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刘毓庆 贾娟娟
经典重读
《诗经·卷耳》:闺思诗之祖
山西 刘毓庆 贾娟娟
关于《卷耳》的解释,今人之误主要有四:一是以卷耳为苍耳,而不知汉晋人言卷耳叶如鼠耳,远非如猪耳的苍耳之属,苍耳实苓耳之误;二是以“寘彼周行”为置顷筐于大道,而不知“寘”乃“视”之借;三是以《毛诗序》“求贤审官”之说为编造,而不知其渊源有自;四是艺术上固着于一种理解,而不知艺术的理解有其开放性。此诗思夫怀人之说,始自宋儒。朱熹为获得此诗之确解,曾四易其说。
《诗经》 卷耳 闺思 怀人
《诗经·周南·卷耳》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闺妇怀人之作。明戴君恩《读风臆评》称此诗是“古今闺思之祖”,明张元芳等《毛诗振雅》亦称此诗是“闺情之祖”。因为写的是妇女的幽怨之情,因此在强调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现代文化思潮中,此诗便备受人重视了。在上世纪20年代,郭沫若先生便把他所译的《诗经》诗篇结集,命名为《卷耳集》。这首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今天我们重读这首诗,有必要对一些历史问题做出澄清或解决。
《卷耳》的第一句就是“采采卷耳”。关于“采采”,最早的解释是“采摘不已”。《毛传》说:“采采,事采之也。”①孔颖达疏毛氏说:“言事采之者,言勤事采此菜也。”②陈奂解释说:“古采、事声同。《尔雅》:‘采,事也。’云‘采采,事采之也’者,言勤事采之而已也。”苏辙云“采采,不已之辞也”,朱熹云“采采,非一采也”,其意与《毛传》略同。这是最传统的解释。到清代考据学兴起,学者们用归纳法研究《诗经》中的语词,发现了“采采”有茂盛之意。如朱彬《经传考证》说:“彬谓《蒹葭传》:苍苍,盛也;萋萋,犹苍苍;采采,犹萋萋。《蜉蝣》‘采采衣服’,《传》:‘采采,众多也。’是采采亦茂盛之貌。”马瑞辰用同样的方法否定了《毛传》之说,并云:“《芣苢》下句始云‘薄言采之’,不得以上言‘采采’为采取。此诗下言‘不盈顷筐’,则采取之意已见,亦不得以‘采采’为采取也。《芣苢传》:‘采采,非一辞也。’亦状其盛多之貌。”③现代学者,特别是古汉语研究者,发现《诗经》中叠字多为形容词,故申清儒之说,以为“采采”是形容卷耳茂盛之状的,或以为是形容色彩鲜明之貌的,或以为是形容卷耳众多的,以致20世纪出版的几部大型词典,如《词源》《中文大辞典》《汉语大词典》等,皆在“采采”词条下删除了“事采之也”这一义项。
细会诗义,虽朱彬、马瑞辰之说很有道理,但《毛传》说似不可轻易废弃。《诗经》中“采采”出现四次,《毛传》皆循文解义,不求一律。竹添光鸿《毛诗会笺》引俞樾说:“《卷耳传》曰:‘采采,事采之也。’《芣苢》篇《传》曰:‘采采,非一辞也。’毛于《卷耳》篇用一‘事’字,于《芣苢传》用一‘辞’字,明有虚实之分。‘采采卷耳’犹云‘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也,是实事也。‘采采芣苢’犹云‘蒹葭采采’也,乃重言以形况之,是虚词也。使‘采采卷耳’非实事,则既不采取,何能盈筐?与下句不贯矣。‘采采芣苢’非虚辞,则既云‘采采’,又云‘薄言采之’,与下句重复矣。故于《芣苢》曰‘非一辞’,见芣苢之众多也。”④《说文》:“采,捋取也,从木从爪。”《郑志》载郑玄就《卷耳传》“采采,事采之也”答张逸云:“事谓事事一一用意之事,《芣苢》亦然,虽说异,义则同。”④后汉高诱注《淮南子·俶真训》所引《卷耳》诗云:“《诗·周南·卷耳》篇也。言采采易得之菜,不满易盈之器。”高诱学《鲁诗》,此直以“采采”为动作,是《鲁诗》以“采采”为采摘。《文选·(刘孝标)辨命论》注引薛君《韩诗章句》曰“采采而不已”,是《韩诗》也以“采采”为采摘。由此可见训此“采采”为采摘不已,汉以前无异说。又陆机《拟涉江采芙蓉》:“采采不盈掬,悠悠怀所欢。”南朝陶功曹《采菱曲》:“采采讵盈匊,还望空延伫。”“采采”皆为采摘不已之意。犹“行行重行行”,“行行”为行走不已用法相同。据牟庭说,“今俗语欲事采之,犹曰采采”,是此意清时尚存在于栖霞方言中。
