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媛
丈夫得了晚期肺癌。电话里医生将这消息先告诉了我,让我斟酌如何转告他,之后,那位医生近乎亲切地低声说道:“这种病现在很普遍,不是你们一家两家人碰上,比你丈夫更年轻就得了的人有的是,人嘛,就是这样,生老病死,想开点。”
以我不多的经验,感到在通知病人和病人家属绝症消息的时候,医生常常很“人性化”,让病人感到“你并不孤独”,比你惨的人有的是,年龄也更小,甚至亮出底牌:医院呢,就是人死前的最后一站,你懂的?!语义透彻,言辞也是经过反复斟酌过的,使我不得不对他们肃然起敬,相见恨晚。然而那天医生的通知完毕时,我的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剩下的是:丈夫将死,一个与我生活了五年的人将死去,化为虚无,一切都为时已晚。
是的,死人的事并不新鲜,除了社会新闻,周围的人中也时有耳闻,但碰上自己的家人就不一样了,死亡忽然活了,变得真实了。虽然,家人噩耗和绝症消息的临近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但这种事总是突袭,让人措手不及。上大二的时候,父亲得肝病去世,我第一次感到什么是“没了”。他深度昏迷的时候,我贴着他的脸,轻声唤他,感受他那炽热而生机勃勃的大口呼吸,感受他皮肤的温度、他的体味,我多么熟悉这种体味啊,我握住他柔软无力又微烫的手,心想这么活的生命是不会死的,是拒绝死的。然而没过多久,他还是死了。和母亲回到家收拾遗物,他一生中的那些红塑料皮绿塑料皮的工作证、会员证,每年的体检、X光片,老式的钱包(从前父亲总是从这个钱包取出钱来给我买儿时喜欢的京果和花生豆),读过的书,日记,放大镜,太阳眼镜,辞海,唐诗三百首,等等,等等。我感到处处是父亲,又觉得处处都在提醒我:父亲死了,不在了,永远的。这两种感觉都极其真实,同时并存,让我迷惑,我思忖这种迷惑恐怕要栩栩如生地蔓延到我自己的死为止。
丈夫这次的绝症消息,使我原本已经淡化的意识再次清晰浮现。他要死了,还没死,快要死了,趁他活着,珍惜眼下的一分一秒,体味它,以使我以后能再想起它,排遣寂寞和空虚。我是妻子,自然该好好照顾他,可是,我为什么那么冷静呢,甚至还有点懒散?
是的,我并不爱他,实话说,也许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既然如此,干吗结婚呢,而且一起过了五年,是啊,这就问死我了,我不知怎么回答。不过,你最好也去问问别人,看看人家怎么说,如果她们真愿意说实话,回答十之八九是:“婚姻不需要爱情,习惯而已。”不是吗,而且人常常不是想到了后果再去做决定的,而是相反,至少我是这样的。所以,我这是咎由自取。
这是丈夫合同单位的一次例行体检,体检报告一般在一个月内就会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如没见到这份报告,他也可能会去问的,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会撒谎,但这个谎言也只能将真相推迟一个月而已。他是个心细的男人,所以这次的绝症噩耗,他会很快从医院的体检报告得到的。我想还是让他自己去问吧,我做不到像那位医生“和蔼可亲”的电话通知,做不到。家人不是“局外人”,即使不爱,也在一个灯下吃饭,在一个浴室冲澡,在一个屋里吵架,在一张床上做梦。现在,死亡终于溜进了我们这个家,绕开了我,径直走向他,快碰到他了,他还蒙在鼓里。我想着眼下这个时候他可能在哪,在外面拍照?在和同事吃饭?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总之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盘算着明天的事,我忽然觉得某种感情淡淡地漫了上来,是我久违的怜悯之心。我想,还是瞒着他吧,能瞒一时是一时。
我和丈夫是在一个同学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地点是一家羊汤馆。平日大家各忙各的,这次见面大家话题骤多却又各自心不在焉。那天的主角是我们当年大学的系花,头顶戴一发箍,布条做的,小商品市场到处有卖。戴一对义乌产的羽毛耳环,乍一见,恍惚如埃及艳后重生。她那天兴高采烈,大冷天穿着露胸长裙,白亮的胸肉在人群里晃来晃去,招致许多男性和她搭话,话越多,她越高兴,越俏皮,兴致也就越高。我也迅速沾染了这股热劲,心思空空而又妙语如珠,望着她的酥胸心想,我若是男人,也会有去揉一揉的念头。她的男朋友是个胖子,据说是富二代,衣装打扮使人想到欧美大片里的贩毒团伙里的联络人,此人在肉汤翻滚的火锅上空,送给系花一个卡地亚LOVE手环,系花见了高兴地大嚷大叫,像被汤给烫了似的,对着胖子的脸一通乱亲。周围的同学也都开始起哄,一惊一乍,热闹得像猪圈,然后各自纷纷就座,开吃,热气腾腾中,有的嚷鲜,有的叫辣,有的闷声撕肉,也有的唉声叹气地喝酒。不一会,各种话题落英缤纷,黄段子闪亮登场,此起彼伏,众人调笑揭短了几个回合,兴致依旧不减,脸色泛出红晕,有的竟然跃跃欲试,试图把矛头对着我。我心里一慌,泛出厌烦,溜了出来。我历来讨厌男人在这种场合沉迷于黄段子乐此不疲的样子。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哪怕是些废话呢!
