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刘长华
郑小驴的生命诗学
湖南 刘长华
郑小驴的小说世界以生命为轴心铺展开来,深深地渗透着生命诗学的汁与液。本文从时空叙述、还击报复主题、神秘意识及其文化言说、把“正义与纯洁”作为自己的坚实追求和深刻表达四方面对郑小驴的小说进行解读,从中可见出作家其人的诗学血脉、生命欲求,以及文化情怀。
郑小驴 生命诗学 主体
被视为中国当代亚文化代名词的“80后”群体于近两年内在一派“致……青春”声中上演了几许慰悼、几丝惆怅甚至几分悲壮。不过,这种原本源自生命底层的怀旧心绪经由甚嚣尘上的光影声色等之“瓶装”,所绽放出的多为消费主义的浓妆艳抹,精神根系的苍白虚浮因时间段落的刺照而愈加显眼。“80后”作家郑小驴亦曾坦言:“我是一个很怀旧的人。”①但以我观之,此怀旧已非应时而起、应景而作,从根本上是与作家其人的诗学血脉、生命欲求、文化情怀相缔结绾连的。进之,似可断言郑小驴的创作就是在书写自己的生命。他自述过:“我的写作,面对的首先是我的内心,其次才是外面的世界。”②这“面对‘内心’的写作”实为生命诗学的另种表述,也堪称郑小驴区别于“80后”文艺界和同辈作家的一个重要标志。生命诗学“乃是以生命作为根基,从生命出发来思考和阐述”文学(文艺)的“本质、作用乃至技术的一种”③文学(文艺)的理论。郑小驴的小说世界是以生命为轴心铺展开来,并深深地渗透着生命诗学的汁与液的,其具体表现约略如下所述。
时空意识应是生命意识的基本维度和第一窗口,亦为小说中人物不可或缺的生活舞台。文艺创作中,特征明显的叙述时空往往是作者本人内在体验、生命意识的具体外化。众所周知,依循域外学者弗洛伊德、厨川白村等人的观点,文学创作更是创作主体身心受压抑而向外释放的产物。而郑小驴说过,自己“从小处于一种压抑的环境中”④,青春是“暮气沉沉的”④。确乎在叙述时空的营构方面,郑小驴小说表现出“惊人的自觉”甚至几成模式化——要不苦心经营地直接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与地点,要不在情节展开的过程中断断不忘对生存氛围、生活情绪的营造与烘托。《等待掘井人》《没伞的孩子跑得快》《大罪》《石门》《我略知她一二》《少儿不宜》等不仅遵循中国传统小说喜好开门见山地道出时空的技法,而且于细节上、于文辞上都流溢出了作者不俗的散文创作才华来。总体统摄郑小驴小说中的叙述时空,大致可拟“酷烈”予以概括,它们似成创作主体生命压抑的“象征”。这不仅基于小说故事发生地长久性地选择交通闭塞、文化落后、人们愚昧的“石门”和“青花滩”,更还有如下两方面的体现:
第一,“酷闷”和“阴郁”的生存天气。《没伞的孩子跑得快》其标题虽是借用某歌词,但乍听初看总让人联想到闷躁窒息过后,大雨将倾盆而至,人们迫于躲雨和逃命的慌乱场景。事实上,该小说开头便是“那时正值六月初,炎炎夏日,稍微动一下,便汗流浃背。大家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躺下来午觉,一动也不动,跟死了似的”。这为后面叔叔的死、乡亲的愚昧无知、宿离对世界与人生的困惑不解等做好了水到渠成的铺垫。《七月流血事件》中从“流汗”到“流血”在人的生理本能上也一脉相承——内心燥热,“下午顶着烈日出门,电动车晒得烫屁股”等语句从中闪忽左右,自是为小曾最后百般无奈依随冲动——暴力杀人之情节高潮的到来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少儿不宜》中,年夏天在人生道路抉择上,“内宇宙”被“不安与焦虑”所笼罩,而“外宇宙”亦是“连日的几场暴雨过后,便是晴空烈日,万里无云。