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
楼适夷是1926年加入中共的老党员,我到人文社的时候,他是社里尚健在的资格最老的一位前辈,人皆称“楼老”。
1918年他就从家乡浙江余姚,到上海他父亲做副经理的征祥钱庄学生意,在这个现代大都会受到了五四运动的洗礼。1922年他开始写小说,向周瘦鹃编的《先施乐园报》《新世界》,以及《礼拜六》等“鸳鸯蝴蝶派”的报刊投稿。1923年,他认识了创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他的第一首诗便发表在创造社的杂志《创造日》上。五卅运动前后,他又结识了郁达夫。
1927年初,他参加过两次上海工人武装起义。这一年2月,北伐军打到他的家乡后,他被派遣回乡,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县党部组织部部长,实际上秘密担任中共余姚地下党负责人,领导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和盐民运动。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后进行“清党”,他在故乡待不下去了,只好返回上海。不久,即加入了大力鼓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的“太阳社”,成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最早一批盟员,投身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
他和鲁迅关系密切,鲁迅在书信里多次称他为“适兄”。1932年夏秋之间,鲁迅曾会见著名红军将领陈赓,了解红军和苏区的情况。第二次,便是他陪同陈赓前往鲁迅寓所的。1933年8月,他担任反帝大同盟党团书记,不久即被捕。鲁迅想方设法进行营救,通过英国马莱爵士向中国驻英国大使馆提出抗议,要求释放他,还为此找过蔡元培、柳亚子。1937年7月,出狱回到上海的第二天,他就和冯雪峰一起去拜谒鲁迅墓。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知道1934年鲁迅和茅盾曾受美国人伊罗生的委托,编选过一部名为《草鞋脚》的中国作家的短篇小说集,其中选收了楼适夷(当时的笔名是“楼建南”)描写盐民苦难的小说《盐场》。1984年底到人文社后,就极想拜见这位左联时期的老作家,但他早已离休,只担任“顾问”职务。
1986年3月中旬,全国第一届冯雪峰学术讨论会在国谊宾馆举行。那是北京乍暖还寒的季节,早晚依然颇有凉意。没想到已逾八十高龄的楼适夷,也赶来参加开幕式,还讲了话。
他是个小个子,满脸皱纹;表情生动而古怪,一种似笑非笑样子,开口说话时更明显了;话语里夹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喘得特别厉害,间或咳嗽着,喉咙里还发出“嘶——嘶——”的鸣叫。我当时颇有一点担心,真怕他接不上气。
然而,他就这么喘着、咳着,居然平安无事地把话讲完了。
他具体讲了什么,如今是全不记得了,但给我的印象是,他表达了对冯雪峰的一种异乎寻常的深挚情感。果然,在1994年出版的《楼适夷散文选》中,他写的怀念友人的文章,如老舍、应修人、殷夫、郁达夫、潘汉年、萧三、胡风、傅雷、聂绀弩等等,一般都是一人一篇,唯独冯雪峰,一个人他写了三篇,有《诗人冯雪峰》《雪峰啊雪峰》和《怀雪峰》,足见他对冯雪峰感情之深。
1928年下半年,楼适夷进了上海艺术大学。后来艺大的学生参加了法租界电车工人的罢工,法国巡捕房把艺大包围起来,抓走了几十个人。他虽因碰巧没在校内而未被捕,但不能再回学校了,于是组织上安排他1929年9月到日本去。1931年4月他回到上海,被安排做了左联宣传部副部长,直接在左联党团书记冯雪峰领导下工作。1933年6月,冯雪峰调任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部长,他则去当了宣传部干事。
在白色恐怖中,他和冯雪峰冒着生命危险,并肩携手,同甘共苦,倾力工作。他们一起东奔西走,一起挨饿,还曾同在赫德路一个小巷的陋室里,夜里盖着一条被子,熬过了一个寒冬,早晨围着一个小火炉子,烧水洗脸。他俩一起跑印刷所,改校样,陪着工人聊天;一起悄悄地把刚印好的左联的秘密文学刊物,运到自己住的亭子间,把印张折叠起来,然后再一处一处地散发出去。
冯雪峰脾气躁,爱骂人,他就挨过雪峰的骂。有一回,冯雪峰读了他写的一篇参加论争的文章,气愤地把稿子一扔,说:“这样的文章,一点条理也没有,论据不结实,怎么能拿去发表呢?”
