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朴
雪把房子弄得矮胖矮胖的,一串子脚印走近了猪圈,猪还在睡觉呢,金凤就呵呵呵地把它叫醒了,猪眼裂开一条缝,雪亮的光里,一些食物哗哗着奔进槽里,蒸腾的热浪里荡漾着难以抗拒的诱惑,今天是个啥日子啊,猪疑惑地想着,长长的大嘴在猪槽里欢快地舞动。
今天是个啥日子啊?猪拖着装满食物的肚子,肥胖地跟着金凤,细碎的脚印如落了一地的麻雀。它忧郁地望望白雪包裹的树枝,忍不住放了一个屁,萝卜土豆的气味霎时在空中奔跑,不好意思哦,它摇了摇尾巴,看见红红的对联撞进眼里。上联是春满人间百花吐艳,下联是福临小院四季常安。哦,过年了。这个对联是印刷的,像过日子一样呆板,一点也没有手写的好看。往年过年的对联都是年生写。柳镇对联写得最好的是年生。腊月二十五六,年生在门前摆了一张桌子,红纸墨汁,写好的对联铺了一地,如生了一片红云,年生手握毛笔,在众人的围观里,像一个舞剑的孤独的侠客。年生写对联不收费,有时候连红纸都是自己买的,人们除了叫好,也送些核桃花生,大方一些的,提一条好猫烟或一瓶西凤酒。年生在每副对联的末端都署上“年生书”。大年三十下午,该写的对联全写完了,年生抽着烟,走在村里,一家一家地念贴在门上的对联。有时会自己对自己说,这个字没写好,像泼妇骂街。也会说,这个撇太难看,像鸟拉屎。但今年不见年生背着手念对联了。年生哪里去了呢?雪地里的脚印乱糟糟地,像一群慌乱的麻雀。猪舍也贴了艳艳的对联,五畜兴旺,五谷丰登。那字看着别扭,像是一坨一坨硬挤出来的屎。猪甚觉不满,这字难看也就罢了,内容也不好,猪怎么会是五畜呢,给金凤说一声吧,免得柳镇的人说我没文化。走到门口,墙角鸡的住所没有贴对联,看来在金凤的内心,自己的地位比那些只会下蛋和打鸣的鸡们,不知要高出多少个档次呢。主人,谢谢你啊。猪走到门口,听见金凤一个人在房间里说话。
金凤抱着一个相框,她的泪水溅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被压成了一张薄薄的纸,镶嵌在两片玻璃之间。他不是年生么,怎么会隐在玻璃后?猪哼了几哼,见金凤不作答,便依偎在金凤脚旁,听金凤和相框里的人说话。
金凤说,年生,你去年过年的时候丢的,我就是去了一趟厕所,回来你就不见了。今年都一年了。你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过年了你也不回家啊。
年生的目光从相框里伸出去,越伸越长,爬到了大门外被大雪覆盖的麦子地,麦子地旁是一条长年喧嚣的河,河边那条水泥路越过镇政府,连接了县城,就一路北上,直达产煤大县店头。年生走到张着大嘴的井口。大嘴吞了他。坐吊罐车到了地下一千米的深处。浑浊的水淹到腰部,恍惚如到了地心,年生心中颤颤的,莫非到了传说中的地府,阎王就住在这个幽暗的深处吗?水面上摇曳着黑魆魆的人影,耳朵里充盈着如雷的心跳。连杀一只鸡都恐惧的年生,在地下一千米的深处,完成了他作为掘进工的惊险一跃。
这是你写的诗吗?金凤展开那张揉皱的报纸。副刊上登着年生在黑暗的地心里写的一首诗。
我们来到地心,更靠近传说中地府所在的地方走下井口的瞬间,就走过了生死的界限矿灯点燃的刹那,就点燃了阳光和希望
年生拉屎的时候发现了这张黑乎乎的报纸。如在煤层里觅到了亮光,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抹去名字上掩盖的煤尘,天啊,署名真的是年生,他高兴得连屎都拉不出了。他不知道读了几遍。越读越觉得好。就用煤块擦屁股。屁股火辣辣地。他珍藏着这张印着自己名字的报纸。他给矿工朗诵自己的诗。他的声音在幽深的巷道里像是轰隆隆的掘进机。
你知道在地下一千米朗诵诗的感觉吗?年生问。
金凤摇摇头。我没有下过煤矿,想象不来。
神奇得很,你感觉自己像个幽灵,像一个飘荡在黑暗之渊的幽灵。那个炮一直没有响,建华要去,我不让他去,他才十九岁啊。我走到炮的跟前,踢了一脚,说,狗日的,你还装哑巴呢。炮就轰地响了。狗日的跟我开玩笑呢。
金凤擦着眼睛说,年生啊,你为啥要去煤矿啊,咱柳镇每年都在煤矿死十几个人,你看看,凡是去煤矿的,都少胳膊短腿的,有几个是浑全的啊。
