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彤
夏目漱石的《其后》与鲁迅的《离婚》中的女性比较
张 彤
目前,无论中日,对鲁迅和夏目漱石作品中的女性进行比较研究的学者为数不少,如王海老师在论文《鲁迅和夏目漱石》中通过对两人创作风格的异同来分析其原因等;另外陈占彪老师在论文《鲁迅与夏目漱石关系考辩》中探讨了鲁迅与夏目漱石的关系,以及夏目漱石对其创作风格的影响。而研究夏目漱石作品中的女性学者,则有张焕香老师,其论文《夏目漱石笔下的“新女性”——以爱情三部曲为中心》,主要是以社会文化的视角,分析夏目漱石的早期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另外,研究鲁迅作品中的女性论文也有一些,如周永清老师和何平安老师的论文《解读鲁迅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主要通过分析鲁迅《呐喊》《彷徨》文集中的女性,来解读鲁迅作品中女性的悲剧性色彩的成因等。但尚未见有关鲁迅的《离婚》与夏目漱石的《其后》中的女性的比较研究,本笔者却认为这两部作品,是探讨两位文豪如何认识各自社会中“女性”问题的极好材料,因此,尝试将自己的些许见解加以阐释,并期待可为引玉之用。
夏目漱石的《其后》发表于1909年,是继《三四郎》之后的夏目漱石的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是一部以爱情为主线的小说。小说是围绕男主人公代助和女主人公三千代的扑朔迷离的爱情而展开的。女主人公三千代是代助和平冈在大学时的同学兼好友菅沼的妹妹。三千代在乡下高中毕业以后,来到东京投靠其正在求学的哥哥。代助与菅沼交往甚密,由此结识了三千代,并且渐渐互生好感。菅沼把妹妹从乡下接来的主要目的是希望三千代能在文明开化的大都市里找到自己的真爱。菅沼认为,从性格等各方面来看,代助是与妹妹般配的,而不是平冈。所以菅沼尽量创造机会让妹妹与代助接触。也因而在三千代来京后,哥哥菅沼与代助的友情日益加深。与三千代相识后,代助的微妙心理变化,漱石做了如下描写:“三千代来到后,菅沼和代助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是什么力量促使友情不断发展,代助说不清楚。……代助心理不得不承认,这种亲密里含有一种意味。菅沼临死时,对此未做明言,代助也没敢说出什么。就这样相互的情思被秘密地埋葬于相互之间。菅沼生前是否将这种‘意味’暗中透漏给三千代,代助不知道。但是,代助从三千代的言行举止中,能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
由此可以看出,菅沼在努力培养三千代与代助的爱情。他甚至通过让代助指导妹妹学习的方法,以期让两人多加接触。久而久之,两人都对彼此产生了朦胧的爱意,不过,谁都没有向对方表白。特别是三千代,在明白其哥哥的用意的时候,没有拒绝,而是积极地与代助接触,让代助有一种三千代对自己有“好感”的感觉。这在当时的明治时期,可谓是“勇敢”之举。因为日本在明治时期之前一直处于在中国的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封建社会,女性是不能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的;而明治时期,日本政府虽然采取了“西学东渐”的国策,但是多年来的封建意识还是根深蒂固,特别是女性在多数情况下还是处于“被动”的地位。但是既然小说中有这种倾向,说明了当时的一部分女性已经受西方思想的影响,开始“主动”起来,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
在这个阶段,应该说平冈还没有介入。不幸的是,一心要促成其妹妹与代助的婚姻的菅沼染病暴亡。但他直到临死也没有明言希望三千代与代助结为连理一事。
代助从三千代的言行举止中读出的“特别的感觉”,可以理解为两人在内心深处彼此喜欢着对方,以至于“相互的情思被秘密地埋葬于相互之间”。
后来由于好友平冈向代助流露出欲娶三千代之意,代助处于“侠义之心”,而将三千代让给了平冈。这里面没有关于三千代的正面描写,但是从她与平冈的这段恋情可以看出她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敢于接受别人的爱意。小说没有关于代助将三千代介绍给平冈时,三千代本人的内心感受,也许是三千代当时对平冈也喜欢,所以自己选择嫁给了平冈。因为以三千代这样一个知识女性,是不可能与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去结婚的。但是她与平冈结婚之后,其实过得并不如意,特别是在平冈事业失败,经济捉襟见肘之时,再次由于借钱而与代助相见之后,两人旧情复燃,互相之间对彼此充满了爱意,两人多次单独交往。后来当代助向三千代表白了自己的爱慕之情时,当时三千代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没有丝毫的顾虑,倒是代助先说的“只是对不住平冈呀”,而三千代只是默认而已。在代助思前想后为他俩的事迟迟做不了决定的时候,三千代坚定地说“没办法,豁出去吧”。这话说完之后,让代助后背像泼了水一样,打了个冷颤。可见三千代是多么的干脆,有勇气。
《离婚》是鲁迅写于1925年的一部描写施家与庄木三的女儿爱姑之间的“离婚”与“反离婚”的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爱姑是从小生长在一个家境较好的环境下的女子,其父亲庄木三的地位又是在“沿海三六十八村”颇负盛名的。
