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药草花园
温迪的秘密花园澳大利亚花园游记(二)
文·图 ◎ 药草花园
图片说明
1. 台阶上一列拾 级而上的龙舌兰
当我开始建造这座花园时,我对于园艺一无所知,我所做的只是视觉。的确,我读过那些植物标签,但我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名字,尤其是拉丁文的。一个花园不应该是被动的,它是活着的。我与它建立了关系,就像一个新朋友,我知道它需要什么。
此前,我从来没有建造过一个花园,也不知道植物的园艺名或拉丁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视觉:大的叶子搭配小的叶子,不同的颜色、形状、纹理……我不希望一个花园过分整洁。对于自己的需求我有一个强大的愿景,我总是固执地对园丁们说:“用你们的眼睛。”
——温迪·怀特利
悉尼是一个多海湾的城市,弯曲的海岸线勾画出无数美丽的小海湾,很多海湾都有着可爱的名字:蜗牛湾、莓果湾、玫瑰湾、乌罗摩罗湾……在地图上看到歌剧院的对面有一个海湾叫做薰衣草湾,出于对薰衣草的热爱,我想去那儿看看。住在悉尼的弟弟说:“薰衣草湾是没有薰衣草的。”看着失望的我又说:“但是 那附近有一个长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园,虽然很小,但在北悉尼很有名,要不要去看一看?”“去!”我痛快地答复。
2. 第一层台地大叶榕树下的写生者,静谧而和谐
汽车朝着悉尼大桥的方向行驶,盘上一个山坡,忽然眼下出现一片蔚蓝大海,海上的铁桥和对岸的白色歌剧院清晰可见,而在铁桥与我们之间,荡漾着一片葱茏茂密的绿色,这就是温迪的秘密花园。
正如薰衣草湾没有薰衣草,温迪的秘密花园也不是秘密的,它是一个向所有人开放的公众花园。这座花园建造在薰衣草湾对面一块陡峭而贫瘠的坡地上,入口处在半山腰的道 路边,整个花园沿着山崖向海岸铺开,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在地势上完全倾斜的花园。因为园中植物非常丰富,所以从上向下并不能把整个花园一览无遗,只能看到万绿丛中星星点点的红、紫和粉,渲染出十分跳跃的色感。
3. 以绿为主调,协调的组合花境
一座带有可爱孩童雕像的鸟浴台引导我们进入蜿蜒的小 路,穿过利用枯 树 枝做 成的原 木扶手,可以看到小路边的花境里种植着高大的树蕨、艳丽的红花 蝎尾蕉、蓬松的澳洲迷迭香和缀满粉红色小花的香叶天竺葵。
澳洲迷 迭香的样子非常像普 通迷迭香,却完全 没有香味。它自在地把直溜溜的枝条伸出扶手,招摇着成串紫色的小花。而旁边一株香叶天竺葵则更加张扬地朝四周扩展,甚至把粉色的花枝伸到台阶上,似乎在阻拦人们进入它的秘密领地。
4.处在半山腰,有可爱孩童雕像把守的花园入口
当几株新西兰麻尖锐的剑形叶子把花境植物间的柔和过渡完全打破时,我开始感觉到眼前的光景有些异 样。因为澳 大利亚的花园深受英国影响,大多建 设得规整和谐,即使在热带地区,宿根植物也被认真地规划,层次分明,色彩优雅,一眼就可以看出精心的布局与清晰的秩 序。但是在这座花园里,植物们似乎长得繁茂过度,没有了色彩的飘带,没有了整 齐的边线,大块的绿搭配着大块的紫,大块的紫紧挨着大块的红,互不相让,仿佛进行着一场无休无止的斗争。
5 .小径的原木扶手
台阶很快下到第一层台地,一株高大的大叶榕树(Ficus macrocarpa)像一把巨伞支撑在正中。正如在中国南方城市所常见的,这棵榕树伸开了将近二十米的枝条,形成一座天然的绿色穹顶。悉尼的阳光惊人地明媚,绿荫显得那么难得与珍贵,以至于推婴儿车的妇女和散步的老人都聚集在这棵榕树的树荫下,还有一组支着画板写生的绘画者,正拿着笔仔细描画着下方的风景。
