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路也
本期专题介绍女性诗人路也。路也的诗歌具有本真、自然的特点,其女性自我的表达独特而明确,显示出非常丰富的精神内涵。本文通过对其《江心洲》《木梳》《身体版图》等诗歌的重点分析,探讨路也对于诗歌史特别是女性诗歌史的意义,以及她在精神与美学上的追求。
路也 女性写作 本真 自然
主持人:
何言宏,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上海交通大学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对话者:
张立群,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
赵思运,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授、副院长。
地 点:
上海交通大学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文化工作坊
何言宏:本期工作坊,我们一起来讨论一下路也。讨论路也,首先应该考虑到21世纪以来中国的诗歌背景,特别是女性诗歌这一更具体的背景。1980年代和1990年代,女性诗歌是当时文学潮流中的一个非常独特的部分,以其相当突出的女性自觉和对男权文化的激烈反叛而引人注目。但自21世纪以来,中国诗歌中的女性写作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对于这些变化,我曾经在另外的文字中有所描述,认为21世纪以来的女性诗歌一方面继续突显着女性主体异于传统的女性形象,她们或者性格“激烈”,“坚硬如铁”,甚至“像鬼一样芬芳四溢”(海男:《像鬼一样芬芳四溢》);或者不避情色,多有自恋地书写身体……但是在另一方面,对于上述女性自我的局限性和对爱的需要与依赖,以及对于传统女性的精神认同和与男性的和解、归一,也被她们所经常表现。与1980年代、1990年代相比,21世纪以来的女性诗歌具有更加本真,更加坚实、宽阔与深厚的特点,路也在其中,便是重要的一位。
我对路也诗歌的集中阅读,最初是通过她的自印诗集《一个异乡人的江南》。在我们的当代文学史上,诗歌与小说很不同的一个地方,就是诗歌经常会有不那么“正式”的一些民间诗刊和自印诗集,它们没有刊号,也没有书号,没有所谓“合法”的出版资格;但是,如果没有它们,我们的诗歌史将绝对苍白,绝对贫乏和萧条。我们研究当代中国的“文学文化”特别是“诗歌文化”,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的一个方面,所以虽经几度搬迁,至今我都珍藏着包括路也《一个异乡人的江南》在内的很多这样的出版物。
说到路也的诗,我以为她最大的意义,就是对本真的回归。1980年代和1990年代,女性诗歌总体上的特点就是“反叛”,先是反叛封建传统,后来又反叛那些形形色色的男权文化,使得“颠覆”“挑战”“消解”和“解构”成了当时女性写作和女性主义理论批评中的几个关键词。当时的女性写作,一方面念念有词地信奉“女人是被造成的”之类西方女权主义的理论信条,拆除、颠覆和解构男权文化;另一方面,却又矫枉过正地以这样的理论重新将女性“文化化”与“女权化”,女性主体所凸显的基本形象,非常明显地带有西方女权主义理论演绎的色彩。在这个意义上,1990年代的女性诗歌所表达的,并不是女性的本真自我,而是女性自我的不无夸张、片面、扭曲甚至变态的表达。而在21世纪以来,女性诗歌虽然不再像1980年代和1990年代那样以比较明确的“主义”和“思潮”的方式出现,但是在总体上,女性诗人的数量、活跃度和影响力,特别是她们的优秀作品,在数量和质量上,并不亚于前两个时代,女性自我的表达,也显示出非常丰富的精神内涵,路也的本真和她的自然,便有很强的代表性。
路也为人们所熟知并且经常被谈起的代表作,主要还是她的《江心洲》《木梳》《菜地》和《傍晚》等关于“江心洲”的早期作品。虽然她后来的“芳心”已由“江心洲”扩展至整个“地球”,写出了诸如《冰岛》《国际航班》《墨西哥湾》《过北极》和《内布拉斯加城》等“国际题材”的诗篇,并且被她收集在名为“地球的芳心”的诗集中,复又有一些题材丰富的长诗,但是她和很多诗人一样,几乎是宿命般地被“套牢”在起初就被大家所公认的早期代表作中,一谈起路也,首先想起的,还是她的“江心洲”。
“江心洲”时期,路也非常本真的女性自我的表达独特而明确,她以其略带执顽的纯朴、自然与温良,一扫此前女性诗歌中相对于男权文化而言颇具挑战性的女性形象。比如《江心洲》——
给出十年时间
我们到江心洲上去安家
一个像首饰盒那样小巧精致的家
江心洲是一条大江的合页
江水在它的北边离别又在南端重逢
我们初来乍到,手拉着手
绕岛一周
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
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
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
在江南潮润的天空下
我还来得及生育
来得及像种植一畦豌豆那样
把儿女养大
把床安放在窗前
做爱时可以越过屋外的芦苇塘和水杉树
