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组不相关的随机事件

2015-08-07 12:46李东文
长江文艺 2015年8期
关键词:三婶赵伟小芳

李东文

一  生蚝

1

艾琳和惠兰被各自的男朋友接走后,我和三叔去吃消夜。生蚝一打,三丝米粉、回锅肉一碟,青菜、鱼片粥等若干,很家常,也很滋补。三叔偏爱生蚝,说补肾。

好的生蚝去壳后刮一刀清除杂质,无需用水清洗,直接放炭火上烤,至半熟,放蒜泥、辣椒等味料,再烤至味道四溢、汁液流淌即可。随三叔一块吃生蚝的次数多了后,我对生蚝也产生了一点感情,一段时间吃不上,也会像三叔那样贱贱地想念,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接受烤生蚝时的味道。对于一个鼻子过敏的人来说,这个味道是非常严重的空气污染,有人在街头烤生蚝,我在街尾就能闻得到并且无法抑制地不停地打喷嚏。

总是这样,喝了酒后三叔的话特别多,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诉说生活不容易,感情繁复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三叔家里的事我略知一二。他的岳父,一位退役多年的老军人,记性时好时差,好时站如松、坐如钟,差时如失去嗅觉的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当然,他讲得最多的是感情,抱怨老婆凶狠,抱怨她做的饭菜如何难以下咽,他常怀疑自己娶的是梁山好汉而不是一位现代女性。他旺盛的性激素催促他不停地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令人遗憾的是,他的女朋友们全都是唯利是图的物质女子。我是个没多少同情心的人,每次被迫听他讲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都有些不以为然,认为那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据我观察,三叔清醒的时候挺满足于现状的,他的抑郁,全都是酒精作祟,人们常讲的痛并快乐着,大概就是他的这种状态了。人性本贱,回头无岸,一眼望不到头的是风和浪。

三婶打电话来提醒三叔,现在已是夜深,三叔嗯嗯啊啊了几声后把手机塞我手中,我使劲咽下嘴中的生蚝用听起来很假的声音说:“美女晚上好,我们在吃消夜,您放心好了,他跟我在一起很安全,没有别的美女……”

以往,我这样讲了后会听到三婶说:“别搞到三更半夜的,快吃完回家!”但今天三婶换了个说法:“晓冬你怎么总是这么傻,你天天给他打掩护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一愣之下按了手机的免提,三婶继续在电话里咆哮:“你以为我不知道他那点烂事?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们那点小把戏?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跟你一起坏事没少干!”

连旁边桌的人都笑了起来,三叔脸红红地掐断了电话,让服务员再上酒,嘴里嘟嘟哝哝:“妈的个巴的,老子今天非把自己放倒不可,老子要让你知道老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叔是个需要很多疼爱的男人,三婶这么吼,给他带来了严重的伤害。他只比我大几岁,是村里同族,按辈份是我的三叔,一丁点的血缘关系拉近了我们的关系,不仅在一起厮混,还合作做小买卖。三叔的工作单位挺好的,能接触到不同的人群,了解不少行情,知道赚钱的门路,大家也挺给他面子;但同时也因为工作的关系,有些钱三叔不方便出面赚,于是我在他的授意下开了间小公司。自几年前,三叔仕途失意后彻底死了升迁的心,下死力气搞好方方面面的人际关系,用谁也抓不住把柄的合法方式赚了不少钱,顺带让我也过上了好日子。

我的公司小,钓鱼一样,业务时有时无,平时除了陪着三叔应酬一下我们所谓的客户外,我就在公司里喝茶睡觉,所以我闲得蛋疼。如果我是个女的,我会利用空闲的时间织织毛衣整整十字绣什么的,但我偏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没什么爱好的傻男人,没有一技之长,也没个兴趣爱好什么的,连种花养鱼这类小情调都没有,所以我只好没完没了地在网上看电影电视解闷。

所谓的影视作品就是一群俊男美女,或老或少,无一例外地与观众互动意淫,这样的东西看多了后,我也变成了一个性欲旺盛但无处发泄的苦逼男。每次陪三叔吃消夜,我都试图阻止他点烤生蚝,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生蚝,生蚝,真的不错呢,每次吃完后我都以为自己是一条正在发情的公狗。

办公室恰到好处地摆着几盆兰花,不是这个品种就是那个品种,三叔弄的。在我们这间小公司,表面上看我负责的是全面的工作,三叔负责办公环境的绿化,而事实上,我只是个打工的。