6. 大草坪与香草花境的完美结合
从他们的画纸上可以看到与第一层台地不同的是,第二层台地中心是一块圆形空地,被 开满花朵的树木所环抱,而这一层台地的主角显然就是这些盛开着粉色和白色大喇叭花的树木——木本曼陀罗。
木本曼陀罗(Brugmansiasuaveolens)又名天使的号角,与常见的草本曼陀罗不同,它植株高大,花也大,可以达到30厘米长,花朵向下垂吊开放,满开的时候 就像一树随风飘舞的小阳伞。
7. 木本曼陀罗一树随风飘舞的小阳伞
木本曼陀罗原产南美洲,全株有毒,如果吃下去会发生心跳加速、瞳孔放大、精神亢奋 等症状,对于一些特别敏感的人,甚至它的花香也被认为有迷幻的效果。
8. 缀满粉红色小花的香叶天竺葵组合
木本曼陀罗在中国主要栽培在西南地区,去年春天我正好从成都找到一株树苗带回家。不幸的是它不能长期耐受零度以下的寒冷,在我出发前往澳大利亚的前夕,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把这株已经长到一人高的曼陀罗从上到下冻成了一团。这件事让我遗憾不已,但同时又有些庆幸,因为木本曼陀罗的生命力实在太过旺盛,在我家那个小小的花园里,它占据了过多的阳光和空间,以至于其他植物很难健康生长。
其实在澳大利亚,绝大多数人也是把木本曼陀罗种植在大型容器里。这样不仅可以在冬季自由搬入室内,还可以控制它的大小,避免长得过分疯狂。
但是,温迪花园里的曼陀罗却完全是一派野生野长的天然姿态。它们有粉色、白色两种,粉色的较为高大,白色的略娇小些。种植的方法也很多样,有单独一株眺望大海的,有两株一组立在山坡的,还有数株合植围在路边的。这些曼陀罗多数都长到两三米高,分枝散叶,繁花盛开,招引了成群的蝴蝶和鹦鹉在花间盘旋。
从曼陀罗环抱的小广场向下,就是前往海边的最后一层台地。沿着小径种植了波叶补血草、吊钟花、秋海棠、紫叶鸭跖草等较小型的植物。所有的植物繁茂得惊人,花朵是红、黄、紫色、粉色等夸张的色调。毫不妥协的用色让人眼睛一直兴奋不已,仿佛这不是一个花园,而是一张任意挥洒的画布。的确,因为同样出自画家之手,人们常把温迪的花园与莫奈的花园相提并论,但是在温迪花园里流淌的不是印象派轻盈柔美的水彩,这是油画颜料的浓墨重彩。
即使在温暖的悉尼,花开的季节也不是太长,丰富多彩的叶子也就成了花园里的重点。深绿肥厚的玉树,蓝色莲花瓣一般的龙舌兰、黄绿条纹的艳山姜,浓绿羽毛般的树蕨,叶色、质感都各有各的风姿。这当中最显眼的当属血苋(Iresine herbstii)。
这种植物也是原产南美,初看它的样子与我们常吃的红苋菜有些相似,只不过质感更加光泽油亮。温迪的花园里有两种颜色的血苋,红的和绿的。红色的叶脉呈紫黑,显得妖冶;绿色的叶脉呈乳白,显得清新。紫红色品种用得较多,随处可以见一团一团的嫣红媚紫穿插在深浅不同的绿叶中,殷红如血的叶面和深紫色的叶脉赋予它粗犷的野性美,看起来好像在林间出没的有斑纹的野兽。也有的地方运用得非常单纯,例如直接把两个色的血苋并排种在台阶边,当它们完全一致的叶形与彻底相反的色彩交融在一起,给人一种难以想象的印象冲击。
从花园尽头的木格围墙看出去,可以看到蓝如绸缎的大海,以及一条与海岸线并行、向远方延伸的铁路。来自山坡上不同方向的两条小路在围墙前汇合,我们从西面的小路下来,又沿着东面的小路回去。
