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在异型开本的连环画藏品中,48开的彩色本《智捕大鲟鱼》(湖南人民出版社,1974年8月,第一版)很是引人注目。它老道的笔法、浓烈的色彩和神奇的故事,对当年的孩子读者和今天的成人收藏者来说,都相当有价值。据说如果是一本品相上乘的藏品的话,已经价格不菲了。
这本连环画里的故事是这样的:两个孩子在洞庭湖里下钩钓鱼的时候碰到了一条被鱼网缠住了身子、几百斤重、比他们的小船还长的大鲟鱼。他们开始追踪着它,整整追了一天,跑了几十里的水路,两次被大鱼掀到了水里,最后还是将筋疲力尽的大鱼打死在了烂泥塘里。这样的故事在当时的连环画里是屡见不鲜的,像《活捉秃老鹰》(广西人民出版社,1975年9月,第一版,40开,彩色)、《智捕大王蛇》、《捕蛇姑娘》(江文炳绘画,福建人民版)、《捕“蛇”记》(浙江人民,1975,年3月,第一版)、《捕虎记》(王奇志绘画,福建人民,1982年12月,第一版)、《斗蛇记》(肖玉田绘画,辽宁人民。1975年7月,第一版)、《斗熊记》(王威绘画,辽宁美术,1982年8月,第一版)、《捕鲸记》(李庆仁、车书敏绘画,河北人民,1980年6月,第一版,彩色,40K)、《捕鲸记》(人民美术出版社)、《豹子哈奇》(韩伍、英浩绘画,浙江少儿版)、《捕象记》(四川人民出版社)、《捕象记》(钱贵逊绘画,浙江人民版)、《猎豹记》、《小高打老虎》、《斗鲨》(山东人民社,1979年9月,第一版,横48开)等等。从名字可以看出基本上是一类故事的不同版本,区别只在于抓的、打的、杀的甚至折磨蹂躏的是不一样的动物。
这些捕杀蛇虎熊象大鲨鱼等等凶猛之物的连环画故事,在野生动物之外还普遍有一种阶级斗争的象征意义,在捕杀它们的时候往往都模拟或者宣泄了与阶级敌人斗争的决心与意志。这是不言而喻的时代特征,不过如果去除了当时附着在这类故事上的阶级斗争的比喻色彩的话,我们还是可以从中看到一点文化上的含义的。
人类从初民时代开始对其他动物植物所采取的态度就一向是为我所用,能杀的杀掉,能养的养起来(为的是可以随时杀掉),越是猛兽越是稀少的动物,如果能捕捉到自己的手里的话就越显示了捕捉者的勇敢。即使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动物,能杀的也要杀掉,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剥夺其他物种的存在,为了剥夺而剥夺。打虎的英雄和猎狼的猛士从来都是为各个民族所尊重的,不管那虎那狼是不是与人为敌了,消灭了它们是不是会对人本身的生存构成不良影响,即使是蚂蚁和青蛙也经常成为游戏性杀戮的牺牲品。这是自然的农业社会里的自然,而不是自觉的农业社会中的理想。人类也只有在返身关照,在经历了工业社会的嘈杂污染焦虑烦躁、经历了后工业社会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普遍身心退化以后,在对比中重新发现了农业社会的价值所在以后,才能同时将自然状态的农业社会中的非理性的缺陷看得一清二楚。
从自古而来的原始社会形态开始,消灭了别的动物就等于给人类拓展了生存的空间,这样的观念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流传,已经成了一种人类集体的潜意识,孩子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这种意识所鼓动了,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在消灭其他动物的过程中,人类似乎能获得一种原始的快感,这种快感好像直接意味着能获得生存权利的更多保障。不仅成人社会中有政治运动式的“除四害”,孩子们迫害虐杀小动物(比如刺猬、蛇、地龙等等)获得的乐趣,也成了一个经久不衰的故事母题。一切随着社会发展和文化的、经济的、政治的需要而产生的话语,都可以附着在这样的母题上。
