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

2015-07-13 00:53王树增
当代 2015年4期
关键词:日军

王树增

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逻辑

纵观世界近现代的一百多年历史,没有哪个民族如同中华民族一样,在动荡与战火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在所有不堪回首的历史往事中,没有哪个事件比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日战争给中华民族造成的创伤更为惨重。

那场战争,中国战史称之为“抗日战争”,日本战史称之为“中国事变”。

一九二一年,几名被派往欧洲的日本少壮派军官,依据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教训,在莱茵河畔的巴登温泉订立盟约,约定回国后在军界“消除派阀、刷新人事、改革军制、建立总动员态势”,全力推进日本的军国主义国家改造,史称“巴登巴登密约”。参加订立“巴登巴登密约”的军官们,均毕业于日本帝国陆军士官学校,有时任日本驻瑞士武官永田铁山、日本驻德国武官东条英机、日本驻俄罗斯武官小畑敏四郎,还有专程赴欧洲考察的冈村宁次少佐。一年或两年后,他们先后归国,日本名目繁多的法西斯团体随之纷纷成立,这些团体逐渐控制了陆军省、航空部、资源局等要害部门。而那些带头发起组织法西斯团体的青年军官,后来绝大多数成为日本军政首脑人物以及侵华战争中的军事将领:石原莞尔、冈村宁次、板垣征四郎、东条英机等。

也是一九二一年,日本在企图扶持中国东北军阀张作霖的同时,明确表示:“满蒙地区与我国领土相接,对我国防及国民经济生存,关系极为密切。以此两个利益为主,在满蒙地区扶植我之势力,此乃我对满蒙政策之根本。”

还是一九二一年,在中国的上海,一个新的政党出现了。这个名为中国共产党的政党,在后来反抗日本侵略的战争中,成为抱有最不妥协态度并拥有最顽强意志的政党。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同怀拯救衰弱中国的梦想。尽管两党在政治上存在巨大差异,但在拼死抵抗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上不存在分歧——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

可是,一九二一年的中国已深陷军阀混战中。自一九一六年袁世凯去世后,各路军阀为争当统治者接连开战,整个中国在你来我往的厮杀中四分五裂。一九二〇年,直系军阀吴佩孚在奉系军阀张作霖的支持下,通过大战取得对皖系军阀段祺瑞的胜利,北洋政府权落直系与奉系手中。一九二二年,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奉系战败的结果导致张作霖退守山海关。一九二四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这一次奉系军队战胜直系军阀吴佩孚,张作霖推戴段祺瑞再掌北京政权。此时,在中国的南方,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军于一九二四年成立黄埔军校,一九二五年开始北伐战争,孙中山希图通过北伐结束军阀混战,将中国引向统一和强盛。一九二六年初,为防止南方的国民革命军入侵,张作霖通电全国宣布东三省独立,并随之开始全力扩充军队。

无论南方国民革命军的北伐从战场距离上看与中国的东北地区相距多么遥远,对日本人来说,他们与张作霖一样,依旧认为北伐将对其在东北的“特殊利益”构成威胁。一九二三年日本关东发生大地震,不但造成二十四万人伤亡,还给日本经济造成极大重创。经济危机使得执政内阁倒台,新任首相是曾在日俄战争中出任满洲军总司令部作战部参谋的田中义一。这位军人出身的首相上台伊始,便否定西方列强坚持的满洲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他的强硬立场立即得到因在中国辽东半岛南部设置“关东州”而得名的关东军的支持。以至于日本军部把能够动员的三十二个师团中的十六个师团,直接针对着中国的东北、京津、山东、华北、上海和福建方向,甚至还策划了对中国心脏地区汉口的作战蓝本。

一九二七年,国民革命军仍在北伐期间,蒋介石以国民党武汉政府受共产党控制为由,在南京另组国民政府。武汉政府下令开除蒋介石的国民党党籍,并准备出兵征伐南京,史称“宁汉分裂”。无论国民党内部矛盾纷争如何激烈,但双方很快在一个政治目标上达成了一致,那就是必须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清除共产党。国民党开始了对共产党人的杀戮,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彻底决裂。

中国国民党与中国共产党的分道扬镳,令日本人再次幻想可以趁机从国民党人那里获得对其在东北地区权益的承认。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在田中义一的主持下,日本内阁召开专门讨论中国局势的东方会议,宣称中国目前的混乱局面使得日本的在华权益受到威胁,特别是中国的东北地区关乎日本生命线的安全,因此日本必须刻不容缓地采取“自卫措施”。会后,田中义一起草奏折,于七月二十五日呈送天皇,明确提出“惟欲征服支那,必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的侵略国策。这就是最为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折》。

所谓满蒙者,乃奉天、吉林、黑龙江及内外蒙古是也。广袤七万四千方里,人口二千八百万人,较我日本帝国国土(朝鲜及台湾除外)大逾三倍,其人口只有我国三分之一。不惟地广人稀,令人羡慕,农矿、森林等物之丰,当世无其匹敌。我国欲开拓其富源,以培养帝国恒久之荣华,特设南满洲铁道会社,藉日支共存荣之美名,而投资于其地之铁道、海运、矿山、森林、钢铁、农业、畜产等业达四亿四千余万元。此诚我国同业中最雄大之组织也。

《田中奏折》首先说明,自明治维新以来,凭借与中国“共存共荣”之名,日本已成功地在物产丰富的中国东北地区建立起庞大的殖民机构,南满洲铁道会社便是其中“最雄大”者。接着,《田中奏折》阐述了日本应对中国东北地区实施的基本策略,这一政策概括起来就是:占领中国的东北地区,进而以发展贸易的“假面具”将日本势力推至全中国,然后利用中国丰厚的资源进军亚洲乃至世界:

倘支那完全可被我国征服,其他如小中亚细亚及印度、南洋等异服之民族必畏我而降于我,使世界知东亚为我国之东亚,永不敢向我侵犯……我对满蒙之权利如可真实地到我手,则以满蒙为根据,以贸易之假面具而风靡支那四百余洲;再以满蒙之权利为司令塔,而攫取全支那之利源,以支那之富源而作为征服印度及南洋各岛以及中小亚细亚及欧罗巴之用。我大和民族之欲步武于亚细亚大陆者,握执满蒙权利乃其第一大关键也。况最后之胜利者赖食粮,工业之隆盛者赖原料也,国力之充实者赖广大之中国国土也……

当然,日本仍需为侵略中国东北地区寻找理由。《田中奏折》认为,以前日本在外交中的失误,就是以外交文件的形式以及在列强的压力下承认东北地区是中国领土。这一失误必须纠正,日本要向中国乃至全世界宣布,中国东北地区自古以来就是一块无主的土地,只有在这样的借口下日本才能“得寸进尺”:

兹所谓满蒙者,依历史非支那之领土,亦非支那特殊区域……最不幸者,日俄战争之时,我国宣战布告明认满蒙为支那领土;又华盛顿会议时,九国条约亦认满蒙为支那领土,因之外交上不得不认支那为主权。因二种之失算,致祸我帝国对满蒙之权益……我国此后有机会时,必须阐明满蒙领土之真相予世界知道。待有机会时,以得寸进尺方法而进入内外蒙,以新其大陆。

《田中奏折》,这份通篇都在宣扬武装侵略占领别国的军国主义文件,最终成为日本入侵中国的重要依据和指南。

《田中奏折》呈送天皇两个月后,为迎娶宋美龄,蒋介石到日本拜望宋母倪桂珍。其间,他密会了首相田中义一、陆军大臣向川义则等日本军政首脑,以谋求日本对他本人以及北伐的支持。田中义一表示,北伐军不应急于北上,中国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共产党,如果国民党不能控制中国南方,共产党就会重新崛起,日本对此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一任共产党在中国蔓延,不但有碍日本的在华利益,还会影响到日本国内的政治倾向,从而危及日本的国体。——力量十分有限的中国共产党,竟可能危及日本的“国体”,这显然是夸张之辞。田中义一的真实意图是:倘若北伐军顺利北上,很可能危及日本对中国东北地区的控制。他希望蒋介石“以南京为目标,统一长江为宗旨”。而蒋介石则表示,“非从速完成北伐不可”,因为“中国如不能统一,则东亚不能安定”。他希望日本改变对华政策,放弃支持军阀张作霖——“不可再以腐败军阀为对象,应以求自由平等之国民党为对象。”

一九二八年初,蒋介石复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他发布《告全党同志及全国同胞书》,言历史赋予的使命是:“誓竭全力,策励军心,会师前线,重申北伐,拥护中央,以固根本,震慑纷乱,以苏民生。”

五月一日,北伐军进入济南,结束了奉系军阀张宗昌的统治。然而,蒋介石进入山东督办公署还不到三个小时,日军就在派遣军司令官、第六师团师团长福田彦助中将的率领下开进了济南城。日本人的借口是:保护“居该地的帝国臣民的生命财产的安全”。

没人相信日军是来“保护侨民”的,因为北伐军的作战目的与日本侨民没有任何关系,且当时济南城里的日本侨民不及两千,而从青岛和天津陆续抵达的日军多达三千五百人。面对中日两军一触即发的对峙局面,急欲完成北伐以统一中国的蒋介石决定隐忍。蒋介石派人与日方秘密联络,表示愿意承担日军军费,条件是日军撤回青岛。然而,日本人知道,北伐军的北进将成为日本控制中国东北乃至华北地区的严重威胁。

五月三日,日军开始炮击济南城区,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军被迫还击。深夜,日军包围了山东省交涉公署。中国战地政务委员会外交处长、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与日方交涉,因拒绝向日军下跪并破口大骂,被日军割掉耳朵、鼻子和舌头后,连同其下属十七人被枪杀。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黄郛再次前去与日军交涉,日军军官胁迫这位中国外交部长在所谓中国军队枪杀了一个日本军曹的“调查报告”上签字,直到黄郛被迫签上一个“阅”字后才将他放回。蒋介石认为日军正逼他趋于“无可忍”,以为进一步的军事行动寻找借口,因此下令北伐军“全数撤离”设防地域。——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如有一毫人心,其能忘此耻辱乎?忘之乎?雪之乎?何以雪之?在自强而已!”然而,北伐军撤离后,日军并没有停止进攻,十一日济南全城沦陷。日军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济南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史称“济南惨案”。

此时,在日本国内,田中义一内阁决定驻扎在名古屋的陆军第三师团迅速开往中国山东,同时对外宣称:日军在济南与中国军队的冲突是“中国人日积月累轻蔑日本人心理的具体体现”;日军的回击性行动是为“显示皇军的威武”,是对中国人进行的“断然惩处”,是为“使全中国感到震骇”。——把入侵中国和屠杀中国人称为对中国的“惩罚”和“惩处”,在以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这成为日本官方和军方惯用语。

早在“济南惨案”发生前,日本关东军就已形成共识:国民革命军北伐进入中国北方后,如果张作霖的奉系军队顶不住,势必会退守他们的大本营东三省,那将极大地“威胁”日本百万移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更不要说北伐节节胜利的蒋介石从没认可日本对中国东三省的统辖权。

果然,不出日本人所料,“济南惨案”发生后,蒋介石指挥北伐军绕道济南直逼京津,张作霖的北洋政权岌岌可危。日军紧急将山东的一部分兵力派往天津,同时向蒋介石和张作霖发出了武力威胁:奉军如不主动撤军将被解除武装;奉军撤退,如北伐军追击至山海关外也将被解除武装,因为维持满洲的治安秩序是日本的责任。蒋介石的态度是:如果张作霖的部队撤出京津,北伐军在天津方向将“进至静海止”,在北京方向将“进至长辛店止”。于是,日本人转而逼迫张作霖放弃北洋政权,不给北伐军进攻东北地区以借口。

张作霖眼见大势已去,决定奉军退回东三省。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针对他的暗杀行动已经布置完毕。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五时许,当张作霖乘坐的专列从北京行进至奉天附近的皇姑屯时,伴随着轰然一声巨响,专列被炸翻,冲天的大火将列车焚毁,身受重伤的张作霖于四个小时后死亡。

“皇姑屯事件”为日本关东军精心策划,目的是“杀死中国东北的巨头,以彻底解决满蒙问题”。具体实施者是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河本大作曾表示:“贯彻执行国策,解决满蒙问题,是我的夙愿。”

张作霖死后,其子张学良继任东北保安总司令。国民政府劝说张学良改旗易帜,日本人劝说张学良在东北独立。面对国耻家仇,张学良于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通电全国,宣布奉军从即日起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将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换为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史称“东北易帜”。

张学良的“易帜”令关东军极为恼怒。

但关东军并没有即刻动武,原因是日本陷入了新的危机。

“济南惨案”发生后,抵制日货运动遍及中国的各大城市,仅一九二八年的七、八两个月,日本对华贸易损失高达一千七百万日元。皇姑屯事件发生,导致中国人的反日情绪更加剧烈。因对华贸易额大幅度萎缩,田中义一内阁遭到了日本财界的猛烈抨击。同时,美、德、意、英、法等国相继与中国缔结新的关税条约,致使日本在国际上陷入外交孤立。一九二八年七月,美国政府正式承认国民政府后,中国在外交上开始强硬起来,宣布业已期满的一八九六年《中日通商行船条约》和一九〇三年的续约失效。随着北伐军自南向北的推进,国家统一、民族自立的思潮风靡中国,且矛头直指日本,中国人喊出了“收复旅顺和南满铁路”的口号。接着,一九二九年爆发的全球性经济危机席卷日本。这场经济危机以纽约华尔街金融交易所倒闭为开端,迅速波及全球,新生的资本主义国家日本受到的冲击最为猛烈。出口美国的主要生丝商品价格暴跌,对外贸易和工业产值全面急剧下降。经济危机引发了各国的关税战,以英美为首的西方各国建立起森严的贸易壁垒,实施严格的贸易保护主义。而日本随着工业化的推进,需要从海外进口更多的物资,并开辟更多的海外商品市场,但是在列强们的一系列保护措施面前,日本的结局只能是从世界市场中逐渐地被排挤出去。人口过剩、资源匮乏、资金不足、银行倒闭、生产萎缩、工人失业和贸易衰微相互交错,日本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

一九二九年,田中义一内阁垮台,接任的首相是滨口雄幸。

滨口雄幸是日本第一位出生于明治维新时期的首相。

上任伊始,出于挽救经济的目的,滨口内阁采取了修复日中关系的外交策略,促成新任驻华公使佐分利贞男与蒋介石的国民政府达成了“全面改善日中气氛”的共识。但是,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刚刚上任两个月的佐分利贞男在回国述职期间遭到暗杀。滨口内阁再派小幡酉吉继任驻华公使,但因国民政府认为他是“二十一条”的参与者而拒绝。一九三一年,日本内阁任命驻沪总领事重光葵代理驻华公使。重光葵在“一战”期间曾任日本驻英大使馆书记官,极其厌恶军国主义,在别的努力下中日关系逐渐显出回暖征兆。

国民政府没能认清日本人的行事逻辑。

历史证明,凡是日本政客大谈“改善对华关系”之时,便是日本军人策划对中国更大规模侵略之日。

当时的日本,决定政策和国策的不是政客而是军人。

驻扎在中国东北地区的关东军认为,仅靠表示善意就想在他国扩展本国利益,世界上还没有成功的先例:

对于推行以经营满蒙谋求稳定我国民生活之国策,一味追求渺茫的中日亲善,结果使我举国上下汲汲于逢迎中国,以致陷入自屈而不觉,徒使趋炎附势之中国人妄自骄傲。求得中国方面之善意固属当然,但须首先具有发动本国国力之决心方可。企图在别国扩展本国之国力,而对该国官民仅感之以善意,如此国策,未闻有成功之先例。

尽管用“在别国扩展本国之国力”这样的隐晦言辞替代了“武装侵略”,但关东军还是明确建议日本内阁对于中国要“断然增兵或派兵”,不必在乎中国人指责这是侵略行为,因为从根本上讲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会心悦诚服他国的入侵:

在执行发展国力之国策时,纵为对方所不满,亦不应踌躇不前。英人之印度政策,并不在于印度人之善意欢迎;法人在阿尔及利亚虽无人望,但亦不放弃其国策;而美国人在中美则被视为蛇蝎。任何土人亦不可能箪食壶浆以迎入侵者。唯独吾人之执行对华对满政策,却片面恐惧中国之排日感情,实难理解……当前之对策,每逢机会即应首先向天津、山海关、洮南、吉林、临江、间岛各地断然增兵或派兵……

一九三〇年九月,日军陆军省的一批年轻军官,在参谋次长二宫治重中将、陆军省军务局长小矶国昭少将的支持下,秘密组织了法西斯团体“樱会”,其纲领是推翻政党内阁,建立军人政权,全面推行对外武力扩张政策。一个月后,右翼分子在东京车站狙击首相,滨口雄幸身负重伤,日本内阁受到沉重打击。这一年的年底,日军在制定《1931年形势判断》时,就如何解决满洲问题进行讨论,最后决定了三个阶段的实施方案:打破现状,建立亲日政权,完全占领中国东北地区。基于此,参谋本部对内阁发出的威胁是:“在满洲惹起事端后,政府若不追随,就决心发动军事政变,使满洲问题易于解决。”——“惹起事端”这一措辞证明,日本陆军,特别是关东军,已有在中国东北制造引发战争事端的计划了。

一九三一年,日本的经济危机达到高峰。这一年,日本的工业总产值比一九二九年下降了三分之一,对外贸易总额比一九二九年下降了近乎一半。国际收支出现巨额赤字,储备黄金源源外流,国内市场严重萎缩,工农业产品价格一路猛跌,中小企业的倒闭如大坝决口,失业与半失业人口将近四百万。一般的规律是:帝国主义国家在发生经济危机时,唯一的解决之道是:猛烈扩充能够带来高额利润的军事工业。一九三一年,日本政府大幅度提高军费开支,强力扶持以军事工业为母体的财阀,致使三菱、中岛、川崎等著名企业开始了大规模的军火制造。

日本军国主义的战争机器终于发动了。

一九三一年,注定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刻骨铭心的年份。

这一年,中华民国进入了第二十个年头。新年到来的时候,国民政府要员拜谒了国父孙中山的陵墓。此时的中山陵刚建成两年,陵墓四周栽下的树木还没有成荫。之后,在南京机场举行定都南京后的第一次阅兵。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邀请各国使节前来观看的用意很明显:赢得上一年中原大战的胜利后,中国南北统一的大业已经完成。南京市区的街道上立起了五彩牌坊,普通人家的大门上也贴上了春联。这一年,中国共产党苏区的红军战士用上了新的识字课本,上面写着:“工农革命,打土豪,分田地,天不怕,地不怕。”刚刚识字的红军士兵打败了国民党军队对苏区的第一次“围剿”。毛泽东在写《兴国调查》时显然心情不错,他认为苏区的百姓已在享受革命的成果:分了田,分了山,分了地主的谷子,大家都吃上了价格便宜的米,年轻人不用非得有钱才能讨老婆了,因为苏区主张婚姻自由且严格禁止买卖婚姻。这一年的上海,人口已经超过三百万,成为继伦敦、纽约、巴黎和柏林之后世界第五大城市,全球最时髦的商品都可以在这座扼守着长江入海口的大都市里找到。只是,入夏以来,全国性的洪灾给这个国家的欢乐蒙上了阴影,长江中下游和淮河流域洪水泛滥,四十多万人死亡,超过五千万人无家可归,连被外国人称为“东方芝加哥”的武汉也在洪水里浸泡了一百多天。这一年,在中国的北方,城市规模位列全国第四的沈阳人口约为七十万,其中日本人多达二十万,他们不叫“侨民”而叫“移民”。在关东军的保护下,这些“移民”俨然把沈阳视为了一座日本城市,沈阳商埠区的地名一律以“町”命名,日本兵、俄国人、朝鲜人、从关内来的内地人以及这些日本“移民”使这座城市混乱而热闹。关内的时髦之风已经吹了过来,满城都可以听见南方味道的《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一九三一年,没有多少中国人意识到国家已经大难临头。

这一年,军国主义在日本已经形成强大势力,主张占领中国东北地区的叫嚣已经完全公开化。来自关东军的声音是:“要建设大日本超级大国,很显然,必须取得相应的领土或具有同等价值的东西……这就需要把满洲置于我国绝对权力的统治之下。”在主张武力扩张的日本军人中,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大佐和作战主任石原莞尔中佐最为激烈而强硬,他们提出了以“占领满蒙”来“转变日本国运”的侵华建议。

石原莞尔认为:以日本为中心的“东洋文明”和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洋文明”必然开战,而下一次世界大战将是“人类最后的大战”。为了备战,同时也为解决日本国内危机,必须入侵中国——“武力解决满洲问题已成为陆军省部主要课长等幕僚的坚定信念”。因此,关东军的首要任务是占领满蒙地区。板垣征四郎强调:“在对俄作战上,满蒙是主要战场;在对美作战上,满蒙是补给的源泉。从而,实际上,满蒙在对美、俄、中的作战上都有最重要的关系。”石原莞尔的建议本不新鲜,但在日本深陷经济危机而不能自拔的时刻,这一建议立即受到日本政界的热烈追捧。——日本军界和政界在以武力扩张摆脱国内危机的策略上达成了高度一致。

四月,日本将由北方士兵组成的第二师团,与驻扎在中国东北地区的第十六师团调防,以适应中国东北地区的严寒作战。七月,日本军事参议官会议决定,再调一个陆军师进入中国东北地区;同时密令驻扎在中国东北的守备队向苏家屯、沈阳一带集中;之后又向朝鲜增派了一个师团的兵力,准备于必要时渡江参战。八月,日军进行了异常的人事调整,任命本庄繁中将为关东军司令、土肥原贤二上校为沈阳特务机关长。之所以“异常”,是因为这两人都是有名的“中国通”:本庄繁曾当过张作霖的顾问和驻华武官,土肥原贤二则是长期在中国活动的特务头子。八月三日,日本陆军在东京召集关东军、朝鲜军、台湾军司令官和师长会议,传达满洲作战计划。天皇分别接见了各位司令官。将领们都明白,这就意味着天皇知道并批准了“最近和将来要发生的事”。而在皇宫外面的大街上,日本右翼分子在演讲结束时高喊:“我们站起来的时候终于来到了!”

“最近和将来要发生的事”是什么事?

“我们站起来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中国发生了“万宝山事件”和“中村事件”。

万宝山位于长春以北三十公里处,一九三一年时,那里既不是日本南满洲铁道会社的管辖地,也不属于一九〇九年签订的《中日图们江界约》所划属的区域,那里是中国政府所辖之地。七月,租种土地的朝鲜人与中国农民发生了纠纷,正在寻找挑衅借口的日本关东军立即介入,大肆煽动,导致朝鲜国内发生了杀害华侨的流血惨案。几乎与此同时,日军参谋本部派出的特务中村震太郎,在中国东北进行秘密军事侦察时被中国军队俘获,审讯后即被处死。日本方面立即表示,这是中国蔑视日本权益的表现,陆军省声言必须对中国东北地区进行“保护性占领”。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兴奋地认为,这是“向附属地以外的地方出兵之天赐良机”,强烈主张“应利用中村事件这个机会诉诸武力,一举解决各项悬案,确保我之各项权益”。日本国内的军人们走上街头,狂呼“武力征服满蒙”的口号,飞行员驾机升空向日本各大城市撒下传单,传单上画着插有日本国旗的中国东三省的地图,写着:“啊,我国的特殊权益!”

