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晴
老四命运的转折是从那次旅行开始的。那之前,她在两个城市居住。在两个城市都有房,有车,有哥们儿姐们儿。当然,老公只有一个,在梅城。她之所以在距离梅城400公里外的伍城买房子,是因为两个儿子都在伍城读书,她做陪读妈妈。伍城是远近闻名的教育城,周边的孩子,甚至四川全省的孩子,都送去那里读书——这就好比五十年代大炼钢铁,只要是金属,无论好钢废铁,都送去那只高炉里。不然的话,就算老四的丈夫再有钱,也由不得她乱花的。就是买伍城的房子,从申请,到论证,再到获批付款,她也经历了与丈夫差不多一年半的持久战。
她是这样与丈夫鲁兵理论的,你看嘛,我们的两个儿子,都在伍城读书,而且一直要读下去。以小儿子论,他现在才读小学二年级,加上初中、高中,至少还要十年。这十年,难道我们都住这出租屋?
她丈夫鲁兵当时正坐在出租屋外不远处的一个露天茶坊,喝的是飘逸杯里泡出的铁观音。茶在上面,汤在壶底,那茶汤就像是煮化了的琥珀,绿得发黄,黄得泛金,只是被夜色罩着,又被头顶的一盏惨白的节能灯射着,变成了一种灰黑色,仿佛头顶的天空掉下来,装在壶里,成了标本。
鲁兵将壶里的夜色倒进杯里,一口一口呷着,对着面前的朋友说,出租屋,哈哈,出租屋……我在里面根本就待不住,一个晚上也住不了。
朋友不解了,住不了?不是啥都有吗,我去过的……
老四满眼幽怨,也对着他的朋友:你不晓得,他这个人,他说沙发要不得,电视要不得,而且不是每间屋都有空调;后来空调有了,他来了,也不住。你不住,你可以住宾馆,可我们呢,我们得待着,还要在里面待十年。
以埋怨的方式暴露出每次鲁兵来伍城,都是住宾馆,而且都是住富丽华、伍宾,老四的心里既得意,又沮丧。得意的是这充分显示出她老公不光有钱、有实力,而且讲品位、讲规格,从不轻易降低身份;沮丧的是,在丈夫鲁兵的对照之下,她和他的儿子们,再在出租屋里住下去,就不光是生活品质问题了,简直就是待遇问题。
是受虐待,是屈辱。
她非要争取到买房子。虽然,她和他都清楚,有个自己的家是急需,免得让房主像赶鸭子那样,用一根竹竿,将他们娘仨赶来赶去;然而,私下里,她和他也清楚,她之所以非买房子不可,也不是别无用心,也是想为自己多谋得一份财产。
鲁兵是不可能在伍城长住的,那么买房的话,房主的名字,应该是她。
再说了,她为他生儿子,养儿子;不光养小儿子,还养大儿子,她应该得到犒劳。
她最终搬出了另一个理由:现在买房,正是调控之后,是低谷。人家谁谁谁,五年前送女儿到伍城读书,买了房,如今女儿高中毕业,考上大学走了,把那房子卖了,除去五年的所有费用,还净赚了一大笔……
结论就此得出:在伍城,买房陪读,是投资,是赚钱;而租房陪读,是花钱,是消费,是傻瓜。
房子就此买下。果真用的是老四的名字。有关这一点,鲁兵似乎心知肚明,但毫不计较,故意“放排子”似的。当初办证时,老四给鲁兵打去电话,说,已婚者买房,要结婚证,还要本人亲自到场,你快点来哟。鲁兵说他没时间,来不了。老四说,那怎么办?鲁兵说,你自己要买房的,你自己拿主意,想办法。
老四在这边咯咯笑了,说,我不管,总之我是叫了你的,你不来,那我去开个未婚证明?
鲁兵顺口撂下一句,由你了,你定了就是,我这边还有事呢。挂断了电话。
最终老四果真在伍城找了个朋友,开了张未婚证明,把房子办到了自己名下。这一来,鲁兵只剩下一件事情,买单。不断往这边划钱,不断地重复那一长串打款账号。要知道,这房子加装修加家电办证什么的,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万。鲁兵说,他让财务跑银行,把脚杆都跑细了。
老四为此得意极了。不光因为买房顺利,还因为从这一回看出,鲁兵对她是放心的,是把她当成自己人的。她的就是他的,何必那么计较——这样的公式反过来讲,更让她心满意足,心花怒放:他的也就是她的。往后,她大可以挺直了腰杆,爱干什么干什么。
人一得意,思绪就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啪啪地拍着她的脑袋。她想起来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天马行空,向来无拘无束。当年十八岁时,她在男朋友家已经住了一年半。后来住腻了,要分手,她男朋友及其家人不同意,把她锁在二楼的卧室里,她顺着下水管的管道逃出来时,仅穿着一双拖鞋。
她就是穿着这双拖鞋,在一张饭桌上遇上了鲁兵。当时鲁兵三十六,她十八。一顿饭之后,她就跟着鲁兵回到了他的家。
那时候的鲁兵还没有结婚,可女朋友的肚里已有了孩子。鲁兵了结纠纷的办法很简单:与女朋友结婚,让她生下孩子,再离婚,再把孩子抱回来,交给老四。这就是他们的大儿子。
若干年过去,如今大儿子已读初中,她也年过三十。以现在的行情,把她和鲁兵放在一起,仍然出人意料。她年轻,她美貌。任何时候,当她以鲁夫人的身份出现时,都会引起阵阵嘘吁。人们的第一判断不认为她是鲁兵的妻子,而是别的;接着就算认了,也立马做出了另一个判断:那她嫁给鲁兵,肯定不是冲人去的,是冲别的去的。
这样的反响就像一种反证法,证明出双方各自的实力,也证明出他们确实般配。这么说吧,倘若老四的优势一眼可见,那么鲁兵的实力就不是肉眼可以看清楚的,鲁兵的实力恰好比宝藏之上修起了房屋,那房屋是算不得什么的,而地表之下,那些无价之宝,常人又很难弄明白。
房子装好了,搬进去,老四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她后退着步子看着自己的这个新家。家里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碟,都是她亲力亲为,亲手置办。现在的这个家,是她的气质,而不是鲁兵的。要紧的是,在这个家里,是由她的意志,而不是再由鲁兵的意志主宰。
而且,她和两个儿子,都住在这里,都由她掌控。换句话说,有了这个新家,她就掌握了鲁兵所有的后花园,也就掌握了鲁兵事业和人生的终端。
志得意满之后,她就想,有了家,就该走出去试试。只有走出去了,才能叫回家。住在出租屋里,你来也好,去也罢,都是浮尘。大不了就像地上的树叶,哗啦啦闹着,从东飘到西,或从西飘到东。
她想做一次旅行,不去不行。不去不足以表达她的新生。然而她在陪读,不能走得太久。经过了一番考量之后,她选定了目的地。
那地方不远,就在几座山的隔壁。在山与山的空当里,植了草坪,栽了树,引了小河,扮成小桥流水模样,名曰,赛江南。四川的风光确实与江南的景致有异。四川的风光,是山为主体,水为魂灵的世界。山和水彼此相依,互为缠绕,却又和平相处,平分着秋色。好比一对举世无双的恩爱夫妻,山水之间,形影不离,神韵相伴。离开了山,水就失去了方向;离开了水,山就失去了原能。而不像江南的景致,水就是一切,除了水,一切都是附庸,是配饰,是点缀。然而江南人想造一个以大大小小的山为主体的景致不容易,四川人却偏偏莽撞着,要在任何一个稍微平坦的地方,造一片江南出来,倒不能不说是一种盆地心理。
那天,老四给二姐打来电话。
二姐不是她的亲二姐,是她在伍城认识的。后来她突发奇想,把她在梅城的两个姐妹拉进来,自己排了序,径直叫起来。
于是,老二和老四在伍城,老大和老三在梅城。
不去。二姐听她说罢,回答当机立断。
去嘛,去嘛,就住两个晚上。老四还想在这边纠缠。
不去,一个晚上也不去。我最讨厌那种人造的地方。二姐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具体说就是为房地产商做楼盘广告。成天埋头在纸堆里,寻找那些华丽而不知所云的文字,将它们凑在一起,组成土不土洋不洋的句子。然而与文字打交道久了,二姐的身上,多少带了点不肯合作的气质。
老四沉吟了片刻,突然说,哎,你晓不晓得,我在网上查了,那地方有蹦极。你不记得那天晚上任刚说了,去体验一下,觉得自己是英雄,那感觉好奇怪。而且,还颁发英雄证书呢。
二姐不说话了,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情景。确实,那天晚上,她们的朋友任刚从外地蹦极回来,眼发亮,脑冒汗,心根本就没在衣服里蹦,而是直接蹿出来,在大家的面前手舞足蹈。他说,他得了英雄证书;他说,好多人都上去了,都不敢跳,但他跳了。
他说,他眼一闭,跳了下去。
然后,二姐说,语气十分平静,我不去。像蹦极这种事,我知道自己的,只配欣赏,不可能去体验。我做不了英雄,也不想做。
老四知道说服不了二姐,只好背起行装自己上路。
几天之后老四从赛江南回来了。回来之后,她就一直给二姐打电话。二姐说她忙,这是真话。二姐也知道,老四要见她,无非是想告诉她蹦极的事。她想象得到,但毫无兴趣。二姐在文字里蹦跶久了,形成了一种屏障,对任何剧烈的言行都抱有警惕。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真跳了,你,蹦极?