禾苗晒得有些恹恹的,有些甚至晒得卷了”,“内外”完全“天人合一”“情景交融”,与小说结尾“我想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云游四方,不娶妻、不生子、不建房,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用去想,就这么晃荡来、晃荡去”所表达的排遣压抑、享受自由的生命姿态前后呼应。《大罪》下笔就是:“晚饭后,燥热的天气稍许有了丝凉风。”《等待掘井人》中更是在开篇不惜笔墨地铺写天气的“干燥”,表达村人的心灵焦渴。《赞美诗》亦动笔就交代:“他搬过来的那天,他记得刚好是立夏。天气已经懊热起来了,热浪涌来,让人隐隐地躁动不安……”与这种“酷闷”的生存天气殊途同归的便是“阴郁”,而且常常所指涉的是“雪天”“寒冬”和“阴郁连绵”等。《石门》中“腊月”与后文中“白雪”“不紧不慢地洒下来,像无边无际的网”,它们扣罩敲钟人“老李”那逼仄而无人能以叩问的心灵空间;《坐在雪地上张着嘴》中的“雪天”已全然不见审美踪影,它冰封人的最后一口活气,让人坐以待毙;《最后的一个道士》《蛮荒》等都有将寒冷冬天作为故事背景的场景;《飞利浦剃须刀》中的“今天教室外边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雨水天”;《弥天》中的“第二天下着毛毛细雨”……这些“阴郁”天气的背后自不待言是性情的烦躁、精神的困顿和令人欲进却退、欲罢不能的无奈。大约正从这些苦闷情绪出发,“我对南方的秋天厌恶由来已久”,“落叶总是让我不可避免地闻到死亡的气息”(《秋天的杀戮》)。
第二,露现时间节点来去之际的不堪与顿挫。时间不仅是世界之存在的客观刻度,它还有主观属性,从中常被人们赋予相关的人文意蕴和特定的精神意向,于是乎,节日、假期等应运而生。时间节点的降临往往给人们带来相应的心理波澜,这是生命意识的跃动,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有详论。郑小驴很善于抓住这些节点来敞开人的内心世界,不过更侧重于生命的紧张或存在的不堪而凸显出人的生存反讽,生命的悲剧感和哲学意蕴油然而生。《我略知一二》中,“再过几天,就是一年一度的黄金周了,所里今年计划一起去贵州看黄果树瀑布。大家都在掰着指头倒数着假期的到来,像等待过节一样”,但假期却迟迟不来。“恰逢其时”,一桩荒诞离奇案件的出现,搅得大家心神不宁,这种不宁的心理体验自不待言比其他时候更强烈。无独有偶,《大罪》中也有个重要节点——10月初,老尹立马退休,案件似乎也水落石出地“破了一半”,原本大家都有种释放感,甚至都“弹冠相庆”般地庆功了,但实际情形却远非如此,一切令人如鲠在喉。《和九月说再见》中的9月象征新学年开始,属于白衣飘飘的学生季节,是心灵回归象牙塔般的干净纯粹之时,然而瓦蓝愿意为之生为之死的男友钟楚却失踪了,浮现水面的则是钟楚像谜团一样复杂的身世,且这又是瓦蓝未曾料想过的。瓦蓝寓指着“像天空般瓦蓝”的心灵,却不得不接受这背后的“瞒与骗”以及更加难测的人性炙烤。“和九月说再见”意即在回归美好单纯的日子里却又在痛失单纯。《白虎之年》中风传“白虎”到来之际正值年头岁末,而整个“青花滩全乱套了”,异象层出,惊骇与错愕不断。《石门》中的小陈老师以不回家与父母团聚而单独留校过年作为告别自己的失恋和走向成熟的生命仪式,但在这个时间分水岭上目睹的是老李孤独、荒谬、凄苦的人生轨迹。这份“成年礼”“馈赠”给小陈老师,不知他将如何承纳?