温 迪的花园从下往上走是另外一 番光 景,各种 树 木仿佛 从山坡 上 探下头来看着 我们。高大的悉尼红桉(Angophora costata)披拂着细长的树叶,这种桉树可以长到45米,是著名的本土植物。它有着优美的虬枝,更重要的是,它能够生长在最严酷的环境里,就像温迪的花园——一个布满砂岩的陡峭斜面,土壤仅仅只有10厘米的厚度。
西面路径上那些激烈的色彩冲突在这里变成了千变万化的形状和质感的组合,象耳芋肥大的叶子把火焰木棉的树干分开,细长的朱蕉分割出破碎的空间。枫叶般裂开的天竺葵叶与边缘光滑的心形秋海棠叶,质感脆薄的新西兰麻与坚硬如刀剑的丝兰,时而对比,时而统一,时而纠纷,时而和解。
即将到达终点的地方,又出现了少见的同一植物组合。一般来讲把同一植物合植 是最简单的创造美感的手法,但是温迪似乎并不喜欢这样做。这座花园的大多数植物都个性鲜明,独立存在,只有在这一处我才看到了使用同植物同植的例子:花境中三株间隔一致的丝兰,小径旁一字排开的树蕨,以及台阶上一列拾级而上的龙舌兰。因为整座花园的整体风格都充斥着冲突与对抗,而这儿和谐的排列反而成为一种异质的存在。
踏出浓密的树荫,光影与色彩变幻的坡地戛然而止,就在我以为花园就此结束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坪。靠街道的一侧是围成半圆形的黄花银桦,盛开的黄花有着奇异的钩形花朵;靠海的一侧则是香草花境,花境中有红白唇鼠尾草、深绿色的的迷迭香,意外的是还有数丛正在开花的薰衣草。
9. 成行的树蕨排排站,等待游客的检阅.
澳大利亚炎热干燥的夏天非常适合香草们的生长,薰衣草紫色的花穗又长又密。这也是我在薰衣草湾看到的仅有的薰衣草。
10. 温迪花园的红绿血苋,往往令人有种视觉的冲击
显然温迪没有让花境停留在平凡的香草组合,在薰衣草的旁边种着蓝蓟和朱蕉,在迷迭香旁边种着悉尼火百合。蓝蓟原产澳大利亚,从莲座状的叶子中拔出的花茎超过3米,无数蓝色的小花绕着这座螺旋形的高塔开放。眼前花境里的这株蓝蓟异常壮大,从基部拔出了四枝花茎,仿佛一条章鱼甩出了四条腕足,在空中挣扎挥舞。迷迭香旁边的悉尼火百合(Doryanthes)则抽出高达4米高的巨型花穗,虽然顶端壮观的红色花朵已经谢尽,但残留的种荚和花茎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它开花时那惊人的魄力。
11. 光与影中的芦荟
暴烈的阳光让香草的精油尽情挥发,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的甜香和鼠尾草的苦味。风吹银桦的沙沙声响与鹦鹉在叶间的嘀咕声不绝于耳,而从绿色的叶丛或是紫色的花穗间看去,海湾里白帆点点、波光粼粼。海天交接处,大地恰到好处地弯曲成布雷特(温迪的丈夫,画家)一幅著名画作里的完美曲线。
从草坪区沿着街道略走三五分钟,那个熟悉的鸟浴台告诉我又回到了最初入口的地方。看着雕像中的男孩和脚下的癞蛤蟆,它们都体格丰满,憨态可掬,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小邪恶,我才意识到温迪的花园里有不少雕塑。巴洛克风格的鸟浴盆、古典情调的情侣像、完全抽象的原始木雕,这些雕塑总在意外的时刻跳出来,有时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有时又堂而皇之地伫立在圆形铺装正中。
在园子里唯一摆放正常的雕塑是两个风格相似的小神像。它们都是印度教中的象头神,一个较小的悬挂在栏杆间,另一个较大的则妥善地放在石座上,雕像底座还被精心的套上了一个花环装饰。风吹树动,花环飘香,让人联想到当初的怀特利一家人在斐济小岛上那段短暂的宁静时光。我不禁怀疑这两个小象鼻神像下面是否就是温迪的秘密:为心爱的丈夫和女儿寻找的安生之处?