看见长江
远方来的货轮用笛声使我们的身体
摆脱地心引力
我们志向宏伟,赶得上这里的造船厂
把豪华想法藏在锈迹斑斑的劳作中
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
光住也能住成李白
我要改编一首歌来唱
歌名叫《我的家在江心洲上》
下面一句应当是“这里有我亲爱的某某”
在最基本的层面上,这显然是一首爱情诗,而且这爱情,发生和栖泊于江心洲上,在水的中央,有猫、狗,更有芦蒿、油菜、豌豆、蚕桑、芦苇和水杉这些树木与植物,这分明是《诗经》里的爱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表达的是我们这个时代非常难得和罕见的爱之初心。而她的《木梳》,对我们先民们原初生活和原初之心的追慕与缅怀,则写得更加明确——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在《木梳》中,“我”“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并与那个“你”“临水而居”,想象着自己“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这分明是一种诗意的生活,古代文人一般风流雅致的生活。其中的本心与《江心洲》一样,仍然有一种原初之美。这种原初之美,在《菜地》《傍晚》和《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中,或者表现为诗人将自己比喻为一只“北方的青虫”,投身至南方的菜地,“一头栽进了你这棵南方的菜心”(《菜地》);或者又表现为在一个傍晚,诗人像一捆江心洲的青草,轻揽于情人的臂弯(《傍晚》),自然和美好得令人动容。
但是在另一方面,路也的诗,并不只是对古代生活陈词滥调般的简单怀念,而是具有突出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不仅表现为作品中诸如“造船厂”和“经纬度”之类的现代事物,更是在其中的女性自我形象上有所体现。上述诗作中的“自我”,尚旧尚古,甚至上承于我们的《诗经》传统,而其中对女性情感、特别是对女性身体意识与身体欲望的直率表露,又与1980年代、1990年代的伊蕾、翟永明、海男、唐亚平等人的女性精神深切关联,尤其是她的《身体版图》——
我的身体地形复杂,幽深、起起伏伏
是一块小而丰腴的版图
总是等着被占领、沦为殖民地
它的国界线是我的衣裳
首都是心脏
欲望终止于一条裂谷
我把它横陈、折叠、翻转、弯曲缠绕
它属水质,可随物赋形
潮润的皮肤如滩涂,带着熟了的芒果的芳香
汗水在脊背的礁石上开花
隐秘的国门打开来又合上
合上了又打开
在你的面前
根据相关条约
我的金矿煤矿油田,有色金属和天然气
统统交给你来开采
你还可以在这版图上修铁路建港口
盖上一座教堂
你对我的侵略就是和平
你对我的掠夺就是给予
你对我的破坏就是建设
疼痛就是快乐
粗暴就是温柔
雷电交加是为了五谷丰登
但大多数没有你的时候
这版图空着,荒着,国将不国
千万里旱情严重到
要引发灾害或爆发革命
其质地成了干麦秸,失了韧性和弹性
脆到要从中间“咔嚓”,一折两半
在女性写作的意义上,路也的《身体版图》,完全可以被看成是其中“身体写作”的代表性作品。路也的写作,以她的特点和她的方式,呼应和体现了21世纪以来中国诗歌既有对现代性的坚持与突进,亦在向传统回归的进路。
张立群:何言宏老师的看法和我的不谋而合,谈论路也确实应当充分考虑到新世纪以来女性诗歌的背景。当然,从路也的具体创作谈起,这个背景可以适度向前、回溯至20世纪90年代。
由于参与吴思敬先生主持的国家重点课题《中国诗歌通史·当代卷·90年代》(该书已在2012年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部分的写作,我在2004年读博期间就曾求助于路也。当时她曾寄赠出版于1990年代的诗集《风生来就没有家》《心是一架风车》。再之后,就是她于2005年到首都师范大学,成为驻校诗人,和我们这些在校读书的学生们有很多接触;而作为一个研究者,我则在2004年至2005年间写作并发表了两篇关于路也的短评,并追踪路也的诗歌创作至世纪初。毕业回到沈阳后,我曾收到过她的自印诗集《一个异乡人的江南》,还有《我的子虚之镇乌有之乡》。近来又听说她创作了长诗《心脏内科》,她的长诗我没有读到,不过我想,那一定和路也的真实体验有关,因为她的诗和她的人给人的印象恰恰是这样的。
对于路也1990年代至21世纪初几年的诗歌创作,我曾以“在突破中敞开”论述其风格的转变。起笔于1990年代的路也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的创作和现实语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区别于1980年代中后期女性诗歌的“黑夜意识”,路也的诗具有鲜明的日常化特征。她的诗总是将自我感知的经验、亲历过的体验以真实的笔法呈现出来,进而走向广阔的现实生活。正如她曾以“我拿诗当作日记来写,我的诗首先对我个人的生命有意义,然后才具有文本上的意义——我一直是这么希望的”(《诗刊》2003年11月号下半月第十九届“青春诗会”专号)作为自己的诗歌观念;并以“我一直觉得写诗仅仅凭才华是不够的,诗歌是需要用命来支撑的一种文学体裁。