冯雪峰还时常责备他:“你去日本学习了三年,简直什么也没有学到嘛!”
自然,他也最了解完全不替自己做丝毫打算的雪峰。有一段时间,冯雪峰和妻子、女儿住在一间地下室,屋里黑得白天都要点着电灯。而冯雪峰却整天在外边跑,很少有时间回家,经常连坐车的钱也没有。
“给我一块钱!”冯雪峰见到他时常常这样说。他便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来,分一些给冯雪峰。“想写点稿子,一点时间也没有!”冯雪峰边接过钱,边说着,随后急匆匆地走了。也许妻子在等着他的钱买米吧?
在患难与共、舍生忘死的地下工作中,他和雪峰结下了深厚的友谊。1951年冯雪峰担任了人文社社长兼总编辑之后,第二年就把他调来做了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主持全社的日常行政事务,以及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和外国文学作品的编辑出版工作。在实际工作中,他积极贯彻落实了冯雪峰制定的“古今中外,提高为主”的方针,使初创时期的人文社有了一个比较良好的开局。
从“气派大,方式活”的日本出版业得到启发,也受到商务印书馆大规模、按计划、有系统地编辑出版“四部丛刊”、“万有文库”的影响,他主张作为国家专业文学出版社,人文社出书不能零打碎敲、杂乱无章,而应当成批成套地推出大型系列丛书套书。对图书的装帧设计、印制质量,他也有自己的见解,认为书籍不是看过就扔的报纸,“不但要美观,更重要的是坚固”。
冯雪峰的看法与他不尽相同,对出书讲规模、讲气派颇不以为然,认为出版物的关键是内容质量。还主张搞丛书应慎重,质量水平尤其不能有参差。一次,他随手拿起一本新印出的图书,对楼适夷说:“这有什么不好?你这个人呀,就是专讲形式嘛!”而他又说服不了冯雪峰,有些想法也只好作罢。
楼适夷不但熟悉中国文学,对外国文学也涉猎很广,日本文学更是他的“看家本领”。他翻译过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井上靖的《天平之甍》,以及志贺直哉的小说、壶井繁治的诗,还从日文转译过阿·托尔斯泰的《彼得大帝》、高尔基的《在人间》等作品。他与外国文学翻译界有着广泛的联系和良好的关系。
著名翻译家傅雷,号“怒安”,语出“圣人一怒安天下”。不敷衍,不苟且,不妥协,动不动就发怒,一言不合,便拍案而起,绝裾而去。如果谁动了他的译文,他一定会和你大吵,甚至会写“万言书”来和你辩论,而且装帧设计包括版式、字体、用纸等,他都要过问,毫不让步。
人文社出版他的译著,责任编辑以及美编、版式设计、责任印制等等,说起傅雷来都感到头疼,觉得他很难打交道。由于“孤岛”时期楼适夷和傅雷结下了深情厚谊,每当编辑及其他人和傅雷出现分歧,形成磨擦,闹得不太愉快的时候,都是由他出面调解、斡旋,最后化解了矛盾的。
1957年春,楼适夷到南方去旅行度假。到了上海,傅雷又为他准备好房间,非叫他住到家里不可。抗日战争的最艰苦岁月,在上海坚持地下斗争的楼适夷,好多次遇到危险,傅雷都毫不犹豫地安排他到自己的家里避难。这一次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傅雷还是热情地款待他。
他们在一起有谈不完的话,傅雷向他表达了对党的工作上的缺欠和某些干部工作作风的不满。楼适夷提议一起到风景如画的富春江去走走。傅雷说手头的翻译工作放不下来,让他先回家乡,游过四明山和天台山,回到杭州,他们再一起去畅游富春江。
在天台山山顶的华顶寺,楼适夷刚刚看过云海日出,就听到了中央号召大鸣大放、帮助共产党整风的消息。富春江算是游不成了,他只好匆匆赶回上海。
傅雷还是非请他住在家里不可,让他安静地待在他家的阁楼上写旅途见闻,自己则整天去开会“鸣放”,抽不出时间来陪他,只有晚上向他说说开会的情况。