至今仍有一部分中国人在日本人惯用的伎俩面前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占领了中国的领土,侵犯了中国的权益,怎么日本人总是叫喊他们是无辜的受害者?

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从俄国人那里获得了在中国东北地区的特殊权益。经过二十多年的大量移民和殖民统治,日本举国都已经认为中国的东北地区就是日本的国土。但是,即使是无赖,强占别人财产时,也需表白这份财产为何归他所有,因为无赖知道这本不是理所当然的。于是,自近代以来,日本的政客和军人总是在“适当”时机蓄意制造一个事件,然后歇斯底里地声称野蛮的中国人侮辱了日本,忍无可忍的日本除了对中国进行“惩罚”之外别无选择。话音未落,日本军队大规模的武装入侵便开始了。——而在这个时刻,中国人往往仍被日本人制造的那个“事件”或“事变”弄得一头雾水。如同面对一个狂呼乱喊的神经错乱者一样,正常的人如果并不熟谙这类境况往往会不知所措。

一九三一年九月,在中国东北肥沃的黑土地上,高粱红到了天边。十八日那天晚上,关东军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第三中队队副河本末守中尉带领六名士兵来到沈阳北大营西南八百米处的柳条湖,他们将四十二包黄色炸药放置在南满铁路的铁轨上。二十二时三十分,这些炸药被引爆,一段一米多长的铁轨在炸裂的巨响中被炸弯。二十分钟后,一列从长春开来的列车,居然安然无事地通过爆炸点驶向了沈阳——爆炸似乎没有达到效果,但对于关东军来讲,这样的效果已经足够了——爆炸过后不久,埋伏在四公里外的第二大队第三中队队长川岛正大尉下达了对北大营中国东北边防军第七旅的攻击命令。二十三点四十六分,驻扎沈阳的日本特务机关辅助官花谷正,以土肥原贤二的名义给驻扎旅顺的关东军司令部发出第一份电报,声称中国军队破坏了北大营附近的铁路,袭击了日本守备队,日中两军正在冲突中。半个多小时后,花谷正发出第二份电报,声称中国军队与日本守备队已经陷入激战。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参谋长三宅光治、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等当即决定:按照预定计划,迅速向沈阳集结,先“惩罚”中国军队,然后占领东三省。

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猝然爆发。

日本关东军偷袭北大营的时候,中国东北的军政大员们正安闲自在: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张学良长期驻留北平,那天晚上他正在前门外中和戏院观看梅兰芳表演的京剧《宇宙锋》;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参谋长荣臻正忙着给他父亲做寿;黑龙江省主席兼东北边防军副司令长官万福麟也在北平,他将黑龙江的军政大权交给了他的儿子;吉林省主席兼东北边防军副司令长官张作相为其父奔丧回了锦州,军政大权由他的参谋长熙洽代理。——沈阳城内的东北地区以及辽宁省的军政要员们大半不在岗位上,就连东北军重要的北大营军营驻军、东北军第七旅旅长王以哲也不在军营里。

关东军开始攻击后,第七旅参谋长赵镇藩命令部队进入阵地,同时用电话向王旅长和荣参谋长报告。荣臻给赵镇藩下达的命令是:“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在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为国牺牲。”——这种军事命令,恐怕前所未有。凌晨时分,本庄繁命令关东军所能调动的部队全部向沈阳开进。四时,驻扎铁岭的部队抵达,配合独立守备大队占领北大营;五时三十分,赵镇藩带领退出北大营的第七旅到达沈阳东山嘴子;六时三十分,驻扎海城和辽阳等地日军赶到,占领沈阳内城后,联合向东大营发起攻击,东北军和讲武堂官兵不战而退;八时,东北边防军长官公署、省政府、兵工厂、机场以及所有的军政机关和金融机构均被日军占领,军警全部被日军缴械。日军犹如进入无人之境,仅在沈阳兵工厂就缴获步枪十五万支,手枪六万支,重炮和野战炮二百五十门,各种子弹三百余万发,炮弹十万发。张学良多年购买的三百余架飞机也全部落入日军之手。

“九一八”事变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上的标志性事件。

这一事件中的两个史实甚为重要。一是日本发动了侵华战争。自一九三一年事变时起,直至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中日两国处于战争状态长达十四年之久。二是关东军发动事变时,双方的兵力异常悬殊:日本关东军正规部队和非正规部队各一万人,满铁沿线的警察约三千人,总计约两万三千四百人;而中国东北边防军总兵力约三十万人,除因军阀之战十一万人被调入关内,留在东北地区的部队尚有二十万人。特别是,事变爆发时,攻击北大营的日军仅有六百五十人,而驻守北大营的东北军有一万两千多人,但是,这座坚固的军营竟很快就被日军占领了。

“九一八”事变后,仅仅一周之内,两万多日军在中国东北的广阔地域上几乎兵不血刃地相继占领了辽宁和吉林的三十多座城市。

在此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众多相关历史陈述都言是国民政府下达了“不抵抗”的命令。关于这一点,一九九〇年,耄耋之年的张学良对采访他的记者说:“我要郑重地声明,就是关于不抵抗的事情……那个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说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不是的,绝对不是的。”“当时,因为奉天与日本的关系很紧张,发生了中村事件等好几个事情。那么我就有了关于日本方面的情报,说日本要来挑衅,想借着挑衅来扩大双方的矛盾……我下的所谓不抵抗命令,是指你不要和他冲突,他来挑衅,你离开他,躲开他……”“政府给的回答不外乎是两句话,就是你妥善办理,相应处置。”

按照张学良的说法,那时候日本关东军经常寻隙挑衅,走在街上看见东北军官兵的刺刀,上来就在刺刀上划火柴,如果碰上脾气大的东北军很可能一刀捅过去,因此张学良曾下令“绝对不许抵抗”,他的初衷是“老子就是不让你有借口”。——事实上,这是一种令人困惑的选择:如果说拥有飞机大炮的数十万中国军队驻扎在东北地区的目的不是对付日本人,那么,用百姓的血汗供养的中国军队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老子就是不让你有借口”之说,将那一段的中国历史弄得荒诞不经。

张学良后来以坚决抗战而闻名史册。但是,“九一八”事变发生的时候,他给东北边防军下达的第一个命令确实是“不抵抗”。

东三省“易帜”后,张作霖家族不再是独立于国民政府之外的地方军阀,东三省已经有了名副其实的“中央”。因此,关于“不抵抗”问题,作为国民政府首脑的蒋介石难脱干系。

“九一八”事变前,日本关东军图谋制造事端的迹象愈加明显,蒋介石曾在给张学良的电报中称:“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不予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为此,张学良电令他的参谋长荣臻:“查现在日方外交渐趋吃紧,应付一切,亟宜力求稳慎,对于日人无论其如何寻事,我方务须万方容忍,不可与之反抗,致酿事端。即希迅速密令各属切实注意为要。”——无论是蒋介石还是张学良,日后的历史证明他们是坚定的抗日统帅和将领,但是,至少在一九三一年的时候,面对日本关东军发动的侵略,他们的抉择是忍让。

蒋介石和张学良都认为,日本过于强大,中国过于贫弱,中国尚没有力量与日本全面开战,一旦全面战争爆发,中国将在极短的时间内全部沦陷。近代以来,中国曾有过“天朝上国”的自豪,但自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这种自豪在列强的不断入侵中逐渐销蚀乃至消失,最终形成了“中国无力有效地抵抗外来入侵”的集体性共识。这一民族心理上的无奈,令中国的仁人志士在忧患时肝肠寸断,令中国的军人们在抵抗入侵时颜面尽失,也令中国的政客们在外交上如履薄冰。

“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甚至想到,如果与日本全面开战,不出三天,日军将占领中国的长江流域,切断整个国家的政治、军事、经济命脉:“以中国国防力薄弱之故,暴日乃得于二十四小时内侵占之范围及于辽吉两省,若再予绝交宣战之口实,则以我国海陆空军备之不能咄嗟充实,必至沿海各地及长江流域,在三日内悉为敌人所蹂躏,全国政治、军事、交通、金融之脉络悉断,虽欲不屈服而不可得?”再者,那时的国民政府始终对“国际调停”抱有幻想。“九一八”事变的第五天,张学良派他的副司令长官万福麟面见蒋介石,蒋介石在他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告以外交形势,尚有公理,东省版图,必须完整,切勿单独交涉,而妄签丧土辱国之约。倭人狡横,速了非易,不如委诸国联(国际联合会)仲裁,尚或有根本收回之望。否则,亦不惜与倭寇一战,虽败犹荣也。”——无论是“九一八”事变前的中国历史,还是战争全面爆发后的中国历史,都证明了一个真理: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绝不能将捍卫主权与领土的希望寄托于“国际道义”。最后,对于蒋介石和他领导的国民党来讲,消灭国内的共产党力量与抵抗日本对中国东北地区的侵略,两者权衡,前者更为重要。“九一八”事变前的七月,蒋介石在南昌行营发布作战命令,率三十万大军对共产党的瑞金中央根据地进行第三次“围剿”。他在《告全国将士书》中表示:“赤祸是中国最大的祸患。”张学良随即致电蒋介石,愿率东北军“唯钧座之命是从”。之后,蒋介石又发表了《告全国同胞书》,首次提出“攘外应先安内”的国策:“惟攘外应先安内,去腐乃能防蠹……故不先消灭‘共匪……则不能御侮。”蒋介石担心全国的排日情绪被共产党利用,要求无论官民要“抑制”排日情绪:“发生全国的排日运动时,恐被共产党利用,逞共匪之跋扈,同时对于中日纷争,更有导入一层纷乱之虞。故官民须协力抑制排日运动,宜隐忍自重,以待机会。”

无论后人如何评述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在历史上的政治博弈和武装斗争,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日本的政客和军人始终把“反共”作为入侵中国的一个重要借口,而国民党军队对共产党军队的“围剿”,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军事上,都给日本侵略中国造成了一种有利的局面。这一点,连中国的普通民众都看得清楚。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各地相继爆发大规模的抗日游行,民众要求政府停止内战,收复东北,对日宣战。事变发生十天后,南京中央大学学生赴外交部请愿,学生们冲入部长室,打伤了王正廷部长。接着,全国各地的请愿学生涌入南京,总数达到七万之多。无奈之下,蒋介石接见请愿代表,并发表了一番讲话,这番讲话绕来绕去,令请愿代表无从捕捉到任何确切答案:

关于抗日情事,假如本人想要全国国民拥戴我,是最容易做到的。只要对日本宣战,全国国民一定称赞我。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反给一般人疑我不抵抗呢?不是我怕死,而是我不能把国家的命脉断送,不能使民族的生命危殆,我要为国家的前途打算,要为民族的前途着想,不能为个人名誉而使中国灭亡!纵令不致永久灭亡,或者灭亡不过是几十年或几百年,还是可以复兴的话;但是如果我们现在有办法可以使中国不亡,使中国不致受几十年或百年亡国痛苦,我们为什么不采用?为什么反而愿意冒几十年或几百年的痛苦?

作为一国政府的首脑,这番话表达了一个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的中国人都难以解读的逻辑:面对日本的侵略,他不是不抵抗,而是为了国家前途着想不能抵抗,因为抵抗就会亡国。为什么抵抗了反而亡国,难道不抵抗就不会亡国吗?——蒋介石没有解释。

之后,《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告全国学生书》发布:

……自日本帝国主义军队侵占辽沈以来,风声所播,全国民气如汤之沸。青年学生有尽质其衣履以赈灾,只身请求入伍者;有热血奔涌,无可遏抑,自杀以殉国难者。此种舍身为国之精神,已足为国必不亡之征象……宣战问题,决不能以学生之罢课与否为衡者。可战而不战,以亡其国,政府之罪也;不可战而战,以亡其国,政府之罪也;备战未毕,而轻于一战,以亡其国,政府之罪也;备战完妥,而不敢战以亡国,政府之罪也。政府在此时期,负全国存亡之责,全民生死之寄,所愿以与国与民同生共死者,惟有以公忠之决心,受人民之信托,秉唯一之权能,以定唯一之大计耳……

在中国举国民情激愤之时,日本也同样举国民情鼎沸。“九一八”事变后,关东军入侵中国的行为不但得到日本国民的广泛支持,而且日本国民就此沉浸在了军国主义的集体狂热中。土肥原贤二在致东京参谋本部参谋次长的电报中说,事件的起因,是“暴戾之中国军队”破坏南满铁路,袭击了日军守备部队。由此,日本官民共同认为,这无异于给了日本以“建立满蒙独立国家”的“最良机会”,声称必须“以此事件为契机求得满蒙问题的解决”。——一九三一年秋天的日本,已经成为一个集体性狂热尚武的国家,武士道精神和极端民族主义相结合,致使日本的少壮派军人更加肆无忌惮。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日本军人冲入首相官邸,乱枪打死了首相犬养毅。十天之后,以海军大将斋藤实为首的内阁成立。——日本政党内阁终结的结果是:军国主义者开始控制整个国家的政权运行。

日本关东军在一九三二年策划的两件事出乎中国人的预料。

在中国东北,日本人突然将前清末代皇帝溥仪请了出来,就任满洲国执政。1934年,溥仪正儿八经地在东北“登基复国”,并把这个“国家”叫做“满洲帝国”,年号“康德”。这一古怪事情,从策划到实施,是日本关东军用特务手段制造的:当溥仪从天津抵达长春时,“看见到处是日本宪兵队和各色服装的队列。在队列里,有袍子马褂,有西服和日本和服,人人手中都有一面小旗”。溥仪看见那些夹杂在日本太阳旗中的大清黄龙旗时,不禁热泪涌流,顿觉大清朝的复辟“是有希望的”。——无法得知这个已被中国人抛弃的皇帝是如何产生了所谓的“希望”,他应该记得,就在不久前,他几乎是被日本人用绑架的方式从天津弄到东北来的,而日本人命令他穿的竟然是日军军装——这个被王朝的訇然倾覆弄得十分脆弱的昔日中国皇帝,穿上日本军装的时候该是一副什么模样?

早在“九一八”事变前,日军参谋部就已决定:必须使中国东北地区“脱离中国本土”。为此,需要建立一个独立国,扶植一个傀儡政权,然后把东三省并入日本版图。

为了配合这场闹剧,在中国上海,日本人又开始制造“事变”了。由于关东军距离上海很远,所以这次出面的不是日本军人,而是几个日本和尚与打手。一九三二年一月十八日下午十六时,日本和尚天崎启升和水上秀雄等在上海街头受到袭击,不久后日方宣布水上秀雄因伤重死亡——这显然又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战后日本公使馆驻上海武官助理田中隆吉少佐的供词是:

问:……那么,当时,有五个日莲宗的化缘和尚在化缘,而叫人在上海马路上向这些人袭击的,就是你吗?

田中:是的,是我。

问:那是怎样的经过呢?

田中:在前一年的九月十八日,发生了满洲事变。到十一月末,大体上平定下来了。日本人想使满洲独立起来。可是,外国方面非常麻烦。于是,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打了一个电报给我:“外国的目光很讨厌,在上海搞出一些事来!”就是说打来电报,叫把外国的目光引开,使满洲容易独立。这样,就送了二万日元来。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悬念:日本国内大肆渲染中国人的野蛮和无理,日本驻上海总领事村井仓松向上海市市长吴铁城提出严重抗议,要求中国正式道歉,惩办凶手,赔偿损失,取缔抗日运动和抗日团体。所不同的是,这次声称要动用武力“惩罚”中国的,不是关东军,而是日本海军。日本海军省次官左近司政三已经急不可待了:“陆军在大陆大显了身手,这次在南边轮到海军了。”

国民政府担心战火蔓延至整个长江流域,示意吴铁城尽一切可能避免与日本全面开战。因此,上海市政府表示将“逮捕及严惩纵火杀人之罪犯”,同时希望事件能够“从速解决,以息纠纷,而睦邦交”。但是,二十八日晚二十一时,日本海军陆战队在中国上海附近的海岸登陆了。午夜时分,日军向上海闸北一带发起攻击。“一·二八”事变爆发。

率领日本海军作战的,是第一外遣舰队司令官盐泽幸一。他曾扬言,只要战斗开始,他一挥动日本国旗,中国军队就会落荒而逃,用不了四个小时,日本海军就能占领整个上海。然而,战斗真的打响后,盐泽幸一才明白,“九一八”事变没有在上海重演,坚决抵抗的中国军队令日军举步维艰。

守备上海的中国军队是第十九路军,其前身是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第十师和第十一军。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第十九路军调防京沪地区,全军官兵三万三千多人。一月二十二日,村井仓松以保护日侨为名,要求驻守上海闸北地区的第十九路军后撤三十公里。第十九路军得知消息后,于二十三日召开营以上干部紧急会议,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和淞沪警备司令戴戟分别发表了讲话,其核心内容是:“死力抵抗!”“一决死战!”“决心去死!”第十九路军同仇敌忾的态度令军政部长何应钦十分不安。二十七日深夜,何应钦连续致电蔡廷锴,要求第十九路军不可妄动。二十八日,日方发出最后通牒,限第十九路军即日撤出闸北,防区由日军进驻,遭到蔡廷锴的拒绝。战事随即爆发。

“一·二八”事变的第二天,第十九路军通电全国:

……暴日占我东三省,版图变色,国族垂亡。最近更在上海杀人放火,浪人四出,极世界卑劣凶暴之举动,无所不至。而炮舰纷来,陆战队全数登岸,竟于二十八日夜十二时在上海闸北,公然侵我防线,向我挑衅。光鼐等分属军人,惟知正当防卫,捍患守土,是其天职,尺地寸草,不能放弃。为救国保种而抵抗,虽牺牲至一人一弹,绝不退缩,以丧失中华民国军人之人格……

第十九路军和增援而来的第五军拼死抵抗,日军先败于吴淞,再败于庙行。惨重的伤亡令日军不断增兵,最终使攻击上海的总兵力达十万以上。但是,战场局面依然与日军事先设计的军事目的相距甚远。——“中国军队的抵抗异常顽强,终于未能突破阵地。在连日的战斗中,人员损耗甚大,弹药缺乏,殊堪忧虑。”

第一外遣舰队司令官盐泽幸一因指挥不利被撤职。

这一刻,中国人对日本积压甚久的仇恨火山一般爆发了。

全中国都注视着上海,每一个中国人都要表达对第十九路军的声援:全世界华侨寄来的慰问品在上海码头堆积如山,华侨富商们的捐款瞬间达到千万元以上,自愿参军的青年两天之内就有千人之多。各界民众组织起义勇军、敢死队、情报队、救护队、担架队、通讯队、运输队。城市妇女和纺织厂女工在战火中救助伤员;上海郊区的农民们筹集了大量的粮食和蔬菜送往前线;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在前线战壕里组成了一道防线,仅复旦大学义勇军就有两百多人在战斗中牺牲。第十九路军官兵在前线看见了两位著名的夫人:孙中山夫人宋庆龄身穿白色护士服为伤员服务,廖仲恺夫人何香凝五天之内组织上海妇女为前线赶制出三万套御寒棉衣并亲自送上前线。

近代以来,对于日本,中国已经忍了太久。

中国人已经不能再忍了。

日本人发现,中国国民政府的态度也开始强硬起来。

一九三一年底,蒋介石因对日立场软弱受到内外夹攻,再次被迫下野。国民党召开四届一中全会改组政府,由林森出任国民政府主席,孙中山之子孙科出任行政院院长,蒋介石、汪精卫、胡汉民担任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常委(轮流担任主席)。一九三二年初,严重的财政危机令南京政府几乎无法运转,上任不到一个月的孙科被迫辞职。孙科恳请在奉化老家的蒋介石重回南京。蒋介石表示,无论于国、于公、于私、于总理(孙中山)、于旧部,都不能不“往救”。于是说服汪精卫同赴南京。一月二十八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决定:汪精卫出任行政院院长。当夜“一·二八”事变爆发。第二天,蒋介石复任军事委员会常委,负责调动军队,指挥对日战事。三十日,国民政府宣布将首都迁至中原的洛阳——对于一个国家来讲,迁都是非常之事,如果没有大灾大难,除非准备长期作战,难以解释何以迁都。二月一日,蒋介石在徐州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对日作战计划,决定将中国划分为四个防卫区:

黄河以北为第一防卫区,司令长官张学良;

黄河以南、长江以北为第二防卫区,司令长官蒋介石;

长江以南与闽浙两省为第三防卫区,司令长官何应钦;

两广地区为第四防卫区,司令长官陈济棠。

十四日,国民政府军政部令陆军第八十七师(师长张治中兼)、第八十八师(师长俞济时)以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总队长唐光霁)合编成第五军,张治中为军长兼第八十七师师长,紧急增援上海。二十一日,蒋介石令陆军第十师(师长李默庵)、第八十三师(师长蒋伏生)紧急开赴浙江。二十二日,蒋介石令驻扎河南的陆军第一师(师长胡宗南)于二十七日前抵达浦镇;二十三日,蒋介石令陆军第九师(师长蒋鼎文)集结于杭州;二十九日蒋介石令陆军第四十七师(师长上官云相)由镇江赶赴昆山。

三月初,国民党在洛阳召开四届二中全会,蒋介石被推举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总参谋长,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张学良、陈枢铭、李烈钧、陈济棠成为军事委员会委员。会议发布宣言,号召“全国军队,应抱同一长期抗战之决心”,表明“中国抵抗之决心,则随时随地将历久而无间”。但也特别阐述道:“外交与军事,相辅而行,尤须衡情审变,由统筹民族利害而决策,不宜应付国内环境而定计。”

那时候,汪精卫和蒋介石在对日立场上基本一致,即一面交涉,一面抵抗。汪精卫有“最低限度”之说:“现在国民政府并没有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所以同时并行一面抵抗,一面交涉。军事上抵抗,外交上交涉,冀不失领土、不丧主权。在最低限度以下时,我们决不让步;在最低限度以上时,亦不固作强硬,这是我们共赴国难的方法。”蒋介石则表示,一旦超出“忍受之防线”,就要与日本拼个鱼死网破:“交涉必须定一最后防线与最大限度,此限度至少不要妨碍行政与领土完整,即不损害九国公约之精神与不丧失国权也。如果超此限度,退让至不能忍受之防线时,即与之决战,虽至战败而亡,亦所不惜。必具此决心与精神,而后方可言交涉也。”

