以诗人的笔致娓娓道来,委实饶有意味。于是诗人在泛舟北海之时引逗了诗意的灵感,作《棹歌》一首,分“水心”、“岸侧”、“风朝”、“雨天”、“春波”、“夏荷”、“秋月”、“冬雪”各节,每节皆以“仰身呀浆落水中,对长空;俯首呀双桨如翼,鸟凭风”总起,以严整对仗的格律,描摹不同情境下北海泛舟的种种情致。朱湘将《棹歌》全诗录于《北海纪游》中,这是他对于新格律诗的尝试,与其作于同时期的代表作《采莲曲》在格式、情致上非常相似。《棹歌》,尤其是《采莲曲》,都富有代表性地体现了朱湘对于新格律诗“音乐美”的追求。朱湘在《北海纪游》中曾讨论新诗与音乐的关系,认为“文学与音乐的关系,我国古代与在西方都是好的抒情诗差不多都已谱入了音乐,成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新诗则尚未得到音乐上的人材来在这方面致力”。因此,当好友蹇先艾将其北大法学院同学闻国新专门为《采莲曲》创作的曲谱带给朱湘的时候,朱湘会那么高兴,这相当于对他诗歌理念的一种实践。朱湘请蹇先艾代为向闻国新转达谢意,并表示:“要是我们能找几个年轻人来合唱一下《采莲曲》,那就太有意思了。”于是当蹇先艾将朱湘的意思转告之后,有一天,闻国新果然带了几个女孩子来找蹇先艾,一同约了朱湘到北海去划船。有趣的是,当朱湘等人设想吟唱《采莲曲》时,北海再一次成为了诗人的不二之选,北海在诗人心中所代表的诗学意象和美学符号,由此可窥得一般。
实际上,朱湘与刘梦苇在北海探讨新诗创作的问题,以及与蹇先艾在北海泛舟吟唱《采莲曲》都并非个案,而是当时他们一班探索新格律诗的青年诗人的生活常态。这一群具有相近美学追求的文学青年,闻一多、刘梦苇、朱湘、蹇先艾、饶孟侃、于赓虞、朱大等人,除了时任教授的闻一多外,大多住在北河沿附近的公寓中。他们都不满于当时粗制滥造的诗风,都希望在新诗的形式与格律上作些有益的试验。暑假里,他们常在北海濠濮间聚会,有时也在刘梦苇、闻一多的寓所中,切磋诗艺,讨论作品。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有了新格律诗派与《晨报诗镌》的诞生。经他们商议,由蹇先艾与闻一多出面,与当时主编《晨报副刊》的徐志摩交涉(蹇先艾正是由于松坡图书馆的因缘而与徐志摩相识),《诗刊》遂于1926年4月1日作为《晨报》的副刊面世,徐志摩亲自撰写发刊词并担任主要的编辑工作。《诗刊》是这一群青年诗人探索新诗变革的阵地,正如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的评价:“他们要‘创格’、要发见‘新格式与新音节’……他们真研究,真实验;每周有诗会,或讨论,或诵读。梁实秋氏说,‘这是第一次一伙人聚集起来诚心诚意的试验作新诗。’虽然只出了十一号,留下的影响却很大。”而北海对于《晨报诗镌》的诞生以及新格律诗的建设,也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一份作用。
由上可见,北海公园与以“新青年”为主体的“新文学”存在相互建构的关系,一方面,北海赋予了文学青年养分、灵感和构思、书写、批评文学的空间;另一方面,他们的文学活动和书写也帮助建构了北海乌托邦的意象。
作者系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