年生笑了,很苦涩地,皱纹向耳边裂开,脸上如爬了一个蜘蛛。他说,煤矿挣钱多啊,一个月抵我在地里干好几年呢。金凤说,不去煤矿不行吗?咱们把庄稼种好,弄些木耳,也可以过活啊。年生说,本子结婚要花钱,不趁着年轻多挣些钱,啥时候能摘掉穷帽子?金凤说,煤矿上太危险了,每年都死人。年生说,哪能那么凑巧呢,我死不了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金凤说,应该让黑夜给你一双猫一样的眼睛,那样你就能在黑夜里看得见光亮。年生说,你简直就是一个诗人。金凤就很骄傲地把头靠在年生的肩头。
她觉得年生某个时候会突然站在门口。过年呢,他能不回家?金凤在灶房里刮土豆皮,在锅里煮腊肉,在门上贴对联。他是过年生的,过年了他自然会回家。
年生再次给金凤读自己写的诗的时候,他的一条胳膊已经炸断了。他对金凤说,我的胳膊炸断了。一条胳膊赔五万,值了。比往年还涨了呢。往年死一个人赔三十万,今年赔五十万。人命价涨了。我几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钱。年生有些感叹有些遗憾。那只被炸断的胳膊淹没在乌黑的煤里,金凤见他的时候,他左边垂着空空的衣袖,人整个儿血糊糊的。跟我回家吧。金凤摸着他的脸。我点了十几架木耳,屋前屋后都是,今年木耳三十多块钱一斤,能收入一万多块呢。年生的右手动了动,她把那只胳膊紧紧抱在怀里。年生拖着一只空空的衣袖,如招展的旗帜,风一吹,呼啦啦地响。我废了。年生右手抓着她的手,不过,矿上答应赔偿五万块呢,值了。有了钱,可以盖二层楼,可以给本子结婚。金凤捂住了年生的嘴。金凤说,你傻呀,五万块能买一只胳膊吗?年生说,你傻啊,一条胳膊卖五万块,谁的胳膊能值那么多钱。金凤说,你哪里都不要去了,就待在家里。金凤把他的头搂在怀里。他蓬乱的头发小猪一样在胸前拱动。她心里叹息道,天呀,人没有了胳膊就像鸟儿没有了翅膀鱼没有了尾巴,那该如何过活。年生说,我在医院醒来就不见我的胳膊了,它到底去哪儿了啊。我对不起它啊,它长在我身上,一天福也没享,最后还被炸成了煤一样的疙瘩。年生在金凤怀里凶恶地哭着,泪水响亮。金凤抚着年生乱蓬蓬的头发,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着腥臭的炸药味。她看见砰地巨响,房屋摇晃着,一条胳膊在空中飞舞,血红的煤屑纷纷扬扬。我的魂丢了。他还在煤矿的巷道里。他再也回不来了。年生不停地说。金凤说,明早让妈给你叫叫。叫上一周魂就回来了。年生说,他躲在一千多米的地下了,他害怕,他真回不来了。金凤按摩着他的头说,妈给你叫叫就回来了。年生说,真的吗?金凤说,当然是真的。金凤解开衣襟,跳出了硕大的乳房。她把乳房贴在年生的脸上,年生的泪水沿着乳房无声地流淌。金凤擦擦眼睛,把鼓鼓的乳头塞进年生的嘴里。年生噙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吊着一只空衣袖的年生沐浴在飞舞着麦香的路上。麦浪的金黄色给金凤绣了一道黄色的金边,她随着麦浪蜿蜒起伏,麦穗争相朝她挥舞的镰奔来,她左手抓住麦穗,右手挥镰,麦秆纷纷娇羞卧地,几乎是一支烟的功夫,门前的麦子割完了,麦穗们亲密地拥挤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叽叽喳喳,彼此嗅着的金黄的香。麦田里飞舞着不知名的虫子,知了躲在阴凉里拼命欢唱。风撩起了金凤的衣衫,黝黑的皮肤上奔流着疲倦的汗珠。年生的衣袖被风扯得呼啦啦响。金凤用手擦着脸上的汗说,你回屋子吧,地里太热。年生望着地里一个个人一般站立的麦垛说,你更热。金凤看着他空荡荡的衣袖,似乎那手臂变戏法,缩回了身子里。金凤说,你回屋去,屋里凉快。年生硬着声说,我不。
