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女人》中知识女性的自我探寻

2015-07-15 09:22王弋璇
博览群书 2015年6期
关键词:暴力小说

王弋璇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1938- )是美国当代文坛极富盛名的作家,她的作品展示了美国社会各个时期的社会图景,刻画主体从社会现实到心理状况,创作对象从底层人物到学界精英,全面生动展现出一幅美国社会的全景图。欧茨擅长心理刻画,笔触细腻,意义丰厚而隽永,她曲折离奇的“怪诞显微”写作艺术令读者称奇,作品以独出心裁、骇人听闻的暴力情节和艺术精雕而著名,每一笔悬疑的暴力刻画都蕴含着作者深层次的社会忧虑和哲学思考。欧茨外表温婉柔和,而她笔下的人物往往蕴含着爆发力,小说会在平缓的叙述小说情节陡然转入暴力描写,她也由此被人称为“暴力书写大师”、“暴力女王”和“勃朗特的第四个姐妹”。

《泥女人》(2012)是欧茨的一部校园背景小说,一部充满臆想、猜测与暴力等问题的心理小说,讲述了M.R.(Meredith Roth Neukirchen的缩写)坎坷的人生经历。M.R.出生于1961年,原名杰迪娜·克莱克,她有一个苦难的童年,1965年的4月,小女孩克莱克被情绪不稳定的妈妈扔进泥潭,奄奄一息。幸运之神却始终不离不弃,使他她化险为夷,“泥巴女孩”的名字也由此得来。她后来被失去幼女的贵格派教徒夫妇收养,他们为了寄托哀思,以亲生女儿的名字梅雷迪斯为泥女孩命名。时光流逝,被救活的泥女孩立志成才,凭借自己过人的天赋,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后,先后获得哲学硕士、博士学位,最后终于成为令人敬仰的美国常青藤联盟会之一普林斯顿大学第一位女校长。然而成功的光环难以掩盖M.R.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一生所遭受的创伤时时折磨着这位女校长的内心。作品围绕着功成名就的M.R.通过艰苦的身份探索慢慢揭开长期压抑在心中的阴暗的记忆和难解之谜的线索展开叙述,以暴力和冲突情节以及心理现实主义的描写展现现代社会女性成长历程中对身份问题的焦灼和彷徨。《泥女人》这部作品链接了三个社会层面:农民、小城市中产阶级和学术圈。正如欧茨本人所言“想把整个世界装进一部书里”,这部小说同样体现出作家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以及对女性身份话题的聚焦。对于这部新作评论界褒贬不一,有人认为,这部小说人物不够饱满,太过于标签化,它只是一本消遣性的读物。也有人认为小说里面冗长的政治和天文学的描述淹没了M.R.的故事,使主题不够鲜亮突出。但大多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主人公处于社会精英阶层,完全不同于以前处于社会底层的主人公,是欧茨作品的一个巨大突破。