这是蒋介石首次在对日关系上使用“决战”二字。

日本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国际干涉。

策划“一·二八”事变的初衷,是各列强对日本的制约或制衡很碍事,需要“在上海搞出一些事来”将其注意力引开,以“使满洲容易独立”。现在,事变搞出来了,“满洲国”成立了,但列强们的强硬干涉却让日本招架不住了。中国的上海不是位于东北地区的沈阳,列强们各自在上海都有重大的经济利益,英国在华投资的百分之八十、法国在华投资的百分之九十、美国在华投资的百分之六十都在上海。由此,日军对上海的攻击立即引起列强们的严重不安,英国和美国的军舰迅速向上海开进,同时两国的领事也立即出面调停。——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当列强们因侵占中国发生内讧时,由列强们自己出面“调停”的事层出不穷。这种在中国的土地上俨然主人的情景,比在与列强作战中血流成河的创伤更令中国人剧痛。——英美调停没有效果,国际联合会站出来了。一九三二年二月十六日,国际联合会各会员国发出呼吁,要求日本政府注意盟约的第十条:“凡有违反该条而致侵害任何国联会员国领土之完整,及变更其政治独立者,国联会员国均不应认为有效。”这是国际联合会第一次单独针对日本而不是同时针对中日双方发出的呼吁。国际联合会的明确倾向,让日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一九三二年五月五日,中日双方在上海英国领事馆内签订了《上海停战协定》。这是一个带有侵辱中国主权内容的协定。《协定》规定了中日在上海地区的驻军范围;规定了由列强国“共管”地区的范围;要求中国政府在浦东、苏州、河南以及龙华对岸的若干地区不驻扎军队;要求中国军队第十九路军换防调离上海。这等于是间接承认了日本军队可以驻留在吴淞、闸北、江湾等地,而中国军队却不能于上海周边布防。《协定》还规定,如果停战措施在施行中发生问题,中国方面无权调查和参与处理,需要交由“与会友邦代表查明之”。中国政府代表、外交部次长郭泰祺在宣读《协定》时,两次发布声明,其一表示这一《协定》对于中国军队在其领土内调动“不含有任何永久之限制”;其二表示日军暂驻区域内的行政权、警察权由中国政府行使。

但是,日本人的目的已然达到:军队进驻掌控中国政治和经济命脉的长江流域;在成功地转移国际视线后,中国的东三省已在日本的绝对控制之下。

国民政府的对日妥协,引发了全国性的抗议。在国民党内部,监察院院长于右任认为,《协定》没有送立法院审议,要求弹劾行政院院长汪精卫。中国共产党发表声明,“反对国民党出卖上海”,号召全国民众进行民族革命战争以保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上海抗日联合会通电全国,坚决反对《协定》,谴责汪精卫“敢冒不韪”“誓死媚日”。上海各民间团体纷纷组织示威游行,数十名民间团体的代表冲进郭泰祺的住宅并痛打了他。就在《协定》签订的前几天,日本军队在上海虹口公园举行阅兵式,韩国义士尹奉吉向主席台投掷了一枚炸弹,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官白川义则大将、第三舰队司令官野村吉三郎中将、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日本驻上海总领事村井仓松都被炸成重伤,日本驻沪留民团行政委员长河端贞次被当场炸死,白川义则后因伤势过重于五月二十六日死于医院。

汪精卫和蒋介石竭力为《协定》的签订辩护,宣称国民政府与日本之间的谈判仅仅是军事问题,绝对没有任何政治性质,《协定》的签订是“中国外交上的胜利”。

“绝对没有政治性质”,这句辩解令人疑窦丛生。

《上海停战协定》墨迹未干,五月二十一日,蒋介石亲自兼任豫鄂皖三省“剿匪”总司令,准备对共产党根据地发动第四次“围剿”。国人此时才明白,国民政府已拥有两百多万人的军队。但是,在第十九路军与增援部队于上海对日作战时,日军增兵达到十万人之多,而驻扎上海的中国军队自始至终不过六万。国民政府参谋本部次长黄慕松说得明白:“沪战在外交上应视为局部问题,不能扩大;在军事上,‘剿赤部队不能调用。”蒋介石自己则在“剿匪”会议上宣称:“我们这次‘剿匪戡乱,就是抗日御侮的初步。”“攘外必先安内,是古来立国的一个信条……必须看到我们内部最大的不安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是我们内部的政见不一致;第二,是赤祸的纷扰。我们可以说:日本不配做我们的敌人,我们当前的敌人还是‘赤匪。”

日军在“一·二八”事变中付出的代价是:陆军死亡六百二十人,负伤一千六百二十二人;海军死亡一百四十九人,负伤七百人。中国方面的损失是:第十九路军和第五军官兵牺牲四千二百七十人,负伤九千八百三十人。上海市民在日军的轰炸中死亡六千零八十人,负伤两千人,失踪一万零四百人,财产损失高达十六亿元。更为严重的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中全部被毁,而上海东方图书馆所藏的数百万卷书籍,包括十多万册珍贵的宋版、元版古籍和清乾隆年间编撰的《四库全书》,也全部被烧毁或抢劫。

日本人说,摧毁中国人的抵抗意志要从摧毁中国文化开始。

日本人以为焚毁中国的古籍,就可以摧毁中国的文化,这个逻辑过于简陋。中国文化在中国人的心里,在中国人的血液里,不然这个国度古老的悠长历史便无法绵延。宋庆龄认为:“得精神胜利之人民,必日益奋进于伟大光荣之域;得物质胜利者,只日增其侵略与帝国主义野心,终于自取覆亡而已。”

就中国近现代史而言,中国人需要在精神上站立起来!

上海战事激烈进行之时,中国的北方正值严冬。长城逶迤,雪雾苍茫,寒风怒号。被酷寒包裹着的“满洲国”皇宫,在日军的严密监控下,弥漫着僵尸一般的气息。从挂满冰凌的窗户向外望去,风雪迷蒙的山峦和原野上升腾着令日本人内心惶恐的杀气——这是不屈的中国人的杀气。

自关东军试图将中国的东三省彻底“日本化”以来,他们一贯以为的“懦弱的中国人”这一概念便逐渐瓦解了。尽管不少中国的地方官吏在刺刀下对他们表示效忠,但这片黑土地上的中国百姓能够逃离的都已跑到了关内,没有机会和能力逃离的如同冰寒的雪原一般沉默着。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雪原深处的茫茫老林中,抗日的枪声从来没有停止过。关东军在对东三省的中国百姓采取殖民统治的同时,动用军事力量连续不断地对东三省的抗日武装进行清剿。想把他们杀死的对手来路复杂:一腔热血的爱国青年、不堪残酷统治的东北农民、发誓斩尽杀绝日本人的绿林好汉、散落到民间决心雪耻的东北军官兵,还有就是中国共产党组织起来的成建制的抗日武装。这些抗日力量各自为战,呼啸山林,在一片又一片雪原上留下他们奔袭的脚印。关东军以酷刑著称,血淋淋地让中国人看见了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残酷的折磨人的方式。抗日志士的头颅被挂在城市的电线杆上,但是很快日本兵的尸体就横陈在了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散落在尸体周围的传单上写着大大的汉字“还我河山”!中国东三省的抗日志士是一群决死的中国人,他们在拿起大刀或长枪的那一天,就已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东三省的土地。他们没有给养供应,没有弹药支援,没有衣被御寒,没有药品疗伤,有的只是满腔的仇恨。他们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赶走侵略者,可他们坚信:只要继续战斗,中华民族就有赶走侵略者的那一天。在漫长的日子里,倒下的抗日志士多数没有留下名字,尸骨至今散落于那片黑土之下;而得以留下姓名的志士,至今为中国抗日战争的历史所铭记。——抗日联军的八位女战士被关东军包围,正是乌斯浑河即将封冻的季节,她们砸碎了枪支后,手挽手向着冰冷的河水走去,直至被河水淹没。她们的名字是:冷云、胡秀芝、杨贵珍、郭桂琴、黄桂清、王惠民、李凤善、安顺福。牺牲时,她们中年龄最大者二十三岁,最小者年仅十三岁。杨靖宇,东北抗日联军的创建者和领导者之一,孤身一人被关东军讨伐队包围后战至牺牲。他死后,关东军解剖了他的尸体,他们不知一个人何以在多天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坚持战斗。他们在杨靖宇胃里发现的是棉絮、树皮以及一种连牛都不吃的积雪下的草根。赵一曼,时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第一师二团政治委员。这位女共产党人在与日军作战时因负伤被捕,在赴刑场的路上,她撑着受尽酷刑的身躯,给自己年仅六岁的儿子写下了遗书,这篇文字时隔七十多年读来依旧令人潸然泪下:

宁儿!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在你长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一九三二年,日本与“满洲国”国务总理郑孝胥签订《日满议定书》,日本正式承认“满洲国”,确认了日本的既存权益,承认了日满共同防卫及日本驻兵权。至此,日本人认为,他们在中国东北地区的作战目的已经完成。

日本军方将下一个作战目标指向了中国的热河省。

热河省,省会承德,东接辽宁省,西接察哈尔省,南接河北省,全省辖境面积十七余万平方公里,万里长城的东端蜿蜒其中。

日本计划入侵热河省的主要目的是:迫使中国政府承认长城沿线为“满洲国”的边界线,“消灭扰乱满洲国根源的张学良势力”,巩固对东三省的殖民统治,为将来入侵华北乃至全中国打开方便之门。

“中国侵略了日本”——凡是开始新一轮武装侵略的时候,日本的政客和军人便会策划又一个“事件”。刚上台的日本首相斋藤实、外相内田康哉以及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一致对外宣称“热河为满洲国的一部分”,“热河问题纯粹是满洲国的内部问题”。荒谬的言论说到极致的时候,就产生了“中国的抗日武装是侵略者”这样的逻辑:“在该省内捣乱治安者,为满洲国之不逞分子,其侵入省内者为侵略者。”

面对日本进一步的侵略阴谋,中国军队将领、民主人士和知识分子纷纷发表通电,指出日本对热河和长城一线的野心关乎民族存亡,要求国民政府全力以赴派出军队阻止日军的侵略。宋庆龄甚至提出,中国军队的百分之八十应该派往抗日前线去。中国共产党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发表宣言,表示在保证民众的民主权利、武装民众和停止进攻苏维埃的条件下,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愿意和国内任何武装力量订立抗日作战协定。国民政府驻国联代表顾维钧从日内瓦来电,指出如果中国不以自己的行动来捍卫领土,则国联就没有依据为中国说话。

“倭寇北犯侵热,其期不远。”意识到北方迫近的军事危机,同时承受着国内的巨大舆论压力,蒋介石采取了一系列备战措施。他命令张学良派三至五个旅的兵力前往热河加强防守,特别要求在山海关驻扎“相当兵力”以免“又使国人误为不抵抗”。在给张学良的电报中,蒋介石措辞之强硬前所未有:

……此间自中回京后,已积极筹备增援,期共存亡,并已密备六个师随时可运输北援,粮秣弹药,中到沪亦已备办,甚望吾兄照预定计划火速布置,勿稍犹豫。今日之事,惟有决战,可以挽救民心,虽败犹可图存,否则必为民族千古之罪人……

一九三三年元旦午夜,山海关突然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紧接着,驻扎在山海关的日本守备队向中国守军提出“抗议”,说中国守军向日军发动了袭击,要求中国守军撤退。中国方面表示,待天亮调查后再开始交涉。日方的回答是:本事件无须调查。“限即时答复,否则开始攻击。”

山海关,中国北方最著名的关口,扼守辽、冀咽喉,为平津屏障,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如此战略要地,之所以有日军驻扎,是因为三十多年前签订的《辛丑条约》中,有“英、美、日、法等十一国有权在秦皇岛、山海关等战略要地驻兵”的条款。

天亮了。

上午八时许,日军开始攀登城墙,被中国守军击退。十时,三千日军在炮火、坦克和飞机的助战下冲击南门,未果。第二天上午十时,日军再次发动攻击,中国守军伤亡过半。下午十五时,山海关被日军占领。守卫山海关的东北军第九旅,兵力不足两千,而陆海空相互配合的日军兵力在三千人以上。

张学良自北平电告蒋介石:

……敌于本日上午十时许以飞机向榆关(山海关)内作大规模之轰击,并联络装甲车山野重炮联合之炮兵及海面炮舰向我城内猛烈射击,点为南门附近,致城内外起火破坏甚巨。同时,敌之坦克车又在其炮火掩护之下向我南门猛攻,我军官兵奋不顾身竭力抵抗。下午三时许,将我南门冲破。我军卒因武器悬殊,我方工事均已被破坏,城墙亦多处被毁,并于地形上受制于人及兵力薄弱种种关系,至伤亡奇重,守南门之安营长(安德馨)以下几全部殉职,全团官兵伤亡半数以上,不得已暂行退集安民寨附近,从事收容。是役彼我两军战斗之激烈为历次战役以来所未有……

山海关失守后,张学良到南京请蒋介石北上指挥作战。北方的中国军队将领也致电蒋介石请他北上。蒋介石的答复是:“弟近日须赴赣,约半月布置妥当后方得北来。”他命令张学良和张作相分别率部保卫热河,并派代理行政院院长宋子文、军政部部长何应钦等人赴北平代他指挥。

蒋介石派出的大员到了北平。宋子文对新闻记者表示:“热河为整个中国之一部分,正如广东、江苏省然,攻击热河,不啻攻击首都。日本若实行攻击,则吾人将以全国之力对付之。”宋子文对热河守军的将领们说:“本人代表中央政府,敢向诸位担保,吾人决不放弃东北,吾人决不放弃热河,纵令敌方占我首都,亦无人肯作城下之盟。”热血沸腾的张学良也发出通电,表明自己已是“忍无可忍”,只有“舍身奋斗”以“救亡图存”。——全国的舆论不禁为之亢奋,举国上下均认为热河一战中国军队必胜。由此,中国有望。

二月底,关东军分三路全面入侵热河省。

张学良急电蒋介石:

……迭据各方探报,热边情况日趋紧急,证以最近日军进向该处之积极活动,大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之势。我方入热部队,只东北军四旅,现已调沈克部赶速前往,俾资援助,但其防线均在凌源凌南一带,大都偏于南部。至于东部开鲁赤峰一带,则全由吉(吉林)江(黑龙江)退回之杂军义勇军热军一部防守,而各军杂处,意见分歧,统率无人,所有一切布置亦未能臻于巩固,日军倘由各处乘虚进攻,则前途变化洵属在在可虑。现正调孙魁元(孙殿英)部开往热北,并拟派张委员作相即日前往统属冯占海所部作为中心势力,并联络其他各部一体防御。惟该处情形极为复杂,仓促整理,亦难期其于事有济。良(张学良)为未雨绸缪,力图周密计,拟请速赐电调中央军及晋军即日开赴热东一带,以增实力,而备万一。否则战端一起,深恐局部稍有不支,全局大受影响。事机迫切,间不容发……

然而,热河守军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增援。

日军第六师团在伪军刘桂堂部的配合下向开鲁、赤峰方向发起攻击,中国军队第五军团汤玉麟部(由东北军第五十五军组建)驻守开鲁的骑兵七旅接敌便溃,之后便投敌了。中国军队第四十一军孙殿英部抵近赤峰,以阻击战与日军相持七天七夜后撤退,开鲁、赤峰相继沦陷。日军第八师团向朝阳、承德方向发起攻击,中国军队汤玉麟部一七旅因一个团长投敌而稍战即撤,日军顺利占领朝阳。日军只在承德方向遭到中国军队的节节阻击,但由于中国军队第四军团(由东北军第五十三军组建)万福麟部的动摇,阻击线一处坍塌全线即溃。汤玉麟不但率部逃离了承德,还征集大批汽车转运自己的财宝,致使日军兵不血刃占领了热河省省会。日军第十四混成旅攻击绥中、凌源方向,虽受到中国守军的一路阻击,但还是步步推进到冷口附近,并开始向喜峰口发起攻击。

喜峰口,长城上的一个关口。

日军从发起攻击到占领承德,仅用了十余天的时间。

热河省沦陷后,举国上下群情激愤。

国民政府监察院委员联名要求对失职者进行弹劾。

蒋介石约见张学良劝其辞职,明知蒋介石是在为丢失国土寻找替罪者,张学良也只得答应,于三月十一日宣布下野。蒋介石一不做二不休,当即把张学良的东北军改编为四个军,归何应钦的北平军分会指挥。由此,蒋介石既转嫁了丢失热河的责任,同时又取得了对东北军的控制。

万里长城横亘在日军面前。

这是一座举世闻名的伟大城墙,自古便是中华民族防御外来侵略的最后防线。

自一九三三年三月五日起,发生在长城东段各口及其附近地区的作战,前后持续八十多天,最终以中国军队的失利告终。

从双方投入的部队来看,作战力量相当悬殊。在中国军队的作战序列中,七个军团十三个军三十六个师十五个旅,总计约二十五万官兵,其中东北军占绝大多数,还有少量的晋军、西北军和新组建的中央军,甚至还有那个以盗窃清陵闻名全国的土匪军孙殿英部。而日本军队则由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上将亲自指挥,所辖第六、第八师团,第三十三、第十四混成旅以及关东军的飞行队,总计约为八万人,但从官到兵均是久经沙场。

在喜峰口,中国第二十九军主力与日军第十四混成旅激战数日,双方来回拉锯,一场又一场的肉搏战竟使日军的飞机和火炮无法发挥威力。让日军胆寒的是,中国官兵手持大刀猛杀猛砍,令日军士兵血肉横飞。战斗胶着之时,赵登禹、佟泽光两位旅长率部夜袭日军阵地,日军正在熟睡,中国的大刀突然出现,在漆黑的夜色中寒光闪闪,数百名日军顿时身首异处。中国官兵的血性振奋了全国,中国的舆论充满了对大刀的赞颂。但是,很少有人真正知晓,手持大刀的第二十九军官兵付出的代价。第二十九军一万五千多人中,携带的武器三分之一是汉阳造,三分之一是毛瑟枪,剩下的便是土枪了。这些古老的枪支没有配备刺刀,所以他们只有背上沉重的大刀,利用近战夜战的机会把敌人的脑袋砍下来。日本人的脑袋在长城两侧的陡坡上滚落的时刻,也是第二十九军官兵遭受日军现代化武器杀戮的时刻。对于久违了的“忠勇”精神的强烈渴望,令那个时候的中国人混淆了时空概念,仿佛回到了久远的冷兵器时代。只有置身前线战火中的军人明白:只要日军与中国的大刀保持在砍杀半径之外,战局就会急转直下。果然,日军采取正面攻击和迂回侧背的战术,逐步突破了中国守军的防线,相继占领滦县、遵化、玉田、平谷、三河、密云等县城,逼近通县、顺义乃至北平城下。

日本人认为时机已到,提出双方举行谈判。

长城抗战持续三个月,中国守军伤亡一万八千三百五十二人,日军伤亡两千四百人。停战始于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双方军队对峙于平津之间。

中日双方拉锯式的谈判结果是——《塘沽协定》。

《塘沽协定》是一个严重出卖国家主权的协定。它规定中国军队必须撤退到长城线以南,且以后“不得超过该线前进”。这就等于规定了中国军队永远不能越过该线去收复热河省以及东三省的失地,也等于中方承认了日本占领热河省的事实以及长城线是“满洲国”的边界线。它还特别规定日本军队可以不受长城线的限制,这就等于为日本入侵中国华北颁发了一张特许证。

《塘沽协定》的签订,受到全国舆论的强烈谴责。中国共产党发表宣言,决不承认其任何一项条款;全国各地相继爆发了示威游行,反对国民政府在《塘沽协定》上签字;不少国民党将领发表通电,表示“与暴日不共戴天,妥协苟成,无异于圈牢待宰,等一死耳”。就连列强们看到《塘沽协定》也十分惊骇,感到日本人得到的利益实在太大了,因为中国的热河省不但被割让给日本,“更可耻的是把长城以南以山海关、北京、天津为三角顶的五千平方英里人口稠密的三角地带划为‘非军事区,在这个地区内,中国人没有任何权利,只有办理民政的苦差事,而日本人则享有一切权利”。

一九三三年的中国,是一个极其混乱恍惚的国度。

这一年,上海的《东方杂志》征集不同阶层的中国人的梦想。暨南大学教授周谷城的梦想是:人人能有机会坐在抽水马桶上大便。中央监察委员柳亚子的梦想是:全世界成为一个大联邦,在这个大联邦内没有金钱,没有铁血,没有家庭,没有监狱,也没有宗教,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一切平等,一切自由。《中学生》杂志编辑叶圣陶的梦想是: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工作,凡所吃的饭不是什么人的膏血,凡所做的工作绝不为充塞一两个人的大肚皮。清华大学教授俞平伯干脆表示:我没有梦想。而开明书店编译所所长夏丏尊说:“我梦见中国捐税名目繁多,连撒屁都有捐;我梦见中国四万万人都叉麻雀,最旺盛的时候,有麻雀一万桌;我梦见中国人用的都是外国货,本国工厂烟筒里不放烟。”

这一年,上海评出的电影皇后胡蝶唱出的一首歌充满了悲壮气氛:

亲爱的先生,感谢你的殷勤,

恕我心不宁,神不静,这是我的最后一声。

你对着这绿酒红灯,可想到东北怨鬼悲鸣?

莫待明朝国破恨永存,今宵红楼梦未惊!

看四海沸腾,准备着冲锋陷敌阵,

我再不能和你婆娑舞沉沦,

再会吧,我的先生,

我们得要战争,战争里解放我们,

拼得鲜血染遍大地,为着民族争最后光明!

这一年,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胡适接受第七军团总指挥傅作义的请求,为其麾下第五十九军在长城抗战中阵亡的将士纪念碑撰写碑文。这是胡适第一次用白话文撰写碑文:

这里长眠的是二百零三个中国好男子!

他们把他们的生命献给了他们的祖国。

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来这里凭吊敬礼的,

要想想我们应该用什么报答他们的血。

碑文刚刚镌刻在纪念碑上,傅作义就接到北平政务委员会何应钦的命令,要他抹掉一切抗日的标志。傅作义被迫把纪念碑上的“抗日阵亡将士公墓”改成了“长城阵亡将士公墓”。

这一年,深受日军空袭侵害的国人,以高涨的热忱用民间的方式捐献了二十多架飞机。国民政府也意识到空军的重要,于一九二九年在杭州建立了中央航校,一九三三年一年就购买了二十架菲亚特B.R.3轰炸机。

这一年,中国南方旱情严重,而北方却暴雨不停,黄河下游决口多达五十六处,洪水茫茫中满目人间惨景。以洪水泛滥为题材的电影《狂流》成为上座率最好的电影。电影表现了中国农村的阶级对立:官员和地主挪用了救灾款,走投无路的农民们揭竿而起。

这一年,全国第五届运动会在南京召开。会上最耀眼的人是短跑飞人刘长春。闭幕式上,刘长春发表《告别书》:“诸位有家回去,我们随地漂流。热烈希望下届运动会在沈阳举行,恢复东北河山颜色。”满场的国人声泪俱下:“收复东北!还我河山!”