哟,年生你好福气啊,老婆割麦,你享福。开着面包车的根计在地边停下车,头伸出车窗,说,金凤,我帮你把麦捆拉回去吧。金凤说,不用了,我往回背。这路近着呢。你时间金贵,分分秒秒都是钱。根计跳下车,给年生发了一根烟说,你把我当成了印钞机啊。年生接了烟,看是软中华,就不抽,夹在耳朵上,说,根计,你这几年把钱挣美了吧。根计打了个哈哈说,挣的都是辛苦钱。年生空荡荡的袖子被风吹着刮过根计的脸。根计说,年生,你不要再下煤窑了,到我的砖厂来吧,帮我算算账,看看库房就行啦。年生说,你不怕我给你丢人吗?根计哈哈笑着说,你当年是咱们班上的尖子呢,我那时候最羡慕你呢。年生脸上的肌肉痉挛着。说,你笑话我吧。根计很诚恳的样子,身子离年生近了些,说,当年我真的羡慕你。每次考试你都是第一。牛逼啊。牛逼哄哄的。年生骄傲地说,直到毕业,都从来没有人能超过我。根计你每晚上都在床上画地图。画完中国地图,就画世界地图。但是你的地理从来都没有及格过。你身上的那股味,当年可是有名得很啊。现在还有吗?年生夸张地抽了抽鼻子,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根计不好意思,身子退了退,递过一张名片说,你想来了就打电话。年生独手接了烫金的名片,念着说,美利达砖瓦,帮你扮靓人生。啊,都成了总裁了啊,你当年学习那么烂,谁也想不到你会当了大老板。有女秘书了吧。根计说,我这么老实人,哪能找女秘书呢,即使要秘书,也得是个男的啊。根计拉开车门,把一捆捆麦子装上车,鸣了鸣喇叭,一捆一捆的麦子就坐着车远去了。年生见金凤的目光一直跟着那辆颠簸的面包车,便咳嗽起来。金凤背了一捆麦子说,根计叫你去他的砖厂,是好事呢,好多人想着法子都挤不进去。年生唾了一口唾沫,脚上踩着一只麦穗说,他同情我呢,他的砖厂就是印钱我都不去。金凤见他突然变了脸,便道,不去就不去,你好好养身体,有我呢。
现如今柳镇人盖房子都时兴用红色的机砖瓦。根计的砖瓦厂建在镇子的西头,靠着河,天麻麻亮,机器就轰隆隆地,河里的水一会儿红一会儿黄。金凤早谋算着要盖新房。现在住的土房子经不得风吹雨淋,才住了十来年,就一副衰老的面容,房顶上生满了杂草。金凤的心中是有蓝图的。外墙面要贴白色的瓷砖,那水水的白色太招人疼了。要有卫生间,装一个太阳能热水器,既能洗澡,还能用热水。屋顶用平顶,铺上水泥板,晒粮食,打麻将,多美。年生也可以在屋顶写字,头顶着蓝天,耳听着鸟鸣。神仙也不过如此啊。根计先前在城里做过装修。他按金凤的要求,画了房屋设计图,又列了所需的水泥砖瓦等几十项材料。那金灿灿的房屋就常常跑到金凤的梦里。
金凤说,咱们今年就盖房子吧,砖瓦就用根计的,他说给成本价就可以了,比市面上便宜近四成呢。
当下,年生对盖二层的房屋并不感兴趣。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衣袖,根计的名字就像一只马蜂嗡嗡地叫着。
他说,那要好多钱呢,这老屋还能住吗。
他说,等矿上赔偿的钱到手了。
他说,等我的身体彻底好了,我好好再挣几年钱。
他说,要盖,咱们就盖个高档次的气派的。谁怕谁啊,他妈逼。
金凤笑笑说,你还和根计比,根计是老板,我们咋能跟人家比,我们盖个自己满意的就行了。年生把根计的名片扔到地上,用脚踩踏着说,一个小作坊,就敢叫总裁,上学那会儿,他哪里敢和我比。请我做一道题,给我吃一个他带的白面馍。金凤说,上学那阵儿,他当然不敢和你比,你那个时候牛哄哄的呢。年生哈哈地大笑着,说,你知道不,有一回考试,他想抄我的,我不答应。我说除非你让我在你头上尿一泡。他竟然答应了。我喝饱了水,憋了一肚子尿。他蹲着,我掏出鸡巴,朝他的头上脸上身上狂射。他被我的尿水洗了一个澡。尿完了,他抹了抹脸上的尿水,说你一定要说话算数。我说当然算数。他说你的鸡鸡好大。我摇摇,藏进裤子里。那次考试,我考了第一,他考了第二。年生大笑着,那个空荡荡的衣袖受了感染,也跟着呼啦啦地笑起来。年生说,我还想在他的头上再尿一泡。年生说着笑着,突然跌倒在了黄灿灿的麦穗上。
年生那几日一直咽喉疼,吞咽困难。金凤以为他上火了,就煮了些竹叶薄荷鱼腥草。乌黑乌黑的水一连喝了几天,并不见成效。金凤就带年生到镇上的医院。医生用竹板撬着年生的牙齿,拿手电筒照了照口腔说,上火了,扁桃体发炎了,开了些阿莫西林黄连上清丸之类的药物。头几天服了倒有效果,能吃些饭了,可过了一周,连水都咽不下去了。金凤慌了,年生却镇定,说自己在矿上常是这样,有时候把饭都吐出来了,跟牛反刍一样,但自己忍一忍,就好了。金凤说,去县上的医院检查检查吧。年生说,不用去,到了医院,没病都会查出有病的。金凤没听年生的,给根计打电话,根计在厂里开会,大声说,那赶紧去县医院啊,还等什么呢?根计开车把年生送到了县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医生诊断为食道癌,但建议再去西安的大医院复诊。根计又开车把年生送到了西安。最有名的两家医院都确诊了,年生真地得了食道癌。