老四嘿嘿笑,说,没有。哪里啊,上去了,想跳,但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还有些怕,想等下次再去。
老四的语气平常极了,脑子里的画面却惊心动魄。那天在赛江南,她确实上去了,爬上了蹦台。这之前她还在一张打印纸上签下了大名。那是生死状,一但发生意外,以此向世人宣称,她是心甘情愿的,一切与别人无关——直到那时候,她也丝毫没觉出问题的严重性,还在给自己打气,想着那一年,十八岁时,她从二楼的卧室顺着水管往下跳——不也是跳吗?连保险丝也没拴一根?
然后是称体重,装设备,一步一步往高台爬;一步一步地,这上刑场的感觉出来了。
等她磨磨蹭蹭终于爬上了四十八米高台时,她才发现,她的前面,正站着一个男人,一切已准备就绪,两腿却如筛糠般晃着,晃得她顿时有些头眼昏花。
她竭力稳住了自己。刹那间,一切的要害都集中在了设备上:万一,万一设备不行,要死也他先……她在心里想着,感觉放松多了。
她甚至转过身,向身后远离的“准英雄们”微微一笑。
待她转回头,眼前的情形发生了变化:那位站在她前面,万事俱备、整装待发的男人,面如白纸,正快速地脱去身上的装备……
后来的情形她差不多忘了。只记得一个工作人员的声音说,他怕了,不跳了,你呢?
她说了什么?嗯?
肯定会跳的,二姐。她说。怕二姐不信似的,又道,我相信我一定会去跳一次,至少一次。
二姐哼哼着,不置可否。
那天,二姐又接到老四的电话。电话里,老四的声音突然变了。就像灯熄了一般,就像正转着的机器断了电。
老四说,二姐,我要见你。
二姐放下手里的活就往外跑。就像她是士兵,接到了冲锋的号令。老四的语气里确实有种不可抗拒的东西,这在二姐听来有悖常理。当一个士兵对着他的上级发号施令的时候,事情也就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见了老四,二姐直接就问,出啥事了?
老四不看她,深憋着一口气,说,出大事了。
她们在一个狭长而逼仄的茶坊里。茶坊的尽头,两张怀抱般柔软的绒面沙发,吸纳了她们的身体。沙发的妙处,就在于让你很难把持,很难不躺下去,把自己化掉。平常的日子,寒冷或者酷暑天气,老四和二姐都会来到这里,躲着外面的风或骄阳,躲着世界的喧嚣,把自己像婴儿那样,交给沙发。
今天,二姐没躺。老四也坐着,看着内心里那个灰蒙蒙的世界。
二姐不说话,也不问。等着她自己说出来。
鲁兵有别的女人了。老四说。
二姐差点没笑出声来。但她只是仰起头,看着天,让笑声变成一口气放出来,飞去了顶棚。
我知道,他一直都有女人。老四大概意识到了二姐的反应,说,我也跟他们说了,如果只是玩玩,看他怎么玩,别在我面前提起就好。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有啥不一样的?二姐问。
他们说,那个女人,他已经给她买了房,买了车。
这有什么,买房买车的多了去,这不就是有钱男人的行情吗?二姐不看老四,径直说着。在她看来,这事太轻飘了,不值一提。
不是的。听他们说,现在的鲁兵,一点也不顾忌了,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现在在梅城,除了我不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了。
你不也知道了吗?二姐还在打趣。又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们说没有,那个女人,是个啥样子的女人?
二姐的潜台词很安慰,也很有立场:你和鲁兵,你配他,他还不满意?
单就相貌而言,尽管二姐一向地装出不在意,不眼红,她也不得不承认,老四的相貌是出众的,甚至可以说美貌。那脸型,那精雕细琢的五官,只有画上才有。
老四第一次转过脸来,看二姐。那是一张瞬间憔悴的美人的脸。一笔一画的勾勒,都到位,都不可复制。然而画好了,却忘记了上色,于是那画就成了半成品,无力获得生命。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眼睛里的内容,与其说是哀伤与恼恨,倒不如说是惊恐和茫然。
那是一双被抽空了色彩的眼睛,好比一只用光了内容的口红。
老四幽怨道,听他们说,那个女人,有我所没有的一切:个子高,白,瘦。
二姐这一次看着她,暗露惊讶。他们,是谁?是谁站在一旁,对着两个女人,如此地冷静,如此地评头品足?
老四又道,那个女人,听他们说,她在一个桌子吃饭,另一桌不认识她的男人,都会跑过来主动为她买单。
二姐终于听出来了,他们,鲁兵身边的那些人,那些隐形者,是他们在来回穿梭,在以好心人的身份,隔岸观火,拨弄着舆论的那根弦;而那琴声,正如利箭,首先把老四击中了,击倒了。
一个昨天还阳光灿烂,陶醉于锦绣前程的女人,原来竟是纸糊的。二姐感受到了一种碎裂,仿佛绸帛撕裂的声音。她突然没好气了,他们,他们是谁?你的父母?你的姐姐?你的那些朋友?
老四抬起眼,怯怯地点头。
二姐的声音更大了,你别听他们说。他们这是在害你,在火上浇油。你的那个圈子,都是些什么人啊,什么样的脑子?如果,他们真关心你,站在你这边,那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用?是什么用意?
老四睁大了眼睛,不明白二姐究竟怎么了,更不明白她的那些朋友,天高地远的,怎么就惹着二姐了。
战争突然就爆发了。用老四的话说,没有一点预兆。那之前,老四正陶醉着呢。那之前,在老四的感觉中,是她若干年来最顺风顺水的时候。都赶得上她和鲁兵度蜜月的那段时光了。不,比那段时光更顺意。那段时光里,鲁兵还有一个前妻,她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可那时候,别说带孩子,她就是连尿布也不会换。
但她后来学会了。不光学会了换尿布,还学会了听孩子叫她妈妈,还学会了管孩子叫儿子。那段刀刻般的日子,她才十九岁。虽然她已经长大,可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母亲。靠着软塌塌如豆脑般的孩子的身体,她发抖,她后退;孩子的奶吐到了她的身上,她扔下孩子就往厕所跑,哇哇地要吐上好半天。可是,后来,即使孩子的屎拉到了她的裤子上,她也能气定神闲地穿着走来走去好半天。
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为了鲁兵,她什么都做了。为了鲁兵能说她一个好字,她把什么都忍了。再后来,他们有了小儿子,日子并没有平顺,她要忍受的更多。忍到后来,她几乎忍出了感觉,忍出了自豪,以为自己终于掌握了生活的绝技,能于惊涛骇浪之中稳立船头。
偏偏就是在这时候,情势急转直下。慌乱之中,她的阵脚全乱了。为了稳住自己,她像一个怯战的士兵那样,留在伍城,不肯回去,不肯出面应战。但她并没有闲着,而是陷在家里,成天打电话,以现代的方式刺探情报,了解动向。再说,那边还有大姐和老三呢。
那段时间,大姐去澳洲陪读去了,陪儿子读半年。她的电话只能打给老三。
老三是老四的同学,也长着一副水涟涟杨柳细腰模样。老三和老四在学校时,曾被称为黑白玫瑰,并蒂莲。偏偏老三就叫莲子,陪在老四身边,摇摇曳曳,亦步亦趋。久而久之,就难免让人觉得,不能再让她这样孤怜怜摇晃下去了。
于是在老四的主张下,老三嫁给了鲁兵的侄子,鲁氏集团的第二号人物,鲁小光。从辈分上讲,莲子该叫老四婶婶。可她比老四大两岁,又因为是同学,私下里,老四为了表现自己豪爽义气,不占便宜,让莲子排在了第三,自己甘居人后,做了老四。
让老三给老四提供情报,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其实最早,她得到消息,就是老三告诉她的。但她并没有因此领情,相反火冒三丈。用老四的话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非要等到现在,等到事情严重到这一步了,你才说?
老三说,起先我也不敢确定。等后来确认了,又怕告诉了你,你受不了。
知道我受不了,那你还告诉我?
老四的话已经不讲道理。只是在老三看来,老四不讲道理是常事,真讲起道理来,倒让老三难为情。在鲁氏王国,老四是董事长夫人,是女皇。除了鲁兵,没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就是鲁兵,当着人前,也总是叫她季(老四的姓)总,很调侃,很夸张,但也不无恭维之意。谁都知道,只有怕老婆的男人,才会敷衍老婆;只有强大的男人,才会给老婆任意的头衔。不知从哪一天起,男人们时兴给老婆发官帽了:纪委书记,董事长,总经理……可调侃归调侃,男人们这样称呼自己的老婆时,对老婆总是维护的,夫妻的关系,也总归是正常的。
夫贵妇牛。莲子深知这个道理。因此自打莲子进入鲁氏王国后,尽管老四叫她三姐,可她知道,那都是表面文章,不当真的,也从不敢当真。相反,她很清楚老四的心理。在她和老四之间,有情份,有默契,但也必须保持落差。她能有今天,都是老四带给她的。这一点,她没忘,老四更没忘。而且时时刻刻,不能允许她忘。在这种前提下,老四做出姿态,给她一顶三姐的帽子,是戴给别人看的,也是戴给自己看的。但那都是包装,回家就得取下。包装里面的真实内容,丁是丁卯是卯。
老四在那端数落,抱怨,直到老三哭起来,这才罢休。
后来老三不哭了,哽咽着说,你回来吧,回来跟他说,你不离婚,千万不能离。你要是再不回来,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老四仍然没有立刻回梅城。甚至也没有向鲁兵暴露,她已知道这事。这是二姐的主意。二姐说,如果你不想离婚,你就不能闹,不能把自己弄成怨妇;如果你想离婚,你也不能闹,不能去做泼妇、怨妇。
老四当然不想离婚。离了婚,那她现在的生活,她和儿子未来的生活,怎么办?再说了,她现在拥有的这个董事长夫人的位置,可以这么说,在整个梅城,没有几个女人不眼红,也没有几个女人不在暗地里图谋。
老三就跟她说过,你别离,千万别离。你离了,保不准有多少女人惦着呢。
有时候,她也不是没想过离。真离了,一了百了,拿上一笔钱,远走高飞。可是,按照她对鲁兵的了解,鲁兵能给她多少钱?她又能不能真正获得自由?由此她想起鲁兵的前妻,大儿子的母亲,如今已离婚十几年了,还是由鲁兵养着,由鲁兵控制,在鲁兵的公司上班。
之前的日子里,她不是不计较,只是没法计较。当初为这事,她哭过闹过,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这不光是他前妻的问题,更是鲁兵的问题,鲁兵不让她走,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你不知道,老四说,他在梅城,甚至在整个四川,只要他想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你就逃不出他的手心。
他有黑社会?一向才思敏捷的二姐突然傻掉了。的确,对于像二姐这样的工薪阶层来说,用时间换钱,用仅有的几滴墨水换面包,永远也没有机会伸出手来,探探这世界的水有多深。
那说不准。老四说,黑的黄的,他都有人。
还有红的。二姐补充道。她想起来这世上的有钱人,哪一个不与当官的交涉颇深,并在他们的庇护下,无所不为?