外面空气出奇的清新,想吸烟,但小包落在里面了。此时我看见门外已有一人站在那里抽烟,见了我,没吱声,走近递烟过来,问是在找烟吗?我说:“是啊,屋里闷死了,出来透气。”他打着火机,给我点上烟,然后我们各自徐徐吸了口,又慢慢吐了出来。这时他又瞧了瞧我,说:“不认识我了吗?”我扭脸看去,苦笑地说认不出来,他有点失望,说:“我是隔壁班的肖小奇啊。”我看着他,还是摇了摇头,这时他换了一下神色,硬了硬脸,冷笑地自嘲,说:“你当然不认识我,大学四年,我们从来没说过话,我给你递过纸条,你不理我。”
一时记不起来了,模糊中似乎想起当时塞纸条的不止一个,是哪次,哪张纸条呢?所以没法儿接话,只有岔开话题,问他在哪工作啊什么的。他说没工作,是屌丝,正牌的。我看了看他神色,倒是平静坦率,并不自卑。他话里的自嘲,让我对他生出些好感,于是注意他了:瘦小,一头杂乱的黑发,很久没洗的样子,手指细长灰暗,小胡子稀稀拉拉疏于照管,裤筒皱巴巴像肥肠,一副单身屌丝相。不过他的黑球鞋倒是一尘不染,牙居然也是白得有点夺目,不会是新装的假牙吧?这时他又微笑地开口了:“你那时不大理人,很清高,看不上我,是吧?”我未置可否,他继续说:“其实,学校很无聊,大家还争成绩名次,可笑得要命,外面才不管你学业好不好呢,看别的,如长相,脸缘,男的怂不怂,女的嫩不嫩,漂亮不漂亮,你看里面的那个系花,学习成绩全系倒数第二,现在已经是公司小主管了,而我却常为房租发愁。”
“你呢?”他继续问。我说我也是屌丝。“女屌丝,”他说,“怎么会?”我说怎么不会,他又淡淡地冷笑了,用脚在地上捻灭了烟头,说:“其实你才是系花,你比屋里的那个系花美多了!可你看,你们现在是一边是火焰,一边是海水。我这样说没冒犯你吧,也许你已经有工作,逗我玩!”
我笑了,说怎么会呢,同时也觉得这男生傻乎乎,直白无忌。就说:“那么下周有空吗,请你喝茶?”心中暗想,这下满足他的自尊心了吧。他有点意外,然后略平整了一下情绪,说:“好啊,但我来请你。”
半年后,我们结了婚。现在想来也笑自己,当初怎么会请他喝茶,凭借着些许好感就闪婚?!太离谱了,一个瘦弱的、无业无产的屌丝,我怎么和他走进结婚登记处了呢?后来细想,我承认是一个毫不相关的原因,说出来不怕你们说我幼稚。那是最后一次约会,我准备好和他分手,不远不近地聊了一会儿,我就想起身道别了,他其实也明白,见状就慢慢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让我有点意外的神态,一种含着既理解又有些歉意的微笑。那样子,那个角度的侧脸,忽然让我想到去世了的父亲。那也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当时我与病床上的父亲道别,父亲就是露出了那种表情,既理解又有些歉意的微笑,慢慢地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就是那个侧脸。一个月后,父亲死了。
就这样,两个屌丝住在了一起,准确说是一个半屌丝,他是真的,我是半真半假。半真是无业,半假的是我父亲死后,家里那套房子的租金是我和我哥对半分。此外,虽然父亲有些存款,但考虑到哥哥工作单位命运风雨飘摇,那份工作说没就没,便在遗嘱里把不多的存款全都留给哥哥了,以期我们李家香火平稳地传递下去。那时哥哥已经明显地露出了同性恋的倾向,这我一点也不意外,他从小就不大正常。但父亲完全不知情,否则也会活活气死。
所以与丈夫相比,我还算是有点收入的,即使不工作也可以撑一撑,但买房是远远不够的。这样就不得不尽量节省,在一个六人合租的套房里租了一间。可以看出,那时的小奇对我怀有愧疚,是啊,我毕竟是曾经有很多男生追求、姿色在系花之上的女人啊。
这种屌丝公寓,本人还是第一次入住。公厕共用,草莓奶液、椰味沐浴露、柠檬洗发水,一经与房客各自的体味混串,味道就恶心起来,叫人反胃想吐,有时觉得还不如动物园的那种直截了当的腥臊。洗澡如厕,都要精确计算使用的规模和时间长度,否则就自惹麻烦,弄得总有一人在厕所外面憋得直踮脚跳舞,急催里面的人快快快。好在房客都年轻,膀胱憋尿功能强大。但夏天情形就开始恶化,有些男的为图省事,会光着屁股突然从厕所冲出蹿入自己的房间,或穿着三角裤衩站在客厅里宏论足球,毫无羞涩,弄得我们女的挂不住脸,一旦占领厕所就不愿轻易退出。我更是乐此不疲,享受难得又基本的美好时光,结果引来男房客的不满,认为女的自私得可怕。我在那段日子里也常常抱怨丈夫,闹得他心烦意乱。
公厕使用是一个矛盾,私人空间也是问题,墙壁隔音不好,各自屋里的动静,彼此或多或少都能察觉,不便之处,一般都心领神会,勉强相安无事,住在这种地方,肚量不得不宽容些。但有个男房客太过分了,此人前胸后背胳膊上都文着油腻怕人的文身,时常半夜从酒吧把女人带回屋,还隔三差五就换人。那些女人叫床的声音都肆无忌惮,旁若无人,根本不怕把大家吵醒,搅得大家都有点性亢奋又因睡眠不足而萎靡不振。时日一久,听不到叫床声我反而睡不着了,坐在床上眼巴巴竖着耳朵听着,直到那震颤的熟悉的频率响起,我才能够正常入睡。
后来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收入略多,我们就搬到了新的地方,睡眠质量才得到大幅度改善。我和丈夫本来就不怎么聊,后来越来越少了。有时我买菜回来,扎起头发,系上围裙,把自己关在厨房,做菜、炖汤、熬稀饭,看着米粒一颗颗地冒上来,又一粒粒纷纷隐下去,消失在无声、沸腾而柔和的米汤里。丈夫则躲入他的小书房,上网、看电影、玩蜘蛛牌,同时放摇滚乐。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无聊而充实,慢慢地变成了满大街最常见的那种丈夫和妻子。这种人是不需要名字的,统一叫作某先生或某太太,犹如某种生物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存活着。