金凤委托根计卖了准备盖楼房的庄基,就带年生住进了医院。年生的喉咙像是堵塞了,一滴水都吞咽不下,瘦弱得像是一张没有字的白纸。年生躺在金凤的怀里,说,不治了,白花那个钱啊。金凤擦着他脸上的泪水说,瞎说,大栓不也得的这个烂病么,做手术都十几年了,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年生战栗着说,大栓是个特例。其他的得这个怪病的,哪个不是活个一年半载的就殁了。金凤眼前突然浮现出柳镇近几年死去的人,春明、来旺、金狗、财富,数一数,十几个人,都是被这个食道癌给毙了。金凤不明白这个魔鬼缘何单单与柳镇人过不去,像一把悬在高空的刀子,随时不知会落在谁的头上。到底是为什么呢,又不是传染病,金凤寻思有机会一定给在省城工作的弟弟说说,让他请人查查,柳镇的病根到底在哪里。眼下,这个恶魔住进了年生的躯体,一定要把它撵走,让它逃离柳镇,滚得越远越好。金凤摸着年生的脸说,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手术一做,就会好的。年生看着输液管里流动的液体,声音飘渺如摇曳的烛火,我怕没有那个命了,我不想做手术了,白糟蹋钱。金凤捏着他的手说,你瞎说啥呢。人家肝脏坏了,都能换,你这个病算个啥嘛,手术一做就好了。年生看着输液管里白色的液体说,做完手术,也就是活一年半。一年半就花十几万,太不合算了。金凤说,你净瞎说呢,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年生说,拖一屁股账,几辈子能还清。金凤说,后天就要做手术了,你不要瞎想。你都是要当爷的人了。本子打电话说他媳妇怀上了,娃九月份生呢。年生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说,还有三个月呢。金凤把他的头搂在怀里,说,三个月后你就当爷爷了,每天早上把孙子送到镇上的幼儿园,下午放学接回来,你爷俩在路上还可以捉捉知了,到河里抓抓螃蟹。年生脸上挤出一丝笑,说,要是有那一天就好了。金凤说,当然有啊。做完了手术,你还要带领我们全家奔小康呢。年生拿目光看着天花板,一只蜘蛛在顶上结了一个网,几只蚊虫在网上荡荡悠悠。
原先想着要给年生做一个假肢,根计到西安,专门去假肢厂探听了,像年生这样的情况,做一个左胳膊,也就七八千块钱,穿上衣服,和真的一样,谁知道那是假的啊。金凤就把盖房的想法暂时放下了,心里盘算着,木耳可以卖两千,核桃可以卖一千多,五味子和天麻有一千多,圈里的大肥猪也卖了吧,如此算来,还是有些差头。再不行了,问本子要一些。本子打工五六年了,给家里一点贡献都没有。他爸做假肢,他这个做儿子的理应赞助些。但是年生就失踪了。本子和他的对象回到老家,没几天就生了虎子,虎子生下一个月,就扔在家里了。小两口又像鸟一样不知飞到哪里了。金凤又是奶奶又是妈。这小家伙像个小牛犊,每月喝五六包三鹿奶粉,后来电视上说三鹿奶粉有什么三聚氰胺,娃喝了成了大头娃娃,就不敢喝了。给虎子喝自己熬的玉米糊糊菜糊糊,小家伙倒也长得健硕。染成黄色头发的本子媳妇回来过一回,见自己的儿子每天喝菜粥,很是不高兴,指着圈里的猪骂心烂了,指着地上的麻雀骂黑心的,指着空中的乌鸦骂恶鬼。起初,金凤以为儿媳妇真的是嫌猪吃得多骂猪,嫌麻雀飞到了灶房骂麻雀,嫌乌鸦整日聒噪不吉利骂呢,后来看媳妇骂猪的目光盯着自己,像是一把菜刀,才悟出了媳妇是骂自己呢,金凤心头憋屈,忍不住就说了几句,媳妇不干了,扔下儿子去了广州。金凤心里头难过,抱着孙子,奶粉有毒,买哪种奶粉好啊。菜粥玉米糊骨头汤鱼汤,营养并不差啊。晚上本子就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响着机器的尖叫,像山上的夜猫子。金凤的心,扑簌簌地跳,问,本子啊,你在哪里啊,最近看电视南方不太平,又是台风的又是杀人的,你要注意安全。本子说,妈,我好着呢,玉秀要和我离婚。金凤惊诧,才结婚就离婚,你当是过家家啊。本子说,你咋不给我娃喝奶粉?玉秀说你不喜欢娃,她要离婚。