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良树
霾是什么颜色?这是一个饶有趣味的问题。
古代的霾,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霾,风雨土也”。风是形成霾的驱动力。大风起,裸露在地表、无多少植被覆盖的尘土随风奔逸,四处飞扬,能见度大幅下降,霾应运而生。风,因空气流动而起。风的力度,因时因地而异。风的力量足够大,霾的形成才有必要条件。
但光有风不行。同样是风,吹过茂盛山林,与吹过荒山秃岭,大有不同。树欲静而风不止。根深叶茂,再大的风,也不会形成霾。相反,土地裸露,植被稀少,狂风怒号,轻则霾,重则飞沙走石。在植被生长不彰的约束下,地面上的土有多少种颜色,霾的颜色就有多少种。
中国疆域辽阔,自然气候、地理样貌大相径庭。从东北的黑土地,到陕北的黄土高坡,从华北沿海的盐碱地,到云南东川的红土地,中国大地资源禀赋丰富多彩。以青、红、白、黑、黄五种颜色为代表的五色土寓意中华地大物博。古代的霾,是风、雨、土交相作用的结果。神州处处皆有风。但不同地域的植被覆盖率千差万别,这为霾在有的地方“登场”及由此而来的霾色迥异埋下伏笔。长江流域、黄河流域为中华文明的摇篮,霾却首先在黄河流域亮相。这是我们观察霾原初意义的一把锁钥。《诗经·邶风》中有“终风且霾”。《诗经》乃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它所收录的是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15个不同地区的乐歌,俗称十五国风。《邶风》中的诗歌在河南这一带土生土长。这里,植被葱茏,土壤肥沃,地势平阔,为先民发展大规模的农业生产奠定基础。先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农作物种植面积的增加与人口聚集相辅相成,互为推进,黄河流域的中原一带率先成为中华民族的大规模农耕区。
垦伐森林,拓展农田,人进林退,这是人类早期发展农业生产的捷径,随之而来的,水土涵养能力有所下降。大风一来,风卷尘土,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从《诗经》时代开始,霾在先民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给人造成很大的压抑感。受制于整体的生产力水平,《诗经》的时代,不是一个大兴土木的时代。华屋广厦,寥寥无几。霾卷天地,人置身其中,所受影响不容小觑。
霾在黄河流域率先登堂入室,究其实质,是人地关系,即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互动的反映。粮食生产数量的扩大与粮食种植面积的扩展,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推动人口数量的增加、社会结构的繁密、文明成果的累积。霾成为这种发展的意外之果。
南方的长江流域,“终风且霾”的几率,眇乎小哉。彼时,江南水乡泽国,山林莽原,树林、湿地、河流、湖泊,数不胜数。人们到山上摘几个果子,到河里摸几条鱼,维持起码的生计,不是什么难事。可能是生活资料获取较易、“环境基座”更为丰富的缘故,长江流域不像黄河流域那样较早进入大规模、大范围的集体农业时代。人们的组织化程度不似黄河流域那般严密,民性更活泼不羁。人们日常生活就地取材多,组织生产较少,生活水平相差不大。按照大历史学家司马迁的说法——“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从北方的《诗经》到南方的《楚辞》,作为一个成型的汉字,霾开始了它在神州大地的旅程。霾在长江流域的意义同其在黄河流域的意义有所不同。《楚辞·国殇》中有“霾两轮兮絷四马”,这里的霾,同“埋”。两军对垒,战况危急。千钧一发之际,勇士们稳固战阵,把战车的一半轮子埋于地下,防止战马惊慌奔逸。
霾,跨过黄河,越过汉水,来到长江流域。在更南方的珠江流域,霾出现的几率更加微小。五岭以南,群山重叠,舟车不易为交通,瘴疠横行,为令人心惧的瘴疠地。从两汉到唐宋,这一带向来是中原王朝流放贬谪之人的异域。唐代大诗人——韩愈在被贬潮州途中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中有“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辞意哀切,可见瘴疠猖獗,给即将南下岭南的韩愈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多山多水。森林是霾的克星,它能涵养水土、减低风速,降低霾发生的几率。职是之故,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出现霾的几率不能与黄河流域相提并论。翻检史书,古代中国长江流域、珠江流域俱有大面积的瘴疠地。瘴疠地的减少与人类活动的拓展尤其是宋代以后中国经济重心南移相关。一部中华南方文明史也是一部瘴疠地日渐式微、中华民族在此活动日渐繁密的历史。黄河流域中下游的山西、河南、山东一带有霾的身影。这与人口增加、农田拓展导致水土流失有关。大风起,不同环境空间霾的颜色有所差异。《清史稿·灾异志》有这样一段记载——“(雍正元年四月初七)恩县夜起大风,飞石拔木,有顷黑霾如墨,良久复变为红霾,乍明乍暗,逮晓方息。”