像三叔这种有点小权的中层干部在社会上很吃得开,是强势的,很不幸地,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娶了个门当户对、比他还强势的老婆。在三叔家,经过三婶多年的努力,已经成功地实施了军事化的管理模式,他们的儿子,我名义上的堂弟,一位正在读寄宿学校的小学生,小小年纪,已经是站如松、坐如钟,像他的妈妈,更像他的外公年轻的时候。

这天晚上,三叔的心情其实很糟糕,刚才在KTV就已经喝高,吐空了肚子,所以才拉着我在这大半夜的继续吃消夜。艾琳不该用这么不留情面的方式和我亲爱的三叔结束长达三年的地下恋爱关系的,实在是太不留情面了。

正如三叔所期待的那样,他醉得不成体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家。因为在不久之前三婶在电话里对我的咆哮,我打算三婶一把门拉开我就走,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帮她安置好三叔后坐下来喝口水什么的。但事与愿违,三婶刚把门拉开,扶着门框的三叔就像坍塌的危墙一样扑向他的老婆。

把三叔从门口搬到他书房的那么一点路,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醉得太过的人已经不是人,是一摊烂泥巴,扶都扶不起。每次喝高了,三叔都被安排在书房过夜,迷恋兰花幽香的三婶闻不得醉酒者身上的味道,她说那是死亡的味道。我其实也喝了不少,一再折腾后累得直喘气,大脑两侧突突突地跳得痛,眼睛莫名其妙地朝外凸,而且还口渴得要死。我去厨房倒水喝。他们是我在这个城市中最亲近的人,我熟悉他们家一如熟悉自己的家。

好想在这里睡一觉再回家,太累太累,脑袋昏昏沉沉,抬脚的力气都没了。

就在我准备告辞的时候,三婶端着两杯红色的酒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喝,但三婶站得直直地端着杯子挡在我面前。三婶说三叔每次夜归,她都会开红酒,第一瓶喝完三叔还未回家她开始打电话关怀,打完电话开第二瓶……她的酒量在短短几年内突飞猛进。他们家什么都不缺,包括各种各样的酒。

2

父母亲自把他们相中了的儿媳妇送过来给我检验。这位女孩也在我们这个城市打工。在乡亲的眼里,我的条件是很好的,有一间公司,是老板,高大结实,一副吃苦耐劳、憨厚老实的讨好模样。那女孩在我面前低眉顺眼,很温顺的样子,父母说这样的女孩贤惠。

我姐姐的女儿都读小学了,作为家里的独子,我还单着,母亲说父亲做梦都喊着要抱孙子。我该怎样才能把父母哄回老家呢?都什么年代了,还想包办婚姻!

三叔夫妇请我父母吃大餐,大哥大嫂地把我父母喊得舒舒服服的。我们用方言激烈地交谈着,三婶听不懂,就专门给老头老太太夹菜,斟茶递水,像佣人那么殷勤。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三叔拍着胸膛说我的婚事包在他身上。母亲说她喜欢三婶那样的。三叔大笑着说,不行,不行,他三婶不行,晓冬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更好的。三婶在台下踢了我一脚。

快吃完时,三叔接了个电话,说领导有急事召见,匆忙埋完单就打车走了,叮嘱三婶开车送我们回家。

和父母刚回到家中,我的电话响了一下。

喝水。

真渴。

饭店的食物都千篇一律,味道鲜美,但用太多味精,我每次在外面就餐后都要不停地喝水。

我跟父母说要回公司取个文件。妈妈说都这么晚了,明天再取吧,反正你是老板,又没人管你。我说,正因为自己是老板才更着急,如果因懒惰令生意亏本,是肉被切下来的感觉。

下楼,看到三婶的车还在原地。果然。

3

下午四点,我去三叔单位交一份单标的标书,完事后去他办公室喝茶,他当着我的面跟三婶通电话,说晚上带我见客,不回家吃饭。我在旁边故作亲热地问候了我亲爱的三婶。

放下电话后,三叔说:“我有个会马上要开,你先回去吧。”

“我还想请你吃晚饭呢。”我说。说完后觉得自己很虚伪。

三叔朝我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

他的眉头紧锁,有心事的样子,难道他开会要讨论重大的事情么?