12. 盛开的黄花银桦
坐在曼陀罗树下,弟弟饶有兴趣地对我讲起温迪的故事。1941年温迪出生于一个艺术世家,在童年时代就展现出绘画的才能,16岁那年邂逅布雷特·怀特利,开始两人充满激情与冲突的人生。怀特利是澳大利亚现代最著名的画家,被称为澳大利亚的达芬奇。他才华横溢,画展在欧洲和美国都大获成功,他和温迪被称为澳大利亚绘画界的金童玉女。
但艺术家对艺术与想象的追求无休无止,他苛求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彩,每一段灵感。在追求惊涛骇浪般感觉的过程中,布雷特开始酗酒、尝试大麻,温迪纵容和陪伴他,最终他们双双成为海洛因瘾君子。
1969年,布雷特与温迪厌倦了在纽约放浪不羁的生活,带着女儿阿克尔举家迁往南太平洋中的岛国斐济,终止与文明世界的联系,过着简朴、宁静的生活。当他们决定永远居住在这个安逸的热带天堂时,不幸发生了,在布雷特举办新作画展时,警察发现了大麻,于是怀特利一家被从斐济驱逐出境。
回到澳大利亚后,他们搬到薰衣草湾的一座住宅,把这里当做永久的家。从那时起,薰衣草湾的房屋内部反复出现在布雷特的画作背景里,而温迪姿态优美地倾斜在沙发上或是浴缸里的裸体则是这些作品最常见的主题。但是,怀特利夫妇的毒瘾并没有因为生活的安定而得到控制,在不断的争吵和冲突中,两人宣布离婚。温迪和女儿阿克尔住在薰衣草湾,布雷特则搬去城里的工作室。三年后,布雷特在一家汽车旅馆因为吸食海洛因过量,孤独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为了平复悲伤,也为了更好地生活,温迪和阿克尔对紧邻自家的荒地进行了清理,并在这片原本不属于她们的土地上建造了一座花园。温迪的造园就像在一幅巨大的画布上创作油画,设计构图、种植植物、修剪移动,越来越多的灵感在创作中迸发,这座花园的图景也日益清晰起来。
然而命运再一次捉弄了温迪,阿克尔在婚后仅仅数个星期,由于得了晚期肾上腺癌症病逝。相继失去了两个最亲密的人,花园成为温迪生存的唯一动力。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建造花园和打点维护花园里的植物,因为只有在花园里的劳作让她觉得生活还有价值继续下去,而关于花园的思考和构想也陪伴她渡过无数个孤寂难熬的夜晚。温迪在一次采访中说,她把怀特利和阿克尔的骨灰埋葬在园内一个秘密的地方,他们每人的上方都有一株树在成长。至于这个地方在哪里,则是她在这座秘密花园要保守的唯一秘密。
很多时候花园被当作一个理想的承载物,一个建造在人间的天堂。人们希望在花园里看到愉悦、美好与永恒的生命,以替代现实中经常遇到的痛苦、丑恶和不可预知的死亡。温迪的花园就是一个人在错误、荒芜与死亡上建成的花园,它没有单纯地去表达美与爱,它演绎了冲突与挣扎、包容了丑陋与扭曲。它毫不掩饰的情绪,让花园充满了激情与主张,正如温迪所说,花园不是被动的,它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着的物体。它有呼吸,有心跳;有生,也有死;有的时候哭,有的时候笑。
离开温迪花园时,弟弟告诉我山丘上的房子就是温迪居住的地方。掩映在一排大株的木本曼陀罗中,几乎看不见房子的主体,无数盛开的曼陀罗花朵像粉色的云霞漂浮在半空,这让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期待,也许温迪正从某个窗户里透过曼陀罗的花枝看着她的花园和我们这些热爱花园的人。
从澳大利亚回到上海已是立春后的时节,我拿出铁锹到花园里准备移走死去的曼陀罗,改建成一个正方的中央花境。当我弯下腰时,看到那株完全冻烂的曼陀罗根部竟然冒出了两片椭圆的新叶,细密的绒毛在春阳下反射出丝丝银光,好像婴儿小手上的胎毛。没错,这就是曼陀罗的叶子,它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奇迹般地复活了。
预计好的花境计划落了空,现在这株曼陀罗已经长过我的肩头,我想过不多久它又会变成我家花园里最高的植物,开出满树巨大的粉红色喇叭花,从夏季持续整个秋季,肆无忌惮地展现生命的蓬勃。
药草花园 《花园MOOK》主编,资深花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