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
韩愈之诗,以奇险雄鸷的风格在唐代诗坛上独树一帜。宋人张戒云:“退之诗,大抵才气有余,故能擒能纵,颠倒崛奇,无施不可。”(《岁寒堂诗话》)所谓“能擒能纵,颠倒崛奇”,在章法上的表现就是结构奇特,《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堪称结构奇特的韩诗名篇: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君歌声酸辞正苦,不能听终泪如雨。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荆蛮。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同时流辈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 明何!
此诗于永贞元年(公元805年)中秋作于湖南郴州。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韩愈因京畿灾荒而上书请求停征赋税,得罪朝廷,被贬为阳山(今属广东)县令。与此同时,与韩愈同任监察御史的张署则因谏宫市而贬为临武(今属湖南)县令。阳山与临武南北接壤,两人遂结伴南迁,过洞庭,下湘水,直到临武才分手:张留于此,韩继续南行。至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德宗死,顺宗即位,韩、张两人俱遇赦北归,因湖南观察使杨凭暗中作梗,两人仅得北行百余里,至郴州(今属湖南)而待命。同年八月,宪宗即位,大赦天下,韩愈量移江陵府法曹参军,张署也量移江陵府功曹参军。就在他们已接到量移江陵之命而尚未离开郴州之时,中秋节到了。韩愈因作此诗以赠张署。
后代的论者大多注意到此诗的独特结构。清人查慎行评曰:“用意在起结,中间不过述迁谪量移之苦耳。”(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引)细察全诗,其起四句,叙中秋夜两人对酒当歌之情景。其结五句,劝张休歌而听己歌,并表明达观之态度。这一起一结,一共才有九句。而中间的一段却多达二十句。如果真如查氏所云,全诗用意在起结,那么真可谓喧宾夺主了。况且中间一段全是写迁谪之苦,以及遇赦而受抑之牢骚的“君歌”,词意酸苦,情绪低落,与末尾三句“我歌”的乐天、达观南辕北辙。当然也可理解成是用的反衬手法,即以“君歌声酸辞正苦”来反衬苦中取乐之“我歌”。但是中间一段大笔濡染,淋漓尽致,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那仅是用来反衬结尾的达观态度,那真是劝百讽一。况且从艺术效果来看,假如我们将中间一段删去,仅保存一起一结,即保留查氏所说的“用意全在起结”者,那么,此诗还称得上是一首情文并茂的名篇吗?恐怕很难说。因为全诗的着力之处恰恰就在中间一段,所谓“精峭悲凉,源出楚骚”(清人程学恂语,见《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的评语,即是对此而言。如仅存起结的九句,则全诗精彩顿失。难道韩愈这样的大手笔,竟会把好钢全用在刀背上,对刀刃反而不甚措意吗?
张署其人,不以能诗闻名。虽然韩愈在祭张署文中回顾两人结伴南谪的途中曾多有唱和:“余唱君和,百篇在吟。”(《祭河南张员外文》)但留存至今的张署诗作只有一首,它作为韩愈《答张十一功曹》的附录而存于韩集。故宋人胡仔云:“《昌黎集》中,酬张十一功曹署诗颇多,而署诗绝不见。惟《韩子年谱》载其一篇。”(《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而且这首张诗写得比较一般,在艺术水准上与韩诗相去甚远。所以笔者怀疑《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的中间二十句,压根就不是出于张署之口的“君歌”,而全是韩愈代张署而发,且出于己语的代言。这样说的理由在于,这二十句诗所述的主要内容,在韩愈的其他诗作中都曾出现过。请看下表:
上表中后面一栏中的韩诗,全都写于此次南谪以及遇赦北还之际,可以视作《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中间一段内容的复述。这一次贬谪生涯在韩愈心头留下的阴影是如此严重,以至于当他在北归途中偶遇南谪的刘禹锡时,竟细述南谪种种可怕情状来警诫对方:“湖波连天日相腾,蛮俗生梗瘴疠烝。江氛岭祲昏若凝,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左右使令诈难凭,慎勿浪信常兢兢。吾尝同僚情可胜,具书目前非妄徵,嗟尔既往宜为惩。”(《永贞行》)后人对此诗的政治含义议论纷纷,我认为诗人对刘禹锡还是持同情态度的,兹不具论。与本文有关的是,诗中对南谪生涯之艰辛、可怖的描写,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何其相似乃尔!
韩愈论诗,重视穷苦悲怨之词。就在此年韩愈到达江陵府任法曹参军任之后,他向兵部侍郎李巽投赠诗文,自称:“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上兵部李侍郎书》)可见他认为自己此次南谪所作的诗都是“舒忧娱悲”,也即是抒发内心哀怨之情的。也就在此年,韩愈又在《荆潭唱和诗序》中指出:“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眇。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这与他推重孟郊诗歌的“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送孟东野序》)之抒情倾向可以互相印证。况且韩愈性格刚强,敢于直言,加上命途多舛,常受排挤,所以他的抒情名篇几乎全是抒写哀伤愤怨的牢骚之语,在遭受贬谪、身处逆境之时更是直抒胸臆,从无隐讳。作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之后不久的《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一诗,全面地回顾了自己因直言进谏而蒙冤南谪的过程,以及贬谪生涯的种种艰辛,全诗词气愤怨,毫无掩饰,像“殷汤闵禽兽,解网脱蛛蝥。雷焕掘宝剑,冤氛销斗牛”之句,高声呼冤,词气凌厉。及至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韩愈因上书谏迎佛骨被贬潮州,途中竟向亲戚嘱托后事:“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又借泷吏之口渲染潮州风土之可怖:“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泷吏》)由此可以推知,《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这首诗的主旨不太可能是以“迁谪量移之苦”来反衬达观心态。恰恰相反,“迁谪量移之苦”才是此诗的主要题旨。
对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的结构特点,清人评说甚多。汪琬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得反客为主之法。”(《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引)方东树云:“一篇古文章法。前叙,中间以正意、苦语、重语作宾,避实法也。”(《昭味詹言》)吴汝纶云:“写哀之词,纳入客语,运实于虚。”(《唐宋诗举要》引)诸家说法虽异,意思则同,都是指此诗结构有运虚避实的特点。所谓“避实”,所谓“反客为主”,所谓“运实于虚”,都是指诗人故意将“实”的诗歌主旨隐藏在“虚”的一方,故意将“主”之意旨借助“宾”之语句予以宣泄。也就是说,此诗中假托“君歌”的中间一段,其实正是诗人要想抒发的内心情思。而见于“我歌”的几句,虽然故作达观之语,以抒潇洒之情,其实只是全诗主旨的反衬。方东树说得好,中间一段是“正意、苦语、重语”,是全诗的重点、主干,是诗中最用力、最精彩的部分,这当然就是诗人自己的内心情思,就是韩愈本人的满腹牢骚,就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汉人辞赋,常采用主宾对话的结构,从而以宾衬主、抑宾扬主,并在篇末点明题旨。此诗表面上也是以宾衬主,其实恰恰相反,篇末的“我歌”只是陪衬,篇中的“君歌”反而是全诗主旨。所以笔者的看法正好与查慎行相反:此诗用意全在中间“述迁谪量移之苦”的一大段精彩文字,起结不过是陪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