丈夫原本是学新闻专业的,业余喜欢摄影,无业的窘迫,使他曾有办个婚纱摄影工作室的念头,苦于没有第一桶金,所以他那段日子情绪低落和郁闷。这种情绪也透露到他的摄影里,他喜欢拍蟑螂,活的、死的微观照,蜘蛛网上粘黏的飞虫残骸,满头是血的被打死的狗,街边正在被人用开水烫杀的面目狰狞的、尖牙龇露的肮脏的肥老鼠,红白喜宴上猥琐又满面红光的人,垃圾堆里新鲜而污秽的塑胶女人体,等等。他还去精神病医院里拍各种类型的病人,每次回来,都很兴奋,然后,精心剪裁分类,再分别给一些杂志社寄出,可惜没有一处回复。
每天清晨丈夫还会站在窗口拍一张街对面的玉皇山。“每天拍一张一样的照片,有意思吗?”我问。他沉吟片刻说不一样的。自然每天都不同,每天都有不同情绪的,自然也有喜怒哀乐,比我们人还要敏感……
我仔细地看那些照片,它们的构图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同样的窗户,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山,但确实如他所说,每张照片的山是不一样的。晴时、阴时、雨时、雪时,确是不一样的,即便同样的天气,它也很不同呢。比起他的那些猥琐照,我更喜欢他的这些风景照,我感到这些风景婉约、伤感,是有生命的。
与拍照的兴奋投入状态相反,他有一个生理问题,就是阳痿。结婚之前的几次就不行,那时我以为是他紧张的原因,或者是单身手淫过度。每次做爱,他都满头大汗,身体总是不住地抖,又无可奈何地伏在我身上,不住地揉着亲着我的乳房和我的全身,弄得我也很难受。有时我怨他,有时我也可怜他,他爱面子,拒绝就医,没办法,我只好上电脑查,发现阳痿的原因很多,其中就包括有找小姐和外遇。这两点,当时我将信将疑,我们结婚才半年啊。
几个月后,丈夫意外地收到一个地方杂志的一封信,是一个项目的邀请函,函中对精神病医院里各类病人的题材很有兴趣,说这个题材多少是个冷门,如果拍好了,譬如,如能够从犯病和康复两个环节入手,抓住病人对困难的抗争和对生活的热爱,也能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和体现精神文明对社会影响的深度和广度,会给社会提供更多的正能量,所以,经过研究,社里正式决定立项,两个月时间完成。从此丈夫忙了,而且越来越忙,这对他是个事关前途的大事。以前他多半是混进精神病医院里偷拍的,现在有了那个杂志社提供的官方介绍信,经医院院方同意(医院也希望得到各种渠道的宣传),进出医院比以前方便多了,几乎可以拍任何病人,包括那些有攻击性的精神病病人,只要不影响医生的治疗就可以了。
照片拍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吓人。精神病院是个我未曾涉足半寸的地方,这些照片把我领进去了,那是个黑暗的深渊。有的病人看上去若有所思,通晓世故;有的恶毒阴狠,又好像有点可怜;有的和蔼可亲,让人摸不到底;有的目光呆滞,空荡寒冷;也有的天真无邪,笑容灿烂;还有的红光满面,自以为是,很像现在某些专家学者之类。是什么让他们跌入深渊?他们能否再逃出来?或者他们的病就是逃离我们的世界的一种渠道?
丈夫后来说,病人里面身份很杂,不少是曾经有头有脸的人,还有大学教授、大学生,等等。在拍这个题材的时间里,丈夫变得更寡言了,天天很晚回来,回来后又待在电脑前面剪裁所拍的图片,并写些配图文字。他拟定了几个系列标题,如“里外”、“对话”等。
那段时间他很晚睡觉,我也被他打搅得睡不好,蒙蒙眬眬听见他说梦话。很奇怪的,像是在和谁对话。当时我对他梦话的内容记得很清楚,想在第二天告诉他,但醒来就全忘了,他也不承认。最吓人的是有次他夜里说得很凶,忽然冷嘲热讽,忽而倾心叙谈,一套一套的,内容很瘆人又很有意思,他白天肯定说不出来那样的话,弄得我全醒了。有一次,他说着说着坐了起来,四周看了看,发现我,便低下头来贴近我的脸,怔怔地盯着我,然后发出嗅东西的声音,像狗似的。我毛骨悚然,想他会不会咬死我?结果我决定还是装睡,万一他有异动,我就爬起来跑,他要追我,我就喊,我甚至想准备一把刀放在枕头下面,又怕反被他抢了去捅我,那就惨了。考虑再三,买了个袖珍胡椒面喷剂,塞入枕中,以应急用。胡椒面是强力的那种,被喷了脸即刻蒙掉,三五分钟之内会丧失任何行动能力。大约从那时起,我觉得他有些陌生,好像有些我不知道的事。我睡得不踏实,神经衰弱更严重了。有时想,他是不是也神经衰弱了?我后悔当时没有阻止他做这个项目,但我也知道很难很难,他太需要做出点什么事证明自己了。
这个精神病病人的摄影展获得成功,他名利双收,并获得了某个艺术节摄影类的新秀奖。重要的是,他很快又得到了另一个项目:考察都市妓女生存状况。在邀请函上我了解到,丈夫寄去的妓女生态系列照得到主办方的肯定,拨了经费,让他继续深入探访,潜心拍照。
我从不知道他曾“寄去”妓女生活照,他什么时候拍过妓女?在哪拍的,为什么瞒着我?我感到不快,觉得蹊跷,趁他不在,我翻看了他的东西。我发现了一些U盘,在名为“热带植物”、“山西晋祠”、“社会百态”的文件夹里,发现了为数不少的女人的照片,每张照片只有“一”、“二”、“三”的排序号,没有拍照的时间和地点。这些就是妓女照了?结婚以来,我们基本没分开过,以此推断,这些照片应是他结婚前拍的。我开始细细查看这些照片。
除了少部分照片之外,这是一批普通的肖像照,如果不是已有了“妓女”的先入为主的意识,我会认为眼前的这些女人与大街上见到的没多少区别。少数女人似乎有点“鸡味”,此外难说有什么特殊,现在女的差不多都是这类打扮,黑丝袜、露胸装什么的。我注意到有个文件夹里一个重复出现、装束不一的女人,长相并不出色,但好像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丈夫在和这个女人合影时显得很亲切随便,看来是老相识了。这个女的是谁?是丈夫的情人?多大年纪了,干什么工作又或者也是个妓女?