再看“卷耳”。今人多把它解释为苍耳,这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误会。《毛传》说:“卷耳,苓耳。”《尔雅·释草》同。陆德明《尔雅音义》云:“《诗》卷耳是也。本草作枲耳,云一名胡枲,一名地葵,一名葹,一名常思。陶注云:一名羊负来。昔中国无此物,言从外国逐羊毛中来也。《广雅》云:苓耳,苍耳、施、常枲、胡枲之类耳。”⑥后来的《诗》学家根据此,便以卷耳就是今随处可见的苍耳。但是陆玑《诗疏》说:“卷耳,一名枲耳,一名胡枲,一名苓耳。叶青白色似胡荽,白华(花)细茎,蔓生,可煮为茹,滑而少味。四月中生子,如妇人耳中珰,今或谓之耳珰草。郑康成谓是白胡荽,幽州人呼爵耳。”郭璞《尔雅》注说:“《广雅》云枲耳也,亦云胡枲。江东呼为常枲。或曰苓耳形似鼠耳,丛生如盘。”无论陆玑的“蔓生”说,还是郭璞的“鼠耳”说,所指的都是苍耳。因为今所说的苍耳,既不是蔓生,也不像小叶“形似鼠耳”,而是像猪耳一样的大叶,因此俗名又叫猪耳朵草,是连牛羊类也不喜食的,何况是人呢?所以日本稻生宣义《诗经小识》云:“叶形似鼠耳,细茎白花,丛生如盘,与苍耳全别也。”《救荒本草》虽有食苍耳之说,但毕竟是为备荒年所用,并非日常所能食。或以为杜甫曾有《驱竖子摘苍耳》诗,以证苍耳可食,但杜甫明言是为了治疗风湿病,并非日常所食。因此《吕氏家塾读诗记》引张氏说,以为此物为酿酒所用。严粲《诗缉》也说:“据《本草》即今苍耳,今人曲糵中多用之。”⑦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此物既有“胡枲”之名,陶弘景又明言“昔中国无此物”,其种子来源于国外,则应该是秦汉之后才进入中国之物,不应该出现于三代。故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彻底改变旧说云:“(卷耳)即今卷菜,叶如连钱者是也。若苍耳,但堪入药,不可食。”⑧此说因少根据,故遭到《诗经》博物学者的反对。王夫之《诗经稗疏》则说:“卷耳有枲耳、胡枲之名,必有与枲相类者。叶如鼠耳,则小而圆长,叶上有细毛,柔软可知。今野蓛有名鼠耳者,《本草》谓之茸母。宋徽宗诗:‘茸母初生罢,禁烟乃北狩。’时诗盖南北通有之。王鸿渐《野蓛谱》谓之猫耳,秃叶青白色,与陆玑之说合。湖湘人谓之为青,清明前采之,舂以和米粉作餈,有青白瓤如枲麻,味甘,性温,叶上有茸毛,正如鼠耳。准二《雅》及郭氏之言,必此为卷耳,而非珰草明矣。此草可和粉食,而采之颇费寻求,故云‘不盈倾筐’。若珰草,枝叶繁而随地多有,且苦臭不中食,何事采之而患其不盈乎?”⑨王氏所说的茸母,据《本草纲目》言,其花黄如曲色,与陆玑所说的白花不同。方以智《通雅》卷四十一又说:“或《诗》所采别是一草,如芝柏、地耳之类。”⑩徐氏《说文系传》又认为是菌类之物,其云:“苓,卷耳也,从艹令声。臣锴按:《尔雅》,苓耳,卷耳也。形似鼠耳,丛生如盘。臣锴曰:菌属,生朽润木根。”他所说的可能是茯苓。牟应震《毛诗名物考》卷六则云:“卷耳,腐草所生也,状如木耳而小,淫雨后出,俗名草耳。”
考生物而被有卷耳之名的非一种,黄中松曾考卷耳有异名二十种,这二十种中必有同名异物现象存在。今知者最少有四种以上以卷耳命名的植物,陆玑所谓蔓生者是一种,郭璞所谓如鼠耳者是一种。《宋书·符瑞志》云:“灵龟者,神龟也……三百岁游于蕖叶之上,三千岁常游于卷耳之上。” 张华《博物志》卷四:“(龟)三千岁游于莲叶,巢卷耳之上。”李石《续博物志》卷十:“旧说千岁之龟,巢于莲叶,游于卷耳之上。”千年龟是通神的灵物,苍耳是连牛羊都厌弃的恶草,二者是不可能发生关系的。这则又是一种卷耳之名者。苍耳又是一种,因苍耳各地都有,故人便指认其为《诗》之卷耳。