这一年,共产党中央苏区瑞金也举行了运动会,红军学校足球队和中央联合足球队分别取得冠亚军。操场边的学校里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谁做衣,谁造米,谁铸金钱,谁架房子?这都是工人和农民。哪个有衣,哪个有米,哪个有房屋,哪个有金钱?这都是土豪劣绅。

这一年,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罗文干由于《塘沽协定》的签订愤然辞职。他也给《东方杂志》投稿表达了他的梦想:“内争的勇敢毅力,专用来对外,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

这一年,庐山的山路上十分拥挤,被蒋介石召集而来的将领一个接一个乘轿上山。蒋介石决定动用一百万军队、两百架飞机,对共产党中央苏区瑞金发动第五次“围剿”。蒋介石告诫他的将领们:

……外寇不足虑,内匪实为心腹之患,如不先清内匪,则决无以御外侮,亡明覆辙,殷鉴不远。今举国之人忘却心腹大患之内匪,而侈言抵御外侮,既觉其先后缓急之倒置,乃复闻我在赣直接负剿匪责任之各将领,亦多以内匪难剿,意在御侮,以博一时之虚荣。此种心猿意马、南辕北辙之心理,未有不归于灭亡,岂仅暴露我革命军人无决心、无勇气之弱点而已。徒使匪寇枭张,坐失良机,必致一事无成,束手待毙,可不痛乎!本总司令来赣督剿,实示以有我无匪之决心,如我剿匪各将领,复以北上抗日请命,而无意剿匪者,当以偷生怕死者视之,非特我革命军中所不齿,直视为亡国奴之不若,是其死有余辜,本总司令决不稍加姑息……

尽管蒋介石强调共产党才是心腹大患,但是这一年还是出了两件与共产党有关的大事。一是第十九路军官兵不满国民政府一再对日妥协,发动了著名的“福建事变”。就在《塘沽协定》签订后不久,驻军福建的第十九路军与江西瑞金的共产党中央苏区取得联系,表示愿意和红军联合对日作战。由此,双方签订了《反日反蒋的初步协定》。蒋介石立即调集大军向福建进攻,并用重金和官职收买了第十九路军的部分将领,最终导致第十九路军的主要将领逃亡香港。二是冯玉祥公开与蒋介石决裂,组建“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与日伪军进行了多次作战,其中收复多伦一战成为“九一八”事变以来中国军队第一次从日军手中收复失地的作战。但是,蒋介石认为冯玉祥受到共产党的蛊惑,抗日同盟军有逐渐被“赤化”的嫌疑,调集大军准备对冯玉祥部实施围剿。而日军也同时集结了重兵准备反扑多伦。在多重军事压力下,冯玉祥被迫出走,隐居泰山,抗日同盟军内部随即分裂。

亡国迫在眉睫之时,中国国内的政治分歧几乎成了一个死结。

无法解释的是,此时的蒋介石却突然关注起中国人的道德问题。“我们中国何以始终不能获得平等,而且还要一天天被帝国主义者侵略压迫呢?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一般国民无论衣食住行都不能如同我们的古人或现在外国人一样合乎礼义廉耻。”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五日,国民政府正式颁布《新生活须知》。身在“围剿”共产党苏区前线的蒋介石,亲自对这个《须知》作了详细修订,除要求中国百姓在“礼义廉耻”方面要遵守规矩之外,还要求中国百姓在衣食住行等方面也必须遵守《须知》中的条款——之所以按照有关档案原文引用,是因为以下“要则”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读来都令人恍如隔世。

关于“食”:一饮食用国产,二饮食有定时,三饮食有节制,四碗筷要齐正,五食具要干净,六坐席要端正(不要占邻席),七喝嚼不出声,八饭屑要收拾,九羹汤莫漏泄,十骨刺莫抛地,十一物不洁不食,十二水不沸不饮。关于“衣”:一服装用国货,二衣冠要整齐,三材料要坚实,四服色要朴素,五破烂速修补,六衬衣要常洗,七被褥要常晒,八纽扣要扣齐,九鞋子要穿正(不可拖鞋跟)。关于“住”:一住居要整齐,二厨房要清洁,三厕所要干净,四家具要简单,五沟渠要疏通,六窗户要多开,七门前街道要常扫,八什物堆积要排齐,九用具发锈要擦净,十尘土立刻要除净,十一墙壁莫涂污,十二垃圾莫堆积,十三要爱护公物,十四要利用废物。关于“行”:一举止要稳重,二行动要迅速,三态度要安定,四仪容要端庄,五走路要靠左,六做事要确实,七公共场所要肃静,八起床要清早,九运动要有恒,十应酬要减少,十一约会要守时间,十二胸部要挺出,十三眼睛向前看。关于“规矩”:一升降国旗要敬礼,二唱党国歌要起立,三对于妇孺要礼让,四集会场所要脱帽,五开会要守秩序,六上下车船要顺次序(不要争先不要拥挤),七朋友相见时要说声“你好”,八告别时要说声“再会”,九误碰别人要说声“对不起”,十请人帮忙要说“谢谢你”,十一遇着挑担拖车要让路,十二说话要清楚,十三听话要静肃,十四答话要等问者说完,十五见人丧事不可嬉笑,十六邻近失火要帮救(不可旁观),十七拾得东西要还原人,十八不要听他人耳语,十九不要欠伸叹气,二十不要张嘴露牙。关于“清洁”:一要漱口,二要刷牙,三要洗澡,四要剪头发(头发不可留到二寸长),五要剪指甲(指甲不可长过二分),六要多晒太阳,七要呼吸清气,八要扑杀老鼠,九要扑灭蚊蝇,十要种痘防疫。关于“戒条”:一勿要嫖赌,二勿要酗酒,三勿要吸鸦片,四勿要乱吐痰,五勿要乱小便,六勿要流鼻涕,七勿纳贿,八勿贪污,九勿客气,十勿隐瞒,十一勿吵闹,十二勿冷笑,十三勿要开口骂人(勿傲慢),十四勿要动手打人(勿蛮暴),十五勿要站马路,十六勿要泼香水,十七勿要诬害别人,十八勿要错过一生(勿懒惰),十九勿要讨便宜,二十勿要靠别人。

连年的自然灾害、军阀混战以及日本入侵引发的战乱,令这片国土上难民和流民在死亡线上挣扎;由于贫富差别的巨大以及社会不公的加重,占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口的农民常年衣不蔽身食不果腹,苦难深重中的百姓怎么可能做到食具要干净,物品要排齐,走路胸部要挺出,衬衣要常洗,头发不超过二寸?

一九三四年十月,蒋介石指挥的军队终于冲进了共产党中央苏区腹地,中国工农红军突围而出并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转移,史称“长征”。

也许到了这个时候,蒋介石才开始认真地考虑日本问题。

蒋介石是一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历史证明他在持续八年之久的对日战争中从未有过苟且行为。但是,至少在一九三四年的秋天,他面对中日问题时充满困惑和矛盾。由陈布雷笔录的名为《敌乎?友乎?》的长文公开发表了,蒋介石很想让自己的这篇口述实录获得全国舆论的支持。

蒋介石首先对中日关系中的隐晦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国际间许多悲剧,都是起因于一时毫厘之差,致酿成万劫不复之祸。为打开中日两国彷徨的局面,免使愈走愈趋绝路,也为确奠东亚和平、消弭世界战机起见,对于中日问题,实在有作一番忠实的检讨、无避忌无隐讳的下一番坦白的批判之必要……一般有理解的中国人,都知道日本人终究不能作我们的敌人,我们中国亦究竟须有与日本携手之必要。这是就世界大势和中日两国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如果不是同归于尽的话)彻底打算的结论。我想日本人士中间怀抱同样的见解的,当亦不在少数。但至今为止,不但没有打开僵局,以更新两国关系的征象,而且也找不到一点曙光,只是苟且迁延,得过且过,任令自然变化。人类已进步到了二十世纪,还不能直认事实,而却是遮遮掩掩的缺乏勇气与真诚,真令人大惑不解……

蒋介石认为,日本从发动攻击到致使中国的许多城市沦陷,最多不过十天;假若国民政府迅即与日本绝交,也许日本在十天之内便可使整个中国沦陷。由此,他解释说,国民政府目前与日本的对立完全是因为“实在没办法”:

……本来从世界大势来看,如果中国从远大的将来着想,中日两国便应该相互提携而没有交恶到底的理由。现在虽然有许多国民,激于当前的仇恨,颇有愿与日本偕亡的气概,但中国国民党的当局,既然自任以全国安危之重,便应该从大处着想,堂堂正正的有忠于国家利害的打算。我们固然知道中日问题,主动完全在日本,当日本无意缓和时,中国无法单独缓和,但依目前所标榜的“一面抵抗”“一面交涉”的政策,实在只足以表示当局的无办法……

接着,蒋介石就中日在处理两国关系上的错误进行了分析。中国方面的错误是:没有早些与日方商榷,态度过于激愤强硬,但又缺少当机立断的勇气,缺乏自知之明,对国际社会过分依赖等等。日本方面的错误是:日本误判了国民政府,蒋介石不是李鸿章,而更不能忽视的是中国的民心。日本言“不取得满蒙,无以解除日本国防安全”,这其实只是日本实现“独霸太平洋”野心的一种欺骗。不要认为占领满洲就能经略中国,日本对中国国情没有正确的认识,对中国历史没有正确的认识,日本绝不可能彻底控制甚至灭亡中国。

……日本如以任何理由对中国正式用兵,中国的武力比不上日本,必将大受牺牲,这是中国人所不容讳言。但日本的困难,亦即在于此。中国正唯因为没有力量,即是其不可轻侮的力量所在。战争开始,在势力相等的国家,以决战为战事的终结;但在兵力绝对不相等的国家,如日本同中国作战,即无所谓正式的决战。非至日本能占尽中国每一方里之土地,彻底消灭中国之时,不能作为战事的终结。……日本至多也不过能占领中国若干交通便利的都市与重要的海港,决不能占尽四千五百万平方公里中国全土。中国重要都市与海港全被占领时,在中国诚然将陷于极度的困苦与牺牲,然日本又何尝能彻底消灭中国之存在?

最后,蒋介石表示,中日关系是同生共死的关系,打破中日僵局完全取决于日本是否有“直认事实”的勇气:

……中日两国在历史上地理上,民族的关系上,无论哪一方面说起来,其关系应在唇齿辅车以上,实在是生则俱生,死则同死,共存共亡。究竟是相互为敌以同归于绝灭呢?还是恢复友好,以共负时代的使命呢?这就要看两国,尤其日本国民当局有没有直认事实、悬崖勒马的勇气,以廓清障蔽谋及久远的和平。

此文与其说是给中国人看的,不如说是给日本的一份外交文件——作为一国首脑,蒋介石仍旧没有把日本人的侵略逻辑搞清楚,实在令人不解。

日本人倒是在此文中看出了蒋介石“善意的真诚”。

一九三五年一月,日本外相广田弘毅在议会演说中提出了“不威胁、不侵略”的对外关系原则。或许此举被看作是对中国方面“善意的真诚”的反应,蒋介石立即邀请日本驻华公使馆武官铃木美通到南京会谈。蒋介石表示:“无论如何,中日两国有提携之必要,愿中日两国以互相之精神努力进行。”接着,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汪精卫也为改善中日关系大造舆论:“日华两国有此共识,只要双方共同努力,两国关系改善的局面就能走上正轨,我们将为此而感到欣慰。”

为进一步表明改善中日关系的诚意,国民政府专门派大员去东京会见日本军政要人,反复表达愿意改善中日关系的意向。同时,蒋介石、汪精卫联名向全国发出通令严禁排日运动,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也通告各媒体禁止刊载排日消息。

日本方面很满意,主动提出把驻华公使升格为驻华大使。

接着,中日发表了双方使节同步升格的决定。

一九三五年的春天,中日关系似乎“亲善”了起来。

无法解释,在这个时候,国民政府何以会在日本是敌是友这个问题上如此混淆。这一问题已是无须探究的事实:中国的东北三省已成为日本的殖民地。热河一线的沦陷表明日本的野心是进占华北之后侵占整个中国,他们绝不会停止在长城边上与中国“友好亲善”。一九三四年,日本陆军省颁发《国防的真实意义和加强国防的主张》,明确表述:“战争是建设之母,文化之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把建设和文化的发展确立在战争之上。而以往的历史应该让中国人知道,日本人所说的战争,其目标首先是中国。——无论中国人如何送出笑脸,日本自有日本的逻辑,这是中国在付出巨大代价后得到的历史教训。然而,为什么中国的当权者依旧混沌?历史证明,国民政府并没有与日本沆瀣一气出卖自己民族和国家的企图,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究竟应该作何解释才合情合理?

就在中日双方的政府大员为中日“亲善”开始欣慰的时候,日本军部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着下一步的入侵计划,目标是中国的华北。

一九三五年三月,关东军谋划了他们的“对华政策”:一、依据《塘沽协定》以及附带条款,扩张日本已经取得的权益,在中国华北确立亲日地带,以为“满洲国”的地缘保障;二、为造成华北与“满洲国”紧密的经济关系,需尽快提升两地棉、铁等产业的开发和交易。四月,关东军司令官南次郎和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开始策动“华北自治”。所谓“华北自治”,日本陆军次官桥本虎之助在发给侵华日军各部参谋长和驻华武官的一份文件中作了具体阐释:在“反共”和“自治”的名义下,于华北五省建立与日本“有实质亲善关系”的脱离南京中央政府的傀儡政权。关东军参谋田中隆吉在战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说得更清楚:“华北自治运动,始于一九三五年四月”,其目的之一是“建立蒙古地区以外的统一的华北自治政权”,使“南京政权统辖之下的华北五省脱离南京,成为自治地区,将满洲国西南方的中国置于日本领导之下,以解除对满洲国的威胁”。同时还可以“削弱以抗日为外交政策中心的南京政权的势力,以减少对满洲国及日本的影响”。

日本军人开始在华北制造各种“事件”,其手段还是老一套:或者派遣特务深入华北地区侦察军事情报,如果被中国方面捉住就大喊“中国非法监禁日本公民”,然后要求“惩罚凶手”“赔偿损失”;或者直接向中国军队挑衅,如果发生了冲突,就立即扩大战事,并要求中国军队让出防区;或者雇用流氓地痞,制造一个具有政治背景的案件,然后要求国民政府给日本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就武力解决。——  一九三五年五月,天津的两个亲日的记者相继被刺杀;接着热河南部的抗日义勇军在日军追击下被迫进入长城以南地区。日军先是指责国民政府支持排日行动,继而指责中方违反了《塘沽协定》,结果导致北平军分会代委员长何应钦与日本中国驻屯军参谋长酒井隆签订了《何梅协定》。在《协定》谈判的过程中,日本对中方的蔑视登峰造极:先是把装甲车、火炮和机关枪在河北省政府办公楼前排开,飞机在北平和天津两市上空持续盘旋,然后驻天津的日军开始举行全城巷战演习。当何应钦表示已惩办了相关人员后,酒井隆当即提出:将中国驻平津地区的第五十一军军长于学忠免职,从天津撤走国民党党部,解散所有的抗日团体。谈判进行的时候,关东军向长城一线调集兵力,以向北平施加军事压力。何应钦最终答应了酒井隆的所有要求。但是,酒井隆又提出了四点要求:河北省内的国民党党部一律取消;中国军队第五十一军撤至河北以外,并将全部撤离日期告知日方;中国军队第二师、第二十五师也必须撤至河北以外;排日行为必须禁止。根据南京政府的训令,何应钦再次答应了日方的所有要求。

日本方面心情舒畅,说起话来更加狂妄。

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日本天津驻屯军新任司令官多田骏散发了一本名为《日本对华之基础观念》的小册子,小册子里的声明令不久前还沉浸在“亲善”幻觉中的国民政府颇感惊骇。

多田骏首先说,中国是一个可怜的国家,近代以来饱受列强的侵略——日本军人终于说出了“侵略”二字——但“侵略”中国的都是西方列强,只有日本一直在“保全”中国:

自西力东渐以来,各国之对华态度,或主分割,或图共管,或谋扩张势力范围,或思争夺权利市场,大有惟日本不足之况。此等侵略手段,虽与时推移,屡经变迁,盖不外牺牲中国,以图繁荣其本国而已。独我帝国,依据国是,始终一贯,力图保全中国领土,并以日华共存共荣尤应亲善提携根本主义……

近代以来,侵占中国领土的列强,以日本为最。可能是因为明知事实无从抹杀,所以多田骏反复强调日本对中国的所有行为,都是出于“解放救济”中国这一“无愧于天地”的“信念”:

帝国之对华态度,必当遵循我之国是与使命。我帝国大陆政策之根本方针,在谋自身之发展,同时解放救济东洋之被压迫民族,使之安居乐业,保持各民族之面目,尊重其独立,与帝国相亲协同,在政治经济上、军事上,树立密切不可分之关系,此道实证之天地之公道而不谬,施之中外而不悖,乃皆吾人俯仰无愧于天地之信念也。

血腥的殖民主义,无一不把掠夺标榜为“解放”。但把侵略和掠夺视为国家“信念”的,只有日本。

中国何以需要日本“解放”?多田骏对“中国之病源”的“诊断”是:

中国民众,六千年以来,均为政府、地主、财阀榨取之对象物……即统治者除榨取以外,无增进民众福祉之热忱。观乎民众之不信赖官吏,以不干预自己为善政,明矣。今中国民众,自民国以来,受各军阀贪婪无厌之榨取,近因党阀加以向未曾有过之苛敛诛求,呻吟于此种状况之下,生活艰难每况愈下,加以天灾、兵灾、匪灾,循环而起,农村趋于崩溃,将为匪化乎?为流民乎?抑为共匪乎?彷徨歧路,无所适从。

基于此,多田骏表示,“鱼肉民众,以饱私腹”的中国政府是日本“及中国民众共同之敌”,也是“天地之道义”与世界之“公明正大”之敌,为“可怜四万万民众”,消除“东亚和平之祸根”,日本不得不对中国“使用正当威力”。

十月七日,中国驻日大使蒋作宾约见日本外相广田弘毅,抗议多田骏的言论令中国方面“感到惊诧”。

然而,更令中国人“惊诧”的事随即发生了: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日方突然对中国提出了十三条要求:

一、停止现在英国经济顾问罗斯进行一切谈判。

二、华北区之鲁、晋、绥、察、河北五省财政独立。

三、中国脱离国联。

四、承认“满洲国”。

五、中、日、“满”三国合作创远东经济集团。

六、须将粤、闽、浙、苏、鲁五省武装解除。

七、设立满洲各地与扬子江流域各地间之客货运输便利机关,华北所有铁道皆由满铁经营。

八、军事委员会取消军权集中于何应钦领导之军政部,但实权仍须集中于行政院。

九、停止中国反日运动。

十、免张学良职,并将其军队撤退于陕西及西北各地。

十一、对于剿共匪事宜,尤以西北各省,中、日两国坦白合作。

十二、日本观察家日后得参加国民党大会,以窥中国是否诚意。

十三、中国对于政治、经济、财政上,应完全放弃英、美之援助。

还未等国民政府对这些等同于“最后通牒”的蛮横要求作出回应,两天之后,在关东军的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策划下,一个名叫“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的伪政权机构在北平以东的通县宣布成立了,领头的中国人叫殷汝耕。殷汝耕,浙江人,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娶了一位日本妻子,在日本人看来这是个“任何时候都是甘心情愿地投靠日本”的人。——很快,这个又改名为“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伪政权官员去“满洲国”进行了“国事”访问,然后“满洲国”的官员煞有介事地对“自治政府”进行了“回访”。

日本人的狂妄放肆令国民政府既难堪又愤怒。尽管国民政府对殷汝耕发出了通缉令,但蒋介石还是认为,国民政府一旦惩罚这个日本人庇护下的汉奸,就一定会与日本人发生直接冲突——“我们现在力量不够,不得不暂时容忍。”这一年的年底,为防止“自治”事件被不断复制,国民政府解散了北平军分会,成立了一个主权名义上属于中国、性质为半地方自治的“冀察政务委员会”。

面对接连的屈辱,南京晨光通讯社记者孙凤鸣,在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上行刺了汪精卫。孙凤鸣出身于贫寒农家,曾在第十九路军担任排长、代理连长参加上海抗战。《塘沽协定》签订后,第十九路军调防江西,孙凤鸣因不愿“剿匪”脱下军装。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一百多名国民党中央委员于六中全会后在南京会议厅合影,以记者身份进入会议厅的孙凤鸣高呼“打倒卖国贼”向汪精卫连开三枪。当被问到为什么要行刺行政院院长时,他的回答是:“看看地图,整个东北和华北那半个中国还是我们的吗?”被卫兵击伤的孙凤鸣于次日凌晨离世。

接着,深感“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的北平学生冲出了校门,震动全国的“一二·九”运动猝然爆发。毛泽东说:“青年学生好比是一二·九运动的柴火,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用火一点。点火的人是谁呢?就是共产党。”北平六千多名爱国学生涌上街头,向国民党军政部部长何应钦请愿,高呼“反对华北五省自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尽管遭到军警的阻拦,百名学生被捕,数百学生受伤,但大规模的游行仍旧持续数天之久。北平学生的行动迅速得到全国的热烈响应,各大城市纷纷举行示威游行,反对“假自治之名,行叛国之实”。冀东的十一个县县长也发表声明:“绝不附逆”。冀东同乡会通电全国,要求政府“查抄殷逆浙江省永嘉县原籍家产,一面坐以重罪,以为媚人叛国者戒”。

此时,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经过长征抵达陕北。中国共产党人在陕北发表了《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最近以来,汉奸卖国贼等在‘中日亲善、‘中日合作和‘大亚细亚等口号之下所作的降日卖国之露骨无耻行为,简直是古今中外未有之奇闻!”“同胞们起来!为祖国生命而战!为民族生存而战!为国家独立而战!为领土完整而战!为人权自由而战!”

中国已经忍无可忍。

一九三六年元旦,大雪纷飞,天寒地冻。

由平津两地五百多学生组成的“平津南下扩大宣传团”出发了,学生们将深入到河北各地宣传抗日。几乎同时,上海的电影人刚刚拍摄完成电影《狼山喋血记》,其主题歌《打狼歌》唱道:

生死向前去,打狼保村庄,

兄弟血如海,姐妹尸如霜。

豺狼纵凶狠,我们不退让,

情愿打狼死,不能没家乡!