谈话突然就停止了。一种黑色的雾罩般的东西,漫开来,罩住了整个上空。第一次,二姐用同情的眼光打量着老四,如同打量着一只被困在夹子上的小动物。
她突然不着边际地说,依我看,你现在既然不能做什么,就要把自己的生活建立起来,自己的,而不是与鲁兵相关的。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爱好和特长。
老四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最要紧的,是你自己的谋生能力。二姐又道,这样的话,你活你的,他活他的,反正你们一个在梅城一个在伍城,看他怎样,先过一段时间再说。
老四似乎有所感触,是啊,先过一段时间,我先让自己独立起来,强大起来,再去考虑别的。
对了,二姐突然想起来,你不是喜欢画画吗?我给你介绍个朋友,画画的,人挺好的,你可以跟着他学,多跟他接触,也好转移下注意力。
老四的眼睛一闪,又忽地暗了,重回到那片模糊里。二姐知道,她这又是在冒傻气了,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吃错药了。
随后的几天,老四果真没有回梅城,但也不是按兵不动。形势的险恶让她顾不得怨天尤人。她就像一个人的部队。一个人负责整个战场。一个人跑着跳着在不同的点位瞄准,射击,投掷。白天,她打能打的所有电话,问人家知不知道这事。不知道的,她把事情说一遍,从头到尾,点点滴滴,说到伤心处,加上几滴眼泪,那故事就有了冤屈之意,她也就成了带雨的梨花;知道的,除了老三和她几个私下里的朋友,别人也都含含糊糊,于是她再把事情说一遍。她在这种叙述中一遍遍看自己,越看越觉得自己伟大,自己冤屈,自己不甘心就此出局。
她用电话战斗。用电话投掷弹药造成轰炸。她并不是要做怨妇,她只是要坦露真相,寻求公正。当然,除了打电话,她也无事可做。她的日子成了一片断崖,过不去了。这时候,电话线就是那道架在断崖上的钢丝绳。
只是,到了夜晚,那个背信弃义,在电话里被她千刀万剐的男人,又成了她的世界。他像黑夜一样降临。在黑夜里,他高大,铁实,无动于衷。她忍不住要扑上去,把脸仰起来,去贴他冰冷的脚趾。
那个时候,她几乎化成了水。她躺在被窝里,对着手机,手指火苗一般按出一串短信。
她说,老公,我想你了,你在干啥?
她说,老公,我感觉自己好爱好爱你,你感觉到了吗?你是我和儿子们的唯一依靠,你可千万要记住哦……
按着按着,她又感觉自己是在战斗了。用柔情,用儿子,用那个原本就在跌宕起伏的家,用一切可以做成糖衣炮弹的材料。
有一天半夜两点,她干脆故弄玄虚,说自己做了噩梦,梦见老公变成了一只大鳄鱼,张大嘴,向她游来,吓得她哇哇大叫……
但她不打电话。她从不在深夜给鲁兵打电话。她知道深夜里打电话,除了自取其辱,起不了任何作用。就像那一次深夜,大儿子的母亲打来电话时,她正伏在鲁兵身上,正用鼻子去碰另一只鼻子。大儿子的母亲问鲁兵,你和谁在一起,旁边还有谁,鲁兵干脆撑起身,把电话直接塞进了她的手里。
她当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却又感慨,鲁兵太有招了。这样的男人,能不控制整个世界?这样无所畏惧的男人,能不是女人的依靠?
只是当时的她,怎么也没能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变成那个打电话的女人。
鲁兵那边毫无反应。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偶尔的白天,在她以为合适的时候,既不影响鲁兵的工作,也不打扰他吃饭,比如说,中午临近下班时,她会给鲁兵打去电话。
那是一种刺探。好比单刀赴敌营侦察火力。她不能相信鲁兵会对她恩断义绝。在所有所有的失意中,唯有一种失意,才是她无法言说的,那就是害怕自己真的失去吸引力。
一个女人,一旦自身失去了吸引力,一切一切的理由,都成托辞,都是模特身上穿着的华丽外衣。
她不能相信自己真就成了橱窗里的模特。
拨电话时,心紧得已经跳不动,唯有电话里的声音,代替了心跳。那耳朵里的长鸣声,仿佛水蛇,蹿出来,张望着,眼看又要缩回去。
终于,鲁兵说话了,喂。
老四一下咽住了。
哎,老公!她说。声音尽可能甜蜜。
有啥事?
没啥。我就是想打个电话嘛,看看你在干什么。是惯常的那种娇媚语气,有节奏,有控制,也有隐秘的试探。
哦,没事就好。我正在谈事呢。鲁兵的语气缓下来,柔和了,但也不想敷衍。
老四憋足气,连珠炮似的说开了:
老公,你好不好?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我和儿子,我们都想你呢,昨天,儿子还……
鲁兵赶紧打断她,用的却是亲昵的嘀咕语气,就这样吧,我还有事。
电话挂了,老四倒感觉并不沮丧,相反情绪翻滚。她把手机抱在怀里,像抱着另一个自己,细细回味着鲁兵的态度。鲁兵似乎并无反常,既没有冷淡粗暴也没有过分亲热。他还在常温里,还是过去通电话的温度。这至少说明,他并没有不管不顾她的感受,甚至,很可能,他也并没有打算做出任何恩断义绝的决定。
心安稳了不少,她这才想起,这都是自己遇事冷静处变不惊的结果。她在佩服自己的同时又升起了信心。顺着这种信心想下去,她几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就这样,就这样一声不吭,静待事态发展。不能打草惊蛇,更不能引蛇出洞,而是要将蛇闷死在洞里……即便他是毒蛇,也要把那毒性裹在糖衣里,让它永不能泛出来。
但她毕竟要回去。当她在伍城对着虚空战斗半月,扮演了数日的甜蜜爱人之后,她回梅城去了。
那天老四回到梅城的家里,鲁兵不在。保姆也不在。家里透出一股宾馆的气息。住过人,又走了。又等着新的来人。人气有,但不是固定的气味。像太多人插足,太多的人的痕迹:烟灰,唾液,体毛……即使清理了,可影子还在,物体的分子还在。她坐在屋里,就像刚住进宾馆,心放下来了,又悬着,掩不住地感觉陌生。后来她开始打电话,给老三。老三一听她回来了,声音顿时小了,说,她现在正忙着呢,过一会给她打过来。
她当时就想扔了电话。对面是老三,是她自己的好姐妹,她从小到大的伙伴,她不能容忍有任何轻慢,也不能再有丝毫耐心。
她的耐心不是给她准备的。
还有别人,公司里的其他人,没有人再重视她了。刚才她的红色宝马开进院子,他们远远地看着,就像她是一股毒气,怕人似的,都赶紧转过身去。有一个人,她叫不出名字,她从车里出来,打开后备厢拿行李时,那人正走到面前,竟像中弹一般身子一弹,僵住了,又很快反应过来,走掉了。
换了以往,这些叫不出名字的人见了她,还不把自己变成阳光,直往她身上传递温度?