我这天的晚餐,是三婶在下班的路上给打包过来的。两盒饭,两盒菜,两块蚝仔烙,两碗汤,两双一次性筷子,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很吉利。

打开饭盒准备开动的时候,三婶接到一个电话。她儿子的班主任打来的,说她儿子的体温偏高。她把饭盒重新合上,对我说:“我不吃了,你也过会再吃吧。”

说完开始脱衣服。

我说:“你不去接儿子看病?”

“晚去十分钟关系不大。”她说。

二   补休

1

唐琪从幼儿园接儿子翔翔回到家中时,赵伟戴着耳机在书房玩游戏,等她做完饭后,发现赵伟正坐在电脑前流泪。电脑开着但已黑屏,也不知他这么安静地哭了多久。唐琪一看这架势就冒火,但不想翔翔看到他爸爸的脆弱,就压下脾气,放轻脚步走过去。翔翔已经读大班,懂点事了。赵伟像背后有眼似的,唐琪刚走近,他的身体一扭就熊抱了过来。赵伟的泪水碰到唐琪前是涓涓细流,碰到后变成了瀑布。唐琪的前襟顷刻被打湿。

就这么抱了会儿,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书房,唐琪回房间换衣服,赵伟去饭厅,都装成没事人似的。晚饭的效率很高,一家三口在习惯性的沉默中飞速把各自的饭吃完,像在完成一项急切的任务。他们家吃饭挺有特色,像外国人那样分饭分菜,各吃各的,很干脆。饭后唐琪洗碗,翔翔回自己的房间写作业,赵伟回到电脑前继续悲伤。

赵伟是个水做的男人,长相出众,泪腺发达,驾照考不过哭,被老总骂几句哭,与老婆顶几句嘴哭,如果生在台湾,应该能成为琼瑶阿姨的悲情男主角。今天,他们部门主管调走,空降一位新主管,而不是像事先的小道消息传的那样,他这个做了多年绿叶的副手被扶正。

这件事,早在唐琪的预料之中。若不是托家公的福,赵伟连工作都可能保不住,更别说什么副主管正主管了。现在,家公退居了二线,竞争这么激烈的单位,人家还保留绣花枕头赵伟的职位、待遇什么的,算是给家公留了几分颜面。

福厚者赵伟,在家有唐琪照顾,在外有家公照应,温室里的小嫩草,虽然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但仍少不更事,每天除去上班闲坐、品茶,就是在家里养花弄草。家里的兰花倒是养得好,这不,墨兰开了,暗香若隐若现,有如仙境。在老父亲退休前,赵伟以为他安静地坐着地球的公转就会把他带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多年的被溺爱、被呵护令他以为自己是钻石,而不是别人眼中那块不会发光的石头。

唐琪好不容易洗完碗,进洗手间用毛巾抹下满是油烟的脸。进沐浴间取洗面奶时不小心碰到淋浴的水龙头,凉水“沙”的一声劈头盖脸喷下,唐琪条件反射向后闪,一头撞在玻璃挡板上,“嗡”的一声巨响。唐琪蒙了,眼冒金星,迷糊心乱,天昏地暗,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挂在镜前的吊兰应景似的跌下,发出一声闷响,撒了一地的泥沙。

从洗手间回卧室经过书房门口时,赵伟很大声地叫住了唐琪:“琪琪对不起,刚才我太脆弱了,不过你放心,以后不会这样了。”

这样的话,唐琪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再听已是心生厌恶,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口等赵伟把话说完。

“从明天起,我要积极一点。比如早点去上班,不迟到,不早退。他们说新领导很看重出勤率……”他说得投入,没有发现唐琪的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

2

唐琪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发呆。

何明发来短信:谢谢你帮的忙,明天我补休,想请你吃午饭,肯赏脸吗?

唐琪回:明天忙。

何明:强烈地想请你午餐。

唐琪刚吃下安定准备睡觉,受药物的影响,情绪低落,智力水平下降,已无力判断明日的太阳是否仍能从东边升起,继续回:真忙。她全身疲乏,半死半活地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过了好一会又想起,花店老板何来的补休?

何明偶尔会到家里来喝茶、下棋,或与赵伟探讨养花,送点花过来,或把赵伟养坏了的花搬回店里整治挽救。前些天,他儿子在学校闹出了点动静,唐琪出面调停,把事情压了下去。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唐琪似乎睡了很久,却突然惊醒。一直以来,唐琪对翔翔的声音都很敏感,这次也不例外,“妈妈,我肚子痛……”窗外些许寂寥的星光把房间照得影影绰绰,翔翔捂着肚子站在床前。

不敢乱给翔翔吃药,只在他肚子上抹点双飞人。没有用,还是痛。凌晨一点。要上医院。唐琪推醒赵伟,赵伟说:“搞什么搞,你不知道我明天要早些去上班吗?”