在全国舆论的压力下,国民政府开始改变对日态度。

国民党内部,长期存在着以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为代表的英美派以及以汪精卫为代表的亲日派。汪精卫被刺,提出辞职,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由蒋介石取代,这标志着国民党内部亲日派的地位大幅下降。同时,日本在中国华北的扩张,已严重危及英美在中国的经济利益,至一九三五年,日本在华北和山东等地的投资额超过了英美,这无疑加深了英美与日本的矛盾。国民党内部英美派势力的渐强,连同英美对日态度的渐强,助推了国民党高层开始改变对日政策,更为重要的是国民政府开始对日进行战争准备。这些准备包括:聘请德国顾问团设计兴建军事设施,各要地国防军事工程被要求“星夜赶筑”。为了彻底摆脱日本的干扰控制,国民政府于一九三五年底进行币制改革,其中重要的一项是废除银本位货币制,这使中国货币摆脱了国际银价的制约,同时又遏制了国家白银的大量外流。而在外交上,国民政府不仅靠拢英美,也开始改善中苏关系,试图借助苏联的力量牵制日本关东军。

意识到对日作战已无可避免的蒋介石,在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演讲,首次表达出捍卫国家和民族尊严的决心:

苟国际演变不斩绝我国家生存民族复兴之路,吾人应以整个的国家与民族之利害为主要对象。一切枝节问题当为最大之忍耐,复以不侵犯主权为限度,谋各友邦之政治协调;以互惠平等为原则,谋各友邦之经济合作。否则即当听命党国下最后之决心,中正既不敢自外,亦决不甘自逸,质言之,和平未到完全绝望之时,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决不轻言牺牲。以个人牺牲事小,国家之牺牲事大,个人之生命有限,民族之生命无穷故也。果能和平有和平之限度,牺牲有牺牲之决心,以抱定最后牺牲之决心,而为和平最大之努力,期达奠定国家复兴之目的……

就在中国政府已经意识到战争危险临近的时刻,日本国内突然发生了一起现代史上规模最大的陆军暴动。

长期以来,日本陆军内部逐渐形成了以陆相荒木贞夫为核心的“皇道派”和以陆军将校永田铁山、东条英机等人为首的“统制派”。两派在尊崇天皇和对外扩张上没有分歧,而是在如何进行“国家改造”的问题上各执一词。“皇道派”主张取消政党政治,组建军人内阁,实行军事独裁;“统制派”则坚持天皇制下的军国主义体制,主张军队的一切行动均由军部中央统制。随着日本陷入世界性经济危机而不能解脱,两派在如何对外扩张的问题上屡屡产生分歧,“皇道派”主张对苏战争,而“统制派”主张先向中国内地进行武力扩张。一九三五年七月,两派因人事安排发生激烈的冲突,导致“皇道派”少壮军官冲进陆军省砍死了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为遏制矛盾进一步激化,日本陆军部决定将“皇道派”桀骜不驯的军官们的主要据点——驻扎在东京的陆军最精锐部队第一师团——调往中国的东北地区。调动命令尚未下达,“皇道派”军官们便决心发动一场军事政变,将天皇身边的那些妨碍实现军国主义政治理想的谋臣们杀掉,以建立法西斯军事独裁政权。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东京下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凌晨,“皇道派”的九名军官,率领以第一师团的三个联队和近卫兵第三联队为核心的一千四百名士兵冲出军营,迅速攻占陆军省和警视厅,占领东京政治中心永田町一带,包围并袭击了日本政治家和内阁大臣们的官邸和住宅,砍杀了内政大臣斋藤实、财政大臣高桥是清和教育总监渡边锭太郎,重伤了天皇侍从长铃木贯太郎。企图砍杀冈田启介首相时,仅杀害了首相秘书,首相本人侥幸逃脱。他们还袭击了朝日新闻社和东京日日新闻社,向被他们称为“卖国贼”的新闻记者们开枪扫射。这些陆军军官的暴动计划并不严密,他们没能控制通往皇宫的道路,也没有应对始终与陆军对立的海军的准备,结果天皇下命令对叛乱实施镇压,海军在东京湾集结了军舰,准备随时听候天皇的调遣。尽管日本军中不少人同情这场叛乱,但在天皇明确表态后叛乱的部队开始瓦解。四天后,大多数叛乱官兵返回军营,一部分叛乱军官自杀,其余全部投降。

无论如何,不管是“皇道派”还是“统制派”,日本军人企图通过非常手段建立法西斯独裁统治的目标是一致的。天皇对这次陆军的叛乱采取了姑息的态度,认为“有必要在一定程度上答应军部的要求”,因“皇道派”的失势而乘机控制了军部的“统制派”自此成为日本法西斯独裁体制的主角。

日本陆军叛乱后,幸免于难的冈田首相辞职,原外相广田弘毅出面组阁。控制了日本军部的“统制派”将领寺内寿一、梅津美治郎和杉山元等人立即向新内阁发难,不但强行插手内阁阁员的安排,还制定了一系列有利于军部控制内阁的措施。广田弘毅对军部唯命是从,全面接受了军部的主张,恢复了一九三一年废除的军部大臣现役武官制,军部首脑改为现役军人担任。——日本陆军的暴动虽未成功,但军人们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即日本军部事实上控制了中央政府。

控制了内阁的“统制派”军人和广田弘毅的阁员们修改制定了《帝国国防方针》和《国策基准》,其核心策略是:在遏制苏联并尽量避免与之发生军事冲突的前提下,集中所能动员的全部财力、物力和军力扩大中国占领区,最终目标是“南方”——日本军人的所谓“南方”,指的是全中国和处于南太平洋的整个南亚地区——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投降,这一“南进”策略始终是日本军部的既定军事方针,依此可以解释日本军人在整个战争进程中所有疯狂举动的由来。

军人夺取政权,使得法西斯势力在推动战争上得到了制度保证。

日本军人摆脱了羁绊,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向全面战争了。

此时,在焦灼情绪的笼罩下,中国犹如一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桶。城市里,街头的抗日演讲吸引着成千上万忐忑不安的民众;流浪的东北难民和学生在悲惨境地中的苦闷歌声在广袤田野上回荡;上海成立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领导人宋庆龄,甚至来到监狱里要求与抗日爱国人士一起坐牢;国民党广东实力人物陈济棠和广西实力人物李宗仁联合向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发电,痛指“今日已届生死关头,惟抵抗足以图存,除全国一致奋起与敌作殊死战外,则民族别无出路”。接着,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西南执行部和西南政务委员会举行联席会议,决定把第一、第四集团军改称为“中华民国国民革命抗日救国军”,北上抗日。粤桂两军在湖南境内与蒋介石的中央军发生军事冲突,“两广事变”的爆发震动全国。而此时的中国共产党决意国难当头之际联合中国可以联合的所有力量进行抗日作战,为此可以放弃多年来用无数共产党人的鲜血和生命顽强坚持的政治主张。——自此,中国共产党完成了从“反蒋抗日”到“联蒋抗日”的政策转变。毛泽东频繁地给国民党军将领写信,最多的时候一天写下九封之多。他对华北将领宋哲元表示:“弟等甚望先生能于艰难困苦之中坚持初志,弟等及全国人民必不让先生独挡其难,誓竭全力以为后援。”他致晋绥军将领傅作义:“先生北方领袖,爱国宁肯后人?保卫绥远,保卫华北,先生之责,亦红军及全国人民之责也。今之大计,退则亡,抗则存;自相煎艾则亡,举国奋战则存……近日红军渐次集中,力量加厚,先生如能毅然抗战,弟等决为后援。”毛泽东还致信国民政府全国经济委员会主席宋子文,表示:“十年分袂,国事全非,救亡图存,惟有复归于联合战线。”“弟等频年三呼吁,希望南京当局改变其对外对内方针,目前虽有若干端倪,然大端仍旧不变,甚难于真正联合抗日。”毛泽东起草了《中国共产党致中国国民党书》,呼吁实现国共重新合作,以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保卫及恢复中国的领土主权,拯救全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如若国民党人能够做到,共产党人将“同你们结成一个坚固的革命的统一战线,如像一九二五至一九二七年第一次中国大革命时两党结成反对民族压迫与封建压迫的伟大的统一战线一样”。

在中国共产党人的呼吁下,国共双方开始了政治接触,牵制中国军力甚大的内战有了停止的希望。

突然,中国的西北部传来捷报:绥远省政府主席、中国第三十五军军长傅作义不但与日军打了一仗,而且打赢了!

一九三六年夏天的时候,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曾去绥远,企图劝说傅作义归顺日本。傅作义严厉地回复道:“华北是中国的领土,绝不许任何人出来搞一个独立局面。内蒙和绥远都是中国领土,不许任何人来分隔独立,也不许任何人来侵占蹂躏。”板垣征四郎见劝降不成,决定攻击绥远。十一月十五日,日伪军五千余人在大炮、飞机和坦克的配合下,向红格尔图中国守军猛烈攻击,傅作义亲往前线指挥反击,在中国军队三个步兵团、一个骑兵团和一个炮兵营的反攻下,日伪军的指挥所被摧毁。傅作义得知日伪军准备再次进犯之时,集中了三个骑兵团、三个步兵团和炮兵、装甲车分队各一部,由骑兵第二师师长孙长胜、步兵二一一旅旅长孙兰峰担任前敌指挥,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低温中踏着深过膝盖的积雪向日伪军奔袭而去,战斗进行了一天一夜,英勇异常的中国官兵痛歼了日伪军大部,收复了被日军占领的重要军事据点百灵庙。

百灵庙的收复,是中国军队第一次坚决的对日作战,第一次通过作战从日军手中收复失地。消息传遍全国,引发万众欢腾。北平、上海、天津、西安、武汉等大城市的民众团体代表,携带着慰问品和捐款到绥远前线慰问,学生们奔赴绥远前线为伤员服务,著名电影演员陈波儿前往绥远为部队演出《放下你的鞭子》,音乐家吕骥为第三十五军写出了《三十五军军歌》。不足一个月,傅作义收到的捐款达到二十多万元,他用这些钱买了两百多辆汽车发给部队,准备打更大的胜仗。毛泽东和朱德派人前往慰问并向傅作义发出贺电:“足下孤军抗日,迭获胜利,日伪军不能越雷池一步,消息传来,全国欢腾,足下之英勇抗战,为中华民族争一口气,为中国军人争一口气。”

在祭奠英灵宣读祭文的时候,傅作义潸然泪下:

这次绥远抗战,敌炮摧残你们的肢体,毒气瓦斯遏止你们的呼吸,还加风雪严威刺裂你们的肌肤,但是凭你们热血的沸腾,终于战胜一切,完成下列使命……要知道人生的短促,谁能不死,可是死的代价就有“轻如鸿毛、重于泰山”的悬殊。我们后死的人,纵然抱着必死决心,能不能得到这样死的机会,又未必都像你们的这样光荣……现在中华民族已走上复兴之路,相信你们的鲜血灌溉了四万万人的心灵,而充实了自力更生的信念。只要后死者一息尚存,应当继续着你们的伟大精神,共同奋斗!

傅作义表示,军人为了国家上前线是本分,而全国民众的同仇敌忾令他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希望:“由此肯定国家必能复兴,民族必能自救,其道理不仅是军人敢于牺牲,而是全国人心不死!”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讲,多少人知晓绥远在何方?多少人知晓百灵庙为何处?但是,只要知道那里是中国的领土,那里的一群血性十足的中国军人不但打败了日本人,而且把失去的国土夺了回来,这就足以让屈辱苦难中的中国人奔走相告,而傅作义将军的那句“人心不死”令全中国人泪如泉涌。

绥远抗战的胜利,极大地提升了中国军队——特别是地方军队——对日作战的自信。距绥远战场并不远的东北军官兵情绪激荡,这些由于丢失了东三省而饱受国人指责的官兵大多数是东北人,个个思乡心切满怀内疚,而他们之所以驻扎在陕西,也正是国民政府按照日本人意愿调防的结果。东北军的将士在张学良面前痛陈,即使中央政府不同意,他们也要组织队伍与傅作义一起打日本。而张学良自东三省丢失后,一直戴着“不抵抗将军”的帽子,傅作义绥远一战便成为全国英雄,这深深地刺痛了张学良的爱国之心。此时,蒋介石身在西安,他的目的是指挥三十万大军对共产党中央红军进行第六次“围剿”,他认为这是对共产党军队的最后一击,三十万大军对付三万人的红军,不出一个月就能解决问题。因此,当张学良向他表示要率部支援绥远抗日时,受到了蒋介石的严厉训斥。张学良不得不如此向蒋介石表达他的心情:“绕室彷徨,至深焦悚!每念家仇国难丛集一身,早想拼此一腔热血,洒向疆场,为个人赎一份之前愆,为国家尽一份天职。”但是,认为“剿共已达最后五分钟”的蒋介石,只给张学良两条路供其选择:一是前往剿共,攻入陕北苏区,把共产党斩尽杀绝;二是把东北军的阵地让出来,让中央军剿共,东北军将被调往福建。前者张学良表示不愿意,后者意味着东北军将被调到距离家乡东三省更远的地方任由自生自灭。张学良无从选择,与蒋介石争辩也没有结果。于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东北军的将士们扣押了蒋介石,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爆发。

无论是起因、过程还是结局,“西安事变”都是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评议最为激烈的历史事件之一。十二月二十五日,“西安事变”在中国各方政治力量特别是共产党人的努力下和平解决,蒋介石在张学良的护送下返回南京。二十七日,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会议,毛泽东在关于“西安事变”问题的报告中指出:“西安事变给国民党以大的刺激,成为它转变的关键,逼着它结束十年的错误政策,结束十年内战,而内战的结束也就是抗战的开始。西安事变促进了国共合作,是划时代的转变,是新阶段的开始。”

从中国对日关系的角度讲,“西安事变”与其说是一次兵变,不如说是中国东北军官兵压抑甚久甚深的情绪总爆发。虽然扣押了蒋介石,但东北军官兵没有任何伤害蒋介石的意图,更没有从国民政府夺权的目的,他们只想上战场与侵略自己故乡的日本人拼命,用热血和生命给国人,特别是东北的父老乡亲一个男人样的交代。

就在历史的这个重要时刻,一首歌传遍了全中国——这是青年作曲家聂耳为电影《风云儿女》写的主题曲,名为《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一九三七年到来了。

中国人保卫国家尊严和生存权利的渴求达到了顶点。

对入侵中国急不可耐的日本军人的焦躁也达到了顶点。

无论如何,日本面对的是一个国土辽阔人口众多的巨大国家,他们要对中国发动全面战争,可他们真的了解中国吗?

一九三六年,日本驻北平特务机关长松室孝良在关东军长春特务会议上作了秘密报告。报告对当时中国的现状进行了详细分析,其内容值得所有的中国人一读。

“九一八”迄今之帝国对华历次作战及对中国军之作战,中国军因依赖国联而行无抵抗主义者,故皇军得以顺获胜利。及后华军昧于知己知彼之认识,受帝国皇军威胁,而竟疑神疑鬼,转成普遍的恐日病,帝国相煎愈烈,中国之惶惑亦愈甚,则一般当局的恐日愈益趋加重。

在松室孝良看来,中国人只关心自我不关心国家,只想获得利益不愿承担责任,为了满足一己之权欲或物欲甚至能够“甘心祸国”,而中国军队“变兵为匪”扰乱甚深,作为军人“正式作战反多败”。此种种劣质,足以让日本军队“不战而胜”:

中国官吏普遍的慑于恐日病而不敢稍行违抗帝国也。现在全华北约十分之七,不能精诚团结联合应付,大都采自保主义维护自身之存在;在不违反帝国之原则下,苟延图存。此等各个独立的小势力,其所关切者只此小集团之目前利益,当然难抗帝国之攻击。故彼等自私的心理,实予帝国以非常的便利,竟可不战而胜,一言而获……中国实力派大部采个人或小集团的繁荣主义,缺乏为国为民的观念,因此形成独霸一方独裁私兵状况,国家之存亡,民众之疾苦,彼等不负任何责任。彼等政治欲物质欲非常旺盛,彼等除维持现状以解决其欲望外,殊不愿粉碎其势力也,真能爱国为民者为数极少,大都为顾己而不顾人之辈,其实力维持现状、镇压反动,尚感不足,遑论抗日?彼等因欲望极高,志气多趋于薄弱,而不堪利诱与威胁……一般官民——中国人之特性,爱国不过五分钟,甚至有不知国家为何物者。大部官民率多利令智昏,顾我忘国,甚至甘心祸国,其目的只求一官集团之欲望解决,他若国事民生,则一概不顾,虽一小部分尚能顾全大体,图谋向上,均属于被压迫的下层,无米难炊,以致英雄无用武之地。

那么,日本人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吗?

日本人对中国共产党军队表示出担忧:

共产军之主力,现虽返还陕北,然有袭入察(察哈尔)绥(绥远)向满洲联苏抗日之危虞,此帝国不可忽视者也。此种红军,实力雄厚,战斗力伟大,其苦干精神,为近代军队所难能。其思想极能浸澈民心,以中国无大资本阶级,仅有小的农工阶级,即被煽惑,竟由江西老巢绕华南华中华西趋华北,转战数万里,备历艰辛,物质上感受非常压迫,精神上反极度旺盛……彼等善能利用时势,抓着华人心理,鼓吹抗日,故其将来实力,不容忽视。

最终,日本人担心的是“中国官民能一致合心而抵抗”:

倘彼时中国的官民能一致合心而抵抗,则帝国之在满势力,行将陷于重围,一切原料能否供给帝国,一切市场能否消费日货,所有交通要塞、资源工厂,能否由帝国保持,偌大地区、偌大人口能否为帝国所统辖,均无切实之把握……

基于此,松室孝良强烈主张,趁着中国人的“恐日病”正在流行,日本军队要赶紧行动,“乘势进攻,夺取特殊之权益”。

这就是一九三六年的时候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认识。

这就是日本对中国所持逻辑的根基。

这样的逻辑操纵着日本的战争机器全面启动了。

政客的狂躁、军人的狂热以及对丰饶生活的全民性蛊惑——中国肥沃的土地、富饶的物产和顺从的百姓,能使一个普通的日本农民在那里过上贵族的生活——所有引发战争的条件,在历史的这一时刻似乎都具备了。日本政客和军人从来没有彻底解读中国和中国人的意愿,看待中国,他们只有“文明人”对“野蛮人”的狂妄、傲慢以及残忍,他们所秉持的逻辑令其自我膨胀异常疯狂又极度顽强。

秉承“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哲学的中国人,近代以来百战百败。

那么,将再次面对战争的中国人是否读懂了日本人的逻辑?

两个近在咫尺而心隔万里的国家之间一旦爆发战争,便无人知晓:战争将持续多久?战争将索取何等代价?战争的结局到底会怎样?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中国必须对日作战了!

第一章

最后关头

中国士兵与日本士兵保持着对视姿态,但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因为下着雨,天空雾气迷蒙。

距北平三十里的宛平县城,是一座被掩映在茂密庄稼地里的孤零零的小城。城门外的大道上泥泞湿滑,深深的车辙里淌着浑浊的雨水。城墙上架设着机枪,中国士兵在城门口持枪荷弹。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一队日本士兵也站立在大雨的泥泞中。

日本士兵要通过城门,中国士兵不允通过。

从凌晨开始,双方已经这样对视了十多个小时。

入夏以来,中国北方阴雨连绵。暑气和水汽纠缠蒸腾,四野弥漫着青草、树木和庄稼的青涩气息。湿透了的城郭和村庄疲惫地卧在泥泞里,大块的雨云在铅灰色的天空中飘来荡去。

在这个连人心都被雨水泡软的季节里,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在中国这片偌大的国土上,一座小城的城门口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除了雨声之外没有其他特别的声响,除了这种对视之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是没有什么可以载入历史的普通的一天。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

此刻,中国平津地区的统辖模式已经支离破碎。

自国民政府在日本人的胁迫下签订《何梅协定》,国民政府北平军分会、中央军、国民党河北省党部以及北平和天津的国民党党部都已撤出了华北。之后,这块地域至少有三股势力同时存在:属于西北军系的中国军队第二十九军进入平津地区,成立了冀察政府,总部设在北平城,军长是西北军系将领宋哲元。西北军是一支不曾占据过中国要地的军队,入驻北平令宋哲元格外重视,为了保住这一显要地盘,他既要防止蒋介石的中央军重返平津,还要警惕共产党人力量的渗透,更要防止日本人在平津地区反客为主。宋哲元的日子过得可谓耗尽心力。因此,当日本人强迫宋哲元签订一个允许日方在华北地区修建铁路的协定而南京中央政府坚决不准时,谁也惹不起的宋军长跑回山东乐陵老家躲了起来。在北平的东面,还存在一个“政府”,即以殷汝耕为首脑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地点在通县。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傀儡政权,几名“政府要员”除了为日本人唱赞歌和组织保安队为日本人维持治安外,无公可办。因此,这个汉奸组织谈不上是个“政权”,更何况此时的殷汝耕必须躲来躲去,因为抗日志士们正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准备要他的脑袋呢。通过数年的努力,日军在中国华北的渗透已经取得成效。司令部设在天津的驻屯军,除了军事上处心积虑地策划如何扩大占领范围外,还涉及了经济、贸易、政治、外交、财政等一个政府所应承担的所有职能,俨然一副中国华北地区的真正统治者的姿态。只是,一九三七年的夏天,日本驻屯军正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司令官田代皖一郎中将因心脏病发作正在医院里抢救。

但是,从中国士兵与日本士兵在大雨中对视的眼神上已能够窥见,这里将是中国历史上隐藏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危险的区域。

日军已经占领东三省、热河和察哈尔东部地区,关东军把部队的前锋推进到长城沿线的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和独石口等关隘的两侧。关东军控制的伪蒙军八个师约四万人,驻扎在北平西北部的张北、尚义和宝昌等地,对于中国华北的平津地区来讲,日军实际上已经兵临城下。

当时,日本在中国华北的军事力量,是以“中国驻屯军”的名义存在的。之所以有这一名称,是根据一九〇一年大清王朝与各列强国签订的《辛丑条约》,条约中规定了各列强可以在中国驻军的条款。除日本军队外,在中国华北驻屯军队的国家还有英、美、法、意等国。其中英国驻屯军在天津有七百二十二人、北平有二百三十六人,归驻香港的英军司令官管辖;美国驻屯军在天津有六百五十八人、北平有五百零八人,归美军驻菲律宾司令官统辖;法国驻屯军在天津有一千三百七十五人,北平有二百二十九人,归法军驻天津司令官统辖;意大利驻屯军在天津有二百二十九人,北平有九十九人,归意军驻上海远东舰队司令官统辖。——国力衰败的中国可谓浑身千疮百孔。在中国平津地区驻屯的列强军队中,以日本军队人数最多,达到五千六百多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平津地区中日两军对峙的军事态势是:

天津到北平之间的通县、怀柔和顺义一带,部署着“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所统辖的五个伪保安队总队,约一万五千人。此外,日本在中国的驻屯军由一个步兵旅团、一个炮兵联队和直属分队组成,主要部署在山海关至北平丰台的铁路沿线上,其分布是:军司令部、步兵第二联队、第一联队第二大队和直属分队驻扎在天津及附近地区;第二联队第三大队分布在唐山、滦县和山海关地区;驻扎在北平地区的是步兵旅团旅部和第一联队(欠第二大队),其中第一联队的第三大队驻扎在丰台。

驻扎在平津地区的中国军队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副军长秦德纯、佟麟阁,辖四个步兵师(每师四个旅)、一个骑兵师、一个骑兵旅、一个特务旅和一个保安队,总兵力十万人。其军力部署是:北面,第一四三师刘汝明部辖保安第一、第二旅,独立第二十九、第四十旅以及骑兵第十三旅,驻扎在张家口和宣化地区;东面,第三十八师张自忠部辖第一一二、第一一三、第一一四旅和独立第二十六旅,驻扎在天津以及北宁路平津沿线;南面,第一三二师赵登禹部辖第一、第二旅和独立第二十七、第二十八旅,驻扎在河北任丘和河间一带。驻扎在北平的,是第三十七师冯治安部和骑兵第九师郑大章部。其中第三十七师所辖第一〇九、第一一〇、第一一一旅和独立第二十五旅驻扎在北平西苑一带;骑兵第九师和军部特务旅、独立第三十九旅以及冀北保安队分别驻扎在北平的南苑、北苑与黄寺。

中国军队第二十九军,由中原大战后张学良收编的冯玉祥西北军残留部队编成。西北军素以勇猛善战闻名,在长城抗战中,西北军部队与日军苦战一个多月,战后在调防北平、冀中和察哈尔的过程中大力扩编部队,成为西北军留存部队中兵力最为雄厚的一支。

新加入第二十九军的年轻官兵,大多是乐观的速胜论者,认为中国国土太大,日军也就几十万人,要把中国全占领了,一个县也摆不进几个兵,且中国军队有两百多万,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打仗,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同时,第二十九军官兵又多是必战论者,认为中日之间的战争,不是打与不打的问题,而是早晚要打,早打比晚打强。

不知是否是宋哲元的有意安排,第三十七师驻防北平,这让日本人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在日本人看来,第三十七师从师长冯治安到每一个官兵都是抗日的死硬分子,在长城抗战中,这支部队的官兵半夜举着大刀摸进日军军营专砍人头的事,至今还常常出现在日本士兵的噩梦里。