她已经嗅到了一股不一样的空气。但她不想理会。她只在心里想,这人变起脸来不但快,还有些盲目,这谁胜谁负的,他们就能知道,就事先选好了立场?不到最后一刻,谁笑到最后谁也说不清。这样想着,她本能地打起了精神,走起路来特别轻松,转身的速度不但快,还带着美感,就像她是刚旅行回来,满肚子装着潺潺的流水,就要越过喉咙,跑到外面来唱歌。
只是回到屋里,她下意识变了脸。仿佛士兵踏入了敌人的阵地,她屏住气,竖起耳朵,每一只毛孔都在搜索。屋子里亮堂堂的,阳光就在院子里,正越过窗户,要淌到屋里来。可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撞进了地窖,到处都是阴森森湿淋淋的。
她像停摆的钟那样瘫坐在沙发上。额头竟布出细密的汗珠。她把汗珠抹掉,开始打开箱子,整理行李,又钻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她得让自己原封不动。她得抹去任何一丝血迹,不让人看见,甚至,也不让自己看见。
刚洗完澡不久,老三来电话了。只是老三没像往常那样赶过来看她,而是把她约出来,在一个鸽子笼般的咖啡馆里。老三说,这是她新近发现的,有书,有画,有盆栽,要紧的是这里很安静,绝不会碰到熟人。老四顿时明白过来,这才是老三的真实意图:要避开所有的眼睛,让她们的见面神不知鬼不觉。
之前,老四和老三也常去喝咖啡,都是去老地方,但老地方有好多,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哪里新开张最豪华,就成为她们新的老地方。她们在那里坐着,喝咖啡是其次,惹眼第一。只要她们坐在哪里,梅城的富贵与华丽就在哪里。她们的存在就像两台雷达干扰器,到哪里一出现,哪里的女人就会眼花缭乱迷失方向,跟着就以为与她俩相比,自己作为几十年女人算是白活了。
因此没有人不认识她俩。甚至,梅城人连谁是谁也分得很清楚,连她们的来龙去脉也成了传奇:那个黑点的矮点的,比另一个年龄小,但她是她的婶子;那个白点的高点的,她能有今天,多亏了她婶子。
如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梅城传说中的老四就见不得光了,只能躲进这间咖啡馆的角落里。巨大的落差让老四无所适从,她就像掉进陷阱的兔子那样张望着,转动的眼睛仿佛水车,边转边挂满了水珠。
她的胸腔里开始轰隆隆响。那是火苗的声音。炉门关着,火苗从每一道缝隙往外挤。
她把眼睛落去一旁的木窗上。那窗关着,又被一条条木方再度封住,目光要穿出去,只能钉子一般往外扎。
她转过脸来,突然道,你说,这么多年来,我哪一点对不起你?是我把你带到这个圈子里来,我有的我都让你有,可你,你是怎么对我的?
她终于发作了。没有任何征兆和前奏。老三惊呆了,石像一般看着她。
我,我怎么了?老三说。
你没怎么。你能怎样?你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巴不得我倒霉,巴不得我早死。他们算计我害我,你也跟着算计……
接下来没有语言,只有轰隆隆的哭声,仿佛高压锅的阀门响了,气浪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满屋子的水汽,满屋子的泪。而老三,正如高压锅上的那只小孔,唯有她在,老四满肚子的压力才能升温,加速,沸腾……直至突破极限,变成泪水,以狂暴的方式喷泄出来。
然而最终,老三用一个消息制住了老四。
老三说,她也是才听说,那个女人,怀孕了。
老四顿时就傻在那里。如同角落里的那支石柱。石柱用木座托底,画面是一幅自然天成的水墨画,有鸟语,有花香,又被千万年的泥土捂着,捂成了这样一番安静闲适的风格。看得出来,石柱刚浇过水,上面还挂着水珠,但谁都知道,石柱本身是没有水的,不会哭也不会伤心受累。老四就坐在它的旁边。一张牵牵绊绊用树根做成的木凳,托着她,让她看上去如一件摆设。屋子里有一种过分渲染的气氛,暗的光线,各种质地的摆设,甚至辣椒、玉米、斗篷……昔日的生活在这里被重新复制,破败,干涸,支离破碎,却不乏怀旧之情,相比之下,眼前的生活倒隐秘而含糊了。
老四想起来,十八岁那年,她跟着鲁兵回到他的住处,铁了心要嫁给他,鲁兵就是用这个消息,断了她的去路,将她推上了悬崖。
现在想来,那情景,真像她那天站上蹦台——可那时候,她年轻,她冲动,根本不知道啥叫危险,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
于是,第二年,鲁兵抱回了他的儿子,交给她,让她做起了母亲。
如今十几年过去,历史在同一个经纬度上又要重演,难道,真的是报应?
可毕竟,她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大儿子拉扯大,如今又有了小儿子。功劳没有,苦劳总该有几分?
她再次看向窗外时,脸上仿佛火灾之后的废墟,火星和盛气都没了,唯有静静流淌的水,蛇一般四处爬动。
她不看老三,低着头,仿佛喷头一般洒着水珠。
老三说出了自己的主张,哎,听我说,别着急。依我看啊,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不离婚。死也不离。不能像他的前妻那样。她生了孩子,你去把孩子抱回来,你养。实在不行……
老三停住了,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可老四已经知道。当初,老三的丈夫外面也有了女人和孩子,老三知道后,二话没说,回去就收拾包裹。丈夫以为她要离家出走,结果呢,她去了那个女人那里,照顾她坐月子,杀鸡炖肉洗屎涮尿。月子一满,愣是把孩子从那个女人怀里抱了回来。
老三避开了那段经历,只说,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是女人,你都那样了,我不信她还能怎样。只要她能走人,你做啥都值。
然而不到一个星期,老四却从梅城回到了伍城。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依然是见二姐。
依然是那间茶楼。音乐、靠垫、沙发,软软地,如怀抱一般搂着她们。橘黄色的灯低垂。有流苏掉下来,晃在眼前,丝丝缕缕,说不出的牵绊,说不出的哀愁。
老四坐在灯下,如同坐在半空。眼空了,心空了。身体飘起来,如清晨山腰的薄雾。
见到鲁兵了?怎么说?二姐问,声音轻得如同呼吸。
老四叹一口气,终于落回到地面,用手搅拌着杯里的几枚菊花,说,见了。
那怎么样?他怎么说?二姐沉不住气了。
老四停下搅拌,坐直了,望去窗外。窗外也是空的。一个巨大的网球场被铁丝围着,安静、苍白,仿佛从未有过人迹。
人走光了。满世界的人。只剩下她一个,在灰蒙蒙的地上,仰头,闭眼,呼吸。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说,离了。
离了?
二姐惊得叫起来。再往下,没有任何声音。时间就此停息,断裂了。隔壁的声音传来,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后来二姐才知,所有人,都不让老四离婚的。就连老四自己,也不让。大家为她出点子,献计策,要保住她的婚姻——当然,也顺便保住自己的利益。她肯定是接受了的,一心一意装傻卖瓜。可不知为什么,情况突然变了,她主动选择了离婚。
她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份上,现在想来,依然如在梦中。她深一脚浅一脚在梦中走,每一步都是坑,每一步都是火海,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猛一跳,就跳到了这片灰白的地上。
短短的几天,她的内心就像一块磨刀石,贴着冰冷的刀锋,刀不割你,只在你的心尖上来回磨擦。她看着自己的心一点点脱落,变碎,再留下深深的沟壑。
棋局在刀锋间走,能不走出意外之笔?
那天鲁兵回来已是深夜。那之前,老四等在家里,把每一张椅子都坐遍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她在心里暗自得意。她默默计算着,如果在每张椅子上坐半小时,那么家里大大小小的椅子凳子加起来,就可以消磨整个白天。
夜深时,她开始脱衣,洗澡,换上睡衣。上床前,她习惯性脱去睡袍,只穿着一件吊带。又仿佛触电一般,她重新爬起来,下床,拿起睡袍,裹上,连带子也拴上了。
她要跟鲁兵睡觉。一会鲁兵就要回来。仅这一个念头就让她觉得呼吸急促,如临大敌。
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说,白,高,瘦。
她重新躺下来,裹着睡袍,用手去摸自己的身体。那丝质睡衣里的身体,在她的手中,气垫一般鼓起来,塞满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落在腰部、胯和腰的接洽处。那里是她手的栖息地。每一天每一夜,只要她躺下来,她的手就自然去找那个地方,仿佛鸟儿飞回自己的窝窠。她下意识弹动手指,在侧腰间拿捏,感觉着它的厚度。她的腰和腹,就是在她的手掌心里,一天天变厚,膨胀,再白灯笼一般挂在她的眼前。
她的身体最终成了她的心病,她的靶子,她最大的敌人。其实细想来,她的身体一直都是她的敌人。年轻时,她有一张上好的脸,可她不够白,身材不够高挑。而那时候,身体里的那些脂肪,就如同阵营里的卧底一般,埋藏在她的体内,一会东一会西地搅得她不得安宁。她老是在减肥与增肥之间折腾,如提防奸细一般提防着自己的体重。可那时候她毕竟年轻,无法专注于任何一件事物。直到有一天,脂肪竟以赘肉的方式将她彻底攻占。
那是她作为女人悲苦而惨痛的身体史。那也是多少女人悲苦而惨痛的身体史。弹指之间,身体膨胀,情和爱就此流走。她不明白这身体与情爱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她也不明白这身体里究竟是谁在施展魔法,让它未老之时提前变质,仿佛一只面包,膨胀了,必定难以食用。
她的手痛心而侥幸地摸着她的腰部,梦想着有一天,一觉醒来,那手心里的身体奇迹般变薄变透了。渐渐地,那身体在手心里成了客体,成了他物,成了恨铁不成钢的对象,成了她所有命运沉浮的原点。
她还记得当初,刚跟了鲁兵时,每晚上床,鲁兵说,他不愿意她穿衣服,就喜欢看她一丝不挂。可她说,她不愿意不穿衣服,因为不习惯,睡不着。
她用一件睡袍挡住自己,还裹上,还系牢,再让鲁兵像剥笋子那样将自己剥开,撕净。那时候的自己是欢愉的,自信的,有着跟鲁兵对着干的所有本钱。她要什么鲁兵给什么,而鲁兵要什么,她偏不给什么。讨要和给予之间,她撒了欢,也让鲁兵深感来之不易。