生命诗学,其本质在于文艺创作等同于生命意志的释放。实际上此释放存有直接和间接两重层面:直接层面毋庸置疑,意即作品的完工便是作者生命意志(过于旺盛或受抑创伤,特别是后者)宣泄完毕,身心复归和谐;间接层面却往往深入和隐蔽到了作品的题材和主题之中。而一旦涉足题材和主题,这又常与作品的价值取向、舆论导向等社会敏感话题相互纠结缠绕了。众所周知,由于所谓教化文化的“天经地义”,还击复仇主题在中西文化中都会被置于精神审判台前,动辄成为别人指摘的靶心矢的。鼓吹“艺术是生命意志的升华”的尼采等在遭遇到生命意志与道德之间的冲突时,对道德不遗余力地批判、否定,如此而为两者在逻辑秩序上构成了统一。在这点上,郑小驴是自始至终地秉持生命诗学的要义,坚持自我内心写作原则,毫不忌讳、回避相关问题。《让所有的猪都活着》中清晰地讲述了姑父企图用暴力去征服闹事年轻人,但终归失效以致自己心理病变,这已昭示了他对还击报复这种暴力行为的不满意。尽管如此,还击报复主题在其小说中是呈族群化姿态的。抑或在他看来,还击报复主题承担了受抑生命释放的一种无奈机制,这正如上文中已部分提到的:“大概是从小处于一种压抑的环境中,内心总有一种想爆发的冲动,长大至今,依然还没能从这种情绪中彻底解放出来。”⑥
第一,着意于还击报复前的主体生命所承受的压抑程度。之所以谓其为无奈机制,是因为还击报复者在郑小驴小说中往往不是逞于一时的冲动,恰恰在内心一而再地承受和隐忍来自外界的压抑,是行为本身甚至是主体有过理性考量过后的最后选择——万般无奈的选择,而一旦事发都一丝不见事主冲破绝望时畅快淋漓的爆发感、释放感,从而在反向上足见其“不能承受之轻”。《七月流血事件》中的“小曾”被房东不断厉声催租,工作也极不遂意,摩托车被收缴……更不堪的是借来的赎金被人骗取和被女警戏谑,生存压力可谓席卷而来,其生存空间步步被吞噬。这些“挤兑”和“吞噬”可谓是小说的整体框架,中间还特意填补上小曾委屈的独白。《大罪》更是集中而典型地反映出作者对“还击报复”主题的思考。小马作为乡镇民警,面对各种暴力案件,工作压力相当重,而工资又极低,一直无法买房,女朋友弃他而去,另则充斥生活其间的尽是学校校长贪腐、地产老板的奢侈和使坏等各种“负能量”。小说中写到小马和教师陈乘是球友,打篮球是小马宣泄内心的方式,但这已经严重不够,他最终选择“以暴治暴”,小说提出了“不选择‘以暴治暴’还有其他不二法门吗”这一沉甸甸的无形叩问。这又不能不令人想起《蚁王》中的小孩击杀小马哥时所说的那番话:“老子还没满十四岁,杀人不犯法。”是的,整个社会的太多混乱与荒唐催逼着人们铤而走险地终结在暴力和杀戮这条华山道上,那都是生命存活下来的必然生理反应。所以,《让所有猪都活着》中“姑父”在爆发之前的那种隐忍是近乎变态的。
第二,对基督教的相关教义予以了质询和反思。众所周知,基督教是反对暴力报复与暗杀行为的,强调“以德报怨”和“向善”,高扬精神的力量。基此而言,人们对其是多有服膺的。异乎常人的是,郑小驴却对这个问题深表怀疑。在我看来,这种怀疑于骨子里是从生命诗学派生而来,因为所谓“以德报怨”“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等都是以压迫和钳制生命为前提的。《赞美诗》中的他曾经觉得自己像个受过洗礼的“圣骑士”,以生命的圣洁守护着同租的女孩,整个心灵世界纤尘不染,他对她的一丝邪念也一直被自我牢牢地管控了,她表面上所散发出的纯洁无瑕甚至令他无地自容。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信任、守望都是相互的,这样才符合生命来到世间的最初约定,基督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显示出它的光辉来。