半小时后,唐琪给翔翔挂好了急诊号,上面写着“深夜号:001”。

明明是001号,但等了半小时还未见叫号,去问护士,护士说现在看的是晚诊的号,还有二十多位,然后上半夜诊的号还有四十位……唐琪差点没晕过去,如果不是吃了安定头脑浑浊,保不准就去找医生理论了。

唐琪在心里骂,第一人民医院,多么不负责任的医院!六七十人在等着,那么大的急诊科只有一位医生在慢条斯理地问诊。不是急病哪个大半夜的往医院跑?怎么能只安排一位医生值班?这样的节奏,死在急诊科门口发臭了还要等三天才会有人张罗搬你进太平间。

唐琪没了主张,打电话给赵伟,打不通,手机关机了,打家里的座机,通了半天没人听。

翔翔偎在唐琪的怀里,身体微微地发抖。唐琪既心疼又愤怒,搓热了手掌在儿子的肚子上来回揉。她焦虑得大脑突突地跳,头骨像要破壳而出。

旁边的中年男人好心提醒唐琪,如果孩子难受得不行,可以退了号去第二人民医院,那里人少医生多。

唐琪心想对啊,干吗总在这里耗着?

一小时后,唐琪带着翔翔从第二人民医院出来,右手拿着医生开的药,左手牵着儿子,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到了地上。翔翔是急性肠炎,吃药后没刚才痛了,说很困,一边走路一边睡觉。

3

回家后眯了会天就亮了,唐琪把翔翔送去爷爷奶奶家后去上班。自从翔翔读了幼儿园,在爷爷奶奶那里待的时间比在家里还要多,唐琪忙,赵伟懒,翔翔总有借口被留在爷爷奶奶那里。

虽然去上班了,但唐琪的精神很差,做不了事,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她跟领导申请了半天补休。

本打算回家休息的,但鬼使神差,她去了花店找何明共进午餐。

三   毕业季

1

早读课的时候何娟娟目光迟缓,表情僵硬,到了中午,她走上教学校的天台,打算跳楼。邻桌马崎骏尾随跟踪,及时通知了唐琪,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一直以来,唐琪都不怎样喜欢外号二马或马二的马崎骏,觉得他太幼稚,太单纯,虽然已经读到高三,但性情还像初中生。自小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成长起来的唐琪看不上这种温室里的花朵。但这次,马崎骏的冷静与机智令唐琪大跌眼镜,事后,她真心实意地表扬了这位小朋友。马崎骏谦虚地说:“这没什么,我妈妈有些心理学上的书,我无聊的时候就看着玩,学到了点儿东西,我留意何娟娟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的不对劲实在是太明显了。”

“你妈妈是搞心理学的?”

“我妈妈是警察,我爸爸是医学院的教授。”

家学渊源,深藏不露,唐琪想,倒是小瞧这孩子了。

作为班主任,唐琪被警察和各级领导反复问话,身心俱疲,恨不得自己也去跳楼了事。

一年多前,唐琪就发觉,这位名为何娟娟的秀气学生的脾气时好时坏,情绪很不稳定,任课老师都反映她在上课时走神,在唐琪上语文课时她曾经莫名其妙地泪如泉涌。唐琪跟她谈心,她低头不语,满脸都是不耐烦,去找她父母了解情况,也不甚了了。她父母都是国企里中规中矩的老员工,脾气温和,为人善良,对女儿也没有太大的期待,更没给她施加什么压力,实在看不出她的压抑从何而来。

这次大爆发后,何娟娟终于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两年前,她爷爷趁父母不在家迷奸了她,之后利用小恩小惠外加威逼恐吓,一再占有孙女。寒假的时候,出于羞耻,何娟娟独自前往医院做了人流……

警方介入,但爷爷一口否认所有的控罪。他所谓的罪行,都是孙女的一面之词;事隔太久,又无蓄意保留证据。

爷爷被扫地出门,何娟娟入住精神病院,一个家庭四分五裂。

唐琪跟男朋友小张讲完这些后,加了句:“杂种和禽兽数不胜数,但你不得不承认,性这个东西,很神奇,既美好又邪恶。”