后来她发现鲁兵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她开始有意无意脱光自己。洗澡出来,或者做爱之后她跳出来,像一道闪电那样在屋里劈着,希望能引起关注,引发紧张,能像闪电被黑夜吞没那样,再度被鲁兵的激情淹没。
鲁兵却对她熟视无睹。到后来,鲁兵非但不看她,一碰到她的身体,目光赶紧移开。即便是做爱,灯也要开到最暗处,没有亮度,没有视觉,模糊的感觉竟如黑夜里长了一层白霉。
直到有一天,鲁兵从她的身体里拔出来,如从泥塘里拔出莲藕来那样,他擦拭着自己,又看向她,那眼神,正如莲藕看向塘里的那堆淤泥,然后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都没有一点人样了?沾一下你,满身是油,擦都擦不干净……
鲁兵用的是调侃的语气。但调侃比指责更杀人。那之后,她开始拼命地减肥:节食,饿饭,啃黄瓜,干蒸湿蒸药泡……钱尽管花,该用的方法都用上了,可那脂肪,就像是画在画上似的,任你如何用力,始终是逮不着,摸不住,待在原处,纹丝不动。实在无奈,她只好在衣着上下功夫,选择夸张而异样的深黑色,以无形去掩盖另一种无形,倒也颇有成效。只是每到夜晚,当做爱的可能出现时,她就钻进卫生间,巴不得再不出来,或者就像那些花洒里的流水一样,彻底流走,消失。
这时候,她听见了开门声。她赶紧躺好了,闭上眼。
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还有了可视性。关门、换鞋、放包。然后是开饮水机的声音。刚才临睡前,她把饮水机关了,此时饮水机见了人,竟像宠物狗一般,咕嘟嘟叫唤了好一阵。
再是茶入茶杯的声音。冲水,加盖。再打开盖,用嘴吹着茶汤上的浮沫。
鲁兵是喝茶的。但那都是在外面,有人泡茶的时候,有人看着的时候。在家里,除非她为他泡,他都是一撮茶叶抓进杯里,水一冲,泡着大杯的茶。
喝大杯茶时,鲁兵的所有色彩都去了,所有的武装,所有的面子。鲁兵就像深夜归来的女人一样,卸了妆,卸去了美丽的同时,也卸去了一身包裹和伪装,也卸去了重负,还原成一个普通人。
一个可以吃喝拉撒有心事有愁容也有快乐的普通人。一个有柔软也有锐刺的普通人。她记起在哪本杂志上看过的:“仆人眼里无伟人”。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希望鲁兵不是什么董事长,也不是强者,也不是显贵,仅仅是一个普通男人,这样她就可以像普通女人那样,摔盆子摔碗——再像歌里唱的那样,陪着他变老——既允许他虚弱也能接受她坦然地变老。
但这仅仅是一闪念的奢望。茶盖碰上茶杯的声音,将她拉回到原地。原地的空气无声,但紧张。世界在暗夜隐去时,独独把紧张留下。心思在那个时间跳出来,通过耳朵,通过所有感官,通过每一只毛孔,发出无声的响动。犹如人进入森林,感觉到一只枪管的瞄准——是的,她和他,他们都感觉到对方了。他们按兵不动。他们的每一只毛孔里,都探出一只森冷的枪管。
最终还是她稳不住了。她知道,照这样僵持下去,她会被磨成面,熬成糊,而他仍然会纹丝不动,会像一尊石像那样依然坐着,看别的身心在他的眼前灰飞烟灭。
曾经,鲁兵说,他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她当时以为他说的是事业,做生意。后来她才知道,与这种坚如磐石的男人为伍,是多大的冒险和悲凉,是石头与鸡蛋的命运。
而她,也正是在这种强弱悬殊的对碰中,练就了一身忍功。
心气一下去,她开始想起具体的生活来。想起往日鲁兵回来,只要是喝了酒,总是喊肚子空,要吃东西。
她一边往起爬,一边故意弄出响动,表示自己睡着了,这才刚醒。人还没出来,声音率先出来了,你回来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鲁兵的眼睛正垂在茶杯里,又抬起来,从茶杯上看着她。那是一双猩红的眼睛,有如从血路上杀出来,拼得只剩下鲜血。但她知道,那是鲁兵喝酒的原因,只要是喝了酒,鲁兵的脸就会变成一面战帜。
鲁兵放下茶杯,闭了下眼睛,说,不,不用了。
他坐着,她站着。时间再次僵硬,变成了一个休止符。真相径直要冒出来,横冲直撞地伤人。
但她早已拿定主意,要装。装得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说,她绝不问。事情只要没捅破,就还是好的,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干脆自作主张进了厨房,再出来,端着一碗荷包蛋。
一共是四只。递过去,鲁兵眼也不抬,一口气把它装进了肚里。
屋子里开始有了热气。那是炉火的作用。也是肚里能量的作用。她转回身,重新躺回床上。
直到鲁兵从卫生间出来,她撑起身,啪一声关掉了灯光。
躺在黑暗里,她感觉舒服多了。那是一种纯黑。光和喧闹都被关在了屋外。夜像一个柔软而巨大的躯体,盖着她,捂着她,让她变得温热酥软起来。她下意识用脚去靠他的脚。他下意识避开。这时她才发现,床好宽,她和他之间,留出了一道巨大而宽阔的沟壑。沟壑里深不见底,填满了雾障般呼呼的出气声。
还有心跳的声音。声音掉进沟壑里,半天听不见回应。
他们再次摆出了两军决战的格局。隔着巨大的天堑。两边都在布阵。身体里每一个部件都在转动;每一只毛孔,都探出黑色的枪管。
偶尔,谁挪动一下,黑夜发出翻书般哗啦啦的声响。
夜,太静了。静成了一种长度,如千年万年,也静成了一种深度,如万丈深渊。
更静成了一种厚度,如紧绷的鼓,太薄,太脆,轻轻地一敲,就穿。
最终还是酒精的作用,让鲁兵在夜的麻醉之下卸掉了武装。他背过身去,床发出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震荡。紧接着,被子被鲁兵巨大的身躯拱起来,在她的眼前,形成一道深黑的峰峦。那峰峦一起一伏,传出阵阵热浪,告诉她那已不是敌阵,那是一具温热的身体。
她突然冲动着想靠上去。如冻得快死的人靠近火炉,如走失太久的孩子扑向母亲。迫不及待之中,有着令人心酸的胆怯和心悸。但她不敢冒失,仍用一只脚去寻另一只脚。脚挨上了,对方没有抵抗。脚的温暖极快地传过她的全身,她像充了气的人一般弹起来,撑起身,将自己紧贴在他的背上。
呼吸声越来越重。那是心脏充血的声音。也是她夸张出来的响动。直到这时,直到她的身体满成了一只风帆,她仍然没有忘记她在出征,在战斗,要收回失地,要软化他抽空他捣碎他……她的呼吸声钻进了他的左耳,再从右耳出来,再传回她的耳里。
他停止了呼吸。只有胸脯一起一伏。
沿途的无抵抗给了她巨大的勇气。她开始继续远征,就要接近雷区了。已经感觉到雷区里乌云滚滚,蓄势饱满,就要电闪雷鸣。她没有停下,而是极其紧张地,继续走,决意要将自己变成一道闪电,在雷鸣中,在黑暗里,消失,灭绝。
刹那间,鲁兵一跃而起,就像豺狼捕获小兔子那样,扑上去,将她掀翻在黑暗的底部。
后来,老四说,事做完了,几乎没说一句话。他就像突然倒塌的脚手架那样,缓慢地,重重地倒去一旁,没有语言,只有金属般冷硬的轰响。她的手伸出去,就像脚手架旁的一支电杆,想绊住他,让他别倒得那么决然,却是无济于事地留在了空中。
黑暗再次降临。仿佛潮起潮落。如果说刚才的黑暗只是一种能见度,那么现在的黑暗,已如空气,吸进肺里,有着铅一般的重量和毒性。
鲁兵已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呼吸声。那是酒精的作用。那是心被沉到了海底的回音。那声音仿佛海水撞击着礁石,仔细听,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碎裂感。
做爱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做爱只好比一把犁,从人的身体上犁过,把埋在下面的那些纠结,那些伤痛,那些说不出缘由的虚空……都翻出来了,晾在眼前;而她和他,在某年某月某日,又一次重合的事实,因为轻浅,因为重复过太多次,却留不下记录,将被一笔抹去。
第二天天刚亮,鲁兵走了。深夜,再回来,昨夜的情景再度重演。
到了第五天夜里,做完爱,老四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那是一种姿态,表示有话要说。几天来,他们像两台机器一般,发动了,轰隆隆响,做完工,开关一关,重新冷下来,变成铁。
当然,见了面,他们也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可那不是话,那是一种包装,好比物品上的那层薄膜,看上去逼真,真要见到实物,才明白隔着咫尺天涯。
心里的事裹在那层薄膜里,原以为安然、隐蔽,不用操心的,没想到几天下来,那心事也如蛋糕一般,过了有效期,变胀、生霉、发臭,她已不得不扔出去了。
她已不得不豁出去。否则的话,她也会像蛋糕那样,发胀、霉变、腐烂——生不如死。
人一旦触及死亡,就有了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她坐着,挺直了腰背。出气声越来越硬。直到黑夜将她隐去。直到晨曦将她从黑夜里重新捞出。
鲁兵开始翻身了。被窝里透出的热气,扑在她身上,让她意识到自己早已结成了冰。
仿佛冰雪融化一般,她流出泪来。直到泪珠沿途而下,钻进了她的嘴里,让她尝到了泪的味道,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这是她当着鲁兵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当她发现自己哭了时,仿佛找到了一条通途,一种表达抗议的唯一办法,索性放开喉咙,号啕大哭起来。
鲁兵没料到风暴突起。或许早料到了,不以为值得重视。他闭着眼,一直闭着。后来又睁开,皱着眉,看着她。
然后他转过脸,翻身起床。
老四突然收住了哭号,一把抓住他。
鲁兵下意识挣脱。回过头,看着她。
她用眼睛挑战着,说,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鲁兵下意识说。又稍一沉吟,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听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一声轻笑从鲁兵的骨子里漫出来,到了体外,已差不多成了叹息。然后他放平语气,轻松地说,你明明知道了,还问,还用我亲口告诉你?你就装吧,装吧,我看你能装多久。都这么多天了,我还以为你一直要装下去呢,怎么样,不装了,装不下去了?