小说出现高频率的暴力情节是该书的特点之一,开场便以暴力场景拉开序幕。第一章中一位年轻妈妈的两个女儿在这片惨遭战争破坏的大地上游荡着,两个小女孩被剪乱头发,剪伤手指后,一个被残暴的丢弃到废旧的冰箱里,一个被扔到泥潭中。神经异常的母亲向神许愿收下她的女儿们。获救之后的M.R.短暂寄居在别人家,经常受到其他孩子的欺凌、辱骂;被养父母收养后的她则必须扮演着养父母死去幼女“替代品”的角色。作品描写的情景和好莱坞电影中的美国完全不同:到处是废弃的工厂和腐烂的树木,破损的衣服和曼陀罗。“贫困已成为一种自然资源:社会工作者,福利工作者,社区医务工作者,公共辩护人,监狱,精神病医院的工作人员,家庭法院官员都在贫瘠的土地上生存着。” M.R.正是苦苦挣扎着的群体中的一员,成才后的M.R.克服了种种困难,实现了从一名大学教师到名校校长的转变,而作为校长的M.R.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她曾受到本校学生的指控:原本这名学生在校园里受到同学的人身攻击,后来在教师克罗先生的唆使下,在校长办公室捏造M.R.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并录音,后被他的导师揭发,经警察证实是他自己伪造了迫害现场。这个事件随后进一步升级,学校已经与学生斯特克的父母面谈劝其退学;几小时后,斯特克悬梁自杀,时隔将近十个小时,即第二天清早,被打不开门的父母发现,送医后被宣布脑死亡,斯特克从此成为植物人。事件从闹剧演变成悲剧,成为整个学校建校史上最大的丑闻,也让M.R.的精神备受折磨。欧茨善于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人们对于现代美国暴力和混乱的反应。这一系列对暴力的描写,正彰显了欧茨创作的意旨所在:“在这部作品中,欧茨一如既往地唤起人们的危机感,带着读者深入到人物的内心,这部黑暗的、扣人心弦的小说会紧紧抓住读者的注意力。”虽然欧茨作品很多,她的创作手法也多种多样,但是她最擅长的还是心理现实主义的描写方法,M.R.在被邀请去一个著名的学术会议上演讲的途中,她让司机停在一个小溪上的一座似曾相识的桥上。“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曾属于那里。这里是一些咸水,泛着微酸的气味,腐烂的树叶和阴暗潮湿的黑土沉没在她的高跟鞋下面,她沿着河岸走着,小溪上的阳光像闪光的锡纸一样刺激着她。”她回忆起曾经在这里看到过一个小男孩把乌龟猛地摔在岩石上,有拿着龟壳往石头上砸的行为,让她有所感伤:“为什么你们会这样做?为什么要杀害?”在经历了风雨后的女校长看来,人生就是一场无硝烟的“战争”,她必须时刻准备着迎接各种暴力、威胁和挑战。

《泥女人》绝非女权主义之作,在厌女症盛行的高端学术圈,M.R.的生存简直就是一种奇迹,尽管M.R.从未认为自己是性别歧视的受害者,但是当别人戴上有色眼镜去审视她的领导能力时,她必须直面自己的性别。M.R.在学术圈存活下来并脱颖而出,然而她的心是空的。她的生存是她本能的苦苦奋斗的结果,而不是女权主义者深思熟虑后的斗争。另外,小说封面上的瓷娃娃代表了女性在这个男性为主导的社会的脆弱和没有价值感,这正好契合作者的部分意图。小说的标题“mudwoman”(泥女人)也蕴含着“madwoman”(疯女人)的隐喻意义,暗示出女性知识分子精神生活上的困境和焦虑。作家对主人公名字的处理即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她的名字的首字母为M.R.,正是先生(Mr.)之意。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因为在一般人看来,只有男性才能胜任名校校长的工作。作者使用不同的名字表达了泥女孩对于身份的困惑,并借此来探讨哲学上的身份问题。小说中,养父母用死去的女儿的名字给泥女孩一个全新的名字,希望赋予她新的身份并寄托他们的哀思,但是名字却不能更改泥女孩的过去,M.R.对于过去久久不能释怀,虽然她非常害怕去回想,去面对,她想把原来最初的名字和身份掩埋在泥黑蛇河的泥滩里面,然后按照她新的身份——女儿、学生、老师、校长——生活下去,但是这些身份都是外部世界赋予她的,如同一个个标签,同泥女孩的内心总是格格不入。欧茨以细腻深刻的笔触刻画出一个成功的女校长在表面的光环之下,戴着假面具生活,内心饱受折磨的困境和挣扎。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M.R.经常被噩梦纠缠。她曾梦见自己去游泳,游泳池里人很少,一个年轻男子接近她,带她到河边囚禁过很多女人的空房子里,她梦到自己被强暴,挣扎着,就是在那一时刻她意识到女性身体是多么的脆弱。她后来在泥滩里挣扎,掉落的书把她从梦中惊醒。她安慰自己要坚强:“现在这是我的生活。我要活下去。”另一个梦境则叙述了反对她的教师亨德蒙如何对她报复,然后他不慎掉下楼梯摔死以及她又如何肢解亨德尸体的过程。凌晨时分M.R.从可怕的梦中惊醒,这时听到乌鸦的叫声,她几近崩溃。在这样的噩梦之中,过去的阴影总会侵入现在的生活。尽管对于同事和董事会的人来说,M.R.是女校长,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泥女孩”,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似乎总有一种联系。正当她达到了学术和事业巅峰的时候,M.R.难以支撑表面的光彩,现实的壁垒在过去面前显得脆弱不堪,她的精神开始崩溃,她擅自离开演讲席,面目凌乱,从而引发了许多争议和流言,部分因为她的性别,M.R.内心痛苦不堪,她逼迫自己回到泥潭,去寻找真正的自我。一次到北部的旅程不经意地把她带入了一场与曾经的泥女孩的心灵碰撞,她又回忆起曾经被她抛之脑后的悲惨童年。过去挥之不去,曾经的悲惨经历让她精神崩溃,但是M.R.选择直面过去,回到北方。通过心灵的深度沟通,她重新认识了她善良的养父和年迈的、眼神空洞的生母,得知了她之所以被遗弃在泥巴地正是因为生母有精神障碍。后来,她迂回曲折地穿过泥滩,接到情人的电话要她回去,于是驾车行驶在通往新泽西的I-81号公路上,心情愉快而释然,暗指她已经驱走纠缠她已久的心魔、释放了自我,内心的创伤在回归自我的行程中得到疗愈。