我们认为,《毛传》《尔雅》说卷耳即苓耳,《说文》说:“苓,卷耳也。”这是三家最早的解释,而且没有分歧,这应当作为我们进一步研究的根据。卷耳之为苍耳,不见于汉前记载,疑是苓耳之误。“苍”或书作“”,与“苓”字极相近,抄写者讹“苓”作“”,于是便有了卷耳即苍耳之说。陆玑之说名称有些混乱,郭璞之说也是两可之词,但此二人之说最值得注意。陆所谓“似胡荽”与郭所谓“形似鼠耳”者,都当是指石竹科的卷耳,因所指种类不同,故在描述上有了区别。郭所说即《救荒本草》所说的婆婆指甲菜,朱橚《救荒本草》卷二云:“婆婆指甲菜,生田野中,作地摊科。生茎细弱,叶像女人指甲,又似初生枣叶微薄,细茎梢间结小花蒴,苗叶味甘。”女人指甲正如鼠耳,浙江人即称作高脚鼠耳草。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河南等地皆有,也称卷耳、田野卷耳、田卷耳,越年生草本,生长于路旁及草地上。茎高约一尺许,单生或簇生,密被白色长柔毛。叶对生,呈长卵形,无柄。自春至夏开白花,嫩叶可食。陆所说则是指蔓生的一种,叶如胡荽,也是白花。
“寘彼周行”是本篇中最难解释的一句。《毛传》读“寘”为“置”,又训“周行”为“周之列位”,即周朝廷之臣,以为此句是言“思君子,官贤人,置周之列位”。汉儒及郑玄,基本上与毛说同。朱熹则说:“寘,舍也。”舍是舍弃。训“周行”为“大道”,以为诗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寘之大道之旁也”⑪。毛、朱基本上代表了两个主要的解释传统。林义光以为“寘”与“填”通,训“久”,以为此言“心念行役之人久在岐周道上”。高亨则以“寘”为“徥”之借字,训“行”,以为是说因思念人而行走于大道。《毛传》纯是经学的解释,是为迁就经义而对文字做出的曲解,这在后面我们还要论及,这里则不讨论。影响最大的则是朱熹的解释。根据朱熹的解释,这是说:女主人公因为思念远行的丈夫,无心采卷耳,把筐子丢到了路边。问题是她是在哪里采卷耳呢?若是在田野,为什么要把筐子丢在路边呢?日本白川静认为放在路边是一种巫术行为,是要招回远行人的灵魂。⑫这只是一种假说,得不到证实。若依林义光、高亨的解释,虽也能说得通,但缺少兴味。
我们认为,“寘”应当读为“视”。《鹿鸣》“示我周行”,郑玄笺说:“‘示’当作‘寘’。寘,置也。”《中庸》“治国其如示诸掌”,郑注云:“‘示’读如‘寘之河干’之‘寘’。寘,置也。”《荀子·大略》:“示诸櫽栝,三月五月。”杨倞注:“示,读为寘。”是寘、示相通。《庄子·徐无鬼》“中之质若视日”,《释文》云:“‘示’音‘视’,司马本作‘视’。”孔颖达《鹿鸣》疏说:“古之字以目视物、以物示人,同作‘视’字。后世而作字异,目视物为‘示’傍,见示人物作单‘示’字。由是经传之中‘视’与‘示’字多相杂乱。”⑬“视彼周行”犹《匪风》“顾瞻周道”。后两句与前两句构成了因果关系,即因为思念远方的亲人,不时地瞭望他回来的大路,故而影响了采摘卷耳,致使迟迟不能采满顷筐。《荀子·解蔽》云:“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所谓“贰周行”,即是指事在卷耳,心在周行,故不能满顷筐。“视彼周行”正是“贰周行”的表现。若读“寘”为“置”,训此句为“将顷筐放置于大道旁”,则“贰周行”便不好解释。又《大东》言“行彼周行”,《何草不黄》言“行彼周道”,此篇言“寘彼周行”,句式相同,“彼”字皆当指“周行”。若依朱熹说,“彼”当指“顷筐”,或当改此句为“寘之周行”。