鲁兵边说,边弯腰去看老四的脸。不知不觉中,老四已经垂下了头,眼里是一片灰蒙蒙的白。
鲁兵重新开始穿衣,套裤子,动作缓慢而舒展。又从卫生间里拿出装洗漱用品的小包,说,我今天要出差,没时间跟你说这些,一周以后回来,要说我们到时候再说。
老四愣在了床头。如果床是海洋,那她一定会一头扎下去,再也不要起来。但她直挺挺坐着,脑子里如同算盘珠子:他一定是要躲开。他一定是那边无法交代了,借口出差,再也不用回来……他这一走,一个星期;或许还不是,还会更长。这一个星期的时间仿佛火海,在她的面前燃烧着,嘶叫着,烤得她头昏脑涨。
她的头炸了,过不去了。别说是一个星期,就是一分钟,一秒钟,她也过不下去。
离婚!她大吼一声。
这句话横空而出,仿佛一根冰柱子,砸上来,轰然立在眼前,让所有的人失了反应。
紧接着,老四就像吓蒙的人醒过来,真疯了一般,接连喊出了一连串嘶叫:
我要跟你离婚!我要离!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你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带着两个儿子,离开你,我要让你永远都见不到他们,我要让你后悔,让你成为孤家寡人——让你去跟那个女人,让那个女人去死!
“死”字一出口,她重新怔住了。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女人。这么多天以来,她等鲁兵,恨鲁兵,每时每刻都恨得牙痒痒,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那个女人。可不知为什么,若干天来,她始终没去多想那个女人,甚至,也没去怪她。或许,心底里,她又何尝不知,没有她,还有张三李四别的女人。女人是水,鲁兵才是营盘。只要这世上的女人不死绝,总有他鲁兵的下一个。
她依稀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再前面,是大儿子的母亲;而她的后面,正排着若干隐形的女人。女人如水,在滔滔滚滚的河里前赴后继,源源不断。而那个女人,她不过是排在前头罢了。若干天来,她并没有见过她,可她对她已了如指掌;若干天来,她在心里用仅有的信息,一次次将她组装、复活,一次次拿自己跟她比较——她打量她,恨她怨她,可心底里,又难免不对她充满困惑,充满怜惜。她才二十岁,倘若有一个好的家境、好的前程,她又何苦出此下策,步她后尘?
原来若干天来,心底里,是那个女人一直在陪着她;而她和她,难道不像,难道不是一个阵营里的姐妹,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这么一想,她的心静了也硬了。她仿佛触摸到了命运的影子,有了一种来去自有天定的从容。
她再次呢喃一般,说,我要跟你离婚。
鲁兵第一次听她说这句话时,根本没往心里去。他知道那是疯话,是她歇斯底里所言,不可以当真。没有女人愿意主动放弃他。那样的女人还没有出生。但他同时也知道,女人们离不开他,还前赴后继往他的坑里跳,那是他有能耐。能耐就是钱。能耐就是由钱组成的强大的世界。这个世界碰上谁谁垮,碰上了女人,女人不光变成水,还变成空气,变成雾,无形无味没心没肺的,比“衣服”还不值得一提。
可这一次,当他再度听老四轻声说出离婚时,他像中弹一般愣住了。半晌,他转过身,不急着出去了,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就像一池湖水那样平静,温和;任凭风吹雨打,在鲁兵的世界,留不下任何痕迹。
鲁兵十三岁出道,闯荡江湖几十年,练就了一副货真价实的钢筋铁骨。世界在鲁兵的手上,正如鲁氏集团售楼部里的那只沙盘,他想在哪里立一栋高楼、开一条河流、植一片草地,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至于女人,他从没有多想过,也没有时间去想。他就像一条河流流过河床那样,自然而然地走,经过了太多女人。然而目标总有,路程尚远,不到大海,他是绝不会罢休。
这婚,他是打定主意要离。不为女人,只为那孩子。女人与孩子相比,女人是风,而孩子是种子。风没了总会有。而种子不同。种子是他的种,是他活过的证据,是他的血脉,是他能不能永远活下去的路。
他在沙发上坐着。大概又感觉沙发离老四太远了,不便于说话,站起来,真像老公对老婆那样挪开被子,坐在床沿,身体向前倾去。
他说,离婚,真想离?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我同意。
他的语气轻柔极了,仿佛在问老四,你怎么样,你的病,好点了吗?
老四傻了似的,看着他,给不出反应。
于是他又说,以一种催眠般的迷幻口气,条件你提。你想好了,就提出来。想好了吗?
老四点点头。果真像中了迷药一般,所有的意识都变成了服从和跟随。
婚就那样离了。连老四自己也不相信。好比夏天的一场雷阵雨,没有前奏也没有尾声,凭空一阵晴天霹雳,哗啦啦一通乱响,就没了,消失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满地的水,仿佛雷电扔下的战袍。
她突然有些糊涂了,不明白当初那么怕离婚,忍辱负重费尽心机,竟又在潜意识里渴望着离婚?后来她差不多想明白了,她确实怕离婚,怕丢掉名分,丢掉一切的荣华富贵……这所有的害怕之外,还有一怕,那就是即使离了,并不能真正获得自由。
这种害怕,也是鲁兵多年引导的结果。鲁兵时常以人喻己,推己及人,说,我的女人,只要是我的,这辈子,就只能是我的,否则的话……后面的话鲁兵没说,但她猜得出来,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单看大儿子的母亲,就是活教材。真让她像大儿子母亲那样活着,在她看来,倒不如死了痛快。
她从没有想到鲁兵会让她提条件,放她走。她也从没有想过提条件,离开他。她就像一条鱼,被鲁兵放进盆里,好活赖活挣扎着活。而鲁兵,竟给她一池水、一条江河,要对她放生。
对于新生活的向往瞬间就让她看清了这十几年的日子。她确实受够了。就算被洪水卷走,她也再不愿在这煎熬中无休无止地熬下去。
她突然看到了眼前生活的极限。极限的尽头,并不是万丈深渊,而是一方未知的天空,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天文数字。那一刻,她才突然看清了自己:她虽然贵为董事长夫人,是梅城最为耀眼的女人之一,却原来只是个“打工族”,每月领着固定的一点工资,做着保姆勤杂兼三陪的活。鲁兵对家政的管理只扼紧要害,控制钱,其他一概不管。每月的开支实报实销,一切除外,老四每个月个人进项八千块。
这在当时看来是一笔不低的收入,相当于三个人的工资。但老四作为董事长夫人,地位和感觉上去了,消费不得不跟上,这一来,十几年下来,老四非但没能存下钱,还总感觉捉襟见肘。
她仍然是个穷人,靠着“工资”过日子。平常身在其中,看不出问题所在,相反还津津乐道,有滋有味,生怕别人抢了去似的。如今情势一变,换一个角度看,她才看见了实质,也看清了她们整个群体的悲哀:鲁氏集团的姐姐妹妹们,哪一个不是人前人模人样,背地里忍气吞声?哪一个不是看人脸色、拾人牙慧地活着?
真相一经暴露,也就不再是勇气问题;条件一旦成熟,她便巴不得快点走人。谈判进展得很顺利。她提出五百万,自己也觉得是在说梦话,漫天要价,最终以三百万成交。她看着那张她和鲁兵签下的离婚协议,其他的条款都看不见了,眼睛就落在三百万的数字上。她不能相信自己的个人账户上,一下子能进那么多钱。转眼之间,她成了真正的有钱人。而且,鲁兵还说,儿子们的一切费用仍然他付,除此之外,老四每个月的进项,由八千涨到一万——作为劳务费,史上最昂贵的保姆费用。
然而婚离了,她的账上仅仅打去了一百万。其余的两百万,是一张欠条。鲁兵的态度很诚恳,理由很充分:钱是公司的,他自己本人没钱,而公司目前周转紧张,要年底才能分红,等分了红,他再补上两百万。
对于这种说法,老四也找不出理由反驳。公司的情况,老四也曾留心过。公司是集团公司,股份制。鲁兵的兄弟侄子乃至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公司有股份。老四知道那是鲁兵的权宜之计,除了几个大股东,其余都是鲁兵拉来当摆设的。换句话说,如果你要认真讨论鲁兵的财产,那他没钱,钱都是公司的;但如果天下无事,那公司的十几个亿的资产,都是他的,都归他说了算。
这是鲁兵智者万里的典型手法。没有谁是他的对手。政府不是,股东不是,她老四更不是。
作为鲁兵夫人十余载,老四从没有走进过鲁兵的世界,也永远不可能进入。
带着那一百万现金和两百万欠条,老四回到伍城,开始了短暂的修整。
那些天里,她把自己像一只蚕蛹那样蜷缩在壳里,吃了睡,睡了吃;真好比火车穿越隧道那样,要穿过一阵剧烈的黑暗,才能抵达新的光明。她在睡梦里挣扎,翻腾,嘶叫……有一天,竟奇异地梦见了蹦极。那仿佛不是在赛江南,而是在一个天高地阔的地方。天也好地也好,都亮闪闪的,极透明,如用玻璃做成。后来她终于明白了,那是在海上。风也静浪也静。高高的银色的蹦塔像一道凭空掀起的水柱,凝固了,立在海天之间,远远看去,如银针般细小而脆弱。不知怎么她就站去了塔尖,如一只鸟儿站立树梢;不知怎么她就跳了下去,但她感觉到的不是坠落,而是飞翔——像鸟儿般的飞翔,嘴里发出唯鸟儿才有的欢叫声。
后来她飞落地上,在目光的簇拥下领受了英雄赠书。
她是想做英雄的。那是她隐秘世界里唯一而激荡的梦。
那本英雄证书巨大柔软,红皮烫金,直到老四醒来,她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将它搂在怀里。
那天早上,老四闭着眼睛回味着梦里的情景,赖了好长时间的床。然后她起身,梳洗,走出去。找到二姐时,她双脚并立站好了,说,二姐,你看,我怎么样,还行吧?