楼适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回京后不久,就传来了傅雷受到批判的消息。据说,“罪证”是傅雷在会议上、报刊上对文化出版工作提出了一些尖锐的意见。上海方面还特地给他来信,要他揭发傅雷的“罪行”。虽然他觉得这是组织交给的任务,对党、对同志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他写不出什么“事实”。
不过,1958年春初他去上海开会,却不敢上傅雷家了。
可偏偏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的一个负责人把他找去,让他去帮助傅雷,说他们千方百计想挽救傅雷,不给他戴上右派的帽子,但他必须对自己的“罪行”有所认识。
于是,楼适夷衔命登门劝说傅雷,而傅雷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罪行”。结果,傅雷还是戴上了帽子,但他绝不承认这顶帽子,后来又拒绝出席宣布摘帽的会。
不久,厄运又降临到了他的老友雪峰的头上。
1957年8月14日下午,作协党组召开扩大会议批判冯雪峰,文化部副部长夏衍对他进行了令众人深感意外和震惊的“揭发”。夏衍除了列举冯雪峰其他“罪状”之外,还严厉地指责冯雪峰1936年由陕北赴上海途中,本有去寻找一支与中央失掉联系的游击队的任务,而他拒不执行,致使那支队伍被国民党全部消灭,到上海后,又曾企图把他扭送租界巡捕房治罪。
这个发言,立即产生了爆炸性效果。会场一片哗然。人们始则半信半疑、将信将疑,继而深信不疑。揭发者言之凿凿,由不得你不信。
此时,在地下工作中曾与雪峰一起出生入死、亲如手足的楼适夷,信以为真地站了起来,指责雪峰用假象欺骗自己,气愤地诉说自己受了雪峰的骗,接着,又鼻涕一把泪两行地号啕大哭了一通。
鲁迅的夫人许广平,也愤怒地发言斥责雪峰。会场气氛更加紧张了,引得很多人纷纷起来,七嘴八舌地怒斥冯雪峰。
楼适夷的痛哭,大大出乎雪峰的意料。对于这位与自己已有二三十年交情的老友的戏剧性表现,他既震惊、惶惑,又痛苦、不满。
后来,他痛心地对许觉民说:“倘没有适夷这一哭,气氛不会那么紧张,情况可能会好一点。”
哭,是人的下意识本能。对于理智尚不成熟的儿童来说,泪水尤其会成为一种宣泄痛苦、表达委屈、纾解情绪、吁求保护的经常性方式。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楼适夷之大哭、之痛哭,是发抒被朋友欺骗的愤怒和伤心,是出于巨大的政治压力下的恐惧,还是在极为紧张异常的政治运动气氛中的一种失态呢?抑或是三者兼而有之?
这次批判会之后,冯雪峰一家人被“扫地出门”,搬到了东单草场胡同一个大杂院的两间小平房里。楼适夷成了他的原寓所苏州胡同21号的新主人,冯雪峰住过的这个小四合院转而分配给了他。
天长日久,楼适夷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越来越感到内疚,越来越感到自己对不起老战友、老领导、老朋友——雪峰。
“文革”终于开场了。他先是坐了三年“牛棚”,又去了“干校”四载,最后,因为他1934年被捕入狱三年多而被定为“叛徒”,之后“挂”起来五年多。用他自己的话说,“足足靠边十二年”。
这十二年,对楼适夷而言,是难以忍受的创痛和凄苦。但是,假如没有这十二年,他能得到灵魂的拯救与精神的苏醒吗?
在他政治上不被信任的漫长岁月里,当想起比他挨整时间更早、更长,所受的苦难更残酷的雪峰的时候,想起雪峰受难时自己曾经落井下石,他该更痛悔、更自责,心里该更另有一番苦涩的滋味吧?
后来,他写缅怀亡友的文章,写到冯雪峰,写到傅雷,不能不想到自己当年的“积极响应”,“不管什么老朋友,大义灭亲”,不能不想到自己1957年发表的诗《斥右派二首》和文章《冯雪峰是怎样成为反党分子的》,而深感“愧对亡友”吧?
写《记胡风》一文,到了看清样时,他又加了一句:“胡风落井,众人投石,其中有一块是我的,心里隐隐作痛,实无面目重见老友。”又说:“对冯,对傅,可愧者多,如有时机,定当自补。”如果没有“靠边十二年”,他能说出这些痛愧的话吗?