再看“周行”。由于《左传》及《诗序》的影响(详后),关于“周行”的解释,一直是困扰研究者的关键所在。《吕氏家塾读诗记》引朱氏说:“《诗》有三周行,此及《大东》者,皆道路之道,《鹿鸣》乃道义之道。”⑭吕祖谦加断语说:“毛氏以‘周行’为‘周之列位’,自左氏以来,其传旧矣。然以经解经,则不若吕氏之说也。”⑮这显然是从经文出发寻找确解的。清儒则不然,他们每立一说,都要从文献中寻找根据。因而关于“周行”的问题,他们做了大量文献工作。如黄式三曰:“《诗·卷耳》《鹿鸣》《大东》之‘周行’,皆大道也,而诗意各异,解之者不必同。《卷耳》言所怀之贤人当置之天衢,则‘周行’是大廷中之列位。《左氏襄公十五年传》:‘《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左传》之言不诬也。《鹿鸣》言嘉宾爱我,必告以大道,则‘周行’是正大之道义也。《礼·缁衣》:‘私惠不馈德(馈今本作归,以馈为正),君子不自留焉。《诗》云: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以示周行为馈德,《缁衣》之言不诬也。《大东》言佻佻公子,葛屦履霜,往来道路,则‘周行’是所行之通衢也。朝廷者,仕宦之周行;德义者,伦常之周行;衢路者,往来之周行。周行不同,诗人随义分用之。郑君笺以三‘周行’皆周之列位,后儒驳《礼》,驳《左传》,而嫥以为衢路,盖泥矣。《毛传》于《卷耳》曰‘周之列位’,于《鹿鸣》曰‘周,至;行,道也’,于《大东》‘佻佻’训‘独行貌’,则以‘周行’为衢路可知。此毛、郑之异而当从毛者。”⑯这是既维护了毛说,又考虑到了宋儒的意见。但就本义考之,“周行”,乃是指各地通向周朝京城的大道,犹后世所说的官道。因是通向周京,所以叫“周行”。“行”是道路,在甲骨文中“行”像十字路口形,表示可以通向四方的道路。在《诗经》中亦作“周道”。《齐风》中有“鲁道”,指的则是通向鲁国都城的道路,与“周行”“周道”的构词方式相同。“周行”的其他意义,如所谓“道义之道”等,则是由此意引申而来的。此篇的“周行”,用的是本义,指大道。
关于此篇诗旨,汉以前有一个基本一致的认识,这就是《诗序》所说的:“《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⑰这是如今见到的关于《卷耳》的最早解释。对此,孔颖达做了如下阐释,他说:“作《卷耳》诗者,言后妃之志也。后妃非直忧在进贤,躬率妇道,又当辅佐君子,其志欲令君子求贤德之人,审置于官位,复知臣下出使之勤劳,欲令君子赏劳之。内有进贤人之志,唯有德是用,而无险诐不正私请用其亲戚之心,又朝夕思此,欲此君子官贤人,乃至于忧思而成勤,此是后妃之志也。”⑱这里所强调的有四点:第一,主人公是“文王后妃”;第二,其志——即其目的在“进贤”;第三,其行为是“赏劳”贤人;第四,其表现是“忧思”。《诗序》的这一观点,基本上代表了汉前学者的认识。
从这一观点出发,分裂出了两种主要的意见。一是“劳使”说,即后妃忧臣下勤苦,而燕飨赏劳。如郑玄《笺》:“我,我君也。臣出使功成而反,君且当设飨燕之礼,与之饮酒以劳之,我则以是不复长忧思也。”⑲杨简、袁燮、严粲、陈奂、日本龟井昭阳等,皆从此说。二是“求贤”说,如刘敞《七经小传》云:“此诗言后妃警戒人君,使求贤审官之意耳。”张纲、丰坊、王先谦、朝鲜李瀵等,皆同此说。
宋儒开始疑《序》,寻求新的解释。最典型的是朱熹,他为寻找更合理的解释,曾四易其说。如其《答刘平甫》说:“昨因听儿辈诵诗,偶得此义,可以补横渠说之遗,漫录去,可于疑义簿上录之。一章言后妃志于求贤审官,又知臣下之勤劳,故采卷耳,备酒浆,虽后妃之职,然及其有怀也,则不盈顷筐,而弃置之于周行之道矣,言其忧之切至也。三章、二章皆臣下勤劳之甚,思欲酌酒以自解之辞。凡言我者,皆臣下自我也。此则述其所忧,又见不得不汲汲于采卷耳也。四章甚言臣下之勤劳也。”(《晦庵集》卷四十)《答潘恭叔》则改“求贤审官”为“朝会诸侯”,其云:“《卷耳》诗恐是文王征伐四方、朝会诸侯时后妃所作。首章来喻得之,后三章疑承首章之意而言,欲登高望远而从之,则仆皆病而不得往,故欲酌酒以自解其忧伤耳。大意与《草虫》等篇相似。又《四愁诗》云:‘我所思兮在大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亦暗合此章耳。”(《晦庵集》卷四十)《吕氏家塾读诗记》于末章引朱熹说则又以为是“讽其君子”之作,其云:“朱氏曰:极道勤劳嗟叹之状,讽其君子当厚其惠意,无穷已之辞也。”