二姐后退着,将目光落去她身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老学究似的一丝不苟,又意味深长,然后说,嗯,不错。这就对了嘛,就应该这样。他这样的男人……说着看了看老四,打住了,算了,不说了,过去了就好。其实你跨过来看,世界宽得很,哪会去一棵树上吊死。
老四在对面笑,眼睛如钻石一般呈现多面光芒,说,我现在不想说他。我现在觉得自己很好,很坚强,太坚强了,彻底挺了过来。我们家的人听说我离了婚,肺都气炸了。我爸连见都不见我,我姐也是,她跟三姐说,从今以后,她要和我断绝关系。
二姐听着,仿佛拳头打在沙袋上,闷闷地只是嗯着。半晌才说,没关系的,你也别理他们,过一段时间,大家都接受了,自然会好。
依我看,现在你这样,总算活出来了,以后找一个机会,自己干点事,自立;再找一个男人,真心实意对你的,知冷知热的……你的那种日子,不是真实的日子,不过也罢。二姐又道。
我现在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重新开始。老四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说。又突然凑上前来,换了神秘的语气,二姐,你那次不是说,要给我介绍那个画家吗?
老四与画家阿邱的进展超出了二姐的预料。当初她突发奇想要介绍他们认识,是想转移老四的注意力,也想趁此机会让她的脑子里装点别的,别成天在那些破事里打转——别的动物打转,都干活,不说话,无论是牛,还是屎壳郎;但老四她们转着,只说话,不干活。
除此之外,有没有别的用意,二姐自己也说不好。至少,在考虑人选上,她是有讲究的,听说,阿邱的婚姻已名存实亡。
她想让老四的生活里多点别的,这是她的好意,也是她仅有的一点优越。在二姐和老四之间,她们之所以走近,全因为对方都有着自己缺乏的东西,双方渴望着互补。二姐有学问有清高,有她那份见了皇帝也不愠不火的性情,这在老四看来尤为新奇。在二姐面前,她做不成董事长夫人,她的一切荣华富贵都闪不了光,倒让老四还原成一个普通女人,一个小女子,可以柔软发嗲哭笑打闹,不必硬端着一副臭架子。从二姐身上,老四也依稀觉出了另一种活法:没那么多钱,没那么多心思去盘算,倒也活得从容自在。
二姐呢,虽然表面上把自己的内心掩饰得很好,可私底下,骨子里,她又何尝不曾感到凄惶?别的不说,单说老四在伍城买房装修,二姐一路陪同,也一路见证,仅仅是饭厅上方的一盏吊灯,就花了一万多;而一万多,二姐要半年时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
二姐与老四相比,仅有的优势就是她那点虚的东西了。可那点东西就像空气,说它有,说你离不开它,可你看不见摸不着,要想证明它存在,除非让她尝到甜头。
就像把人从憋闷的屋子里放出来,带去郊外的森林里呼吸。
但她从没有想过要改变老四。她只是想告诉她,这个世界不光有物质,有钱,还有一些别的。这些像空气一样的东西,云里来,雾里去,却能对抗物的强大,让人多少触摸到一点世界的深部。
二姐把这些梦话说给老四听,越说越糊涂,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最终说到画画,话题才一下子畅快起来。老四说,小时候,她就喜欢画画,画过太阳公公和门前的一棵小树,也曾喜欢过她的图画老师。后来上了初中,图画课改成了美术课,通过美术老师,她知道了梅城还有画家。她想跟着画家学画锅碗瓢盆,或者苹果白菜什么的,可父亲不同意。父亲倒不是反对她学画,父亲反对她所想要的一切。在老四看来,她和父亲太像了,所以父亲看她,怎么看都不顺眼——父亲不允许另一个自己,不按他的意愿,独立行事。
后来她嫁给鲁兵,父亲反对;再后来她跟鲁兵离婚,父亲干脆就站出来宣称,他没有这个女儿。
老四说,这就是父亲对她的爱。把她当作敌人。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老四说,如果不是父亲干涉,她肯定考上美院了,现在肯定是画家了。一个又美丽又是画家的女人,简直就不是地上有,至少应该在天上飞,至少应该是夜夜入梦来的女神。
即使后来做了董事长夫人,老四的心底还是有这样一份遗憾。
如今离了婚,老四的心就像腾空了的抽屉,七七八八的搬出去,倒掉了,装什么进去都有位置。
把阿邱装进心里,当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阿邱在伍城,并不是什么大画家,然而名气不小,原因有二。一是他喜欢画,擅长以画交友。刚认识的人,几句话投缘了,他站起来就走,招呼也不打一个。别人以为他无理,正有些恼怒时,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像送人红包那样,硬塞进人的手里,说,拿着,我专门为你画的,收好了,你等着,以后肯定会价值连城。
没有人拿他的话当回事,都当成调侃了。也没有人拿他的画当回事,回去就塞进屋角,再也找不出来。因此他的画被人戏称为“见光画”,只适宜收藏,不适宜欣赏。但他人好,感情真,心意诚,却是大家公认的。
这另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待人实诚。别的不说,单说5·12大地震后的第一时间,九洲体育馆,他那时候站出来,不作画了,送馒头。凭本能他知道,这时候的九洲体育馆,馒头比画要紧。他开着他那辆富康车,买了一车的馒头包子,围着体育馆转圈,见人就送。送完了,再去买,回来再接着送。两天走下来,他的一双耐克鞋磨穿了孔。就有人说他那是A货,冒牌的,阿邱急了,从家里翻出了买鞋的发票,非要向人讨个说法。
问题也出在地震之后。地震之后的第三天,阿邱带着妻子进了老北川,说去救援,也想去感受一下老北川的惨烈。进去之后,阿邱很快就不见了,三小时后他冒出来,等他找到妻子时,妻子躲在一个角落,哭得死去活来。
阿邱说,当时我没有想到,那场面,到处都是尸体;不光尸体,还有人的手臂、腿、脑袋,还有女人的高跟鞋、小坤包,孩子的作业本、铅笔盒……我老婆见了那个场面,回去后足足有半个月,一句话也不说。
三个月之后,阿邱的妻子突然辞掉了工作,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了一家旅社,过起了乡居生活。
阿邱对此后悔不已。他说假如不是他太大意,进去后啥都忘了,忙救人去了,他妻子也不会那么绝望。
他妻子不是画家,但看画,不是作家,但看书,耳闻目染,弄成了一副豆花心肠。当死神以一种集结的方式从暗处杀出,放倒了太多生命时,他妻子记住的不光是死亡本身,还有生命从生到死的全过程。是鲜血的横流,肢体的纷飞,温度的由热到冷;是失去主人的红色高跟鞋和写到一半的作文本……
妻子由死看透了生。准确地说,是看透了人为了刨食的那一股子蛮横劲。争夺,掠杀,算计,讹诈……到头来,还不都是为死亡备着?死亡就像一张大铺盖,会把所有人聚过来,盖在下面。
但阿邱没法跟妻子走。阿邱的画送人了,要到若干年后才能价值连城。眼下他没有钱,只能靠工资吃饭。再说阿邱也没有看破红尘,相反滚滚红尘,正是他兴风作浪的战场呢。
时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妻子在乡村待着,就像那里的一棵树,扎了根,生了枝叶,轻易不肯挪动了。于是妻子对阿邱说,我们分手吧,分了手,我就更可以无牵无挂了。
阿邱与老四第一次外出是去北川。在四川,每一个经历了5·12的人都有个地震情结。阿邱的妻子有,阿邱也有。地震之后的几年里,阿邱的车跑在去北川的路上,车轮子就像那双耐克鞋一样,几乎磨穿了孔。他画老北川的死寂,也画新北川的无中生有。当他听说老四从没有去过北川时,他惊呆了,认为老四不是伍城人,也不是梅城人,根本就不是四川人、地球人。于是他做出提议,带老四去北川。
他原以为老北川和新北川的同时出现,会让老四目瞪口呆。事实也的确如此。那天老四来不及备好画板,就带了她那台相机。一路上,就听见快门啪嗒嗒响。可后来,拍照的间隙中,老四提起了自己的事。
话匣子一拉开,老四就变成了一只竹筒,悬起来,倒过去,哗啦啦的豆子都出来了。
她是如何离婚,又是如何被婚姻算计,又是如何嫁给了鲁兵……
讲述没有章法。倒叙插叙夹叙夹议。到了老北川县城,老四的故事还没完,正说到半路,兴头上。于是老北川里的那些沉寂,那整座城市曾经上演过的生生死死梦断魂销,与老四自己的命运相比,都隐去了。变淡变薄了。仅如一张陈旧褪色的照片,只轻轻地瞄了一眼,一晃而过。
到了新北川,这回阿邱没兴致了。阿邱说,他不想下车,也不想画画。他将头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闭上眼,说,我来过很多次了,都腻了,要拍你下去拍吧,我等你。
车再次一晃而过。于是新老北川在老四的脑子里都留下了,都有影,如窗外晃过的任何一棵树、一幢民居。
几天之后,当老四毫无遮拦地向阿邱表白时,阿邱吓坏了。一方面,阿邱确实感觉到受宠若惊,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自己竟能征服这么一个“财貌双全”的女人。要知道,那可是一个活鲜鲜滚烫的身体,远比他画室里的那些美人诱人多了。他的画室里,那些美人,坐着的躺着的,穿衣的没穿衣的,都有,可不知为什么,越和她们待着,他越发感觉自己缺氧,缺温度缺脉搏,急需有人救助。可另一方面,当人真的出现了,措手可及,他又受惊一般,收回手,极快地逃开了。
阿邱逃了。不光老四没想到,二姐也没有想到。二姐怪老四太直白,太冲动,不讲章法和谋略。可老四说,她知道阿邱为什么跑,他自卑,太自卑了。他不敢爱她。因为在他的眼里,她太优越了。
优越?你优越?二姐提高了声音。
是啊。老四说。他自己都说嘛,跟他相比,我比他年轻,比他有钱,而且,我又这么漂亮……
二姐闭上了眼。又睁开,去看天。始终不去看她,不想表露自己的感受。
他还跟我说过,他说像我这样的女人,有才有貌又有人品,鲁兵失去我,那是他没福气。
二姐突然大呼出一口气,呼救一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眼睛定定地挂在天花板上,像被绊住了,取不下来。
她还在听她说,听她分析她和阿邱的优劣;她还在看着她,看着对面的那张嘴,张开,合拢,就像风吹着一扇废弃的门。她忽地大吼一声,行了,别说了,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我对阿邱的了解,他不可能自卑,他根本就不是个自卑的人。
余下的话冲出来,撞开了牙床,又被二姐强咽着,挡回去了。
她想说,他更不可能在你面前自卑!