问题是一些人恰好将这些视为欺骗、遮掩的手段,你的纯洁谦卑不过是人家眼里愚昧丑陋的同义词而已,《赞美诗》中的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如此,所以这种欺骗一旦被揭穿,所剩下的便是大快人心的报复,才是受抑生命的“代偿”。在《蚁王》中,作者就直接以“马太福音”中的一句话“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为题记,整个故事背景却是在颇具血雨腥风的江湖道儿中展开,各种凶杀接踵而至、交相并作。表面上看,这些亡命之徒如此作践生命与基督教“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并无半点瓜葛,但作者的笔锋直指像此类文化的存在是整个乱象出现的罪魁祸首,小说结尾时写到小孩击杀小马时以自己未成年为护身符就是最有力的诠释与印证。《弥天》中的爷爷临死前突发奇想地皈依所谓的基督教,其开口闭口便是:“不要和别人争论,即使打死你也不要还手。”且以其教化孙儿,俨然大行德广的长者风范。而他究其一生,不过是一头老黄牛,勤劳一辈子也是贫穷一辈子,直至榨干自身最后一滴血,依然抛出“容忍”二字作为人生箴言和生存智慧。不过,现实很快击穿了他的“智慧”与“箴言”,他的一句临终遗言“你大爷的”是道出他对现世的最大愤慨,也算是对忍耐在某些语境下的苍白无力和不切实际的最大讽刺。生存的力量也许还在爆发,以基督教为代表的某些文化在对待受抑生命上是失效的。个中原因,郑小驴将其交付给了读者,也交付给了社会。
对于郑小驴小说中的神秘意识及其文化言说,评论界目前已有人给予了关注,特别是一些与作家本人有同乡之谊的论者还从独有的地域文化入手进行透析。如是而为无疑是极为在理的。不过,立足于生命诗学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它们更多的是源自作家和小说人物的直观而真实的生命体验。于此,郑小驴亦有过自述:“我亲眼见过鬼。这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恐惧。我把我从前写鬼的那段给你看啊……”“当时那一幕,我至今回忆时还历历在目。和你说吧,我的家在一个孤僻的山坳里,没有邻居。我家屋前屋后都有很多坟,有些人上个月还亲切地叫唤,等我放学回来就死了,并且就埋在我家抬头即可望见的地方!而且湘楚文化本来就有很多关于鬼的传说,我们这边的人都相信鬼的。我爷爷是道士,专给死人家打道场。”⑦他在自述中详细描述了与鬼魅相遇的所见所闻。有意思的是,从中他是将生存环境、地域文化等直接与生命体验紧密扣系在一起,是对生命体验本身的赋魅书写,前两者最终都落归于此。确乎,生命、人生就是世界中最大的神奇与神秘,古希腊人就掷地有声地抛出“认识你自己”之格言和生产出“斯芬克斯之谜”等一干相关的神话,有关于生命体验、生命意识与神秘主义之间的亲密诗学关系人们也已多有考察。在我看来,郑小驴小说中源自生命的奇遇体验所派生出的神秘意识及其文化言说有如下几种情形:
首先,以鬼魅隐喻生命在体验某些难以言明的非常态现实。《鬼节》就以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祭鬼祀祖”为故事背景。据风俗与迷信的说法,这一天鬼魅与祖先回来领取活人烧给他的冥币、纸衣冠等,因此神秘与恐惧就笼罩这一天,更笼罩在人们的心里——“鬼来了”。这一切都给生命以非常不同的体验。小说中的“大姐”怀上二胎了,但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已经盯上梢了,“大姐”只好躲进地窖里,结果缺氧,几乎死去活来,而胎儿直接夭折,成了新鬼,被迫尾随鬼魂而去。本应鲜活可爱的生命未曾面世就去世,善良而有良知的人无疑是揪心痛苦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这罪愆归咎起来无疑是非常态的现实。《与一具薄皮棺材有关的》中的鬼魅叙事若隐若现,这玄秘惊悚的背后也正是与“流言”“冷漠”“吃人”等变态性的社会现象直接勾连。这一切又正是通过一个小女学生颜言的生命体验和心灵窗口而敞开的,其作为一场生命奇殊体验自是合情合理的。