我喜欢在诗中写十分具体的事物,我愿读我诗的人忽略了它的技巧”(《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获奖作品》之“路也诗观”,漓江出版社2004年版)加以补充。相对于1980年代中后期女性诗歌的“突破”和面向1990年代的“敞开”,不仅对于路也的创作之路有重要的意义,而且还生动勾画出女性诗歌1980年代、1990年代的嬗变轨迹。至世纪初,路也先后完成了《江心洲》《木梳》《身体版图》等诗,再次以话语增殖、生命体验、身体意识实现了又一次“突破”——她的经验无论是亲历,还是怀想,都因为一种可以称之为“主观的真实”而显示出诗人和诗艺上的成熟。有生命的思考,有理想的光芒,还有传统资源的介入与融合以及所谓《郊区的激情》(是她的创作谈,第一稿由诗人2004年2月6日致笔者),这种转变暗合女性诗歌乃至当代诗歌的潮流。在这些诗中,诗人充满了渴望,又隐含着漂泊与远离的意绪。那种告别少女纯情但又不失唯美、浪漫的情感以及细腻的书写、真挚的表达,凸显出诗人涉世未深的天真,当然也包含着阅读时突然的心动,它们成为路也的代表作并被广泛传诵绝非偶然。
一个诗人一生有被人记住的几首诗就很不错了,这是我们以历史的眼光看待一个诗人创作实绩的基本尺度。但就当事人来说,或许会因代表作被反复提及而感到审美疲劳。从路也近年来的创作其实我们不难看出这一点:她写长诗,想超越“江心洲”阶段,这既符合创作的基本规律,又印证了“突破”应有的本质之义。路也会在这条道路上不断走下去,并由此成为跨世纪女性诗歌的一个较为典型的个案。
因为学习的原因,近三年来我曾多次走访济南,有一次,与朋友在路上还偶遇路也。与朋友们聊天时的路也,尽显其天真、随性的一面。这是否也可以作为她能够不断在创作之路上前行的旁证呢?毕竟心无旁骛是潜心写作的一个重要前提。在最近一次代表《中国诗人》约稿的回信中,路也慷慨允诺,她肯定还有新的东西在酝酿,而那或许正是我们最为期待的。
赵思运:路也诗歌的最大意义在于,让我们在高度社会化、物质化、技术化、功利化的语境下,去体悟如何从社会化生存中抽离出来,去感受作为自然性的活生生的生命存在。我们在社会的竞争风暴中摸爬滚打,离物质越来越近,离人性越来越远,也离大自然越来越远。我们迫切渴望全身心回归大自然,天天看到APEC蓝,天天呼吸新鲜的空气。在这个意义上,路也精心经营的“江心洲”不再是现实意义的地理坐标,甚至也不仅仅是一种情感表达的心象,而是具有更丰富的象征性。“江心洲”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已经构成了现时代的乌托邦式的象征性精神家园意象。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江心洲》),“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仿佛江心洲的侄女”(《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正像路也自己所说:“江心洲组诗于我,就像这盆废墟上的花。”
路也的美学意义在于,在后现代的语境里试图吁请古典审美风范的复活。这种民族性审美风范的一个重要方面是自然文化。我们谈论了很多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是,社会性的人毕竟不是与自然为敌的。我们谈论“自然的人化”已经够多,现在是时候谈论“人的自然化”,唤醒人的始源性和自然性的本真了。与“自然向属人的方向发展”不同,路也主张“人的自然化”。她是那么亲近自然,渴望回归自然:“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木梳》)《身体版图》彻底将肉身自然化,人体与自然的对位处理是那么和谐。路也通过“江心洲”意象,建构起一个“自然共和国”,也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祖国”。
她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木梳》),确实流露出强烈的避世情结。不过,谈论路也,要点不在于她的“避世情结”,而在于这种避世情结何以发生的背后基质。她是一个“误生在现代的古人”,她的价值就在于这种“误生”。
何言宏:我们简要的讨论实际上已经对路也诗歌创作的基本特点和她的意义做了非常精当和准确的把握与分析,她在诗歌史特别是女性诗歌史上的意义、她在精神与美学上的追求,我们都通过她的代表作做了阐释。路也用《废墟之花》来谈论她的这几首诗,一方面她是在提示我们,应该注意到她的这几首代表作是在探讨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这一问题,确实是21世纪以来中国诗歌所着力表现的重要问题,体现着一种新的变化;另一方面,我们也能联想到,在我们这个民族已经取得巨大的物质成就和物质进步的同时,我们的精神,却并不令人乐观,在精神的废墟之上,我们的诗人,应该像一朵花那样坚持开放,给这个世界赋予灿烂,赋予美。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