学生们从高二升到高三后,唐琪的工作量明显增加了许多。说是五点半下班,但几乎每天都要到七点后才能离开学校,总有这样那样的小破事在下班后要她去处理,总有没完没了的模拟试卷等着她批改,总有学生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还好她的儿子读的是寄宿学校,她老公也理解她肩上的重担,她可以安心地工作,有时候还假借工作繁忙这个理由偷偷跑去跟情人张晓冬私会。

“马崎骏,这名字听起来真是别扭。一个名字中有两个马字,二马,马二,怎么看都不舒服。”张晓冬说。

唐琪说:“我觉得挺好的,优雅大方,还能直白地向偶像致敬。他说是他爸爸给起的名,因为他爸爸超级喜欢宫崎骏。”

“还好他爸爸不是最喜欢《百年孤独》,要不然会把儿子叫做马尔克思,他们都姓马。”

唐琪翻了个白眼说:“你真无聊。”

“小日本有什么好喜欢的,马崎骏他爸才是真正无聊的人。”

唐琪说:“二马挺好的,马二也很不错,成双成对,对称是一种美,你看我们的眼睛,是一对,手脚、耳朵,一对,甚至连内脏,也是一对一对,比如肺分左右肺,肾也有两个……”

她还想说下去,但嘴巴被张晓冬堵住了。

2

经过了何娟娟的事情后,唐琪和马崎骏的关系变好了,成了忘年交。

人是一种神奇的生物,每个个体所都蕴涵着无限的潜能。自从跟唐琪的关系拉近后,马崎骏学习更有劲头了,最近几次模拟考试都是全班最高分,最新一次甚至考了全级第一。

就在公布了模拟考试成绩的那一天,马崎骏放学后来找唐琪,告诉她,何娟娟自杀了。何娟娟退学后时疯时清醒,疯的时候大喊大叫,把家里的床单和窗帘什么撕得稀巴烂,清醒的时候割腕跳楼,家里实在没办法,把她送去精神病院……但是她最后,还是跳楼死了。

马崎骏知道这些是因为他妈妈正好是经手这个案件的警察。

唐琪叮嘱他,不要让这个消息扩散,以免影响同学们复习。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几天后,全班乃至全校,都知道了这件事的始末。消息的出处无从考究,但肯定不是马崎骏。

为安抚悲伤的学生,唐琪召开了一次主题班会。学生们自觉组织,准备在某一个夜晚,在操场点蜡烛为何娟娟祈福。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同学们再度投入到紧张的高考复习中。

3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马崎骏的父母,马教授和刘警官来到学校找校长和唐琪。马教授带的一位研究生,因为学业和品德方面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医学院的领导与马教授一致通过不予其毕业并将其逐出校园。这位坏学生多次到学校闹事未果,扬言报复,具体说到马教授夺去他最重要的东西他也将夺走马教授生命中最宝贵的。马教授生命中最宝贵的就是他的儿子马崎骏。

因为上次与张晓东讨论过马尔克思,所以唐琪听完这些后,心里冒出老马一篇著名的小说:《一件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高中是封闭式管理,闲人免进,学生大多数是寄宿,只有周末才回家。而周末的时候,是刘警官或者马教授开车来接马崎骏,所以坏学生下手的机会并不多。马教授夫妇此次前来,是先跟学校通下气,以防万一。

马教授夫妇离开后,校长马上把保卫科长找来商量。虽然各方面的准备工作都做了,马崎骏的妈妈也出动了关系加强了学校周围的安保工作,但唐琪还是有种忧心忡忡的感觉。

一连很多天都是平安无事,但大家都不敢放松警惕,毕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五一过后,天气变得很热,教室里的风扇整天都是嗡嗡地开着。

眼看就要高考了。

一个炎夜的夜晚,晚自修后,同们们举着点燃的蜡烛到操场为他们同学何娟娟祈福。

五月底的星期五,中午,吃过午饭后,马崎骏和同学到校门口的冷饮店买雪糕。雪糕店旁,推着小车卖牛杂的流动小贩闪身而出,挡在马崎骏面前,连刺两刀,分别刺中了马崎骏的两个肾,分毫不差。

四   按摩

1

为了躲开下班高峰期,赵伟提前了二十分钟下班。大领导都不在,他可以随意些,反正周五了,犯点小错,同事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后都不会记得的。

回到小区,正在倒车时接到唐琪的电话:“别回家吃饭了,去火红红吧,儿子说想吃川菜。”