金凤看着怀里熟睡的虎子,心头咚咚地跳,说,一直给虎子吃奶粉呢,后来不是说奶粉有毒吗,就不敢喝了,我每天给娃吃得有营养呢,菜汤鱼汤骨头汤……本子粗暴地打断了金凤的絮叨,说,你给娃买雀巢吃,那是外国产的。金凤说,你留心着,看你爸会不会也在你那里。本子突然挂断了电话,手机里呜呜呜的噪声。本子十八岁就和一个一同打工的姑娘好上了,两人同睡同吃,姑娘的肚子大了,才知道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在县医院生了虎子,虎子没有吃到一个月的奶水,就留给了金凤,两人又树叶一样被风吹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偶尔打个电话,有时候在广州,有时候在西安,忽而是南京,忽而是杭州,似乎满世界游走。金凤有时候还羡慕本子这一代人,起码不伺候庄稼了,上个初中,连高中也不考,就外出打工,自个儿飘零着,把城市当作了家。而自己那会儿,连初中都没有念完,就回了家,跟牛羊一样,成了土命,春种秋收,身子扎进地里,没有哪一刻闲过。世事变化得真快啊,转眼间,种地成了农民的业余生活,无非几亩玉米几亩小麦,再精心伺弄,能种出花能种出人民币吗?种完一季庄稼,人们就外出打工,年生和柳镇的人去陕北下煤窑,或是去秦岭的金矿出苦力,本子们和自己的父辈不同,他们像城市上空的候鸟,飞来飞去,即使做乞丐,也是大城市的乞丐风光,哪像年生钻到地下几千米的深处,还活生生把一条胳膊丢在了矿井里。
金凤搂着虎子,一个晚上不曾入睡,脑子里过电影一般,一个接一个黑白的片段。临天亮,脑子里不演电影了,人就有了绵绵的睡意,就见年生走进房,在床前站了一会,而后坐在床边,把她漏在外面的手放在被子里,那只丢失的胳膊回到身上来了,长在了身子的左边,那只手读着她的脸,读得很有耐心,似乎出了声,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翘翘的唇角,那只手暖暖的带着煤的湿气,金凤的心里也暖暖的。她等着年生脱光衣服,鱼一样钻进温暖的被窝。两个人赤裸着睡在一起,多么好啊,夜晚是属于自己的,在床上他们开家庭会议,偶尔也卿卿我我说说家长里短,往往年生把腿架在她的腰上,她像蚕姑娘一样蜷曲着身子,任年生惬意如皇上一般地入睡,而她呢,一只手总要抓着年生的命根,几十年都是如此这般,只有手里饱满地握着,她才睡得安稳踏实。她要问年生,这一年了,你都去了哪里?她佯装睡得很深,期待着年生难得的浪漫,而那只手一声叹息,拂过了她的颜面,罩在了虎子柔嫩的小脸,一如爱她一般,又摩挲了虎子的鼻子和嘴,接着水洗一般抚摸了虎子光滑的肌肤,那只手擒住了虎子的小鸡鸡,久久不忍离去,看吧,他和你长得多像啊,到底你是他的爷爷啊,金凤心里慨叹道。年生说,我冷,我没有钱了。金凤道,给你买件羽绒服吧,羽绒服暖和,箱子里还有一千多呢,在结婚证里夹着,你要用,就自己随便拿。年生说,我不要,留着给虎子买奶粉。金凤说,电视里说奶粉有毒,我都不知道买啥了。年生说,煤矿瓦斯爆炸,又死了三个人。金凤紧紧搂着年生说,那你不要下煤窑了,太危险了。年生说,我们要盖楼房呢,我们要在县上给本子买商品房呢。金凤搂紧了年生说,我们把老家的房子盖好就行了,县上买商品房他们自己想办法吧。年生依依不舍,说,我还是去煤矿吧,下井挣的钱多。金凤说,你那个身体在煤矿能受得了吗?那比种庄稼还遭罪。年生说,咱成了农民,就要认农民这个命,不下煤窑,我还能像根计一样坐办公室当老板吗?金凤说,今年猪苓价钱好,一斤七十多块钱,咱们门前的地不种麦子全都种上猪苓。年生说,猪苓要长三年才能收,那个时候,啥价格谁知道啊。前年咱们种了几亩桔梗,最后一分钱都没人收,至今还在地里烂着呢。金凤说,猪苓和桔梗不一样,听说猪苓能治疗癌症,再便宜,也不会没人要吧。年生抓着金凤的手说,我先下煤窑挣几个现钱。我一个青壮年待在家里叫人笑话。年生竟然哭了,金凤抹着他的眼泪说,你身体弱,你待在家里带着虎子,我出去打工,到饭店端盘子做保姆当清洁工。年生说,那样,别人就更笑话我了,我是男人,我去下煤窑吧。年生挣扎着要走,金凤拉扯着,虎子大哭,一股尿喷在金凤的身上,金凤醒了,睁开眼,哪有年生的身影。