重塑自我是一个非常有力的话题,欧茨在《泥女人》中再一次以更加广阔的现实视野和更为娴熟的创作手法在小说中深刻探讨了这个话题。她在接受采访中说道:“我觉得任何一个有了社会等级飞跃的人,正如我的同龄人这样,都会真切感受到自己出生地和家庭的召唤。”作品中,M.R.一次次听从心灵的召唤回到她的出生地,回到那片给她造成终生创伤的泥巴地。上帝用泥巴创造了人,那片泥滩既是泥女人被抛弃的地方,又是她再生复归的地方,这个原始的地方完全不同于她的社交活动圈子,让她剥掉身份的躯壳,重新找到了自我的依托和心灵的家园。

泥女人M.R.从泥滩到大学的征途,从一个荒凉的地方到一个生机勃勃有着特权的地方的旅程,当然也是她追寻美国梦的旅程。从外表来看,M.R.风光无限,作为著名常青藤大学联校之一的普林斯顿大学的首任女校长,她无疑是成功的。但是她时刻都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这正隐喻了当时美国的状况:2003年,美国和伊拉克的战争一触即发。美国是先驱者和移民用泥巴一点点建立起来的,M.R.的奋斗精神代表了他们的勇气和抗争。作品中,我们透过作家细腻的笔触走进M.R.的内心深处,她内心的挣扎代表着美国民族灵魂的岌岌可危和美国民众对摆脱困境的渴望。作品创作于2002-2003年,9·11恐怖袭击刚刚发生,布什政府决定袭击伊拉克,政治环境无疑影响了作者的故事创作。欧茨之前的小说比较关注性别政治和阶层政治,这部小说却有所不同,她的笔墨触及9·11事件,作家通过主人公之口,公开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小说也间接批判了一些右翼分子的想法,他们是伊拉克战争的支持者,这一点是该书不平凡的一个方面。小说涵盖着巨大的跨度——从人物内心体验、个人的危机到国家政策和知识分子争端,娓娓道来,叙事清新流畅,丝毫没有破坏故事的完整性和内在的逻辑性。欧茨作为一个同主人公有同样经历的女作家,在《泥女人》这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中,描述了知识女性的艰难自我探寻之路,并以此隐喻整个美国社会灵魂内壳的丧失和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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