⑳今本《诗集传》则曰:“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托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寘之大道之旁也。”㉑又于最后注曰:“此亦后妃所自作,可以见其贞静专一之至矣。岂当文王朝会征伐之时、羑里拘幽之日而作欤?然不可考矣。”㉒黄震《黄氏日钞》又说:“王雪山去《序》言诗,至以为后妃劳媵妾之归宁;晦庵《诗传》以为后妃怀文王,皆以妇人不预外事也。然诗人特咏其情如此耳,岂敢预外事哉?书坊《诗传折衷》有晦庵新说,亦从众说,合从众说以为后妃之志。”㉓从朱熹数次改易其说中也可以看出,要想获得此诗之确解,确实是很难的。不过,自朱熹提出后妃思念文王之说后,支持并在此基础上立说者越来越多。如俞德邻《佩韦斋辑闻》云:“《卷耳》,夫行役于外,其室家闵其勤劳而作也。”何琇《樵香小记》亦云:“夫采卷耳寘周行,非后妃之行。遣使臣闵劳苦,亦非后妃之事。此必大夫行役,其室家念之之词。”此则抛弃了文王、后妃而直探诗旨。近世言《诗》者,基本上是沿着此思路而来的,这就形成了今天“闺思之祖”的基本共识。
就诗论诗,这确实是一篇思妇怀人之作。可是《诗序》与汉儒为什么会把它与“求贤审官”联系起来呢?而且此一理论从《左传》就开始了?根据是什么?对这些问题不能不回答,否则宋以后建立的新说便不牢固。
清儒如朱鹤龄、陈启源、范家相、马瑞辰、陈奂、王先谦等,之所以皆不能脱《毛诗序》及汉儒窠臼,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此一理论渊源之古。《左传·襄公十五年》云:“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杜注:“寘,置也;行,列也;周,徧也。诗人嗟叹,言我思得贤人,置之徧于列位。是后妃之志,以官人为急。”㉔说与《诗序》同。《淮南子·俶真训》高诱注曰:“‘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言我思古君子官贤人,置之列位也。诚古之贤人各得其行列,故曰慕远也。”高诱学《鲁诗》,所述为《鲁诗》之说,是《鲁诗》说与《毛诗》家同。故王先谦说:“《左氏》引《诗》固多断章取义,此说‘周行’与鲁合,是诗本义如此。”㉕所谓“后妃之志”“求贤审官”等,是在《左传》的时代,也即《诗经》编定的时代就形成的意义,它与《左传》所谓的“能官人”是联系在一起的。《左传》引《诗》多断章取义,这反映的不仅是春秋时代引《诗》解《诗》的一种风气,同时也反映了这个时代人对《诗》的一种合法性理解,而编《诗》者(或用《诗》乐者)采取同样的理解方式,在那个时代是完全允许的。《诗序》中相当多对诗意的解释,其实都是从断章之义出发的。明白了这一层,就不必胶着于《诗序》而说诗了,也不必责怪《诗序》曲解诗义了。
《诗序》断章取义,并做经义发挥,给后人解诗以极大影响,人欲摆脱其说,而又看到其渊源之古,故不能不考虑它的存在。而朱熹“怀人”之说的合理性,又很发人深思。故不少研究者徘徊于二说之间,以求两全。如陆次云《事文标异》曰:“陈卧子曰:《卷耳》言‘嗟我怀人’,是所怀之人明矣。毛、郑以为贤人,拘《小序》之过也,朱子所谓委曲迁就而前合之,始舍《小序》而求之经,亦诗之大幸。但欲尽去《小序》,则太过耳。”范家相《诗渖》云“:《卷耳》之序,何以曰‘后妃之志’也?文王囚于羑里七年,后妃无日不切怀思,此遣使臣于纣所作,以劳使臣之诗也。卷耳易生之草,采之尚不盈筐,嗟我怀人,乃寘彼使人于周行之上。陟高冈,陟崔嵬,其马玄黄而虺,仆痡而声吁,劳苦甚矣。于其归也,我姑以酒醴笙簧报其劳,酌彼以金罍,酌彼以兕觥,维以不永怀、不永伤乎!盖将俟文王之归以行其报功之志,故曰后妃之志也。末章慰劳之至如闻其声。”㉖现在我们明白了《诗序》的性质,便可以放下文王、后妃、求贤、劳使等旧说,不必作迁就《诗序》之论了。