我的脑子出现了空白,心里有种被什么扎了似的痛苦。我反复不断地回头再看,感到两人更加亲密,那个女的长相更为平凡。我不爱丈夫,却难以接受被对方欺瞒,虽然这不是第一次被欺瞒了。如果说初恋的那次欺瞒是在我心上扎了一刀,这次则像被一个熟人骗了。看来男人的演戏水准绝不亚于女的。她是谁?
我的疑问越来越多,好奇心也越来越重。我想怎么样也要见她一次。机会终于来了。六月的一个清早,丈夫接了个电话,当时我埋在枕头里没全醒,模糊听到对方的声音是个局促的年轻的女声,好像有急事。丈夫假装镇定,扭过头去,支吾着,接完电话后转脸看了看我,发现我已经醒来,从容而平静地对我说单位的某某和老婆打架了,让他去看看。丈夫看我的眼神冷静无瑕,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忘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会说她“和老婆打架了”。
我叫了辆出租车跟在丈夫的车后。我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绝望主妇一样紧张愤怒,我只是好奇而已。两辆车不快不慢地开着,前面的车好像没有发觉后面的我。
车行约二十分钟,停了下来,旁边是一所学校,一个戴头盔的保安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手机。我没出车门,叫司机停在角落里面,坐在里面偷偷观察。我看见丈夫下车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来,很惬意,也像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然后等着,也没有四下张望。大约五分钟后吧,一个女的走过来了,三十多岁的样子,相貌虽看不清,身材体态是好的,头发散落在肩,一身黑装使她更显得瘦了,翠绿色的围巾使周身黯淡的色彩猛然青春起来。整个人远远望去,似比照片上好看一些。见了那女的,丈夫递了个信封给她,说了会话,好像有点争执,然后女的要了根烟,和丈夫一起抽着。
此人就是他的情人了吧,我已经几乎可以肯定了。两人虽然只是直直站在那儿,但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是亲密的,很可能发生过肉体关系。我没下车走过去,像报上说的那样出现“全武行”,我觉得很可笑。武侠小说里的女主角这时要是发现了男主角偷情,多半会躲在暗处,握紧拳头,负心汉走了以后,大喊一声,“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我没吐血,我没有那么多血好吐,我把嘴里嚼得乏味的口香糖吐了出来。我天生贫血,血不热,没有涌动起来就退下去了。我承认四十分钟前我开始跟踪他的时候,我还有点好奇和戏谑的心态,可真看到他们两人见面,就感到深深的冒犯了。是啊,虽然我有点看不起他,但他毕竟是我丈夫。为这个男人,我这样姿色超过“系花”的女人,屈就入住屌丝公寓,忍受无房无车的贫穷,遭同学朋友的议论,都无所谓,但被欺瞒是不行的。旁边的司机师傅斜视着我,意味深长地说,还等吗?我说走吧,师傅问去哪,我说随便去哪。
我胡乱地下了车,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实在无聊,看见街对面有家面馆,便走进去点了碗三鲜面吃。虾很不新鲜,都是死了的,我只好又咬了一口鱼丸,汤汁溅在白色的衬衫上,像个黄黄的尿渍子。要是在以前,这件白衬衫我是不会再穿的了,因为渍子这个东西一旦出现,就算你洗得再干净,也还是会留有痕迹的。但是现在我无所谓了,有再多渍子的衣服我也会穿出门。我想我是真的有些老了,但是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老了的呢?我也年轻过吧,仿佛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感觉我的眼睛被热气雾湿了,夏天是不应该吃热汤面的,一定是汤面的缘故,我早就已经老得不会哭了。
面很难吃,但我还是把它吃完了,因为我不知道待会可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我付了面钱,拎着包,在街上晃,路过一家成衣店。我被橱窗里一条黑色的连衣裙吸引,停了下来。我看见橱窗里有一个神情憔悴的女人,皱着眉头,胸前还有一块可笑的黄斑,像一个抑郁症病人,再仔细一看,发现她就是我,没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难看。我被自己的丑气晕了,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难看,于是我决定还是回家去,不在街上混了。回去的路上,我想到家里厕所的马桶刷好像坏了,便在地摊上买了一个五块钱的马桶刷,绿色的,塞在了手提包里。
十年前,我十九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人。他叫夏烨,有一双迷人的眼睛,目光一碰,我就中了邪,像被他打了一枪。算来他是我的初恋,他教我游泳,教我调鸡尾酒,教我抽水烟,带我去北京、深圳去听摇滚音乐会,我们在混乱中接吻,在痴迷中大笑,在大雨中扭动着自己像蛇一样的身躯。不到一个月,我就把自己给了他,那次我们在雨夜的车里做爱,雨点打在车窗的玻璃上,发出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无数个雨珠“小矮人”在窗外欢乐地瞎起哄。