去西安复查的前一周,年生的精气神突然好了起来。那个多雨的夏季,年生孤独的右手上上下下地拉着锯子,点木耳剩余的木头被他锯成一节一节的,而后斧头劈成一瓣一瓣,齐齐地码在门前的场地里。根计的砖瓦厂建在河边,河水整日里黄亮亮的,真成了黄河了。河里的鱼死了后,鸭子再不下河了,它们站在河边,伸长着脖颈,望着泛黄的河水嘎嘎嘎地叫。不能戏水的鸭子一个黄昏死在了河边。年生一只手抱着鸭子,洁白的羽毛映衬着他白得像纸一样的脸。浑浊的河水在脚下泛着孤独的泡沫。年生请人把废弃了多年的水井修葺了,捞出井底的淤泥,井沿抹了水泥,装了水泵,一压手柄,水就汩汩地喷出来,清亮亮的,能看见人的脸。年生一桶一桶地给人们压水。他右手压着手柄,左手的空衣袖随着他的用力簌簌地响。他头伸进桶里,看着桶里蓝幽幽的天。雨就淋淋漓漓地来了,丝毫没有歇息的意思。滴啊滴啊,水打在盆里碗里,心里就长了毛,如屋顶上老去的衰草。年生就和了泥巴,买了新瓦,一片一片地给老屋披上了湛蓝的顶。年生如蚂蚁般忙碌着。每日里只喝水一样能看到人影的稀粥。他一个人给屋顶苫瓦,不请帮手,一个帮工一天一百块钱呢,省了人,就是赚了。见年生精神好,金凤心里也喜悦,她又回到了才结婚的日子。年生做完了手头的活,有阳光的时候,就窝在墙角里,念自己在煤矿上写的诗。金凤头枕着她的腿,猫一样躺在他的怀里。“五点起床,喝一杯白开水,吃两个馒头,戴上矿灯,我走了。一千米深处,我在地球的心脏,我和她有个亲密的约会。”金凤说,写得好。年生说,只有你说我写得好。金凤认真地说,真的好啊。年生说,矿上的人说我写的是口水。说这要是诗,人人都会写。金凤说,口水诗也好。年生微微闭了眼,抱着金凤,感到无边的温暖。
而后年生去了父母家。父母就住在隔着一条河的岸边,两家大声叫喊,都能彼此听见。父亲推着轮椅,母亲坐在轮椅上。六年多了,母亲是在床上和轮椅上生活的。轮椅成了她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已经养得很肥胖了,皮肤泛着惨白的光。年生看着轮椅里的母亲,似乎看到了一只窝在桑叶上肥白的蚕子。父亲抓着轮椅,看年生从河对岸飘来,那阳光里似乎起了雾,年生像是影子,袅袅娜娜,就到了身边。年生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年生说,爸,我要到西安去做手术了。我要是万一回不来了,你就帮我多照顾照顾金凤和本子。爸说,你去做手术啊?食道癌有几个手术能做好的。年生说,爸,万一呢,万一。爸说,得上十万吧。年生说,万一,万一呢。爸说,万一,不是打水漂了。不做,还能多活几年。年生说,我也不想做,金凤一定要我做。你和妈好好生活。金凤会照顾你们的。金凤?金凤能靠得住?你走了,金凤又和根计搞上了。爸,不会的,我们是同学,我让根计照顾我们家呢。年生感觉喉咙被棉花塞住了。骚货。轮椅上闭着眼的妈突然出声了,说,你看你媳妇有时候穿得多骚情,男人不在家,穿的给谁看。年生轻轻地给她捶着腿说,妈,你对她还有偏见啊。只要金凤做了好吃的,哪一顿她没有给你端,你住院,哪一次不是她伺候的。妈说,我看不惯她的骚劲。年生说,妈,你对她好些,不要老是指着鸡鸭猪狗骂她。妈哼了哼,闭了一会眼。突然说,你轻些,想捶死我啊。年生的右手僵在空中,他叹息着,说,我走了,我管不了这些了。
你能放心吗?你到底去了哪里?金凤注视着相框里微微发笑的年生。那一绺头发被风吹乱,放开了遮蔽的目光。那目光注视处,不是煤矿,也不是后山,更不是房前发黑发黄的河水。沿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浩渺的天宇,天空暗淡淡的,雪混淆了黑与白的界限,如一床慵懒的被褥,覆盖得无边无沿。金凤在年生的相框前摆放了四个碟子,盛放了木耳肉片、四喜丸子、鸡蛋羹、果蔬,燃了三炷香,烟袅袅而起,一副挣扎着委屈的样子。金凤打开大门。这一天,先祖都会回家的,年生都走了一年了,你都走了哪些地方,远吗,路好走吗?说是那条路上有恶狗、刀山、独木桥、悬崖,你脆弱的身子如何应付得了。金凤不想烧纸钱。她觉得年生只是在外面流浪去了,他随时都会回来。纸钱是死人用的,怎么能给年生烧呢。金凤呆呆地坐在地上,好奇的虎子突然点着了冥币,花花绿绿的纸钞在火焰中化成灰,似蝴蝶样空中飞舞,火光烤红了她的脸。她说,你去了哪里呢?不管在哪里都不要省钱了,咱们不缺那几个钱,想吃就吃,想穿就穿,不要舍不得。虎子跪在地上,把一张百元的纸钞燎着火,看那纸钞在火中呜呜咽咽。金凤说,虎子,给你爷叩头。就把虎子的头按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下。金凤说,年生,你孙子给你磕头拜年呢。