其次,以玄奇诡秘的故事情节展现生命的复杂与深邃。可以武断地认为,郑小驴在文学启蒙道路上曾吮吸过一些中外侦探小说的乳汁,其不少小说都显露出相关文体所具有的悬疑性、传奇性之精神印痕,这些印痕也很难说是地域文化、原始宗教等直接烙印下的。值得称道的是,这些悬疑性、传奇性水到渠成地融入到了生命体验之中而营造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生存氛围和难以捉摸的人生意绪,这于深层次角度践行生命诗学的同时,也显露了生命的复杂与深邃。《和九月说再见》的钟楚失踪是莫名其妙的,而其曾经有过的身世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随着情节的推进,一些耐人寻味的疑问却以令人惊叹的方式浮出水面,一个本应是阳光、青春、帅气的小伙钟楚却有过被人包养等诸多不轨的行为。这背后究竟还有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未曾公之于众呢?太复杂了,一如钟楚之消失无人能说出原因一样。《秋天的杀戮》是“新历史叙事”,故事核心点就是博的死亡扑朔迷离,让人莫衷一是。博在小说中风度翩翩、识文断字,但他与他的崇拜者青之间的爱恋及行为又是异于常人的。他是不是情报泄密者,从而导致一场偷袭功亏一篑呢?他的报复行为也是“匪夷所思”的……有论者说得很好:“在历史面前,死亡和活着、开口作证和闭口不言所产生的效果惊人地一致。按说,叙述技巧的花样百出和故意碎片化的讲述,无非都是在重复有关历史真相和历史阐释的多元。”⑧不过,这种对“历史”阐释的多元,其本质还是源于生命的复杂与深邃,因为博本身就是一个谜团。在与《秋天的杀戮》堪称姊妹篇的《枪声》中,郑时通的死与其生前的怪诞行为同样悖于常理,对于这些反常现象,作者忍不住借用了同样死得十分蹊跷的老郑生前说的一席话:“我以为我是最懂他的人呢……他娘的这世界谁也不可能懂谁。”这个世界让人“不懂”,便是鬼魅幢幢,该小说就以一派玄秘恐怖的氛围作结,令人不“敢”卒读。《大罪》中杀王建德的凶手迟迟未能捉拿归案,各种悬疑奇象环生……小马最终亦成为烈士,他作为凶手的迹象却闪烁其间,让人不胜唏嘘。这一切直指小马那被社会堆积下来已经无法清扫的复杂内心。
最后,以人生历史中某些难以勘破的现象来表达对命运的感受。郑小驴对“新历史叙事”是颇为看重的,这些“历史”波诡云谲、跌宕起伏,让人无法从中获得定数。它是无形的,你无法从它的掌心中逋逃出来,命运的神秘感与无奈感油然而生。《1921年的童谣》中祖父的自白可作为充分佐证:“这到底是搞什么名堂呐?新中国成立前允许打道场,成立后又禁止了,可现在又说打了,这世道究竟要变成什么样才甘心呢?”“上面整啥我们听啥,我们有口饭吃有件衣裳穿就够啦,湘西佬闹了大半辈子的革命,到最后还不是被人革了命么?”是的,在人生的历史长河中,也许最让人难以破译和理解的便是命运了。大概正是对命运有了深入感受,所以郑小驴在其他小说中都写过相似、相关的情节。《等待掘井人》中的阙国清前半生一直由于阶级成分不好,贫苦潦倒,难以婚娶,其父从台湾告老归乡,人生似乎出现转机,生活有望,却患上了不治之症,一个“活该”道出了阙国清对命数无可奈何的归认。命运这只大手够神秘的,更可恼的是当你对人生的阙疑百思不解的时候,蓦然发现它拨弄你的精神琴弦,使你创深痛巨。