我们频频做爱,觉得世界真好,即使末日来了也无所谓。一天醒来,屋里死样的安静,墙上的太阳已经移到柔软的被子上了,我此时发现他也醒了,正看着我,见我醒了急忙顺下眼睛,躲开我的目光,但我还是发现了他眼中正在打转的泪水。我问怎么了,他没说什么,就转过身来不住地亲我,抚摸我,我的眼眶也湿了。
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谈起儿时各自做的蠢事,各自的小秘密,某些奇怪的生活习惯,有过的各种恶劣和猥琐的念头,读过的书,看过的电视连续剧和电影,共同嘲笑国内影视片的愚蠢,讥讽某些单位领导的无能和无耻,历数同学和朋友的种种绰号。在那一段我们相爱的时期,我感到彼此都又机灵又傻又快乐,而且对周围的世界充满善意。
我们也一起去上海看美术展览,看那些绿头的狗、蜂窝脸男人、避孕套做成的床单、女人的粉腿、莫名其妙的抽象画。我们竟然试图在那些画里寻找我们自己的脸,假装艺术评论家似的指指点点,这样在展厅里兜了一大圈,终于累了,出了门,我们就立刻钻进小巷子里热气腾腾的小饭馆里去吃咖喱鱼蛋,吃烤猪蹄,吃鸭架子、鸡翅膀、烤鱿鱼,直到把自己撑死。
我们去外滩散步,梧桐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便发出一片咔嚓声,叶子顷刻就四分五裂了。我爱上了这个游戏,一路踩下来,仿佛回到童年。在风中看夜上海,灯火璀璨,不知怎的,我们好像都突然有些伤感了,他轻轻地拉住了我的手。我心绪缭乱,不由地倚在他肩上,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夏烨,夏烨”,在他的衣服上不住地揉自己的脸,直到脸颊发烫,脸要揉碎了。
有一次做爱之后,我起身用双手托着自己那两只柔软的乳房,审问他道:“你是不是盯上我的肉体才和我好的?”他说是的,我说:“没有一点别的什么?”他说没有,我便用枕头狠狠地砸了过去,他马上嚷嚷说:“还看上了你的凶狠。”我说:“你这个人很坏,不吃眼前亏,滑头滑脑。”他说我污蔑他,我说:“怎么样,揭穿你的假面具了吧,说,你前后有过多少女人!”他乐了,说:“不少。”我正要打,他边招架边说:“那些女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了你美貌的十分之一。”我冷嘲道:“油嘴滑舌,久经情场,又无新词,无聊透顶。”说完也笑了。他说:“你脚踝上的那颗痣很好看。”“真的?”“真的!”他点了一支烟:“那颗痣有说法,你是跑的命。”我乐了,说:“此生就是喜欢跑,不爱待在一个地方。”他说他也是,我突然问他:“你有多少绰号呀?”他说你猜,我说猜不出来,试探着:“一百个?”他说你才一百个呢,我拿着水果刀抵到他脖子上的动脉上说:“赶快招来。”他说前后有三十二个,我稍使劲压了压小刀,说不止吧,我看只是个小零头。他说:“真的,没骗你。”然后按编年史的顺序一一道出,亏他还都记得住又说得出口:“小屁孩,豆屎,长腿猪,开裆儿,小鸡胸,五大碗,楼上小四,一泡屎,猥琐绿,一脚屎,无脖儿,小螺丝,屎嘎巴,五花屎,屎壳郎,梅花男。”我笑得死去活来,说你的绰号怎么都是屎啊。他自己也笑,好像自己也是第一次发现绰号里彼此的相似性,然后搂住我的腰问道:“你的呢?”我说我没有,他说怎么会,我说:“怎么不会,因为我是美女啊。”
这样胡闹了一气后,我擦了擦泪花,问他刚才我睡醒时在想什么呢,怎么泪汪汪?他听了有点窘态,拒不承认,好像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我忽然更爱他了,我喜欢不知所措的男人。我想那是大男人心里残存的小男孩,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安了,感到一种称之为母性的东西冒了出来。记得那天整个下午,我们好像嘴都笨了起来,变得寡言了,而且还有点不好意思,彼此却感到更近了。
然而不到一年,他在一次车祸中死了。事发在一个十字路口,他走神闯了红灯,一辆大货车快速从左边撞上,并碾压了过去。
我还是活过来了,生活回到老样子。当时我是大四的学生,毕业设计,找工作,托人打通关系,面上看去我很忙,但心已寒冷。有个别男生也不知怎么打听到我男友死掉的事,对我穷追不舍,这帮男的真是不懂女人。我不理,同时也尽量给对方面子,结果还是有人传出话来,说我清高,说我的笑很瘆人。他们倒是看透了我,初恋之后,我想我是不会再爱别人了,如果事情就这样过去,我的生活可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事实并非这样,男友死后两个多月后,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交通局打来的。
见我的是一个穿着交警制服的中年女性,很和蔼的人,问了我和男友的关系以及目前学校学习的情况后,说,让你来,主要是你男友的一些遗物,考虑了之后,觉得还是交给你较好。总要交给一个人,事发当天你是来过现场的唯一的他的熟人。
遗物是事发当时男友随身的东西,手机、钱包。两件遗物上还有已呈深褐色的血迹,我细细擦净,眼泪又流了出来。一个多礼拜里,我把手机当作男友身体的一部分,放在枕边,相伴入睡,旧日的回忆纷纷涌了回来。我想象这手机上他的指纹手印尚存,每摸一次,就像摸着他的手。我握着那手机,知道我的温度在重新温暖着他,他也在抚摸着我,虽然那是我的体温,而我觉得里面有一部分是他的,他还没死,还与我同在。
直到一天夜里,忽然被什么惊醒,迷惑片刻,才发觉是手机在响。屏幕闪亮,出现来电显示,我聚神看,是“娇娇”二字。我反应不过来,本能地拿起手机,盯着“娇娇”,按下接听键。对方没有声音,我也没出声,寂静得很,大约数秒之后,对面传来“是你吗,夏烨”,而且是个女声,年轻的女声,我呆呆地继续听,对方传来轻微而明确的哭泣声,很激动:“说话啊,是你吗,夏烨,你还活着吗?你还活着!?我好想你。”
我问你是谁,没想到对方传来的话语也是这三个字,几乎带着哭腔,声调紧张而严厉。
“你是谁啊!”