第三十七师驻防北平后,中日两军驻地和活动区域最为接近的地点,是控制北平进出的丰台车站以及宛平城这两个交通要道。为了防范日军挑衅,宋哲元在这两个敏感地区派出了他最得力的部队:由旅长何基沣指挥的第一一〇旅二二〇团。团长戴守义把张华亭营长的二营部署在丰台车站驻防,张营长随即命令以车站为中心构筑工事,这一工事距离东面的日军军营只有四百米。同时,第一一〇旅的二一九团驻扎在宛平与长辛店地区,团长吉星文命令该团一营、二营以及团部集结于长辛店,战斗力最强的三营则被派往最敏感的宛平城与卢沟桥一带。三营是一个由营长金振中指挥的名副其实的加强营,拥有四个步兵连,轻重迫击炮和重机枪各一个连,全营一千四百人。金营长把战斗力最强的十一连部署在铁路桥的东侧,十二连部署在宛平城的西南角,九连驻防宛平城内,十连为营预备队。

两军近在咫尺,往往目光相对,中国官兵流露出的除了警觉即是仇恨。日军驻守丰台的官兵常常身佩利刃,三五成群地在车站站台上乱逛,与警戒的中国士兵常因彼此多看了对方一眼就扭打起来。张华亭营长多次向日军联队长交涉,要求他们停止挑衅行为,但日军变本加厉,反而在中国士兵的眼皮底下开始演习,夸张地做出向中国驻军冲锋的姿态,甚至一度冲到中国士兵的警戒线内,结果又是一场拳打脚踢扭成一团。一九三六年六月的一天,日军声称他们的一匹军马跑到了中国军队的警戒线内,要求送回,不然就武力解决。中国官兵回答,要马没有,要打就打一仗。结果两军真的交火了。日军在炮火支援下向三营防区发起进攻,三营官兵坚守不退,战事越演越烈,直到冯治安师长命令第二二〇团的两个营前往增援,日军这才撤退。

为了缓和局面,宋哲元军长在北平中南海怀仁堂设宴招待日本驻屯军步兵旅团司令官河边正三以及所有中队以上军官,由宋哲元出面率领第二十九军驻北平团以上军官作陪。中日两军的军官们,相互交叉地整整坐满了十张大桌。但是,酒还没喝两盅,一个日本军官就跳上桌子唱起了日本歌曲,第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也跳上桌子唱起了中国歌曲,第二十八师副师长李文田干脆跳上桌子上吼出一段怒气冲冲的京剧黑头腔。日本军官又开始跳舞,在冯治安师长的示意下,两名中国军官舞起了充满杀气的中国拳术。日本人又要比写中国字,日本军官中确有汉字写得精彩之人,但那天宋哲元还请来了老军阀吴佩孚作陪,吴佩孚的书法是出了名的,一幅“醉笔”写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日本军官们又把宋哲元军长和秦德纯副军长举了起来,边喊号子便往上扔,中国的旅长团长们立即把日军河边正三旅团司令官也举了起来,而且扔得更高。最后,两军军官竟然拔刀相向,第三十八师独立第二十六旅旅长李致远“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招呼他的传令兵取来“用最好的钢打造而成的柳叶刀”,“劈了一趟十多岁时学来的滚堂刀,以压倒对方的骄横”。

进入一九三七年以来,为实现攫取中国华北的企图,日军在平津地区开始了紧张的军事准备:从日本本土和关东军抽调作战飞机、坦克和大炮,充实中国驻屯军的实力;日本的军界要人也频繁地出现在北平地区视察军情。此刻,日军已经基本控制了北平城的对外交通,唯有西面的宛平城一带仍由中国军队第二十九军掌控,而宛平城与卢沟桥是平汉铁路通往内地的交通要地,不控制这两个要地日军就不能说扼住了北平的咽喉。因此,日军开始加强对宛平城和卢沟桥一带的军事准备。

《中国驻屯军步兵第一联队战斗详报》:

平时在卢沟桥附近的城内驻有营部和一个连,长辛店约驻一个骑兵连。到五月中下旬之间,城内兵力似无变化。宛平县城外增加步兵约一个连,卢沟桥下河道的岛上分别配置约两个步兵连。六月,长辛店新增步兵第一二九团约两个营。在长辛店北面高地,原在地脚一侧设有永久性机枪阵地两处,高地上设有野炮阵地。而六月以来,又构筑了新的散兵壕。在卢沟桥附近,自龙王庙以至铁路线间堤防上以及东面高地,修改和加固了固有的散兵壕。而且夜间施工掘出了过去用沙土掩没隐蔽的碉堡(以卢沟桥为中心,原在永定河左岸构筑的十几个桥头堡,用以沿湖向北平进攻或退却)。

面对日益危险的局势,出于高度的警觉,中国军队开始禁止日军驻丰台部队通过宛平城去卢沟桥进行军事演习。

卢沟桥附近一带是采掘北宁线路用的砂石地区。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只能种些花生等农作物。当夏季农作物如高粱等茂盛时期,丰台驻屯部队将此作为唯一的演习场。然而,最近,当我演习时,中国军队却说我侵入农田,或要求我夜间演习须事前通报,或对我夜间实弹演习提出抗议等,对我屡施警戒。过去龙王庙堤防及该处南面铁桥地区,我方可自由行动。但最近,特别是自六月下旬,禁止行动了……

中国军队虽无法禁止日本驻屯队演习,但不让他们通过宛平城门是可以做到的。于是日本军队来一次,中国军队就堵截一次。

不让你过去,你可以退回或者绕道,但是日本人不走,他们在城门外站着,一站就是一天,天黑了撤回去,第二天早上再来,依旧站在城门外。这样一次又一次,让中国士兵感到古怪又诡异。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在宛平城门外的大雨里与中国士兵对视了一整天后,日军撤了回去。

但是,第二天,日军又来了。

这一天,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

七月七日,将被永远载入中国的历史中。

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日军下午才出现,他们绕过宛平城城门,直接奔向了卢沟桥以北。

这支日军是中国驻屯军步兵旅团第一联队第三大队八中队,中队长清水节郎。这位日军大尉的日记,后来成了中日关系史上重要的历史档案。日记里关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的记述,支离破碎且前后矛盾:

昭和十二年七月七日下午(昭和十二年即一九三七年),第八中队为了进行夜间演习,从丰台兵营出发,开向卢沟桥西北约一千米的龙王庙。当晚演习的题目是:黄昏时接近敌主要阵地与拂晓时的攻击。预定从龙王庙附近的永定河堤向大瓦窑进行演习。下午四时半左右,去演习地看了一下。河堤上有二百名以上的中国兵,穿着白衬衣正在构筑工事……开始演习的预定时刻过去了。到了下午六时,他们的工作不像有停止的样子……这天晚上,完全无风,天空晴朗而没有月亮,星空下面仅仅可以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卢沟桥的城墙(即宛平城城墙),以及旁边移动着的士兵的姿态,是一个静悄悄的黑夜……晚上十时半左右,前一阶段训练完毕。为了休息到次日黎明时为止,我叫传令兵对各个小队长和假想敌司令传达演习终止和集合的命令。一吹军号是可以迅速集合的,可是中队为了训练的必要,已经习惯了晚上尽量不用军号。我站起来看了一下集合的情况,骤然间假想敌的轻机枪开始射击起来。我以为是那边的部队不知道演习已经终止,看到传令兵而射击起来。这时,突然从后方射来几发步枪子弹,凭直觉知道的确是实弹。可是,我方的假想敌好像对此还没有注意到,仍然继续进行着空弹射击。于是,我命令身旁的号兵赶紧吹集合号。这时,从右后方靠近铁路桥的河堤方向,又射来十几发子弹。回顾前后,看到卢沟桥的城墙上和河堤上有手电似的东西一明一灭(似乎打什么信号)。中队长正分别指挥逐次集合起来的小队做好应战准备的时候,听到一名士兵行踪不明的报告,就一面立即开始搜索,一面向丰台的大队长报告这种情况,等待指示。行踪不明的士兵,不久就被发现。我命令传令兵向大队长报告,对于中队以后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作了种种考虑,但下不了决心。可是,等到好像在东北方的高粱地里出现怪火,终于决意撤离当地,向西五里店移动。

日记的大意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日军在卢沟桥附近演习时,听到了不明来路的枪声,然后就发现一名士兵失踪了,于是赶快向上级报告,可不一会儿那个士兵自己回来了。其余的叙述,诸如“突然从后方射来几发步枪子弹,凭直觉知道的确是实弹”“从右后方靠近铁路桥的河堤方向,又射来十几发子弹”“卢沟桥的城墙上和河堤上有手电似的东西一明一灭”,以及“东北方的高粱地里出现怪火”等等,后来都被认定为子虚乌有。

与中国方面的相关记载对照,只有一点与这篇日记记述一致,那就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约二十二时三十分,宛平城的中国守军也听到了从卢沟桥方向传来的机枪发射的声音,并为此加强了警戒。——后经查实,驻守宛平城的中国军队,当晚官兵的子弹一发未少,清水节郎所说的子弹飞来的方向,根本没有中国军队存在。而那个名叫志村菊次郎的“失踪”士兵,当晚因为闹肚子拉稀去了,拉完后很快跑了回来。对此,清水节郎明确无误地再次向驻军丰台的一木清直大队长报告:“行踪不明的士兵,不久就被发现。”

至此为止,这个连绵阴雨突然停止了的夜晚,似乎并没有十分特别的异样。可是,接下来,日本各方显示出的态度之蛮横与激烈,既出乎正常反应又令人疑窦丛生。

日本驻屯军司令部接到卢沟桥事件的报告后,立即指示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机不可失”,马上派人与中国方面交涉,“占领宛平城东门,俾军使交涉顺利”。

于是,在明知“失踪士兵”已经归队的情况下,松井太久郎还是打电话给第二十九军副军长兼北平市市长秦德纯,声称:“有日本陆军一中队在卢沟桥演习时,仿佛听见由驻宛平城内的军队发出的枪声,使演习部队一时纷乱,结果失落日兵一名,日本军队今夜要入城搜索。”

八日凌晨二时,宛平县县长王冷斋,冀察政府外交委员会主席魏宗瀚、委员孙润宇、专员林耕宇与冀察政府交通处副处长周永业一起,开始与松井太久郎以及第二十九军日本顾问樱井德太郎谈判。王冷斋县长反复解释说,经过调查,中国军队七日夜晚没有开枪,军中“每人所带子弹并不短少一枚”;经过中国警察搜寻,宛平城内“也未发现有所谓失踪日兵的踪迹”。况且,“夜间宛平城门已闭,日兵在城外演习,怎么能在城内失踪”?但是,松井太久郎仍坚持日军必须进城,强调王冷斋身为地方行政长官,“应负当地处理的全责”,企图胁迫王冷斋当即速订一个有利于日方的协议,从而使日军不战而得宛平城。王冷斋坚持先调查后处理的原则。双方正僵持中,有人报告说,日军驻丰台的一个大队五六百人,携带六门火炮,由一木清直大队长率领正向卢沟桥方向开进。中国方面的谈判代表与樱井德太郎、日本北平特务机关辅佐官寺平忠辅、秘书斋藤栗屋一起前往现场。车行至距宛平城约两里地的地方,王冷斋发现公路两侧和铁路涵洞已被日军占领,机枪大炮架设着,日军士兵都横着刺刀。寺平忠辅认为已达到了威吓中国县长的目的,再次提出中国军队撤离宛平城的要求:“事态已十分严重,现已不及等待调查谈判,只有请你速令城内驻军向西门撤出,日军进至东门约数十米地带,再商解决办法,以免冲突。”王冷斋再次予以拒绝。寺平忠辅凶狠地说,之前日军经常穿城而过,今天不能进去,这显然是中国方面别有用心。

王冷斋县长认为自己守土有责:

我再驳斥说:“你接事的日子不久(寺平忠辅接任不及三个月),或者尚未明了以前情形。我在这里从未允许你们演习部队穿城而过,你所谓先例在何月何日?请给我一个事实的证明。”这时,日本指挥官森田(森田彻)联队副,胁迫我行至战线,欲以武力恫吓。他们两人这种举动大似绑票。我仍坚持调查原议,斥责他们前后不应该如此矛盾,万一事态扩大,他们二人当负全责。双方相持十余分钟,森田见威胁不成,乃向寺平示意,仍由寺平同我进城调查。

就在中国县长与日本辅佐官在宛平城外的暗夜里争吵不休的时候,凌晨三时,远在天津的日本驻屯军司令部里灯火通明,主任参谋大本民枝只用了两小时,便把一份旨在扩大卢沟桥事端的军事计划拟了出来。日方把这份军事计划定名为“宣传计划”——把一份典型的侵略计划称之为“宣传计划”,这完全符合日本人阴暗诡秘的心理——这份“宣传计划”显示出日军好战军官的毒辣:

首先,“必要时不顾敌我双方的损害,果断地攻击”,“占领卢沟桥”,“至迟于九日正午前占领宛平城”。其次,“立即将秦德纯、冯治安绑架至北平警备队内,不许自由发表言论和行动”,这一任务由北平特务机关实施,驻屯军步兵第一联队援助。至于如何对付尚在山东老家的第二十九军军长、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冀察绥境公署主任宋哲元,“宣传计划”拟订了五种方案:一、催促宋哲元乘火车迅速返回北平;二、或者让其乘坐飞机去天津;三、如果宋哲元不回,就严密监视;四、让宋哲元去青岛退避;五、以上若均不行,济南的特务机关“可果断采取最后手段”,由中国驻屯军负责实施。——谁都明白,日本特务机关的“最后手段”是什么。

此份“宣传计划”还附加了特别“说明”,强调要千方百计地“证明事件发生非我方有计划之行动”。只是这种宣传要有分寸,不然很可能适得其反——“过多强调,将陷于自我辩解。”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发生在卢沟桥的事件,到底是不是日本人的精心策划,上述“宣传计划”已经显出些许端倪。

宛平城的谈判依旧在僵持中,突然传来一声炮弹的爆炸声,急于占领宛平城的日军已经等不及了,于这天凌晨四时二十分向宛平城内开炮了。

一木清直大队长指挥五百日军向宛平城中国守军发起了攻击。中国守军第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立即向师长冯治安和旅长何基沣报告。冯治安师长的命令十分严厉:一寸土地都不许退让。中国守军扼守宛平城东门,任日军如何冲击,城门坚固如铁。日军的炮弹呼啸着飞过城墙,瞬间就将宛平专员公署炸塌了。此时的王冷斋在炮声中想起一个细节:指挥攻击的那个日军大队长一木清直,曾在宛平专员公署成立的时候前来表示祝贺。奇怪的是,从日军驻地到宛平城好几里地,一木清直那天没有像往常一样骑马,而是徒步走来的。现在才明白,这个日本军官是在用步子测量炮兵射击的准确距离。

伴随着炮声,谈判双方的情绪都异常冲动。中国军队宛平城守军三营营长金振中,这个态度强硬的中国军人,坚决不允许日军踏入宛平城,过去不允许,现在不允许,将来也不允许。日方威胁说,如不允许,就要动用武力强行占领。怒火万丈的金振中营长踢翻了桌子,几乎与日本军官扭打起来。

此时,日军正面攻击宛平城未能得手,随即改变攻击方向,集中兵力猛扑卢沟桥铁桥和龙王庙的中国守军防区。两军在龙王庙附近遭遇,中国守军只有两个排约七十人,而日军有两个中队五百多人。在日军的轮番攻击面前,中国士兵用步枪、机枪和手榴弹顽强阻击,最后用大刀进行白刃战,日军伤亡百人以上,两个排的中国守军全部阵亡。——从兵力对比上看,这近似一场蓄意屠杀。

天亮了。

天上依旧雨云密布。

七十多名中国官兵的遗体,血迹斑斑地散落在永定河边的沙坎上,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此刻,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了日本东京。

日军陆军部接到中国驻屯军第一封电报的时间是凌晨五时五十四分:

丰台驻屯部队的一部在夜间演习中,二十二时四十分因受中国军队的不法射击,立即进入敌对状态,派出问罪使者使其承认事实,开始交涉道歉及其他事项。

八日十时二十分,日军陆军部接到中国驻屯军的第二封电报:

丰台驻屯部队当对不法射击进行交涉时,又遭到龙王庙中国军队的射击。我军于五时三十分对其进行攻击,并占领永定河堤防线。对卢沟桥城内的中国军队,正予以解除武装中。

日本外务省东亚局局长石射猪太郎说:“鉴于六年前关东军炸毁南满铁路”时使用的“诡计”,东京的军政要员们一致认为,中日两国这次是“又干起来了”。

在如何应对卢沟桥事变上,日本内阁和统帅部内部形成了“不扩大派”和“扩大派”两种不同意见。无论是“扩大派”还是“不扩大派”,在侵华问题上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分歧,分歧仅仅在于选择全面侵华战争的时机上。“不扩大派”以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石原莞尔、战争指导课课长河边虎四郎、战争指导课主任参谋堀场一雄以及陆军省军务课课长柴山兼四郎等人为代表,他们担心日本目前兵力不足,一旦发动对华全面战争,很可能陷入长期战争的困境,并格外担心苏联会从远东方向出兵夹击日本。——“目前我国正专心致志完成满洲建设和对苏战备以巩固国防,不要因插手中国而弄得支离破碎。”“不扩大派”认为,在没有动员十五个师团,“发动军需动员准备量的半数”,筹备五十五亿日元军费、作战期限限时于半年的条件下,全面出兵中国将是一种失策。相比“不扩大派”,日本军政高层中“扩大派”的人数众多,包括陆军大臣杉山元、参谋本部作战课课长武藤章、中国课课长永津佐比重、陆军省军事课课长田中新一以及陆军省次官梅津美治郎等人。他们认为,中国是个不堪一击的国家,只需动用三四个师团的军力,就可以征服中国。永津佐比重甚至扬言,只要将军舰开到塘沽附近,即使日军没有登陆,“北京也好、天津也好,将会投降”。至于对苏联出兵的担忧,“扩大派”更是不屑一顾,认为苏联正在经历政治大清洗,很多红军的高级将领都被斯大林处决了,严重的军心涣散将导致苏联无力介入。而英国在欧洲受到纳粹德国的牵制,美国因奉行孤立主义也不会介入远东战争。这样的国际环境于日本非常有利,应该利用卢沟桥事变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发动对华全面战争。为此,杉山元大将上奏天皇,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增派大量的部队,“事变大约一个月就可以解决”。

日本关东军军官几乎都是“扩大派”,得知卢沟桥“又干起来了”的消息后欣喜若狂,认为“目前北方是安全的,所以趁此时机应对冀察给予一击”。为此,他们报告参谋本部:“鉴于华北形势,已以独立混成第一、第十一旅团之主力及空军一部作好立即出动准备。”关东军高级参谋田中隆吉——那个上海“一·二八”事变中的点火人——此时已经跑到了天津,建议关东军和驻屯军联合起来,对中国华北地区发动全面作战;而关东军参谋辻政信甚至跑到了卢沟桥,直接对第一联队队长牟田口廉也说:“关东军支持你们,彻底地扩大下去吧!”

当时,七十三岁的皇族参谋总长载仁亲王未理部务,参谋次长今井清中将也在生病疗养中,因此,参谋本部的工作实际上由作战部部长石原莞尔主持。作为“不扩大派”的核心人物,八日晚十八时四十二分,石原莞尔以参谋本部“临命第四号”指示,向中国驻屯军发出了命令:“为了防止事态扩大,应避免进一步行使武力。”

石原莞尔的命令遭到“陆军部内的强烈反对”。陆军部的军官们已拟出向中国增兵的计划:从关东军抽调两个旅团,从朝鲜军抽调一个师团,从日本国内派遣三个师团,共赴中国华北地区作战。海军部也下达了命令:“一、在台湾演习的第三舰队返回原防地;二、加强警备,以备事件扩大,禁止任意行动;三、准备好机动兵力,以备对华紧急出兵。”八日深夜,陆军大臣杉山元下达命令:“京都以西各师团,原定七月十日复员的步兵联队二年兵延期复员。”这样,日军等于又“增加了四万兵力”。

石原莞尔的命令刚一下达,中国卢沟桥再次爆发战事。

黎明即将来临之时,大雨又至。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师二一九团二营由长辛店驰援永定河,于河西岸向日军发动了反击,双方在铁路桥和龙王庙阵地的争夺中反复拉锯。为夺回并巩固阵地,何基沣旅长亲自率领西苑驻军前来助战。二一九团组成突击队,乘着夜色用绳梯悄然爬出宛平城,在青纱帐的掩护下,沿着永定河向铁路桥靠近,然后突然向日军发起了冲锋。突击队员们没有开枪,而是使用了西北军最著名的大砍刀,日军猝不及防,被砍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其中一位年仅十九岁的突击队员,连续砍杀了十三名日本兵,同时生擒了一名。瓢泼大雨之中,一个中队的日军几乎全部被砍倒在铁路桥上。新的一天到来时,夺回了阵地的中国士兵站在永定河铁路桥上,背着的大砍刀在薄明天色的映照下寒光凛冽。

卢沟桥事变犹如一道大堤出现的一条裂缝,裂缝迅速扩大,以致洪水汹涌而出——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自己的国家是何等的贫弱,自己的国民曾经何等的隐忍,但是,因贫弱一直隐忍的国民不等于没有国家与民族尊严的最后的底线——骤然间,底线的堤坝轰然垮塌: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二十九军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二十九军不是孤军,

看准那敌人,把它消灭!