翔翔寄宿,每周五晚上回家。

赵伟最近几天上火,听到火红红几个字嘴角就开始冒烟,更别说吃了,随口说:“正准备打电话跟你讲,我今天要加班,不回家吃饭,领导来检查工作,刚散会,估计还要多陪一会儿。”

这几年,经历过大起大落后,赵伟换了个人似的从儿童直接进化成为中年人,从听到粗俗的话都脸红发展成为谎话张嘴就有的境界。

旁人都看到了他的变化,但他本人不自知。

都已经回到家楼下了,不回家吃饭,去哪里好?赵伟站在楼下想了想,折身去兴旺盲人按摩店。

赵伟还站在门外就闻到一阵浓郁的饭菜香,诱人得很,口水流了一地。今天上班大领导都不在,没王法,他喝了一下午的茶,早就饿了。真要命,他们煲了他最喜欢的蚝干萝卜汤,香死了,真想讨一碗喝。

儿子寄宿,唐琪工作忙,家里开伙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就算哪天他们都在家,也是随便煮碗挂面,或者打电话叫外卖了事。就连家里的饮水机也因为大家在家的时间太少而被放弃了,现在他们家喝的是750亳升的瓶装矿泉水,从超市里一箱箱往家里搬。

虽然,唐琪的厨艺非常糟糕,但再糟糕,也总比吃挂面和外卖强,只是,她不肯动手,赵伟自己也不肯屈就,所以没办法,只好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赵伟时常跟知己讲,他的日子过得跟钢铁似的,甲乙丙丁,干脆利索,没有一点柔情。

很是怀念母亲的手艺,但母亲那里也是回不去的了,自从父亲中风后,母亲照顾中风的父亲已经累得够呛,实在是不忍心让她再添操劳。翔翔读幼儿园的时候都是父母负责接送,他们夫妻下班后先去二老家里,晚饭后才带着翔翔一起回家的。那个时候,他们的家是用来睡觉的。翔翔快读小学时,父亲中风,赵伟和唐琪商量一下,就把他送去读私立的寄宿学校。私立学校,一年无非是几万元学费,他们出得起,他们出不起的是时间。

赵伟这几年脱胎换骨,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官二代,而是他们单位一位实权派中层干部。人么,总是会成长的。

2

还是像以往那样,赵伟点了小芳的钟。

关上房门,外面残留的饭菜香味没那么浓了,可以安心享受被按摩的乐趣。趴在窄窄的按摩床上,空调正面吹到腰眼上很不舒服。赵伟刚说要把空调调一下,小芳马上就从他头顶的方向大踏步走到床尾,一脚踩在凳子上把空调的风口推了上去。赵伟说,这事应该我来做,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小芳说没事,习惯了。

小芳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一脚把赵伟的鞋子踢飞了。她是个盲人。

赵伟找小芳按摩有两三年了。兴旺店所有盲人都试过后锁定了小芳不再换。小芳的手掌绵软但指力惊人,更重要的是,她很有悟性和耐性。

小芳说,下周她就不在这里做了。

“回去生孩子吗?”赵伟问。因为熟悉,讲话就没了分寸。小芳说:“孩子好几岁了,在老家,爷爷奶奶带着。”

小芳老公也是兴旺店的,白净斯文的一位盲人。他们看上去很年轻,没想到孩子都好几岁了。小芳说盲人太寂寞,大多数都是早早就结婚了。

“小孩……”赵伟想问小孩的眼睛怎样,但问不出口。

“是个男孩,眼睛没有事。我和老公都是因为事故才盲的,不会遗传。”小芳说。

他们准备去东莞顶一间小按摩店做,夫妻档,自己做老板。“给人家打工,提成太少了。”小芳说:“而且,这里住得太差,阁楼上好闷,都是木板做隔墙,夜里翻个身都被别人听得到。盲人眼睛看不见耳朵好,都住在一起很不方便。”

夫妻俩都是盲人,要怎样才能相互照顾?照看生意,起居饮食,真的能自理?赵伟不免替小芳担心。

“没有事,”小芳说,“这么多年,我们习惯了,能照顾自己的。”

赵伟怕自己讲话太深伤了小芳的自尊,就补充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个人,又要给客人按摩,又要搞卫生,买菜做饭……还要收钱登记什么的,你们忙得过来吗?”