恩县,为古地名,位于鲁西北平原腹地。雍正元年四月初七的大风,在一马平川的平原横冲直撞,“飞石拔木”,地表上的土壤随风吹散,厚如土墙,“黑霾如墨”。临近拂晓,太阳初升,霾的颜色在太阳照射作用下有所变化,“良久复变为红霾” 。
霾的颜色,能黑能红,向我们展示了环境破坏的恶果。霾的颜色变化,除了太阳光照,更多与土地颜色有关。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就霾的形成还可延伸另两句话,“无风不起霾”,“无土不起霾”。地表植被繁茂,再大的风难以掀起大面积的尘土。没有尘土,霾的形成就没有物质基础。中国北方,整体地势相对平坦,北风呼啸,力量不容小觑。东北黑土深厚,有“土中王者”美誉,一年四季冰冻期长,即便北风奔腾,也难以霾来霾去。长城以南、秦岭以北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有世界闻名的黄土地。长久以来,这里是华夏文明的中心地带。先民这一带脚踏黄土,精耕细作,如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所言,“它(黄土,笔者注)是中国历史开展中的重要因素”。大风骤起,被卷起的沙和尘土席卷天地,霾的颜色笼罩一层厚厚的黄色。《清史稿·灾异志》记载:“(顺治)十四年二月,阳城黄霾蔽天,屋瓦皆飞。”位于黄土高原的山西阳城,土质松软,黄土颗粒细小,狂风怒号,形成颇具视觉冲击力的黄霾。
黑霾、红霾、黄霾,它们都为自然界的异象,在古代中国发生的地域不会太广。能同时兼具狂风大作和地表大面积裸露的地方,在整个国土空间所占比例不会太大。上文提到的黑霾、红霾、黄霾的发生地俱在黄土地带。疾风劲吹,想在黄土地带以南的地方形成霾,“难于上青天”。淮河流域,河网密布,山区、丘陵、平原波澜起伏,有效阻抑霾的发生。古代中国霾发生的地域多在黄河流域中下游,到了秦岭——淮河一线,便已是强弩之末。
另一种霾,跨越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它因空气中悬浮大量水汽、湿气而起,造成天象混浊,并通常伴有阴冷的感受,故称阴霾。不同于大风作用下的黑霾、黄霾,阴霾天气没有强风,空气流动性、视线能见度俱差,给人造成很大的压抑感。顺着这样一种语义指向,阴霾也指不快的气氛、憋闷的心情。凡此也增加阴霾一词的使用频率。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无论古代中国,还是现代中国,阴霾的使用都达到一定频次。与之相对,现代汉语世界,黑霾、红霾、黄霾的出现不多见。植树造林能涵养水土,降低霾发生的几率。人们坚持不懈,聚沙成塔,黑霾、红霾、黄霾难有存在的土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近年来,“雾霾”一词在各类媒体频频涌现。“雾”与“霾”联合一起,实际上,雾是雾,霾是霾,二者差异十分巨大。雾的组成多为水滴,雾气也是水汽,故人在雾天里走路多用湿漉漉的感觉。霾的组成成分为细小颗粒物,颗粒物与不同地区的能源消费结构、工业生产模式、发展阶段密切相关。雾霾在天上,它的根在地上。以此观之,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霾的构成大有不同。不同于有径可查的河流污染及固守一地的废弃物污染,空气流动不分地域,没有楚河汉界。北京的雾霾、河北的雾霾、天津的雾霾来来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这为京津冀地区雾霾的“大融合”、“大交流”创造了条件。
霾是什么颜色?古代的霾,大风作用于大面积裸露的地表,霾与不同土地的颜色有关。透过史书,我们看到了黄河流域中下游的黑霾、黄霾。山水森林众多的长江流域、珠江流域,要找到霾,其难度堪比大海捞针。现代的霾,是高消耗高污染生产生活方式的产物。所发生地域,更多在人口密集、生产活动频繁的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地区。霾遮天蔽日,不同地区霾的颜色有所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霾都使天象污浊,能见度下降。就此而言,从霾造字伊始到21世纪,从农业中国到工业化、城镇化如火如荼的现代中国,霾都是使天象污浊的一种自然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