丈夫行役,妻室思念,这在《诗经》中是一类重要的题材。这首诗的特别之处,是一入题便大见其妙,把女主人公思念丈夫的缭乱情怀活脱脱地表现了出来。她本是去采卷耳的,可是采了好长时间了,顷筐还采不满,因为她心思根本不在采菜上,只是思念丈夫,频频抬头来瞭望丈夫离去的大道,她相信他会从这条道路上返回来的。这与山西民歌“思念情人心思乱,饺子煮成山药蛋”是同样的手法。南朝有民歌:“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可谓得此真传。“不盈顷筐”“寘彼周行”两句,从行为表现上描绘出了女主人公对丈夫的刻骨相思,即如徐光启《诗经六帖》所云:“采卷耳而未满顷筐,正宜采也,而心忽念君子,便尔都无意绪。模写人情得其神理,虽顾长康、陆采微之画,何以加此!”㉗
更妙的是,诗的首章与下面的三章大开大合,从采卷耳突然跳到了乘马陟冈、饮酒消愁上。由于这种开合,引起了读者的种种联想,于是出现了两种各尽其妙的理解。
第一种认为四章皆写思妇,首章是实写,后三章是虚写,幻想自己寻夫情景。如湛若水《湛甘泉文集·语录》曰:“此诗皆托言也,首一章托言女之采卷耳而思君子,则不能采而置其筐,思之切矣,所谓发乎情也。二、三、四章托言己欲乘马升高望君子,而山高马病不可登,盖妇不出阃,不直言之而托马之病,亦诗人温柔敦厚之意。既不可望,则酌酒自慰,而不永伤怀,归乎正矣,所谓止乎礼义也。”㉘依此理解,此犹张衡《四愁诗》所云,“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
另一种则认为后三章是妇人幻想丈夫在外的情景的。如杨慎《丹铅余录》云:“唐人诗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诗主理,去三百篇却远矣。匪惟作诗也,其解诗亦然。且举唐人闺情诗,云:‘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即《卷耳》诗首章之意也。又曰:‘莺啼绿树深,燕语雕梁晩。不省出门行,沙场知近远。’又曰:‘渔阳千里道,近于中门限。中门踰有时,渔阳常在眼。’又云:‘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又曰:‘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即《卷耳》诗后章之意也。若如今《诗传》解为托言,而不以为寄望之词,则《卷耳》之诗乃不若唐人作闺情诗之正矣。若知其为思望之词,则诗之寄兴深而唐人浅矣。”㉙《升庵经说》亦云:“盖身在闺门而思在道途,若后世诗词所谓‘计程应说到梁州’‘计程应说到常山’之意耳。曾与何仲默说及此,仲默大称赏,以为千古之奇。”方玉润《诗经原始》云:“因采卷耳而动怀人之念,故未盈筐而寘彼周行,已有一往情深之概。下三章皆从对面着笔,历想其劳苦之状,强自宽而愈不能宽。末乃极意摹写,有急管繁弦之意。后世杜甫‘今夜鄜州月’一首,脱胎于此。”㉚
此诗曲尽怀人之思,故自古好评如潮。如徐光启云:“通篇皆是托言,皆是幻想,非实事也。采物,幻想也;登高饮酒,亦幻想也。思而不遂,展转想象,展转起灭,遂有几许境界,几许事件耳!‘诗以道性情’,又曰‘诗言志’,此之谓也。此作实说,便说不通。此等诗中多有之,如《采绿》《何人斯》《载驰》之类,不一而足,可以类推。细读《离骚》,便晓此意。”㉛戴君恩《读风臆评》云:“情中之景,景中之情,宛转关生,摹写曲至,故是古今闺思之祖。”张元芳等《毛诗振雅》亦云:“此诗妙在诵全篇,章章不断;诵一章,句句不断。虚象实境,章法甚妙。闺情之祖。”魏浣初《诗经脉讲意》云:“一室之中无端而采物,忽焉而登高,忽焉而饮酒,忽焉而马病,忽焉而仆痡,俱意中妄成之,旋妄灭之。缭绕纷纭,息之弥以繁,夺之弥以生,光景卒之,念息而叹曰:‘云何吁矣。’可见怀人之思自真,而境之所设皆假也。安得以不思哉!所谓思之正也。”方宗诚《说诗章义》亦云:“此诗首章正叙怀人,二章、三章翻作排解之辞,文笔乃开。纵然愈排解情思更深,写怀人更觉沉郁顿挫矣。四章收句云何吁矣也,不言怀也,不排解,无言无语,只是吁叹怅望,而意味更沉着矣。通篇一章深一章。”㉜