郑小驴小说无论是“讲史”还是“说今”,都触碰和掘开了当今的许多社会问题,教育、农村留守、计划生育、乡土开发、机关腐败等大有悉数登场之势,也正如上文中所谈及的还击报复在其作品中都有呈族群化的趋向,其小说中的一些玄悬诡秘情节凸显了人性的复杂与难测……但这一切恰恰从根本上印证了作者对“正义与纯洁”作为自己的坚实追求和深刻表达。稍加咀嚼和反刍,则不难发现,这种“坚实”与“深刻”正是源自作者生命深处的强大精神诉求,以至于作者的整个文学指向都是建筑在“正义和纯洁”是生命存在于世这一价值基点的思考之上。易言之,文学为生命的本义——“正义与纯洁”“祛蔽”和“守望”,便是郑小驴在这些小说中的价值归宿。这已不只是文学价值论与功能论的问题,而是上升到了文学的本质论和目的论。当然,这更是生命诗学践行的必然表现和有力明证。之所以说“正义与纯洁”是生命本义,是因为“正义与纯洁”乃为人安身立命之通约准则,当它们面临被异化或被摒弃时,生命本身会失重,社会秩序就会变得混乱不堪,一如郑小驴在小说中多有述及的江湖化、黑道化之危险。
第一,以青少年的“无知”或“憧憬”来映射对纯洁的人性和世界的向往与还原。郑小驴小说中的主人公绝大多数是青年或者少年儿童,他们的人生舞台却主要是在成人世界中展开或者说更多是以他们为叙事视角与叙事背景而起着对比、映射作用而已,这也许是郑小驴与同辈作家的又一区别。成人世界的纷繁复杂、社会生活的乱七八糟等从中粉墨登场,这一切与这些“无知”青年或少年儿童从小所想象的、从学校教育中所获得的有关于日后人生和社会的认知大相径庭,并使他们创巨痛深。在这个“悲剧的诞生”中我们能更加意识到“纯洁”的意义和价值。《没伞的孩子跑得快》中宿离的小叔考上名牌大学,她爸爸逢人说项,为这个弟弟自豪不已;但小叔叔一旦为了理想而做出“非常举动”甚至为之“献身”,爸爸和乡亲们就马上立足于世故、势利的角度表示十分不解。而宿离为了一直深埋在心中的理想和找到心目中的英雄——小叔叔,选择了出走,选择了对家的疏离,却险些落入了人贩子的黑手之中。在成人眼里,宿离是懵懂无知的,总会干出些幼稚可笑的事情来,但她正象征着纯洁,她的生命深处安放着纯洁,宿离于此就疏离成年人那可怕的复杂。《少儿不宜》更集中地表达了日趋恶化的社会精神环境对青少年的污染。游离可以听从父母之命认真读书,他也是对未来有着美好憧憬的,但是像堂哥一样考上大学之后又怎样?原本世外桃源式的家乡竟然成了红灯区,游离的成人礼差不多就是从中笨手笨脚地完成的。作品就在呐喊——还给农村子弟一方干净的精神空间吧!《赞美诗》中的他虽然心存自卑,但内心质地白玉微瑕,一直不敢亵渎那些纯洁与美好。尽管这种“傻子”行为只不过是人家的笑料而已,却最终导致暴力事故的发生,但这并不妨碍作者在骨子里对简单、纯洁的人性谱写上一曲真正的“赞美诗”。当然,正如前文中所分析到的《和九月说再见》,其对人性复归的呼喊近乎极致,瓦蓝无法读懂已被社会浸染过了的钟楚的行为和内心世界,痴痴地爱,傻傻地等,不过这正是寄托作者对美好人性想象之所在——她几欲不存人间烟火之气,宁愿伤害自己都不愿以恶意去揣测别人。而《白虎之年》正如郑小驴自己所说的:“‘白虎’应该是所有人心中的一个乌托邦。”⑨这几部小说都以“返祖”的行为来对所谓的文明进行反思与清理,以达到对人性的彻底还原。《青灯行》《飞利浦剃须刀》《蚁王》等则是反映了完全或趋于沦为“问题青年”的主人公在复杂成人世界中的心灵挣扎和生命折腾。饶有意思的是,作者在字里行间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陟罚臧否之意;相反,从中可以看出他们的某些是非观、道德感似还根深蒂固。显然,这一切的“罪与罚”,作者又是将其交付给了外在世界。