小芳说:“万一忙不过来,就让老家来个人帮忙了,没有事的,都是小事情。”

然后小芳又说他们刚从老家过来的时候是在东莞打工,在一间很大的按摩店,伙食住宿都不错。但宿舍和店面不在一起,隔着一条街,客人来了,用对讲机喊他们过去,负责带他们过去的人太操蛋,经常偷懒,所以他们时不时地要自己横穿马路去上钟,很危险。有位工友出事后,他们夫妻俩就离开了。小芳说:“让车撞了,撞死我们中的一个,剩下的一个好可怜的。撞死也就算了,万一撞残了手脚,撞断了腰,再也走不了路了,不是更可怜吗?眼睛看不见,腿也走不了,手也用不上,要死都不知要怎样才死得去……”

小芳讲到最煽情的地方,赵伟的电话响了,有想巴结他的下属打电话来约他一会儿去水疗馆玩,赵伟想也不想就说今天是周末,儿子回家,家庭日,不外出。

狗屁的家庭日,回到家他也是关起门在书房看电影,儿子老婆,吵吵闹闹,看着都烦躁。但是人就是这样了,不是拒绝这个就是那个,不是拒绝这样就是那样,在家的时候用同事和工作做借口,在同事面前用家人做挡箭牌。

说实在的,赵伟是怕与老婆在一起了,儿子在家的时候更怕。他老婆这辈子只做过一份工作,那就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在老婆的眼里,儿子是不懂事但到了叛逆期的小学生,他是到了青春期随时发情的高中生,父子俩同时处在需要严加管束的阶段。

3

从兴旺店出来,赵伟走进一间兰州拉面馆。他一边吃面一边打电话:“晓冬,是我,三叔,有空出来坐坐吗?我请你洗脚。”

他决定今晚更彻底地享受他的自由,他的人生。

五   喷嚏

端午节,我去三叔家里吃饭。三婶把她的父亲从疗养院接了回来,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家里,很热闹。

我随翔翔把老人喊做外公。

三叔在厨房做一些看上去很复杂的菜,三婶给他打下手。三叔看不上老婆的手艺,在传统的端午节这天,人品大爆发,亲自下厨。翔翔在房间里写作业。我这个闲人,在客厅里陪外公喝茶。

“这茶颜色太黑了赵伟,不好喝。”外公说。

我说外公,我是晓冬,翔翔的堂哥,赵伟是我三叔。

外公说:“翔翔是哪个?我不认识。”他有老年痴呆症,时好时坏,据疗养院的医生说他坏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去年中秋,接他回家过节,整整三天都是清醒的。

得了这样的病,过的是断片人生,他们清醒的时候是非常痛苦的,自责与自卑,交替折磨着他们。几乎所有的病患都会费煞心思地想要找回一段又一段遗失了的生命,因为他们想弄清醒自己在失去理智的时候有没有做过不得体的事情,但据说从未有人能找得回来。

去年的中秋,他是个正常的老人,今年端午,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到底还健不健康,他的思维跳跃得实在是太诡异了。

正当我把熟普换成铁观音时,外公站起来,快步走向厨房,站在门口大声讲:“好香的回锅肉!”说着,走上前去,搂着他女儿的腰说:“惠明,你一定要拜家杰为师,把这道菜学会才行!”

惠明是他的亡妻,家杰是他的弟弟。

隔了会,他回到客厅,边喝铁观音边说:“小伟,你最近还有教琪琪打网球吗?”

“有。”

“要坚持。琪琪这孩子固执,脾气不大好,但本性是很善良的。你知道,我和你爸妈都希望你们成,你也喜欢琪琪的是不是?琪琪这孩子性子硬,吃软不吃硬,你多哄两句就行。”

“好,我哄她。”

“市里的网球中心快建好了。我批建的。厉害吧?到时候我给你们体验票,起码够你们打一年!”

此时此刻,如果我不认识他,肯定是看不出他有老年痴呆症。他讲的,大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只不过他将很多事情混在一块讲,有条有理地乱点鸳鸯谱。

兴建网球中心,是外公退休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八个室外场,两个室内场,大工程,外观很美,但懂行的人,包括三叔这样的业余网球爱好者,都看得出施工方面存在着很大的漏洞,偷工减料太明显,群众意见,各方面的意见,都很大,所以建成后一直无法通过验收,没有哪个部门肯承担责任。这个工程,外公有没有收受利益我不知道,因为上面要调查的时候,外公已经得病。从这件事情上看,外公的得病,也不全都是坏事,起码,保住了他的晚节——当然,这个所谓的好事是建立在外公是既得利益者的假设上的,未必靠谱。