撕了灶房被烟火熏得没有了面目的灶房爷头像,贴上在柳镇新买的,贴得端庄了,金凤虔诚地说,灶王爷啊,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给我们多说说好话,风调雨顺的,我给你多上贡品,想吃啥给你做啥。灶王爷慈眉善目,长长的胡子飘起来了,似乎很高兴。虎子扯着他的衣襟,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妈。虎子突然说话了,虎子的声音似一粒种子裂开了口,似一颗新芽爬出了地面。天神,你终于说话了,还以为你是哑巴呢。金凤惊得猛地抱起了虎子,亲着他的嘴说,叫奶奶,奶奶。虎子的嘴贴着她的唇,肉肉地说,妈,妈。傻,你妈在广州,生下你第二个月就走了,说过年和你爸回来,看样子今年又回不来了,说买不上火车票。虎子的嘴舔着金凤的脸,口水一绺一绺地。金凤就打开电视机,火车站像波涛汹涌的麦浪,拥挤的人头似是无边无涯的麦穗。本子夫妇会在那大浪般的人群里吗,一个熟悉的面孔亮光般一闪,金凤觉着那就是她的本子,他手里捏着的莫非就是那一张回家的车票,本子,本子,金凤拉着虎子的手,指着电视说,爸爸,爸爸。虎子盯着电视上拥挤得狰狞的面孔,说,爸爸。金凤指点着说,妈妈。虎子说奶奶,一头扎进她的怀抱。
虎子抓着一团面玩着。金凤已经擀好了饺子皮,馅是大肉萝卜,年生爱吃,本子也爱吃。案板上包好的饺子越来越多,像一个个偷听的耳朵。门开着,偶尔几片雪花飞进来,转瞬就无了踪影。
虎子。一个人卷着一身风雪进了门。他把一包东西放在桌上,双手举起了虎子。说,亲一个,亲爷爷一个。虎子的小嘴在那脸上发出啵儿啵儿的声响。他说,你爸爸呢,过年没有回来?
虎子揪着他的耳朵,没有回答。金凤说,不回来了,说是买不上车票。根计,你年货备好了吗?
根计放下虎子,在水盆里洗了手,坐在金凤的身边,拿了一张饺子皮,用调羹舀了一点馅子说,本子又不回来了,那过年你一个人啊?
金凤说,咋是一个人呢,不是还有虎子呢?说不定年生突然就回来了呢。
根计说,要不,你到我家,人多热闹一些。
金凤看着根计的脸,那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说,过年呢,咋能到别人家。我就在自己家里。我和虎子,年夜饭都做好了。说不定年生突然就回来了呢。
虎子拿了根计买的电动玩具车,到院子里玩去了。根计觉得有些尴尬,一丝莫名的情绪在厨房里流动,韭菜的味道萝卜的味道烟的味道还有一些年的味道交织一起,根计感到鼻子酸酸的,一种想诉说的愿望煎熬着他,但说出口的却是虎子,虎子过了年就是四岁了,该上幼儿园了吧?
金凤嘴里说话,手却很利索,饺子如一个个小动物,不停地在她手上诞生,她说,是要上了,你说是上镇上的幼儿园,还是上县上的幼儿园?
根计说,镇上的幼儿园收费便宜,你接送也方便,县上的幼儿园,收费高,你还要在县上租房子。
金凤说,我表妹东袖的条件也不好。她不是专门在县上带娃上幼儿园嘛。县上幼儿园的教学质量高。你看咱柳镇幼儿园的老师。都是初中没有毕业的娃娃,有啥水平嘛。和我差不多。
根计说,甚至还不如你呢。你当年是咱班上的尖子生,要不是伯身体不好,你都考上大学了。
金凤看着饺子说,都过去了。你看本子,不好好学习,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没技术没学历,打工只能出苦力。年轻了可以,年龄大了,谁还让你打工啊。虎子我一定要让他好好念书,从幼儿园就抓,总不至于都走一个路子。
根计说,县上上幼儿园各方面的费用都贵。
金凤说,不怕,我可以一边打工,一边带娃。两头都不误。你看人家东袖不是把娃带的挺好的吗。
根计放下手里的饺子说,你知道东袖在县城还干啥吗?
金凤疑惑地说,不是专门带娃吗?
根计说,除了带娃,金凤还做生意呢。
她会做生意?金凤说,那东袖很能干吗。她做啥生意啊,开饭店还是开小商店?