第二,在种种“非正义”的行为中凸显对“正义”的坚守。以“非正义”的方式来坚守“正义”,这本身便构成了一重反讽。反讽的最大力量就在于它以无言的方式道出了生存的尴尬,所谓正面的意义或想当然的状态在这里是无能为力的。这显然是对习惯的一种振聋发聩式的断裂,更具冲击力,迫使人们从更深层的角度追问原因。《大罪》中的小马作为警察,原本应是正义的维护者、看守者,但他所面临的“一些往事,没有秩序,没有逻辑,没有尊严,有些恶心”,这些往事还衍延到当下,各种治安乱象百出,自己买不起房子,女朋友的嫌弃和告吹……对于种种“非正义”的现象,他最后也是选择了“非正义”的行为来还击和治理,从而悲剧性地坚守着“正义”。小马其人其事是一个典型,可谓是浓缩了作者在相关问题上的体验与思考,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曾经作为警察所直面过的那些让人颇觉难堪的经历。《赞美诗》中的他对纯洁的想象与坚守,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对“正义”的看护,当这种纯洁反倒成为人家的笑柄时,便是对“正义”的最大亵渎,他的偏激行为也从根本上反映了作者对“正义”的一往情深。《七月流血事件》中的小曾不仅仅是走投无路才向骗子举起匕首的,一定程度上正是源于他所构建的“正义”大厦的坍塌和毁灭——譬如交警的刁难与矫情,譬如自己的善良被人愚弄等,他的崩溃与毁灭,是应唤起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珍视“正义”、捍卫“正义”的良知的。稍加分析,则不难看出上述这些“正义”主题是与主人公的生命付出意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正义”的确应是我们生命深处不可任意践踏的芳草地,我们心灵和生命的游鸢是从那里放飞的。“正义”与“生命”的联姻再次印证了郑小驴对生命诗学的深沉践履。
综上,郑小驴的文学与生命是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在广度和深度上都体现了生命诗学的要义。这种生命诗学所展现出的是对主体内心的开凿,是对自我精神的绝对忠实,是用生命肌质在写作,是用生命意志在诉说……韩少功先生如此评论过:“郑小驴的小说富有痛感,有心灵的紧张、沉重、燃烧,有土地和历史的坚实依托。”⑩这在某种意义上很符合生命诗学所蕴涵的审美特点。因此,从生命诗学这个角度而言,郑小驴就大大突破了“80后”或“青春派”写作,而浮现出深厚而鲜活的诗学根底与写作理路。当然,郑小驴还年轻,生命体验还需夯实,人生的感悟还需积累,拥趸生命诗学的强度、力度等都还留有不少的余地。从这个角度而言,假以时日,深信他是能写出像“七月派”路翎那样令人心魂撼动的作品来的。
①⑦⑨谢琼、郑小驴:《为写作和生活的关系而苦闷》,《文学界》2009年第5期。
②郑小驴、《悦读周刊》记者:《我的写作,面对的首先是我的内心——“80后”作家郑小驴访谈》,《春城晚报》2013年10月20日。
③谭桂林:《现代中国生命诗学的理论内涵与当代发展》,《文学评论》2004年第6期。
④④⑥郑小驴:《〈大罪〉创作谈》,《中篇小说选刊》2014年第1期。
⑧付艳霞:《郑小驴〈秋天的杀戮〉难以走出的叙事迷宫》,《文艺报》2009年12月15日。
⑩见郑小驴《少儿不宜》(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的宣传装帧页。
作 者:刘长华,文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