终于,我全醒了,明白了。
我把那手机砸烂,扔进垃圾桶,哭了。我用剪子将脚踝上的痣一刀剪掉,想着,以后即使一生到处流离,脚上也不带着那颗痣,甚至连那双脚也不带。我感到我一夜之间掉入深渊,又感到一夜之间所有熟悉的东西都变成全然陌生的了。我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一块实在的、坚硬的水泥地,这样,我便可以重新看人,重新看太阳和月亮。失恋的女孩是很危险的,会果决地做出不可思议的事,但我到底还是活过来了。
我重新找了新地方租屋子,换了手机号码,换了床,换了家具,当然也换了心。此心是陌生的,疲倦、冷漠、讥讽,其变化是缓慢的,像在网速极慢的情况下载一个大软件,正版的软件,下载完毕,它就占满自己了。一年之后,我发觉自己终于可以成为旁观者了。我泡了杯菊花茶,脸上贴着黄瓜皮,一边给自己的脚涂指甲油,一边在网上、电视里、报纸中,读着那些人间的荒诞喜剧。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现在我自己就是这种喜剧里的一个小女人。
我开始看长篇古装电视剧来打发时间,或者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翻看别人的微博空间,却并不点赞。我把时间都沉溺在看别人每天的生活琐事当中,吃一切甜食,胖了不少。我还发明了一种打发时间的伟大游戏,就是不停逛淘宝,往购物车里堆各种各样的东西,等堆到99件,购物车满了不能再堆的时候,就爽然清空,然后从头再来一次。我还爱上街边那家神奇的两元店,里面每样东西都是两元,花上十几二十元就可以买一堆了,什么弹珠、皮筋、扑克、破塑料挂件、难看的刷牙杯、头一碰就会掉下来的小公仔,虽然那些东西绝非我的需要,但每次路过,还是忍不住进去,买一堆废物回家。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同这些两元店的东西一样,都很廉价而且没用。
初恋死后,我人死了大半,后来闪婚,其实是无聊。我承认我结婚时就想到离婚,并想到办离婚的时候,几点来法院人会少点,排队短点,附近有没有商场,办完后可以去逛一逛。有人问苏格拉底,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老苏说结不结婚你都会后悔的。我想尝尝这两种后悔是两种不同的味道呢,还是一种味道。可恨可怜的是女人为此要付出青春的代价,付就付了吧,没有什么好后悔。
我是有恶作剧的心态,是有报复的心理,心里时常充满了愤恨,可报复谁恨谁好呢?拔剑四顾心茫然,男人都是负心汉。我见到目前我称之为丈夫的人时,心里就在讥笑了。五年一晃过去,日子过得真快,有时也想到离婚,离了又怎么样呢?如果结婚和离婚的后悔是一样的,何必办什么手续,太麻烦了。心灰意懒恐怕真是我的天性。
我养成了夜晚散步的习惯,有时也和丈夫一起去,有时我自己一个人去。街灯照耀下,我看见夹竹桃开得正盛,艳丽的桃红色,成团成簇,多么好看。从小我就对夹竹桃有异样的感情,因为它不仅好看,而且有毒,热辣辣地具有某种刺激性,就像一个风骚的美女,你还没来得及去挑逗她,她上来就给了你一巴掌。我也喜欢在路灯下看自己身影的变化,时长时短,时胖时瘦。影子胖的时候,就像我穿起了少女时候的百褶裙了,有些路人奇怪地望着我,然后也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头雾水地走了过去。
夜晚的江景总是好看的,江水波光粼粼,桥梁上的灯光绚丽无比,美得像一场谋杀案。有一条漂亮的不明生物在波浪里浮浮沉沉,飘近了细瞧,才发现那是只烂了的拖鞋。如果下小雨了又没带伞,那也不坏,这座城市,雨季就像老情人一样年年都会来。
江边几乎无人,偶有一两个人影飘过去,像个出水的游魂,风也有些凉了。我忽然想到如果没有灯光,一点也没有,古时候的钱塘江是怎样的?一片黑暗,也就看不到那只拖鞋了。那样更好,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死寂的江岸,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根据细浪拍岸的声音才能感到来到了江边,那样我就能融入夜里或者让夜融入我,使我们不分彼此,没有隔膜。
桥底暗处已经有一些小姐开始出来找生意了,她们都穿着非常暴露的衣服,露着早已下垂的胸部,搽着抹也抹不匀的白粉,眉毛画得立了起来,三五成群,看上去有点像怪异的服装秀,又有点像行为艺术。一个长着葫芦脸、穿牛仔短裤的男人和里面一个小姐嘀嘀咕咕,可能在谈价钱,很快就一起走了,男人脸上的神态愉快潇洒,仿佛带走的不是小姐,而是昔日的女友。其中一个小姐画着大红唇,穿着一件白色超短裙,屁股一半在外面,她说话很大声,两只胳膊甩来甩去,露出了腋下浓密的腋毛。我有点疑惑为什么她们只敢在夜晚出来活动,白天则藏匿得无影无踪。也许她们长期过度使用的肉体已被岁月“沙化”了,只有夜晚才可以让她们看上去顺眼些,像个人了。夜晚可以掩盖很多东西,美化很多东西。
我曾独自走进一个隧道,里面很暗,直到拐弯处才可以看到隧道另一尽头的亮光,在那之前都是黑暗。在这样的黑暗里,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的,没有影子的人应该是个很轻的人。没有一辆车经过,安静得连水滴的声音都能听见,远处隐隐有狗在吠。这时,我突然想起结婚当天穿的那条白裙子,下摆的蕾丝足有六层,我手里拿着的捧花是紫色的,丈夫穿了一件白衬衫,系的领带是我送给他的,夜空一样的深蓝色。
走过隧道,来到大桥的西南边,那里有几栋空洞的废弃建筑,墙壁爬满了藜蔓。楼道里面居然还有灯光,我斗胆溜了进去,用手机的光照着,看见了楼梯、走廊、房间、厨房,里面全是垃圾。有的屋里还有原来的家具,在风雨侵蚀中变形走样了。墙上贴的男女影星海报色泽疲旧,日历和报纸表明这是至少二十年前的东西。居然还有雷锋像,傻傻地在那里微笑,因而我也笑了。晒台上杂草丰茂,蛐蛐的叫声就让我恍惚起来。一个喧嚣的城市居然有这样纯静的角落,我走着,踩得那些垃圾喳喳作响,心也虚了。
这里曾有许多家庭,曾有许多日常生活的情景,当时的年轻人,现在差不多也老了吧,当时老了的人,估计现在已经入土。那窗台上还有几个红陶的花盆,枯索的残枝败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当年关照它、日日给它们浇水的女人今在何方?也结婚生子老死火化了吗?她们有没有后悔?