都不是。根计说。
那是啥?金凤奇怪地盯着根计。
根计说,东袖专门租了房子,一次五十的一百的。也有固定的,一个月给个五六百。
啊?金凤手里的饺子掉在了地上。
你们男人污蔑人家吧?金凤不相信东袖会做这种卖身的生意。
是真的。根计说,我砖瓦厂的长江看见东袖在车站拉客,他被东袖拉去了。东袖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东袖。他说东袖的身材很好。他去了东袖的出租屋,留了钱,但没有做。
金凤不知说啥好。她忽地觉得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东袖想咋做,那是自己的自由,用这挣点钱供娃上学,也没有啥子大惊小怪的,又忽地觉得东袖下贱,为了几个钱,就出卖自己的肉体。不卖,还可以收破烂做保姆到饭店当服务员啊。孰是孰非,金凤自己也理不出头绪。到底去不去县城呢?去了县城,人们会不会说自己也做这宗事情呢。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有些隐晦,尤其一男一女议论,显得有些叵测和危险。根计看看金凤,金凤专注地包着饺子,馅已经快包完了,案上的饺子如整齐列队的士兵,似乎在等待首长的检阅。
金凤说,你在县上有熟人吗?看看咋样才能进县幼儿园。
根计想不到自己说了种种难处,金凤还没有吓到,便说,我有个表哥在县教育局。他应该能办。
金凤说,那就麻烦你的表哥帮帮忙,该花钱的我一定花。
根计说,你真的要让娃上县幼儿园吗?
金凤很坚决,说,一定。
根计说,那我给我表哥说,花钱的事你不用管。
金凤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咱不管别人,把自己把握好就行了。
根计很失望,搓着手上的面说,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到我砖瓦厂来上班,工资不会少的。
金凤听到了根计的叹息,说,我没有技术,做不了。
根计说,你不用做苦力,你给我管账。你数学学得好。
金凤一脸的讶异,说,账务都是机密的事,应该你老婆管。嗳,根计,你这么好的条件,咋不找老婆呢?
根计盯着金凤的眼睛说,你真的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金凤说,我真的不明白。
根计突然火苗般地扑腾起来,双手箍住了金凤绵软的身子。他梦幻般地呢喃着,凤,你还不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金凤挣扎说,我都老了,当奶奶的人了,你等我干啥,你如今是老板,要啥样的女人还不是任你挑啊。根计摸着了她的胸,勃勃如破土而出的竹笋,手按着,如缚住了奔腾的野兔,他迷糊得不能自抑。金凤觉得自己如河面的冰,咿呀咿呀地裂开了口,一些可怕的欲望在裂口处挣扎奔袭,水快溢出来了。
虎子突然哭起来,大叫着妈,妈。金凤挣脱根计藤蔓一样纠缠的手,说,娃在呢,莫要叫娃撞见了。根计的手冷下来,门外的人说,虎子,你奶呢?虎子哇哇地哭。金凤低声说,快松开,我公公来了。
根计怏怏地,复坐下,说,我等你。
年生爸抱着虎子进了厨房,看到金凤把饺子一个个地放在案上,那金凤的脸上燃烧着灶膛火一样的红晕,根计抽着烟,那好闻的烟味从他身上弥散,充满了整个房间。
根计说,过年了,我给虎子买了一个玩具。虎子给我叫爷呢。
年生爸冷硬着脸说,你知道叫爷就好。
根计说,我走了,回去放炮啊。等会看我放的烟花。
年生爸闭着嘴,看根计扑腾扑腾地走进了雪地里。
饺子在锅里翻滚,一个个像是顽皮的孩子。年生爸猎狗般在房子里嗅着,末了,盯着金凤的脸说,年生都走了一年多了,他到底是死是活啊。
金凤给年生爸盛了一大碗饺子。
说,年生在西安打工呢,昨天还给我打了电话。
年生爸盯着金凤的脸说,你还骗我呢,年生早都不知道死到哪里了。
金凤说,年生没有死,他还活着。
年生爸盯着金凤的脸说,那个杂种,自己解脱了,不管娘老子了。
年生爸掏出一叠子钱说,过年给你买几身衣服,你还年轻呢。
金凤抱着虎子。年生爸的目光着了火,火缭绕着焚烧到金凤的身上。他每次总说钱。他说他可怜。老婆瘫了六年了。他说他晚上一个人经常失眠。他常梦到金凤呢。他说年生走的时候让我照顾你呢。
金凤把钱塞到虎子手上,说,给你爷爷拿去。
虎子往他爷爷跟前跑着。
金凤说,年生又没死。他不过是在医院里丢了。年后,我准备去找他啊。
年生爸说,他从医院里跑了,说不定早死在外面了。
金凤说,你回去吧,虎子奶一个人在家。
年生爸说,我可怜的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该不是你这个恶毒的婆娘害死了他。你要找不见年生,我跟你没完。
金凤抱着虎子,看着年生爸端着一碗饺子走出了门。
看到碗底的草他会怎么想呢?
柳镇的老公公想爬儿媳妇。儿媳妇就在饭碗底放一把草。畜生。
金凤抱着虎子,看见根计的房顶升腾起璀璨的烟花,那烟花在空中绽放着,如奇异的花朵开满了天空。
金凤的心中热火起来,她放下虎子,将那卷炮仗展开,从门口一直铺到了猪圈旁,一条红艳艳的火龙,她划亮了火柴,在噼里啪啦的炮声中,年生会回来吗?
2014年3月15日初稿
3月21日改,8月10日再改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