开饭了,外公笑成了一朵花,不再说话,专心吃饭、喝酒,还给翔翔夹菜。看不出他这会是清醒还是糊涂。

大中午的,本来不想喝酒,只开了瓶红酒应景,但外公说他喝不惯红的,非要来白的,三叔只好开了瓶珍藏的五粮液。

外公老了,酒量下降得厉害,三杯下肚,鸣金收兵,扶墙回房间睡觉。期待中轰轰烈烈的一餐饭,三叔辛苦劳作了几个小时的一餐饭,因为外公的提前退场变得兴致索然,我和三叔低头喝闷酒,三婶与翔翔闷头猛吃。剩下的酒,基本上都是我跟三叔喝的,三婶只喝几口红酒。

我和三叔都醉了,三叔倒头睡,三婶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在我家楼下,我握着三婶的手不肯松开,因为她说要打车回家辅导翔翔做作业,不上去我那里玩了。我让她把车开回去,回头我再去她家取,她说酒上头了,为安全起见,打车回家。

看来只有这样了。

回到家,看着空空的沙发,空空的房间,我的心也是空空的。这该死的酒精,将我的孤单寂寞无限量地放大了。无奈之中,我只好自我娱乐。最近总是这样,喝了酒或吃了生蚝后,我不自我娱乐就狂躁不已。

困,睡觉。

醒来时,已是太阳西下午。热出一身臭汗。

洗完澡后,我发觉手机不见了,把家翻得底朝天也没影。会不会漏在车里?急急忙忙下楼去车上找,没有。

手机里面存着很多信息,丢失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有调查表明,与现代人最亲密的是手机:醒来第一件事是看手机,工作时把手机摆在案头,开会时把手机放在口袋,睡前把手机摆在枕头边,无论何时何地,手机离开三米就开始心慌……

我突然想起,刚进屋时听到微信叮叮当当地响了几下,也就是说,手机在家里。我变得没那么烦躁了,静下心来细细回忆……

最后,我在洗衣机中发现了这台该死的手机。换出来的衣服刚才已经找过,没有。是把脏衣服扔洗衣机时,手机从口袋里跌进昨日未洗的脏衣服上,我第一次翻口袋时把它搞到最底下了。

有九通未接来电。

平时绝对没这么多人打电话给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三叔的短信:你外公走失了,快来帮忙找。

我吓出一身冷汗,打电话给三叔,三叔说他正在派出所报案,让我与三婶联系。

三婶说刚才他们午睡醒来后,外公已经不知去向,现在已经有二十几个亲戚朋友在街上找了,翔翔在家负责接电话和等外公神奇地自己回到家中。

睡一觉,又找了半天手机,我的酒醒了,脑子总算能正常思考,知道即将要进行一场艰苦的体力活动,挑了运动衣运动鞋穿上。

下到楼下,我忍不住要骂娘,不知哪个傻缺停了辆宝马在我的车后面,把我的车完完全全地堵在里面。

我冲安保大发雷霆也无法将自己的车开出来。旁边有闲人起哄:“砸了这宝马。”我定定地看着他说:“有种你砸!”

最后,我骑着一辆借来的单车上路了。

我想起上午外公提过网球的事,便去网球中心。

节日的网球中心免费向市民开放,很热闹,但看不到外公的身影,拿着手机给大家看外公的相片,没有人见过他。

没办法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行为没有人能猜得到,毫无头绪,所以我们这些亲戚朋友和可爱的人民警察只好随机在马路上找了。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接到三婶的电话,她说不要找了,太晚太累,回家休息吧。三婶还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接受现实了。出了这样的事,三婶还是硬朗如初,真不愧是军人家庭教出来的好女儿。

我双腿内侧火辣辣地痛,皮磨破了。没法骑车了,推着慢慢走。我打算去三叔三婶家安慰几句就回家休息,实在是太累了。

一阵烤生蚝的恶臭令我惊天动地般打了几个喷嚏。消夜档上,几个正在吃生蚝的人看着我笑。我神奇地看到外公与几位年龄相仿的老同志,两男一女,稳稳地坐在那里吃烤生蚝。

他说他下午找了几位老朋友在三叔家旁边的棋牌室打马吊,赢了钱,三归一,所以请大家吃消夜。

外公塞给我一把钱说:“外公今天太开心了,翔翔最乖,外公给你钱,买糖买玩具去。”

他把我当翔翔了?

外公把我介绍给他新认识的朋友:“这是我的女婿赵伟,小伟,伟哥,副处级干部……”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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