阿邱逃了。逃得一干二净。就连后来见了二姐,他也只字不提。有一次,二姐实在忍不住了,问阿邱,你这又是何必?我当初介绍她跟你认识,不过是想让你们多个朋友,并没有别的意思。就算后来她喜欢你,那也是人之常情,你不接受可以,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做个朋友总行吧,何必那么没有风度?
阿邱拱手求饶,说,行了,行了,我们不说这事,不说,好不好?
二姐真不说了,阿邱又自己提起来:你的那个老四,她根本对画不感兴趣,她根本不是来学东西的。
那又怎样?何必一定要对画感兴趣,何必一定要像你那样,高雅,精神?对人感兴趣,不行吗?二姐说。
行行行,我不是说不行。阿邱说,但如果她不是为了学画,而是冲着别的来的,我想过了,我们不适合。
为什么?二姐问。
阿邱想了想,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我们不是一路人。
谈话到此为止。虽然到最后,二姐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但她知道了,在阿邱那里,老四没有机会。可老四听了二姐的结论,却像皮球一般地弹起来,一蹦老高,说离婚后,爱她的人多了去。有一个男人,专门开着宝马从成都来,向她求爱,她也跟他去吃饭了,可吃饭的途中,她就想着阿邱。
我就不信,阿邱是真的不喜欢我。老四也有结论。
二姐不耐烦了,说,嗯?
老四道,这种事情,只有两个人的感觉最真实,别人哪里知道。有一次,我们喝酒,桌子上还有其他人,我从桌子下面去碰他的手,他一把把我握着,我扯都扯不出来。
二姐不说话了。觉得老四的论据有说服力,却也不尽然。最终,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也说不清这男女之事,只好以叹气作罢。
事情变得好玩是老大从澳洲回来之后。
大姐回来前,老四还在这端成天琢磨阿邱,接到大姐的电话,老四扔下二姐就往梅城赶。
当然,也顺带扔下了阿邱。
从某种角度讲,老四的人生坐标就是几位姐姐。每一个姐姐的人生经验,都开过花,结过果,又反过来种在她的园子里。
为此她觉得很幸运,很省力,有事没事都和她们粘着,保持着电话热线。那些电话线从各个方位牵出来,被她握在手里,就像纤夫拉纤那样,拉着她往前走。
偏偏就在她命运出现危急的时候,大姐出国去了。没能听到大姐的意见,对她是个损失。大姐的电话她不是没有,也不是心疼钱,只是隔着漫漫重洋去说这等事,这事也就好像受了颠簸,经过了海水浸泡,变得不咸不淡了。她说不出口。再说就算她说出口来,她也相信这中国的喜怒哀乐落到异国他乡,有一种水土不服的异样感,既烦乱别人也帮不了自己,倒不如不说罢了。
可现在大姐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大姐不光是她的大姐,也是鲁兵的。当初她跨进鲁兵家的大门时,大姐就立在一旁。
说起来,大姐还算得上是鲁兵的启蒙老师。
早年鲁兵学做生意时,大姐已经是生意场上的老兵了。大姐卖钢筋,鲁兵卖水泥。这钢筋和水泥遇上了,就好比男人和女人粘上了,谁也离不开谁。只是在修房造屋上,钢筋是支架,是灵魂,水泥只好比肉身。没有钢筋做支撑,水泥只能散沙一盘,化为尘埃。那些年,鲁兵就像水泥围着钢筋转那样,整天围着大姐转。后来他从销售转做实业,也多亏了大姐的支持。到如今,大姐还是他鲁氏集团一个不大不小的股东。近几年,房地产市场兴旺,鲁兵手中的建材实业发达了,兴盛了,眼睛长到了额头上,唯有见了大姐,他的眼睛才重新归位,规规矩矩退去了锋芒。
后来老四进了鲁家,大姐奇怪地调整了立场,从维护鲁兵转而维护老四。大姐无非是那种人:从弱者的身上找到力量,由爱护弱小而反证自己的强大。
说穿了,大姐就是一个出了名的仗义执言之人。
因此老四去见大姐,便有种情人赴约般的急切。除却想去诉苦和伸冤之外,老四还有一种渴求,想去感受一下大姐翅翼下的温暖与清凉。在大姐面前,她时常有种反观,觉得自己就像孤儿一样站在冰天雪地,冻得瑟瑟发抖;她甚至有种冲动,想扑进大姐的怀里,喃喃地叫她几声妈妈。
在老四的印象里,爸爸和妈妈在她十八岁前是噩梦,十八岁之后,就纯粹成了摆设。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要紧事,急需大姐做主:她那两百万的欠条,半年期限已到,至今还是欠条。这半年来,为了这张欠条,老四几乎没回过梅城。她怕见鲁兵,怕跟他发生冲突,怕他找任何借口改变主意。
那张欠条就是她的心肝、宝贝、命根子……是她命系一线之所在。
她就像怀揣着一颗定时炸弹那样,小心翼翼警惕着那张欠条。她没有办法安心。类似的事她见得多了。在鲁兵的生活里,他欠人钱,人欠他钱,就像吃喝拉撒一样稀松平常。因此他不怕欠别人的钱,他也不怕别人欠他的钱。对付欠他钱者,他有自己的路数,有一个专门的合作机构,养着一群脖子上戴粗链子的“特工”。这些人无需作为,只需横七竖八地往那一站,没有人愿意靠近,避之唯恐不及;欠债的人为了安身,赶紧还钱再兔子一般跑掉。
对付他欠钱者,他便无招胜有招。他不赖,只拖。能拖多久拖多久。拖到后来,让讨债者心生敬畏,以为别追得太紧了,真惹恼了鲁兵,弄得个鸡飞蛋打。
至此,原告成了被告。杨白劳当上了黄世仁。
如今老四成了鲁兵的债主,她才深知当债主的苦难。比没钱可怕多了。没钱的话,你大不了想钱,想一夜暴富,你琢磨的是钱本身,而钱不是人,不会说话算计。可当了债主之后,你的对手就是人了,你得想着他念着他成天提防着他——这借债人就成了你的老祖宗。比老祖宗还厉害。老祖宗死了,你大不了供着,可借债人没了,你只有跳河,撞墙,唯愿一了百了。
到了后期,鲁兵几乎重新成为她日思夜想的“情人”,成为占领她身心的主。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四和鲁兵离婚了,却是一时一刻也没有分开过。那两百万,就像一只隐秘的铁锚,沉下去,绊住了一艘远航的船。
唯大姐能够帮她。大姐也一定会帮她。
半年多时间没见,大姐仍是原来的样子,微笑着,不惊讶,也不过于热情。可奇怪的是,老四走进大姐的视线,就像大冬天里进了暖房,看不出热源在哪,就感觉热烘烘暖酥酥的。后来老四发现,那热源来自大姐周身。半年的澳洲生活,大姐确实被太阳晒得厉害了,浑身上下,像抹了一层土漆,油光光红彤彤的。但大姐的眼睛还是老样子,在镜片后面待着,一荡,一漾,好比树荫下的两口池塘。
大姐不说话,听老四说。间或点一下头。待到老四像水泵抽水那样,把肚子里的话差不多抽干时,大姐才轻描淡写一句,其实这些事,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