把它消灭!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一位名叫麦新的中国作曲家创作的这首名为《大刀进行曲》、副题为《献给二十九军大刀队》的歌曲,墨迹未干便怒吼于整个中国。

卢沟桥事变发生时,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兼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正在江西庐山。八日上午,他收到了宋哲元关于卢沟桥事变的电报:

日军驻丰台部队炮四门,机枪八挺,步兵五百余人,自阳夜十二时起,借口夜间演习,向我方射击。企图占领我卢沟桥城(即宛平县城),向该城包围攻击,轰炸甚烈。我驻卢沟桥之一营,为正当防卫计,不得已不能不与之周旋,现仍在对峙中。除以在事态不能扩大可能范围内沉着应付外,如何之处,请示机宜。

蒋介石的第一个反应是:全面战争可能真的来了。

蒋介石复电宋哲元:

宛平城应固守勿退,并须全体动员,以备事态扩大。此间已准备随时增援。

无法确切地知道,至少在名义上是中国军政首脑的蒋介石,于庐山上那个云雾缭绕的早晨思考了什么。这个生于中国浙江的南方人,对北方的卢沟桥并不特别熟悉,然而他一旦面对军用地图,就可以立即得出结论:日军之所以要占领那座桥,是因为那座桥扼守着平汉铁路。一旦日军控制了这个由北平向南一直延伸到华北大平原的交通要点,不仅可以把整个北平收入囊中,还可以打开沿着平汉铁路南下中国的大门。这么多年与日本人打交道的经历,让蒋介石作为一个大国的首脑历尽惶恐、迷茫、屈辱和愤怒,往事堆积叠加起来逐渐确立了他的信念,那就是用中国式的宽容和忍让求得与日本邦交的正常化,不但可望不可即,而且根本就是中国的一厢情愿。由此,蒋介石制定了应对卢沟桥事变的方针:不屈服、不扩大、不求战、必抗战。

对于全中国的抗日怒吼来讲,“必抗战”三个字已经足够了。

蒋介石接连发出的电报,都是基于应战的准备——他命令开封以西部队派出一个师开赴黄河以北,再准备两个师以备随时出动;命令位于平汉铁路附近的第二十六路军抽调两个师,向石家庄或保定集中;命令第四十军及第八十四师同时开赴石家庄;命令正在庐山参加暑期训练团的将领们全部下山归队,准备打仗。最后,蒋介石致电南京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徐永昌、参谋总长程潜、训练总监部总监唐生智、军政部部长何应钦:

倭寇挑衅,无论其用意如何,我军应准备全部动员。各地皆令戒严,并准备宣战手续。除前令各部开动外,第二十一、第二十五各师,亦令动员候调为要。

毫无疑问,庐山上的蒋介石听到了全国对日的怒吼之声,并且他知道这一次的怒吼不同往常。在作出重大抉择之后,蒋介石希望知道各方民意究竟如何。于是,他给各路军阀发出了一致抗战的号召,并召集他们与各界名流一起上庐山,共商国家对日战争将要涉及的所有问题。令蒋介石没有想到的是,一直与他争权夺利,乃至与他开战厮杀的各路军阀们,这一次竟对他的号召报以了从未有过的热烈响应。

在国民党林立的派系中,蒋介石最强硬的政治对手,是广西的桂系军阀。桂系首领李宗仁和白崇禧收到蒋介石共商大计的邀请后,“不假深思,便复蒋先生一电说,中央既已决心抗战,我辈誓当拥护到底”。桂系决定派白崇禧启程赴庐山面见蒋介石。四川省政府主席、川系军阀首领刘湘,云南省政府主席、滇系军阀首领龙云得知后,致电劝阻李宗仁和白崇禧——“他们认为蒋先生的为人,最尚权诈,万一藉抗日之名,将我李、白二人骗往中央,加以羁縻,则广西省政必为蒋系所控制。唇亡齿寒,川、滇两省也将岌岌可危了。”

李宗仁和白崇禧给这两位老兄的回电可谓言辞恳切:

……因日本侵略者现正着着逼我,不只是蚕食而已,而是实行其一举征服中国的政策。相信中枢已无忍让的余地。今日的局势只有两条路可循,不是抗战图存,便是投降亡国。中央和蒋先生纵有意拖延,日本侵略者也未必容许,此其一。如中央此次仍无心抗战,而欲采取投降一途,则不特全国军民不能同意,恐怕蒋先生的嫡系部队也将自动实行抗战,此其二。根据以上两点判断,我们认为中央和蒋先生除抗战外,实无他路可走。今蒋先生既有发动抗战的决心,广西自当响应号召实行全省动员,参加抗日。希望刘、龙二公也秉“先国难而后私仇”的大义,动员全省人力物力,拥护中央,参加抗战。切勿迟疑不决,致贻蒋先生以吾人不愿共赴国难的口实,而向侵略者低头。

随即,山西的阎锡山、宁夏的马鸿逵等纷纷表示拥护国民政府抗日。四川的刘湘和潘文华更是表示:“此国难当前,正我辈捍卫国家报效领袖之时”,决定“通电全省,主张于委座整个计划之下,同德一心,共同御侮”。

蒋介石更没有想到的是共产党人的态度。

卢沟桥事变发生的第二天,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向全国发出通电,指出只有实行全民族抗战才是救国的唯一出路,并为此决心与国民党人“亲密合作”:

……全中国同胞们!我们应该赞扬与拥护冯治安部的英勇抗战!我们应该赞扬与拥护华北当局与国土共存亡的宣言!我们要求宋哲元将军立刻动员全部二十九军,开赴前线应战!我们要求南京中央政府立刻切实援助二十九军,并立即开放全国民众爱国运动,发扬抗战的民气,立即动员全国海陆空军,准备应战……我们要求全国人民,用全力援助神圣的抗日自卫战争!我们的口号是:

武装保卫平津,保卫华北!

不让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中国寸土!

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

全中国同胞,政府与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抵抗日寇的侵掠!

国共两党亲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进攻!

驱逐日寇出中国!

同一天,蒋介石接到了毛泽东、朱德、彭德怀、贺龙、林彪、刘伯承和徐向前的联名电报,表示共产党军队愿在国民政府“领导之下,为国效命”:

庐山蒋委员长钧鉴:

日寇进攻卢沟桥,实施其武装攫取华北之既定步骤,闻讯之下,悲愤莫名!平津为华北重镇,万不容再有疏失。敬恳严令二十九军奋勇抵抗,并本三中全会御侮抗战之旨,实行全国总动员,保卫平津,保卫华北,规复失地。红军将士,咸愿在委员长领导之下,为国效命,与敌周旋,以达保土卫国之目的。迫切陈词,不胜屏营待命。

毛泽东、朱德、彭德怀、贺龙

林彪、刘伯承、徐向前叩

庚亥

一九三七年七月的中国已经忍无可忍。

或许日方感受到了中国人对卢沟桥事变的激烈反应,或许日军在兵力投入与部署上尚未做好全面准备,日方突然提出“和平解决”。

九日凌晨三时,中日双方在卢沟桥前线达成协议:一、双方停止射击;二、日军撤至丰台,中国军队撤至永定河西岸;三、宛平城防务由中国保安队接任,人数二三百人,于当日上午接防。

但是,当中国保安队根据协议前往宛平城接防,行至卢沟桥附近的大井村时,突然受到日军的阻击,伤亡数人。王冷斋县长反复与日方交涉都没有结果。中午,日方又提出,中国保安队的人数限定为五十人,只能携带步枪和三十发子弹,并由日军旅团长在宛平城内监视中国军队的撤退。除了第三项,中国方面答应了日方的要求。可当保安队准备进城时,又遭到日军的阻击,日军旅团长已命令第二大队向宛平城前进了。

十日上午,双方再次开始谈判,地点在北平市市长秦德纯的家里。日方出席的仅仅是第二十九军的日本顾问樱井德太郎等,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代表日本军部,但这几名日军下级军官却气焰嚣张。刚坐下来,他们就要求中国方面撤换有关军政指挥官,并向日军道歉赔礼。在场的何基沣旅长勃然大怒,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厉声说,这次卢沟桥事件,完全是日方蓄意挑起,日本应该向中国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挑衅侵略,否则中国军队就将消灭你们!中国旅长的气势让日方代表一时无言可对。日方要求在卢沟桥保持相当兵力,要求寻找在永定河西岸阵亡的日兵尸体。双方轮番舌战,激烈辩论。突然,日方代表们找借口出去了,而且竟然一去不复返。

很快,中国方面接到了日方提出的新的停战条件:“一、第二十九军代表向日本军表示道歉,并声明负责防止今后再发生类似事件;二、对肇事者给以处分;三、卢沟桥附近永定河左岸不得驻扎中国军队;四、鉴于此次事件出于蓝衣社、共产党及其他抗日的各种团体的指导,今后必须对此做出彻底取缔办法。以上要求须向日方提出书面承认。”只有中国承认了上述条件,日军才会回到原驻地,但“卢沟桥附近须按我方要求进行”。

第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派出代表与日方交涉,由于他坚决不同意“永定河左岸不得驻扎中国军队”的条件,谈判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没有任何结果。

中日两方正在谈判的时候,牟田口廉也指挥日军一部再次占领龙王庙地区,并向卢沟桥前线的中国守军发动了夜袭。在施加了一系列军事压力后,日本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冒着大雨来到张自忠家进行交涉,张自忠仍是坚决不答应撤兵和惩处“肇事者”,双方还是没有达成协议。

此时,在日本东京,陆军部的“扩大派”已经制订了向中国派兵的作战方案,这令“不扩大派”的核心人物石原莞尔“极为苦恼”。因为派兵就“含有事态扩大的因素”,作为作战部部长,他希望卢沟桥事件可以“不动员国内师团而就地解决”;但另一方面他也承认,中国驻屯军的现有兵力,确实不足以面对“扩大派”的军官们一直叫嚣的岌岌可危的局面。于是,石原莞尔最终同意向中国派兵。

十一日上午十一时三十分,日本政府内阁举行由首相(内阁总理大臣)、外相(外务大臣)、陆相(陆军大臣)、海相(海军大臣)、藏相(财务大臣)参加的五相会议,陆相杉山元在会上提出:“为了确保中国方面实行道歉和必要的保证,必须火速以关东军、朝鲜军准备好的部队增援中国驻屯军,同时也要从国内抽调必要的部队(五个师团,目前暂用三个师团和十八个飞行中队)迅速派往华北。”对此,外相广田弘毅提出了“保留条件”:“一、虽说是必要时实行派兵,应只限于为保护侨民和中国驻屯军的自卫安全所必需时,才实行动员;二、关于动员国内部队,按陆相说明,只能理解为当前的准备性打算。”会议两点结束,接着又召开了内阁会议,陆军部的派兵提议得到全体阁员的支持:“议定举国一致来处理事件”,并决定“本事件今后称为事变,出兵改派兵”。

内阁会议结束后,首相与参谋总长觐见天皇,天皇批准了向中国派兵的方案。

十一日十八时三十五分,日军参谋本部参谋总长载仁亲王下达了“临参命第五十六号”,命令关东军独立混成第一、第十一旅团之主力,侦察机、战斗机和重型轰炸机各两个中队,高射炮两个中队,包括装甲列车在内的铁道第三联队之主力,电信第三联队一部、汽车队一部和防疫队一部,隶属中国驻屯军司令官指挥,“急速派遣至华”。三个小时后,“临参命第五十七号”下达,驻守朝鲜的日军第二十师团被命令:“务须迅速到达华北,编入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管辖下。”参谋本部制订的行动计划是:独立混成第一旅团,旅团长酒井镐次少将,十三日从公主岭出发,十七日集结于顺义;独立混成第十一旅团,旅团长铃木重康中将,十二日从古北口出发,十九日集结于高丽营;第二十师团,师团长川岸文三郎中将,十七日从龙山出发,由铁路输运,十八日在天津、唐山、山海关附近集结。

这一天黄昏时分,日本发表了《关于向华北派兵的政府声明》:

中国方面的侮日行为接踵发生,中国驻屯军对此正在隐忍静观之中。一向与我合作、负责华北治安的第二十九军,于七月七日半夜在卢沟桥附近进行非法射击。由此发端,不得已而与该军发生冲突。为此,平津方面形势紧迫,我国侨民濒于危殆,而我方未放弃和平解决的希望,根据事件不扩大方针,努力做局部地区的解决。第二十九军虽曾答应和平解决,但于七月十日夜,突然再次向我非法攻击,造成我军相当伤亡。而且不断增加第一线的兵力,更使西苑部队南进,同时命令中央军出动等,进行战争准备,对和平谈判并无诚意,终于全面地拒绝在北平进行谈判。

从以上事实说明,这次事件完全是中国方面有计划的武装抗日,已无怀疑的余地。

就帝国和满洲国来说,维持华北治安,是很迫切的事,不待赘言。为维持东亚和平,最重要的是中国方面对非法行为,特别是排日、侮日行为表示道歉,并为今后不发生这样的行为采取适当的保证。由此,政府在本日内阁会议上下了重大决心,决定采取必要的措施,立即增兵华北。

然而,维持东亚和平为帝国之夙愿,因此,政府为使今后局势不再扩大,不抛弃和平谈判的愿望,希望由于中国方面的迅速反省而使事态圆满解决。关于列国权益的保全,当予充分考虑。

这份政府声明,可视为日本政客和军人向中国乃至全世界宣布的一份对华发动战争的宣言。

日本战史承认:“上述派兵声明对中国刺激甚大。”

日本驻屯军闻讯后,更是摩拳擦掌,决定“暂时停止过去的和平谈判”,“集结兵力,伺机对河北省的中国军队予以彻底的打击和扫荡”,从而“以此次事变为转折,从根本上解决华北问题”。

只是,增援的兵力尚未抵达。

十一日晚二十时,日方代表松井太久郎与中国冀察方面代表秦德纯签订了《卢沟桥事件就地协定》。这份包括第二十九军代表向日军道歉、卢沟桥周围及龙王庙改由保安队维持治安、取缔共产党抗日团体等内容的协定,基本上是按照日方的意愿制订的。即使如此,当协定的内容传至东京后,“扩大派”的军官们立即草拟了一篇广播,并于午夜时分从东京播出:“接到在北平签订了停战协定的报告,鉴于冀察政权以往的态度,不相信其出于诚意,恐将仍以废纸而告终……”而因为派兵令业已下达、政府声明业已宣布,“不扩大派”此时也对这份协定怀有了诸多不安:

一、在现地签订的协定,虽可认为现在事态大致缓和,但从全面解决目前时局中存在的问题看,还不能安心。

二、对海军来说,当然不希望事态扩大,但面对席卷全中国的抗日气氛,要充分戒备,在未看出事情的结果之前,执行现在配备,不能放松,须继续进行。

三、帝国应以严肃态度监视中国方面履行协定,国内师团的派兵可以暂停。

此时此刻,对于中国来讲,无论东京持有何种立场,国民政府必须面对大量日军将要踏上中国领土这一严重的事实了。

十日,蒋介石给仍在山东老家的宋哲元打电报:“守土应具决死决战之决心与积极准备之精神应付。至谈判,尤须防其奸狡之惯技,务期不丧丝毫主权为原则。”同日,再电:“从速构筑预定之国防线工事,星夜赶筑,如限完成为要。”蒋介石催促宋哲元回到北平主持大局,或者赶赴保定以备指挥一触即发的战事。

十一日,国民政府军政部在“卢沟桥事件第一次会报”会上详细讨论了中国军队在军事上的应变措施,除指示各部队待命和配备作战武器外,还命令后勤部门向黄河以北运输储存可供二十个师三个月消耗的弹药、粮食及两百架飞机使用的汽油。

同一天,重病的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已处于弥留之际,日军教育总监部部长香月清司于凌晨四时接到了继任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的命令。香月清司立即拜会了参谋总长、次长以及陆军大臣,得到的指示相互矛盾,一会儿说“根据不扩大方针行事”,接着又说继续大规模向华北增兵,甚至说要动员国内两个师团去中国的山东——“原定登陆地点是青岛,但海军希望在海州附近登陆,意见还没有一致。”直到登上飞机飞往中国驻屯军司令部所在地天津时,这位新任司令官依旧心绪紊乱:“陆军省一片黑云弥漫、忧愁沉郁的状态,反之参谋本部却使人感到形势紧迫已极。那种即时必要的紧急派兵、准备动员国内的数个师团、山东作战的意向等等,简直觉得对华全面作战就要开始了。”

这一天,在蒋介石的一再催促下,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动身离开了山东老家。这位五十二岁的职业军人此刻更是心如乱麻。

宋哲元出生时,家境已经败落,童年和少年生活的贫苦饥寒养成了他倔强暴烈的性格。自一九〇七年进入武备学堂开始军人生涯后,从加入冯玉祥的部队当哨长开始,由于作战勇猛而逐步提升,至一九二六年他已是冯玉祥部第二集团军第四方面军总指挥,同时兼任陕西省政府主席。宋哲元指挥他的部队,剿灭了陕西省内由于军阀混战形成的各路小军阀,从而巩固了北伐军的后方。在攻克陕西关中西路重镇凤翔后,宋哲元做出了一个震惊全国的举动:将五千俘虏全部砍头。行刑时,他坐在刑场的一边,面对如此规模的屠杀场面,声容丝毫不为所动。这场骇人听闻的屠杀血迹未干,陕西的大小军阀纷纷前来跪倒在地恳求开恩。一九二九年,日本与国民政府签订协议退出济南,协议规定济南将由负责山东防务的西北军接收,但是蒋介石通知日方济南必须由中央军接收。这一事件导致蒋介石与冯玉祥的矛盾公开化。冯玉祥宣布反蒋,蒋介石欲解决冯部,始终追随冯玉祥的宋哲元受到蒋介石的通缉。随即爆发的蒋冯大战,以冯玉祥部败退告终。接着,冯玉祥联合阎锡山再度反蒋,蒋冯大战持续五个月,冯玉祥部再度败退。宋哲元一战再战,实力尽失,西北军残剩部队被张学良收拢改编。一九三一年,宋哲元被委任为第二十九军军长,军部设于山西阳泉。一九三三年初,第二十九军奉张学良之命开往北平附近,接着就被调往长城战场。在长城坚守喜峰口的战斗中,第二十九军名声大噪,宋哲元也获得了“抗日英雄”的美誉。他赞赏他的大刀突击队杀鬼子就像砍瓜一样痛快,他大情大义地收养了长城抗战烈士的遗孤。当国民政府向日方妥协,撤出在华北的势力后,华北地区便失控于南京中央,宋哲元借机迅速扩充部队,并将北平的各种税收纳入他的管理之中,他的地盘囊括了河北、察哈尔两省与北平、天津两市,可谓大权在握。

但是,宋哲元的日子并不好过。首先他要对付日本人。作为平津地区的掌权人物,他自然成为日本人拉拢的对象。虽然他和他的第二十九军将士打心眼里仇恨日本侵略者,但是他又不得不与日本人“和平相处”,他不想在他的地盘上发生战争,他深知一旦战争爆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平津地区不是被日本人占领就是被蒋介石的中央军控制,而自己瞬间就会连立身之地都没有了。宋哲元还必须与南京国民政府周旋,因为蒋介石与冯玉祥矛盾很深,历史上曾经几次兵刃相见,他是冯玉祥的老部下而不是蒋介石的嫡系,所以绝不能不提防蒋介石的暗算。一九三五年,国民政府下令免去他的察哈尔省政府主席职务,此事至今还令他备感难堪和怨忿。宋哲元曾表示,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决不会投降日本人。但不可否认的是,眼下他确实存在着利用日本人在华北的存在遏制蒋介石的中央军北上的想法。另外,受到冯玉祥的影响,宋哲元还要处理好与共产党的关系。他赞同反共但不赞成“剿共”,认为共产主义在中国成不了气候,对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救亡运动不主张采取血腥镇压的方式。

由于处在特殊而敏感的位置,宋哲元最大的心结是怕人说他是汉奸、卖国贼。他是有血性要脸面的人,承受不了这种指责。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时,有人向他建议与蒋介石、张作霖一样,制作一批“宋委员长就职纪念邮票”,他一听就火了,认为这是在暗示他独立,表示除了服从中央之外,他没有任何个人野心,并说以后谁再出这种主意以汉奸罪论处。一九三六年他在天津为母亲祝寿,日本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上门祝寿,带来一个据说是日本天皇专门派人护送到中国的日本瓷瓶作为寿礼,宋哲元坚持要把瓷瓶退回去。有人劝他说这样做会影响与日本人的关系,宋哲元左右为难,最后怒火中烧的他竟然将瓷瓶砸得粉碎。

至少在抗日战争初期的历史中,宋哲元的名字似乎与妥协派甚至是投降派连在一起。他的副军长秦德纯曾为他辩解说,国内外人士之所以责难颇多,是因为不明就里。宋哲元军长身处特殊时期和特殊位置,除了委曲求全之外别无他路。秦德纯对宋哲元的理解,也源于蒋介石曾托他转告宋军长的这样一番话:

日本是实行侵略的国家,其侵略目标,现在华北。但我国统一未久,国防准备尚未完成,未便即时与日本全面作战。因此,拟将维持华北责任,交由宋明轩(宋哲元,字明轩)军长负责。务须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便中央迅速完成国防。将来宋军长在北方维持的时间越久,即对国家之贡献愈大。只要在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大原则下,妥密应付,中央定予支持。此事仅可密告宋军长,勿向任何人道及为要。

“维持的时间越久,即对国家之贡献愈大”,怎样理解并落实蒋介石的这句话呢?在“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大原则下”的“维持”,又该是什么分寸?如何才能做到让日本人老老实实,不挑衅?让共产党不要在自己的地盘上煽动抗日?让蒋介石的中央军没有借口重返平津而把自己的第二十九军再挤到贫瘠的西北去?怎么才能即使不在全国舆论中有个好口碑,但至少不能落一个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的下场?——自认为见多识广的宋哲元,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终是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中国华北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宋哲元没有按照蒋介石的电令要求返回北平或到保定开设作战指挥部,而是直接去了天津,这让南京的中央政府颇感意外。

十一日夜,抵达天津的宋哲元与第二十九军高级将领开会研究对策。在第二十九军内部,将领们在如何处理与日军的关系上分歧很大。第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等人主张坚决抗击,第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等人则主张与日方交涉和平解决。至于张自忠等将领为何主张和平解决,不是他们对日方抱有希望或是对日军怀有畏惧,后来的历史证明他们都是对日作战中的中坚力量,与宋哲元一样,他们归根结底还是舍不得西北军好不容易到手的平津地盘。卢沟桥事变时,当张自忠得知与日军发生了武装冲突后,曾在电话里训斥过何基沣旅长:“打起来对共产党有利,遂了他们借抗日扩大势力的野心;对国民党有利,借抗日消灭杂牌。我们西北军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冀察这个局面就完蛋了。”在第二十九军高级将领会上,张自忠的主张占据了上风。宋哲元决定接受日方的苛刻条件,并让张自忠转达日本驻屯军参谋长桥本群:“哲元从现在起留在天津,愿遵从司令官的一切指导。”会后,宋哲元发表了公开谈话,恳切地谈到“东亚和平”和“人类责任”:“此次卢沟桥发生事件,实为东亚之不幸,局部之冲突能随时解决,尚为不幸中之大幸。东亚两大民族,即是中、日两国,应事事从顺序上着想,不应自找苦恼。人类生于世界,皆应认清自己的责任。余向主和平,爱护人群,决不愿以人类做无益社会之牺牲。合法合理,社会即可平安;能平即和,不平即不能和。希望负责任者以东亚大局为重。若只知个人利益,则国家有兴有亡,兴亡之数,殊非尽为吾人所能意料也。”接着,宋哲元向第二十九军下达命令:

一、从十四日早开始第一班列车以后,列车运行正常化;

二、解除北平戒严;

三、释放逮捕的日本人;

四、严禁与日军摩擦。

宋哲元的态度令南京方面异常惊骇。此刻,国民政府已经启动了应对战争的准备:蒋介石向位于陕西、河南、湖北、安徽、江苏的部队发布了正式动员令,命令以上地区部队向以郑州为中心的陇海、平汉铁路沿线集结,同时命令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担任津浦路北线的防卫任务,命令平汉、陇海、津浦三个铁路局集结军用列车,所有的轮船公司将船舶回航到指定地点待命。鉴于此,军政部长何应钦以特急电报再次催促宋哲元速去保定准备作战:“津市遍布日军,兄在津万分危险,务祈即刻秘密赴保,坐镇主持,无任盼祷。”而宋哲元一面向南京国民政府发出电报,请求暂缓派中央军北上;一面向日方表示,“对日决不抵抗,对南京抗争”。