对面楼的窗框也没有了,那些窗口犹如一个个方形的眼眶,什么都看见了,或者什么都没看见。每个窗子里面的昔日生活,里面的故事,都全无痕迹。
丈夫有一天忽然说咱们散步去吧,于是晚饭后我们一起出了门。现在看来,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散步,我居然仍旧以为他对自己的病一无所知。现在想来,当时他已知道了。黄昏时出门,半夜回来,有很多话我欲言又止,怕引起他的疑虑。不问,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问,问什么呢?问合影的那个女的是谁?已不忍心了,他将死,我再谴责他?问他为什么找情人,为什么瞒着我去拍妓女?也开不了口,为什么就不能拍妓女?他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你自己就没有隐私吗?发现他的妓女照之前,你不也莫名地厌烦他,曾经半夜起身,盯着他,冷冷地看着他,甚至想将胡椒粉喷剂换成刀子捅死他吗?你诅咒过他毁了你的青春,埋怨自己和他结婚,瞎了眼,昏了头。这些,你也没有对他说,你藏在心里,让它们生根,发芽,让它们悄悄占领你。时间越来越少了,过一天,算一天,少一天。死,使一切别的事情变得不再像原来那么重要。道德、欺瞒、死亡,同时来到门口,敲门声声,不知给谁先开门。我不知怎么办,我很乱,理不出头绪,只有一路沉默着。他的话本来就少,此时就更少了。我们就这么走着,都在期待对方能先开口。
路过一片建筑工地,尚未封顶的楼群有近三十层高,他停下来,呆呆地望着那些楼群,指着其中一幢说:“啊,多么美丽的高楼,这是我喜欢的样式,盖好了会更美的。”
我顺着丈夫的目光望去,那是楼群中最高的一座,灰暗的水泥裸楼,没有什么特点。我微微有些诧异,这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在暗示什么吗,我装作一无所知,附和着说:“是很好看,你要真的这么喜欢,我们就把原来的房子卖掉,在这幢楼里的最高层买一套怎么样?”
他附和着我:“好啊,好啊。”
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刚建成的小区,四下楼宇林立空荡无人。一年多前,这地方还是野地,夏天的虫子叫声阵阵,现在已是柏油路和水泥墙了。“你看,小区刚盖好,荒草就漫过路面了,以后还会长得更多,会长满马路的,你说呢?会的,真的……” 一只塑料袋在风中跳起了舞来,它在我们的眼前左右乱晃,像一个小孩在和我们玩耍,见我们没有理它,反而舞得更加起劲了。丈夫看着塑料袋,眼神里露出了温柔,说:“你看,它在跟我讲话,我都听见了。”我看了一眼丈夫,没有说话。最近丈夫似乎看到什么都会感动,看到一个断了腿的螳螂,会感动,看到一个得了白化病的路人,也会感动,看到垃圾筒旁一个半边长满绿毛的烂苹果,还怔怔地望着不走。上次散步,他对着石阶上一条不知何时遗留下的蛇皮注视良久,喃喃自语着:“太美了,太美了。” 好像这个世界拥有太多的美,他已经无法承受,像气球被撑得如此之满以致随时都会爆炸。有的时候,我觉得丈夫已经变成了一个与现实无关的人,这个人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游弋幻想,幻想自己是一只知更鸟、一只猫头鹰,在夜晚无人时暗暗地飞翔。
那天他散步兴致很好,我们走得很久,很远,一路上还有很多内容,我心乱如麻,已经想不起来了。
晚上回到家后,我忽然觉得内心异样,想和丈夫做爱了。几年没有这种欲望了,我脱掉内衣,露出我的肉体,搂住丈夫,他也搂紧我,久久没有松开。 可他一如既往地无法进入我,只是紧紧贴着我,发出了无奈的呻吟,我多想让他进入我,和我融为一体,这样,即使他死了,也有一部分可能会活在我的身体里,哪怕就几天呢。他呻吟着,什么也做不成,我绝望了,我忽然感到,他死后,我的一部分也会死。真的,我害怕了,也累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丈夫夜晚从医院溜出来跳楼自杀了。警察和工地的人将我领到出事的地方,说他们就是在这里发现他的,因是晚上,工人们都下了班,值班的人也没察觉任何异样,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已是次日凌晨。我抬头望了望,深蓝色的天空中,那座灰暗的、冰冷的高楼就是那座三十二层的“美丽的高楼”,他就是从那座楼的顶端上跳了下来的。
很难说丈夫的自杀在我的意料之外,也难说在我意料之内。是的,一个得了绝症的人的自杀不会令人意外,但这类事真的出现了,落在我的头上了,我又难以相信。我感到自己似乎瞬间变老了,我也在暗自体味这个变化,我发现“变老”的过程可能是被一个接着一个的“新经验”促生的,“新经验”越多,就意味着人经历的增多,经历的增多也就是人在逐渐变老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才会是一个死于自杀的人,而丈夫则不像。我没有看出他如此决绝勇敢,在我的眼里,他如阳痿一般温吞、暧昧、模糊不清。我继续平静地过着生活,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在炖汤的间隙抽一根烟、两根烟、三根烟。独自吃饭,默默地把碗洗净,站在阳台发呆。
刷牙的时候,丈夫的蓝色牙刷还静静地躺在刷牙杯里,他的拖鞋也还在我的拖鞋旁边,像老样子一样,其中一只还微微歪着,好像主人刚走。沙发上那只被他坐扁了的抱枕依然扁在那里,床头的那包中南海,他还没有抽完,我数了数,尚剩九根。那么,当这包烟刚打开,里面的烟还是二十根的时候,他还活着。