爱姑的“勇敢”的性格在她与其父亲乘船赴施家途中与熟人阿三的对话中可以窥见一斑。“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在当时那种社会里敢于喊自己的丈夫和公公为“小畜生”、“老畜生”,可见其勇气非同一般。甚至在其到了乡绅慰老爷和城里七大人面前,也是气势汹汹地数落其丈夫及家人的种种不是,并且在听到七大人的如下一番话后,还是想做最后一搏。即“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轻轻。一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听了此话之后,虽然爱姑有点失望,但是还是在努力争取自己的利益,从下面的语言可以看出。“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出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在爱姑看来的最高权力者七大人面前,她依然敢于愤恨地说“老畜生、小畜生”,一方面说明了她的勇气,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她欲通过数落丈夫的种种“罪行”,以期获得七大人的同情,从而希望其能站在自己的立场,来为自己说“公道话”,进一步达到自己不想与丈夫离婚的目的,但是她完全想错了,在当时那种夫权、父权社会下,女人就如同商品一样,只能任人摆布,完全没有自主权。这从七大人之前说的“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可以窥见一般。即在七大人看来,由于爱姑的夫家已经打定主意不要爱姑了,所以七大人也只是从中调节一下夫家给爱姑的赔偿金问题,而不是阻挠其夫家的欲离婚的目的。
最后这样一个看似勇敢的爱姑也是在听到七大人的一句“来——兮!”后,“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都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爱姑其实代表的是当时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而七大人代表的是当时的当权派。弱势群体手中没有权力,欲通过自己的努力、斗争来获得胜利真可谓“难于上青天”,并且爱姑等的弱势群体本身对七大人等权力之人也是无比崇拜,认为他们就是自己心中的“救世主”,会帮助自己摆脱苦难的命运。所以当七大人呈现出“不悦”之色时,马上对自己进行反省,认为都是自己惹的祸。如此,即便是爱姑这样的女子,最终也只能通过否定自己来放弃斗争,屈从于权势之下,屈服于自己的命运。爱姑可谓是鲁迅笔下最“泼辣、野蛮”的女性,让人有一种另类的感觉,但是还是以失败而告终。这里自然有根深蒂固的社会原因:当时中国还是处于男权社会之下,男女处于不平等的地位。但是,女性自身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她们还没有作为个体的独立意识,内心也自认是男人的附属品。
夏目漱石的《其后》和鲁迅的《离婚》几乎为同一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并且两位作家的作品都以揭露社会现实而著称。但是,夏目漱石《其后》中的三千代首先是具有一定知识,受过一定教育的女性,思想意识很前卫。她在与平冈结婚之前,就与代助关系甚好,有着一种暧昧的情愫;在与自己丈夫结婚后,生活得不如意,因为经济上的原因与自己的旧“情人”代助再次相见之后,相互之间又重新燃起了爱情之火,代助显得优柔寡断,迟迟不能做出决定时,是三千代毫不犹豫地要与代助结婚。这让代助都大为吃惊。三千代表面看起来柔弱,但是内心却是很强大的。事实上,当时她与丈夫平冈还没有离婚,与代助应该说是婚外情。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她都丝毫没有顾虑,这一方面让我们看到她的勇气,另一方面让我们看到当时日本女性自主选择自己幸福的意识之强烈。对西方文化的开放,使日本固有的中国式的传统受到极大冲击,女性们也力图摆脱各种旧道德伦理的束缚,勇敢地冲破不幸婚姻的“牢笼”,来追求自己的所爱。在此,值得引起注意的是,小说自始至终对三千代与代助的“婚外恋”没有否定的描写,从中可以窥见夏目漱石对女性的自我选择的态度。
与《其后》相较,鲁迅《离婚》中的爱姑却显得很是被动。她虽然在语言上看似勇敢,对自己的丈夫和公公都敢于称其为“小畜生”“老畜生”,但是仅仅停留在语言上,最终还是归罪于自己,屈服于七大人的权势之下。鲁迅《离婚》中的爱姑形象可以说是当时社会女性的一个代表。她较以往的封建女性,有了些许的进步,不再像过去的女性那样敢怒不敢言,而是在语言上敢于与男性对抗,不愿意逆来顺受;但是,她们自身又深受女性的“三从四德”束缚,最终还是将夫家的过错归咎于自己身上,认为是由于自身缺少妇德所致。由于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悠久,封建意识根深蒂固,并且中国由于自古以来是纵向的社会,即皇帝——大臣——百姓,所以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百姓身受重重压迫,是没有办法追求自己的自由的,女性此外则还要受到“夫权”的迫害,处于被动、从属地位的女性被“休妻”,乃是自身甚至家族的耻辱。当其“被离婚”时所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可以说并非因为留恋自己的婚姻幸福。
尽管两部作品中的女性有着很大的不同,但也有一些相似之处。比如两位女性均没有到外面工作,在经济上完全依赖于自己的丈夫。
任何一部作品都离不开当时的社会背景。夏目漱石《其后》中的三千代与鲁迅《离婚》中的爱姑的不同,是两位作家对各自所生活的社会中女性问题的冷静思索,从他们的笔下,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中日两国女性在思想意识上的巨大差距。也许这就是文学对于当代乃至后世的启示,也是文学的意义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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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树义,王云红.夏目漱石《其后》作品中的人物解读[J].商业文化(学术版),20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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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彤,女,辽宁省大连市人,大连科技学院日语副教授;研究方向:日语语言、日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