1976年1月30日上午,雪峰含冤辞世。楼适夷因所谓“叛徒”问题仍被“挂”着,雪峰住院开刀,他不得去探病;雪峰溘然而逝,他不得去送终;甚至那个没有悼词的追悼会,他也没资格去参加。
雪峰火化那一天,他买了一束洁白的塑料花,早早赶到协和医院,站在瑟瑟的寒风中,等了很久。看到遗体从太平间抬出来,放到了冰凉的水泥地上,才悄悄走上前去,捧着白花,默默地放在亡友的胸前……
一次,一个朋友和他谈起了雪峰怎么当上了“右派”的事。谈着谈着,他忽然靠在椅背上,眼睛里涌出了浑浊的泪水,挥起拳头,用力地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泣不成声地说:“唉,雪峰呵,雪峰!在左联作家中,他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鲁迅的,他参加过长征,他是上海地下党的负责人。他一边写作,一边组织对敌斗争,连家都顾不上啊!甚至毛主席的两个孩子,都是他派人找到,又送到苏联去的。他怎么会反党呢!他怎么会反鲁迅呢!别人不清楚,许广平应该最了解的,连她都在骂雪峰啊……”
1957年反右派运动之后,接着来了庐山会议彭德怀上书事件,于是又大反“右倾机会主义”。上面揪出了“大右倾”,下面就各处抓“小右倾”。楼适夷到文件室去看文件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批彭老总,我可有些想不通。”这话很快就被汇报给了运动的领导者。作协召开十七级以上党员干部批判会,楼适夷和小说家赵树理,诗人郭小川、萧三,被当作重点批判对象。之后,又大会小会,批判检讨个没完。
检讨自然要老实交代,他就“交心”说:“市场上没有糖,没有油,难道都是农民吃多了?”这样一来,更符合“右倾机会主义”的条件了。于是,继续批下去,检讨下去。
幸亏“反右倾运动”匆匆收场,挨批者一一做了“甄别”,开会宣布“无罪”,郑重地赔礼道歉,说是“当时就不应该批”云云。他总算是躲过了一劫。
1958年下半年,原来作为人文社副牌的作家出版社,划归作家协会领导,他被调去担任社长兼总编辑。已经发了内部通报,谁知没过多久,忽又来了通知,说是上次“通报”错了,改为“严文井任社长,楼适夷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后来有一回,他俩在一起吃饭,严文井渐有了酒意,对他说:“我这个社长,当得莫名其妙,忽然通知我当的。”
到作家出版社后,发生了一件他没有想到的“荒唐事”。他和责任编辑给欧阳山写的长篇小说《三家巷》提了一些修改意见,这本来是正常的,但引起了作者的不满,据说,这部作品是早就被领导做报告表扬了一番的。这可就闯了祸,招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急风暴雨式的大批判,连汽车司机和其他公务人员都坐满了会场。弄得他为此丢了副总编辑的职务。
1960年,作家出版社又并入人文社,楼适夷也跟着回到人文社。虽然仍是副社长,但已降为第三副社长;虽说是兼任刚刚成立的编译所所长,但实际上只管编译所。编译所成员由社内一些专家学者组成,分为中外文两个组,分别承担中国作家文集的编订、注释、校勘、选录,以及外国文学名著的翻译工作,也就是自己当著译者。
编译所大多是“有问题”的人。被打成“右派”的第一任社长冯雪峰,出了狱的“胡风分子”牛汉、绿原,“右派分子”舒芜,都安排在这里。不久前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被撤了职的第二任社长王任叔,也到了编译所。作协的“右派分子”萧乾,解除了“劳教”,也进来了。鼎盛时,全所多达四十余人。
在“革命群众”看来,编译所成了一个“牛鬼蛇神窝子”,楼适夷这个所长也就成了“牛鬼蛇神总头目”。对他们这些人,“革命群众”自然是侧目而视的。
尽管如此,楼适夷却兴致颇高。他实行“无为而治”,“淡化政治,突出学术文艺”,基本上不干预每个人的具体业务。他还提议创办了一个刊登所内同事的文史随笔小品的内部油印刊物,名曰《新角》。表面上似乎指编译所所在的出版社东南角落的位置,实际上隐含着“新的号角”之意。
舒芜回忆说:“忽然有一次,由出版社请编译所全体人员到鸿宾楼吃饭;还有一次,所里组织大家集体游颐和园,晚上在五芳斋吃饭;我下放山东,全所在曲园酒家为我饯行。这些‘文酒之会,‘反右‘反右倾以来严酷的空气下,都已经久违,现在忽然恢复,似乎是种信号,让人感觉到有一点点恢复专家待遇的样子。特别是‘分子们,本来都是‘阶下囚的政治身份,这一下似乎又成了‘座上客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是敏感的。楼适夷在这中间肯定起了大作用。”