我们的连环画在上世纪的70年代前期一窝蜂似地出现那么多以消灭动物为题材的东西是不奇怪的:在一个一切都是阶级斗争的乏味的话语时代,为孩子们开发能吸引他们的好选题成了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名家名作、玩耍或者游戏、成长的烦恼或者智慧的故事之类都成了禁区,只有这种捕杀野生动物的故事,既满足了孩子们的好奇,调动起了他们血液里的那种人类集体潜意识,又能将阶级斗争的话题比喻进去,获得政治上的认可。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三段式最高指示,所谓“人定胜天”,都在这类捕杀野生动物的故事里正可获得顺理成章的表现。
当时所有以捕杀动物,特别是以捕杀珍惜动物为题材的连环画都比那种单纯讲一个孩子的阶级斗争故事的连环画要更受欢迎。因为它们毕竟是比直接讲人和人之间的阶级斗争有了那么一点点新意,有了一点点动物学生物学的知识普及色彩。客观上讲,这样的连环画即使在今天看来,除了藏品的意义之外,也还是有一点点价值的:我们的出版界以这种十分奇妙的方式给当时处在知识饥渴之中的孩子们带来了关于动物的(至少是动物的外形)的一般性知识。
但是,将一切归结于阶级斗争固然是不可取的,将人类蒙昧的本能发扬起来就更是错误的了。生物物种的多样性是维持地球生态的基本条件,当一切别的动物都消失了的时候,距离人类自己的毁灭实际上已经不远了。这一点可以从一个反证看得很清楚——恰恰是这些当年以消灭野生动物为主体的连环画让今天的人们看到我们的生态环境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多么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当年在优美的自然环境里追杀野生动物的景象已经再也不可能重演了,不仅野生动物灭绝了,那个野生动物生存的自然环境也永远的消失了。森林草原、河湖流水、蔚蓝的天空和纯净的空气,都已经成了稀缺的资源,甚至都成了可以圈起来买票才能看到的景点。
物种在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人类的数量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且不说人多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人就会失去了人的尊严的哲学话题,单就生态本身的被破坏来说,人类自己也应该惊醒了。不完整的生物圈于人类绝对是有害无利的,珍稀动物的保护在这个完整生物圈的意义之外,还有一层人类邻居的多样性的内涵:同一个星球上的与人类共生的生物多样性,丰富着人类的视觉审美、完善着作为精神需要的人类道德建构。随着社会的进步与人类的反思,动物伦理的提出与传播,对于可以与人类共生于一个星球上的其他动物的道德感的确认,是人类的进步,也是与人类共生的其他动物们的一个相对意义上的福音。
中国当代社会人类自身的问题层出不穷,但是并没有妨碍这一动物伦理的观念的传播与被接受。自发地拦截运狗运猫车的事情已经出现过很多次,而早年间那种乱捕鸟类、虐杀猫狗的现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外力的抑制或者内在的约束。虽然要达到传统文化中的“扫地勿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理想境界还是有相当距离的,素食主义也还只是在一个不是很大的人群中被传播与接受,不过温饱之余的动物关注已经越来越成为年轻一代人的共识,人类中心主义的蛮横思维在一定程度上开始让位于与诸宗教所倡导的万物同源、生命等价观念近似的普世价值观。在如何对待其他动物的问题上,我们终于也有了能显示整个社会的进步的一小步努力与成就。
可惜的是,我们的连环画并没有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它甚至已经没有了与时代共同进步的机会。它过早地消亡了,它自己居然也成了一个几乎无法被挽救的“物种”——即便是一度热起来的连环画重印书也不过是炒冷饭而已,从现实取材以当下的生活和当下的感受为基础的原创连环画已经到了绝无仅有的程度。这是当时的连环画工作者和阅读连环画的孩子们都始料未及的:消灭者最终连自己所赖以附着的、传达自己消灭的乐趣的媒介,也早已经被消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