①②④⑥⑰⑱⑲⑬〔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7页,第277页,第278页,第278页,第406页,第277页,第277页,第277页。
③〔清〕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卷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1页。
④ 〔日〕竹添光鸿:《毛诗会笺》,台湾大通书局1921年版,第20页。
⑦〔宋〕严粲:《诗缉》卷一,台湾广文书局1988年影印明嘉靖刊本。
⑧〔宋〕郑樵:《通志》卷七十五,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866页。
⑨〔清〕王夫之:《诗经稗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72—773页。
⑩〔明〕方以智:《方以智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252页。
⑪㉑㉒〔宋〕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3页,第3页,第4页。
⑫白川静著,杜正胜译:《诗经的世界》,台湾东大图书公司2001年版,第40页。
⑭⑮⑳〔宋〕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46页, 第346页,346页。
⑯㉘刘毓庆等:《诗义稽考》,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5页,第105页。
㉓〔宋〕黄震:《黄氏日抄》,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09页。
㉔〔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962页。
㉕〔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3页。
㉖〔清〕范家相:《诗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18页。
㉗㉛〔明〕 徐光启:《毛诗六帖讲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64册,第155页,第155页。
㉙〔明〕杨慎:《丹铅余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9—20页。
㉚〔清〕方玉润撰,李先耕点校:《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8页。
㉜〔清〕方宗诚:《说诗章义》,《续修四库全书》第7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02页。
作 者: 刘毓庆,山西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山西省古典文学学会会长、中国诗经学会副会长,中国屈原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辞赋学会、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理事。贾娟娟,山西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佳作赏析
新世纪文学十五年·诗歌卷(三) 主持人:何言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