“文革”前夕,编译所的几个同事站在楼道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正在作为“反面教材”上演的《早春二月》等几部影片。曾因说话获罪的楼适夷,似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突然冒出了一句:“吃不得几天饱饭,又要折腾了。”后来,他又私下里对蒋路说:“这一次,所谓三十年代人物要给一网打尽了。”
“文革”一开始,他就成了“走资派”,和编译所的“牛鬼蛇神”一起,进了文化部的大集训班,到社会主义学院去“集训”。不久,又回到社里,关入“牛棚”。一次开会,要每个人谈“学习体会”,互相批评。舒芜按照当时的调子,谈了一通对“三十年代文艺黑线”的认识。楼适夷在提意见时,或许以为他谈得还有些“条理”吧,赞赏地说“体会得不错”,还建议舒芜将来“写一部中国新文学史”。
没想到在那样的时刻,他竟然说出这样不合时宜的话来。舒芜正在不安,“同棚”的一位女士,本是1949年以后历次政治运动的急先锋,“文革”中却被当作“文艺黑线打手”揪出来了,她尖锐地发言道:“楼适夷还要舒芜写中国新文学史!中国新文学史还要由舒芜来写,文化大革命不是白搞了吗?”
顿时,全场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众人相顾悚然。
“牛鬼蛇神窝子”编译所的办公室,被用来做了关这些“牛鬼蛇神”的“牛棚”。“牛鬼蛇神总头目”楼适夷的办公室,也被“革命群众组织”征用了。他办公桌的抽屉锁被撬开了,没想到里边竟然塞满了“小报告”。一个“右派”翻译家在这些每周一次写给所长的“思想汇报”中,大量地“揭发”、“检举”编译所同事的“反动言行”。
于是乎举座皆惊,当即召开批判会,勒令楼适夷和那个打“小报告”者交代他们是如何“迫害革命群众”的。
那个打“小报告”的翻译家嗫嚅着说,自己之所以写这些东西,纯粹是出于“技痒”这个职业病,因为自己是“耍笔杆”出身。而楼适夷则一口咬定,这些“小报告”他压根一份也没看过。
1969年9月,楼适夷也被赶到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他已年近古稀,但也得下水田劳动,每天在劳动大军里,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他跟着上工的大队人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另外几个年龄大的老者,常常落在后边。有时他一个人,披一件淡红色的透明雨衣,拎着个小马扎,蹒跚在狭窄而泥泞的小路上,嘴里依然跟着高唱干校校歌:“我们走在五七道路上,精神抖擞,斗志昂扬……”
虽经反复内查外调,并无一点证据,但干校的军代表仍要把他定为“叛徒”,非逼他承认不可。还对他说,如果承认了,就可以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放他回家探亲看病。疾病缠身的楼适夷,不堪折磨,被迫在为他准备好的定他为“叛徒”的结论上签了字。
后来,严文井、韦君宜等“走资派”先后恢复了“革命干部”的身份,运动初期揪出来的其他“革命对象”也都被“解放”了,只剩下包括楼适夷在内的五个人,给甄别出来,什么政治活动都不准参加。
干校解散之前,驻地的村民纷纷来向即将回京的五七战士们推销土特产品。一天,楼适夷发现了据说有神奇药效的一枚大灵芝,但可惜刚刚被另外一个人买下了。他便要求那个人让给他,可对方不肯,于是两个人争执起来,直争得脸红脖子粗。在场的第三者见两个人又气又急,互不相让,只好出面进行了一番斡旋。
最终得到了灵芝的楼适夷,如获至宝,立即转怒为喜,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1973年从“干校”回京之后,他继续接受审查。直到1978年,在时任中央组织部部长胡耀邦的亲自过问下,终于获得平反,恢复了党籍。
楼适夷的干部级别是副部级,可以有专车,但他不要;可以配秘书,他也不要。就连比别人高一些的工资,他拿着都不安心。总是说:“我没干什么事,还享受这么高的‘俸禄,太不应该了!”