丈夫有什么遗言留下吗?我四处细细寻找,没有,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心烦意乱,烦躁又空洞,敏感又麻木,这样的心情也不是寻找遗物的心情,也许以后的某天我会突然发现什么也未可知?但能找的地方都翻看多遍了,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的睡眠越来越坏,总是做梦,凌乱而复杂。我经常梦见丈夫坠楼时的场景,以每秒数十帧的速度反复回放,他身姿矫健,坠落快速,像被击落的黑鹰。天空一片死寂,他脑壳撞击地面的那瞬间迸出的声响划破了清晨的寂静,接着他的头颅破碎,石块迸起,本来瘦小的身体沉重地、狠狠地撞击在水泥地上,居然将地面砸出了个不小的凹陷!梦境残酷真实得让我难以承受,我感到无法再梦下去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停止。我看到血泊里的他,他的眼神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我走上前去,看到他的惨白的脸上分明敷着一张惨白的面膜,我走上去揭开面膜,发现不是他,而是我的脸,脑浆涂面鲜血肆流……
丈夫丧事料理完后,又过了两三个礼拜吧,我收到一封邮件。是一个摄影杂志发来的,看来这家杂志社还不知我丈夫已经去世。信的大意除了表达对我丈夫的摄影作品的赞赏,主要是邀请他参加一个摄影展:您的作品,题材虽然并不特殊,但拍得有特点,瞬间性的深度和美感触动了我们,此外您的文字也别具风貌,与视觉形象并存,各司其职……
我并不费力地在他邮箱的“已发送”中找到了丈夫那天发出的信件、照片和文字。照片有十一幅,那是丈夫在苦闷时期所拍的“黑暗”系列。看着那些照片,我不由得又想到我们初婚的日子,那段屌丝的生活。已经成为历史的婚姻虽然出于我的无聊和寂寞,但是现在我摆脱了无聊和寂寞了吗?我开始想念我的丈夫,而在想念他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当打开丈夫电脑里的那些文件夹时,我感到在打开一个有些陌生的房间的门。我也知道,不论我将看到什么,都为时已晚了。
“黑暗”系列照片的文字是十一个章节,有长有短。照片我都是见过的,文字却没有。我坐在那里,静静地将丈夫最后的文字阅读下来:
“……老鼠可憎,但将它关在笼里活活烫死更可憎。老鼠偷食,不过求生,沸水烫杀,屠者快煞,观者也欣赏,他们多快乐啊!虐杀,虐食,虐待是什么?你们可知道,你们自己也会有困境,也有同样的遭遇,现在没有,终究会有的。我是乡下出来的,我知道,可你们忘了。”
“蟑螂恶心,传播细菌,但蟑螂有它特殊的地方,它有两个大脑,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一个残了,还有一个,所以还有一点点希望,至少还能自立。不像人,被弄残了,自残了,就只剩肠子肚子腰子和肛门了。”
“蜘蛛织网,自食其力,从不不劳而获。一只蜘蛛要弄点吃的,需要多少精力去织网啊,希腊神话里的蜘蛛原型是个美丽的姑娘,记得我读到她织网时手指轻盈如晨光跳跃的时候,就深深沉浸在一种喜悦之中,当时我不懂那是神话,以为是真的事,不怕你笑,我还真的想去买去希腊的火车票呢,想着有一天能见到她,甚至想要娶她。雅典娜记恨她,把她变成了蜘蛛,我因而憎恨雅典娜。后来,凡是惩治自食其力、勤劳美好的人,不管是谁,是神,是圣,是人,我都视为我的敌人。”
“很多人都想做一只鸟,而我更愿意做一只蜻蜓,因为猎人不舍得用一颗子弹来捕杀蜻蜓那么小、那么没价值的昆虫。可它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了,另一只眼睛已经被谁打碎。它还能看到什么?虽然蜻蜓有上万只瞳孔,它还是看错了这个世界,看错了猎人。它没想到,每个人,不论老少,都是猎人。即使毫无价值,也会被捕杀,被撕裂,甚至被碾碎。小的时候,我曾经看过大院里的小孩抓蜻蜓,他们抓到之后,会把它们的翅膀拔断,还有些小孩会把蜻蜓的眼睛刺瞎,这样蜻蜓就不能再飞了。它们本是属于天空的,落在地上像什么呢,我想救活它们,可是它们身体很软了,也很凉,越抚摸越感到凉……”
“蜉蝣朝生暮死,它们必须在一天内找到爱人,交配产卵后很快就迅速死去。我也想同它们这样迅速死去,但是我舍不得我的妻子。我想蜉蝣是很聪明的。活得久了,什么都会变,就会看到更多的丑恶,经历更多的烦难,缓慢的衰老其实是更残酷的过程。在夜晚的河边,我用手电筒的光照着那些蜉蝣们,我拍它们,也羡慕它们,天亮之前它们就要死了,但它们似乎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在乎,它们视死如归,我觉得它们美极了……”
半年过去了,新区里的这家小酒吧生意不错,有的时候我也会去喝上一杯名叫“塔吉拉”的鸡尾酒。调酒师把我点的酒端上来,酒杯里蓝蓝的火苗自顾自燃烧着,恍惚跳跃着,可是它既不是为我燃烧的,也不会为我熄灭。年轻的舞者们在小舞台上一曲跳完,又是一曲,性感妖娆地扭动着她们的身体,裸露着四肢和小腹。酒吧老板年纪不到三十,做此行业,这个年纪显得稍微小了些,阅历不够,好在他喜欢说话,有人缘,不久有了一些常客。这些人有时无聊,还会提起一些旧闻,包括“那个跳楼自杀的男人”。时间久了,人们对此事添枝加叶,增添了某种传奇色彩,比如,丈夫本来是晚上从楼上跳下的,人们的转述中,晚上变成了白天,而且动作很美,有的说像是某种神秘的舞蹈,还有的说像奥运会跳水运动员的姿势,又有人说像一只奋力向下的鸟。听了这些,我百感交集,愈发寂寞孤独,觉得丈夫离我越来越远了。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