有一年,陈早春陪他从杭州乘火车回北京。开始,陈“谨守晚辈的身份,不敢轻易言笑,奉命惟谨”。可是一路上,楼适夷主动与他聊家常,还掏钱为他置饭,言谈举止没有一点“长”的派头,更没有“长”字号人物不可或缺的“哼嗯嗬呀”之类的腔调。“沿途说说笑笑,冷不防还哼起歌来。他的嗓子并不高明,唱到得意处还要听我的评价。我实在不敢恭维。他笑笑,过会儿,又在无腔无调地唱。”
1980年,夏衍写了《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一文,仍然不顾历史事实,继续对已经作古的冯雪峰进行责难。楼适夷立即拍案而起,写了一篇文章《为了忘却,为了团结——谈夏衍同志〈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澄清事实,驳斥夏衍,为雪峰辩诬。发表之后,很多人对他撰文主持公道,都甚感敬佩,纷纷引以为据,进行“拨乱反正”。
1981年5月7日上午,周扬主持召开老作家座谈会。在会上,楼适夷当面批评了周扬和夏衍的宗派主义。周扬表示这个问题以后再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牛汉有感于不遛鸟“它就忘记了飞翔和歌唱”,写了一首诗《遛鸟》。楼适夷读后,感触很深,见到牛汉,开玩笑地说:“你又闯祸了,怎么写这种诗,这不是讽刺社会主义制度吗?”
聂绀弩说楼适夷“尽管有时简单”,“但表里如一”。姜椿芳说他“有时行事像个小孩”,为了争一把椅子,他曾与一个女同事在办公室大吵了一场,过几天又和好如初。王元化说他是“性情中人”,有一颗“赤子般真率的心”。梅志说他是“单纯”的“好人”。绿原认为他是一个“胸无城府”、“纯真可爱的老儿童”。许觉民觉得他“虽不免有时激动难抑,情感多于理智,但不失其真”。舒芜称他为“老天真”。
肃反运动过后,他问聂绀弩,反省期间是否相信党。聂答:“我承认我是胡风分子,是反革命的时候,就是最不相信党的时候。”
他对聂说:“即使送你去枪毙,你也应该相信党。”
聂说:“我很惭愧,我就是没有达到这一步。”
晚年楼适夷写过一篇文章,叫《自得其乐——话老年三事》,内容包括“话记忆”等三个部分。第三部分“话改造”提到萧伯纳说过的一句话:“有的人在自己的脑子里让别人跑马,人云亦云,省力甚多。”接着他又写道:
“脑子这个器官,是专司发号施令的,要管住自己的脑子,谈何容易。”
曾经天真、轻信,甚至盲从过的楼适夷,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一定百感交集吧?他终于明白,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是何等重要!
1989年7月24日,楼适夷哮喘病发作住进协和医院。26日在病榻上,他致函西子湖畔的一位老友,其中有云:
中国人民的命运,不幸被鲁迅先生一语道尽,至今未变易,吾辈小子还有什么可说。不过生而为人,不忘为人之道,不拜偶像,不念符咒,权力不等于真理,历史必有判断,为可信耳。
文章写到该结束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初见楼老时他那张布满皱纹、犹如核桃皮似的脸,竟在眼前鲜活地晃动起来。于是,又联想起他的一桩趣事来——
在干校时,他每天早晨醒来的头一件事,就是抓起床前桌上的大漱口缸,咕咚咕咚地喝几口泡了一天或者是两天的凉浓茶。
一次,茶水喝下去以后,他觉得味道有些不太对劲儿。仔细一看,大惊失色:茶缸里泡的茶叶底下,竟然有一只死老鼠!
此后的几日,众人皆替他担心,而他却安然无恙。
2006年4月15日于北窗下
10月10日改定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