新任中国驻屯军司令官香月清司于十二日上午十一时飞抵天津。他听取了参谋长桥本群的汇报,然后召集参谋会议,并于十三日晨草拟出一份《七月十三日的中国驻屯军情况判断》,以紧急电报的形式发给了东京的陆军大臣和参谋总长。《判断》的主要内容是他所指挥部队集结的位置以及集结的目的:“军将第一次所增加兵力(包括第二十师团)合并使用,必要时一举歼灭第二十九军。”为了给中国方面施加压力,香月清司向冀察政务委员会提出七项要求:一、彻底镇压共产党的策动;二、罢免排日要人;三、撤去驻在冀察的排日中央系统各机关;四、撤去冀察排日团体;五、取缔排日言论及宣传机关和学生、民众的排日运动;六、取缔学校、军队的排日教育;七、北平的警备将来由公安部队负责,城内不得驻屯军队。如不答应上述要求,即解散冀察政务委员会,第二十九军撤出冀察。

香月清司击中了宋哲元的要害。

如果不答应日方提出的条件,日方将以武力将第二十九军驱逐出平津地区。

宋哲元感到了心力交瘁,他对日方表示:原则上没有异议,只希望延缓实施。

面对宋哲元滞留天津,且有向日方妥协的倾向,焦灼的蒋介石于十三日给宋哲元发去一封立场鲜明却又言辞恳切的电报,表示中央已定“宁为玉碎,勿为瓦全”的作战决心,要求宋哲元务须与中央保持一致,“共同生死,义无反顾”。蒋介石向宋哲元强调,这是“国家与个人之人格”问题:

宋主任勋鉴:

卢(卢沟桥)案必不能和平解决,无论我方允其任何条件,而其目的,则在以冀察为不驻兵区域,与区内组织用人皆得其同意,造成第二冀东(“冀东防共自治政府”)。若不做到此步,则彼必得寸进尺,决无已时。中早已决心,运用全力抗战,宁为玉碎,勿为瓦全,以保持为我国家与个人之人格。平津国际关系复杂,如我能抗战到底,只要不允任何条件,则在华北有权利之各国,必不能坐视不理,而且重要数国外交皆已有把握。中央决宣战,愿与兄等各将士,共同生死,义无反顾。总之,此次胜败,全在兄与中央共同一致,无论和战,万勿单独进行,不稍与敌方以各个击破之隙,则最后胜算,必为我方所操。请兄坚持到底,处处固守,时时严防,毫无退让余地。今日对倭之道,惟在团结内部,激励军心,绝对与中央一致,勿受敌欺,则胜矣。除此之外,皆为绝路,兄决心如何?请速详告,中正手启。

十三日这天——“七七”事变爆发近一周后——中国国民政府召开军事会议,确定了以蒋介石为大元帅的战时体制,任命陈潜为参谋总长,白崇禧为副参谋总长,同时命令作战部门开始编制战争爆发后各战区所属集团军、军团、军、师及独立旅的战斗序列。

十四日,宋哲元给何应钦回电,拒绝了让他赴保定指挥部队做抗战准备的命令:“因兵力大部在平津附近,且平津地当要冲,故先到津部署,俟稍有头绪,即行赴保。辱蒙关切,至为感谢。”宋哲元依旧对香月清司抱有幻想,他很想与这位新任司令官面谈,但香月清司对他反应冷淡,只派了一名少佐参谋见了他一面。宋哲元只能再派张自忠去找桥本群谈判。张自忠因兼任天津市长,与司令部位于天津的日本驻屯军比起宋哲元要熟稔些。张自忠开列的妥协条件是:处罚卢沟桥事变中的中国营长;由第二十九军副军长兼北平市市长秦德纯出面向日方道歉;将冯治安的第三十七师调出,由张自忠的第三十八师接替北平城防;立即取消一切抗日活动等。但是,日方的态度依旧蛮横,说这些条件仍未能满足日方的要求。

同一天,宋哲元再次向南京发电,言他会本着“中央之意旨”处理相关事宜,但因他的部队均处驻防状态,散落于平津各地,集结需待时日。且天津“大沽小站一带”已非常危险,请示南京是否应该放弃驻防。蒋介石立即回电,告知宋哲元“天津绝对不可放弃”,同时切望第二十九军“从速集结兵力应战”。为促使宋哲元尽快行动,蒋介石专门抽调了六个高射炮连开赴保定,命其归宋哲元指挥,并命令军政部部长何应钦“速运子弹三百万颗”给第二十九军。

但是,宋哲元的态度还是模棱两可。

七月十四日下午,国民政府军政部召开“卢沟桥事件第四次会报”会。会议对卢沟桥事件本身没多议论,话题反而都集中在宋哲元身上。何应钦说,委座要求外交部发表一份对日声明,但是外交部非常为难,因为据说宋哲元已经认可了日方所提的苛刻条件——“中央尚不知底蕴,仍在调兵遣将,准备抗战,是中央与地方太不联系,故发表宣言,甚难措辞。”何应钦还通报说,日方在北平“对宋大肆挑拨:谓日军此次行动,系拥护冀察利益,拒止中央军来占冀察地盘”。而宋哲元之所以与日方签约,似乎不是惧怕日军,而是为了给足日方面子:“宋发表谈话,谓代表所签字承认之条件,系敷衍日方面子。日方兴师动众,非得一点凭据,面子不好看。现在日本全国仅二十个师,用于平津者不过五六万人。现中央交四个师归我指挥,决不怕日军之压迫。”

在国民党军政系统内部,中央派系与地方军阀派系间的猜忌与倾轧,始终是近代中国诸多问题中的一个死结。

日本人对此心知肚明。

就在宋哲元想方设法与香月清司商谈妥协条件时,日军紧张地准备着进攻北平和歼灭第二十九军的作战计划。这一计划于十五日报给日军陆军部:“以突然行动进攻第二十九军,并将其扫荡至永定河以南。”同时,“以现有兵力进出保定、任丘之线,增加兵力后进至石家庄、德州一线,并准备与中央军进行决战”。作战计划拟动用的兵力除以河边正三为旅团长的中国驻屯军步兵、炮兵、坦克兵和骑兵之外,还有增兵中国的第二十师团,独立第一、第十一混成旅团以及以德川好敏中将为兵团长的航空兵团。以上部队均配属炮兵、坦克兵、骑兵、工兵等特种部队,航空兵团拥有侦察机七十二架、战斗机八十四架、轻型轰炸机三十六架、重型轰炸机三十架,作战飞机总计二百二十二架。

中国方面得到相关情报后,何应钦再次急电宋哲元,告知他日军正在集结,企图包围北平并歼灭第二十九军全部。始终对南京怀有戒心的宋哲元不但将信将疑,而且为了不刺激日军,竟在这天致电上海各界救亡团体,谢绝了抗日热情高涨的国民对第二十九军的慰劳:“遇此类小冲突,即劳海内外同胞相助,各方盛意虽甚殷感,捐款则不敢受。”

宋哲元对蒋介石中央军的警惕,比日军还甚,这让中央军派系的大员们感到既恼怒又无奈:“宋哲元犹疑不决,并向中央表示:要抗战,没有钱,没有军火。中央拟派第二、第十、第二十五、第二十七、第三十七、第三十八、第八十七等师协同作战,他拒绝了,并说第二、第十、第二十五各师是失败过的军队,他不欢迎;还表示:河北人民很苦,中央军如来,最好不要住民房。”

十六日,关东军的两个旅团抵达平津地区,朝鲜驻军的一个师团正在向平津疾进,德川好敏的航空兵团已集结于长城附近待命出击。

此时,蒋介石召集的各路军阀和各界名流已陆续上了庐山。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七日——“七七”事变爆发十天后——蒋介石在庐山上发表了讲话。在这个著名的关于“最后关头”的讲话中,中国政府表明的抵御外侮的决心前所未有:

各位先生:

中国正在外求和平、内求统一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卢沟桥事变,不但我举国民众悲愤不止,世界舆论也都异常震惊。此事发展结果,不仅是中国存亡的问题,而将是世界人类祸福之所系。诸位关心国难,对此事件当然是特别关切。兹将关于此事件之几点要义,为诸君坦白说明之。

第一,中国民族,本是酷爱和平。国民政府的外交政策,向来主张对内求自存,对外求共存,本年二月三中全会宣言,于此更有明确的宣示。近两年来的对日外交,一秉此旨,向前努力,希望把过去各种轨外的事态,统统纳入外交的正轨,去谋正当解决。这种苦心与事实,国内外都可共见。我常觉得我们要应付国难,首先要认识自己国家的地位,我们是弱国,对自己国家力量,要有忠实估计,国家为进行建设,绝对的需要和平,过去数年中不惜委曲忍痛,对外保持和平,即是此理。前年五全大会,本人外交报告所谓:“和平未到根本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跟着今年二月三中全会对于“最后关头”的解释,充分表示我们对于和平的爱护。我们既是一个弱国,如果临到最后关头,便只有拼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国家的生存。那时节再不容许我们中途妥协;须知中途妥协的条件,便是整个投降、整个灭亡的条件。全国国民最要认清所谓最后关头的意义,最后关头一到,我们只有牺牲到底,抗战到底;唯有牺牲到底的决心,才能博得最后的胜利。若是彷徨不定,妄想苟安,便会陷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地。

第二,这次卢沟桥事件发生以后,或有人以为是偶然突发的,但一月来对方舆论或外交上直接间接的表示,都使我们觉到事变发生的征兆。而且在事变发生的前后,还传播着种种的新闻:说是什么要扩大《塘沽协定》的范围,要扩大冀东伪政府组织,要驱逐第二十九军,要逼迫宋哲元离开。诸如此类的传闻,不胜枚举。可以想见这次事件,并不是偶然的。从这次事变的经过,知道人家处心积虑地谋我之亟,和平已非轻易可以求得。眼前如果要求平安无事,只有让人家军队无限制地出入于我们的国土,而我们本国军队反要忍受限制,不能在本国土地内自由驻在;或是人家向中国军队开枪,而我们不能还枪。换言之,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已快要临到这极人世悲惨之境地,这在世界上稍有人格的民族,都无法忍受的。我们的东四省(黑龙江、吉林、辽宁和热河)失陷已有了六年之久,继之以《塘沽协定》,现在冲突地点已到了北平门口的卢沟桥,如果卢沟桥可以受人压迫强占,那么我们五百年故都北方政治文化的中心与军事重地的北平,就要变成沈阳第二。今日的北平若果变成昔日的沈阳,今日的冀察亦将成为昔日的东四省。北平若可变成沈阳,南京又何尝不可变成北平。所以卢沟桥事变的推演,是关系中国国家整个的问题,此事能否结束,就是最后关头的境界。

第三,万一真到了无可避免的最后关头,我们当然只有牺牲,只有抗战;但我们的态度,只是应战,而不是求战。应战,是应付最后关头必不得已的办法,我们全国国民必能信任政府已在整个的准备中;因为我们是弱国,又因为拥护和平是我们国家的国策,所以不可求战。我们固然是一个弱国,但不能不保持我们民族的生命,不能不负起祖宗先民所遗留给我们的历史责任,所以到了必不得已时,我们不能不应战。至于战争即开之后,则因为我们是弱国,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候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

第四,卢沟桥事件能否不扩大为中日战争,全系日本政府的态度;和平希望绝续之关键,全系日本军队之行动。在和平根本绝望之前一秒钟,我们还是希望和平的,希望由和平的外交方法,求得卢(卢沟桥)事的解决。但是我们的立场有极明显的四点:(一)任何解决不得侵害中国主权与领土之完整;(二)冀察行政组织不容任何不合法之改变;(三)中央政府所派地方官吏,如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等,不能任人要求撤换;(四)第二十九军现在所驻地区,不能受任何的约束。这四点立场,是弱国外交最低限度,如果对方犹能设身处地,为东方民族作一个远大打算,不想促成两国关系达于最后关头,不愿造成中日两国世代永远的仇恨,对于我们这最低限度之立场,应该不至于漠视。

总之,政府对于卢沟桥事件,已确定始终一贯的方针和立场,且必以全力固守这个立场。我们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准备应战,而决不求战。我们知道到全国应战以后之局势,就只有牺牲到底,无丝毫侥幸求免之理。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所以政府必特别谨慎,以临此大事。全国国民亦必须严肃沉着,准备自卫。在此安危绝续之交,唯赖举国一致服从纪律,严守秩序。希望各位回到各地,将此意转达于社会,俾咸能明了局势,效忠国家,这是兄弟所恳切期望的。

中国共产党人毛泽东赞扬道:“这个谈话,确定了准备抗战的方针,为国民党多年以来对外问题上的第一次正确的宣言,因此受到了我们和全国同胞的欢迎。”

在决定中国命运的历史关键时刻,蒋介石之所以选择“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的强硬立场,至少基于三个理由:

其一,此时的国民政府对各地军阀统辖的地盘控制能力薄弱。华北的宋哲元始终担忧与日军进入战争状态后会损兵折将削弱实力,惧怕由此导致中央军以增援为名进入冀察而丧失地盘,因此一再期望与日方取得和解以求自身的生存。而山东的韩复榘、山西的阎锡山、云南的龙云、广东的陈济棠等等军阀,何尝不是这样的心境?军阀们都对中央抱有如此戒心,那么,如果不在抗战立场上表示出没有余地的强硬,一旦中日之间爆发全面战争将会造成战局的不可收拾。

其二,不强调“收复失地”而强调“只是应战,而不是求战”,强调在不丧失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前提下仍望以和平的外交方式解决危机,但同时又强调“如果临到最后关头,便只有拼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国家的生存”。这是国民政府惯用的一种外交策略,因为在自身国力贫弱的国际关系中,态度越强硬,冲突和平解决的希望就越大。

其三,与日本的国力和军力相比,中国处于劣势。中国如果决心应对战争,必须拖延开战的时间以求进行战争准备,从这个意义上讲,主动求战不符合军事战略的常规。外交上的强硬不但不损害民族尊严,还可以使双方的谈判得以持续,由此尽可能多地赢得战争准备时间。

此刻,在日本军政高层内部,矛盾的激化仿佛他们也到了“最后关头”。战争狂热情绪的日益膨胀,令作战部部长石原莞尔十分焦虑,因为他计算了一下,日本国内能够动员的兵力总数为三十个师团,除去在“满洲国”和朝鲜的驻军之外,在中国方面最多只能投入十一个师团。因此,如果这时候发动对华全面战争,“其结果只有和西班牙战争中的拿破仑一样陷入无底深渊”。因此,他甚至主张应果断地将华北军队全部撤至山海关以北,然后由“首相亲自飞南京和蒋介石解决中日根本问题”。可是,“扩大派”的将领坚决反对石原莞尔,他们认为这样会导致日本丧失在中国的全部权益,甚至会导致日军不得不从“满洲国”撤退,这样一来将是日本“国策”最悲惨的失败。——“现在到了要不全部放弃权益,实行彻底的不扩大;要不就放弃不扩大,而保护权益,二者必择其一的关头了。”

从后来的战争结局上看,此刻的石原莞尔,可能是日本军界唯一预测到了未来的清醒之人。只是,他的主张并不是基于反对对中国的侵略,而是出于苏联有可能对日开战的高度警惕。他认为现在日本的战争能力,在维持“满洲国”统治和戒备苏联南下两方面勉强够用,如果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再贸然对中国全面开战,很可能由于兵力捉襟见肘而陷入战争泥潭不能自拔,还有可能因为战场巨大战线众多而陷入持久战争。——但是,在日本政客和军人眼里,中国广袤的国土和丰富的物产已在手边,怎么可能放弃?

十七日上午十一点——几乎是蒋介石发表“最后关头”讲话的同时——东京日军参谋本部正式通报了陆海军《关于华北作战的协定》。《协定》的具体说明是:“讨伐华北的中国军队,作战尽量限制在华北。然由于情况变化,可能转为对华全面作战”;决定在二十日之前,动员国内三个师团的兵力向华北集中;增援兵力集中完毕后,“一举击溃中国军队,并占领保定、独流镇以北”。参谋本部对战争的预定是:两个月内消灭中国军队第二十九军,三至四个月内以全面战争消灭中国的国家政权。

日本政客和军人的极度狂妄由来已久。

何应钦将日本扩大战争的情报通报给宋哲元。然而,就在蒋介石发表“最后关头”讲话的当晚,张自忠代表宋哲元向日本驻屯军提出了妥协方案,内容包括:宋哲元道歉,处分当事者营长,取缔排日言论、组织和活动,北平由宋哲元卫队驻扎等。第二天,宋哲元和张自忠一起面见香月清司并当面道歉。十九日,宋哲元留下张自忠在天津,他与冀察军政首脑们乘坐日本人准备的专列离开天津前往北平。就在列车行进于半途中时,卢沟桥前线再次传来中日两军发生冲突的消息。当晚二十二时,日方发表了一个类似“最后通牒”的声明,声称二十日午夜后日本驻屯军将“采取自由行动”。得到消息的张自忠立即派出代表会晤驻屯军参谋长桥本群,一个小时后,即与日方签订了包括“彻底弹压共产党的策动”“冀察方面主动”罢免“不适宜职员”、第三十七师主动撤出北平等条款在内的秘密协定。

宋哲元认为,既然已经全部答应了日本人的要求,日军就不会把第二十九军赶出平津地区了。因此,第二十九军副参谋长、中共党员张克侠拟定的集中兵力歼灭日军分散据点,然后迅速向长城一线推进阻击日军的作战方案,不但没有得到采纳,将领们反而接到了宋哲元拆除北平城内巷战堡垒以及第三十七师移防涿州的命令。宋哲元甚至向日本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保证,他有能力阻止蒋介石的中央军北上,至少能够确保中央军停留在保定以南。

就在宋哲元与日方签订秘密协定的九个小时前,十九日十四时四十分,国民政府外交部代表董道宁针对平津地区的中日问题特别声明:此次事件“因有地方性质,故希望在地方谋求解决,但任何现地协定,须经中央政府承认”。日方立即表示无法接受,言“冀察政务委员会乃有别于其他地方政权的大规模特殊政治形态。多少次重要的地方交涉向来由其进行,南京政府并未过问。而今竟突然主张我方和冀察政权的对话,必须经过承认,完全是故意为圆满解决事件设置障碍”。——难道日本人真的不懂,冀察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任何冀察政权组织都是中国政府职能的地方代行者,难道东京可以与世界上任何一国签署协定而日本政府不能过问也无须认可吗?

日军参谋本部在部长会议上确定:“立即中止天津军对冀察的交涉,转为作战行动。”

这一天,日军增兵部队两万五千人抵达,连同中国驻屯军在内,日军在中国平津地区的兵力已达三万以上。

蒋介石关于“最后关头”的措辞强硬的讲话,于十九日正式公开发表。二十二日,蒋介石致电北平市市长秦德纯转告宋哲元:

昨电至今尚未见复,甚念!闻三十八师阵地,已撤北平城内,防御工事也已撤收,如此,则倭寇待我北平城门通行照常后,将其部队与兵员乔装入城,充分布置,或待我城内警戒松懈时,彼必有进一步要求,或竟一举而占我北平城,思之危急万分!务望刻刻严防,步步留神,勿为所算。故城内防范,更应严重,万勿大意。与倭所商办法,究为如何?盍不速告,俾便综核,而慰愁虑。

蒋介石一再追问,宋哲元还是没有告知与日方签订的秘密协定的内容。第二天,蒋介石再次致电已从保定赶赴北平的参谋次长雄斌,请他转告宋哲元:目前日军的机械化部队正秘密向北平大量运送,大连方向也有大量日军部队正在登陆,“预料一星期之内,必有大规模之行动”。切望第二十九军“时刻防备并积极布置”。

得知日军正向北平大规模集结后,宋哲元终于明白战争已经无法避免。出于一位中国军队将领的良知,他开始考虑并部署备战问题。他命令第三十七师停止移防涿州,第一三二师在永定河以南集结,独立第二十七旅进入北平担负城防。但同时,宋哲元还是对自己的地盘留有最后的不死之心,他致电蒋介石,要求已经北上备战的部队暂时稍微后退,以便使目前剑拔弩张的局势得到一时和缓。宋哲元给蒋介石提出的理由是:让他有时间妥善完成应战准备。

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

为彻底占领并控制中国平津地区,日本驻屯军决定,首先肃清北宁铁路天津至北平间主要车站上的中国守军,以便打通华北这两座大城市之间的交通。

廊坊车站,天津至北京间的一个大站,由第二十九军第三十八师第一一三旅旅部率二六六团(欠二营和三营十二连)驻守。

二十五日下午四时半,日军的一个中队乘火车到达这里,并开始在车站内构筑作战工事,声称他们要修护日军军用电线。第一一三旅旅长刘振三和二二六团团长崔振伦随即与日军交涉,言这里是中国军队的守备区,不允日军随意进出并有所动作。但日军竟然要求中国守军退出车站,两军随即发生冲突。日本驻屯军立即命令第二十师团第七十七联队和驻屯军步兵旅第二联队第二大队前往增援。二十六日拂晓,日军的飞机轰炸了廊坊中国驻军的兵营,陆续到达的地面部队同时向廊坊车站的中国守军发动了猛攻。因作战实力悬殊,中国守军于中午十二时向通州方向撤退,廊坊车站遂被日军占领,平津之间的铁路交通被日军切断。

廊坊冲突发生后,香月清司向东京参谋本部请求他可以“随时行使兵力”,参谋本部即刻通知中国驻屯军:“要坚决予以讨伐,上奏等一切责任,由参谋本部承担。”当晚,参谋本部下达“临命第四百十八号”,特别指示:废除石原莞尔在卢沟桥事变发生的第二天下达的“为了防止事态扩大,应避免进一步行使武力”的“临命第四号”,以便香月清司“得以行使武力”。这一命令的下达,令驻屯军的军官们欣喜异常:

卢沟桥事件到今天已十八天,在军司令部里对中国方面有无诚意或程度如何的判断,以及对不扩大方针可行不可行的争论,各持己见相互对立不知所措。参谋长、军司令官同样也无法把这些意见统一起来。东京也拿不出果断的态度。这些天就是在浑沌中度过来的。终于到了下定决心对待事态的时候了。

香月清司随即向第二十九军发出了最后通牒,要求第三十七师必须于二十八日中午前全部撤出北平城区,否则日军将“不得不采取单独行动”。最后通牒发出的同时,驻屯军第二联队第二大队从廊坊乘火车向北平开进,抵达丰台车站后,分乘二十六辆卡车扑向北平城,于黄昏时分抵达广安门,谎称是刚从城外演习回来的日本总领事馆的卫队,要求进城。广安门的中国守军,是第二十九军第一三二师刘汝珍团的一个连,眼见日军要强行冲关,中国守军立即向日军开火,两军在广安门城门前发生战斗,战斗持续了三小时,最终一部分日军冲进城内,一部分被阻挡在城外。

到了此时,宋哲元才彻底明白,他对日本人抱有的所有幻想已经化为泡影,他对中央军取而代之的担忧已经为日本人所利用,而日军以全歼他的第二十九军为目标的军事行动已经开始。三天前还在要求北上部队稍事后退的宋哲元不得不致电南京,报告平津局势“实堪危虑”,请求“速派大军由平浦线星夜兼程北进,以解北平之围”。蒋介石回电,命令第二十九军死守北平勿退,并请宋哲元不要在北平停留片刻,迅速赴保定指挥即将到来的大战,并承诺中央政府一定全力增援。

廊坊事件和广安门事件,与“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一样,都是日军有计划的军事行动。事件发生后,日军陆军大臣杉山元上奏天皇批准,下令全国动员,拟向中国派出规模约二十一万人的作战部队。其中第五、第六、第十师团增援华北——“占领平津地区,并策划持久占领”;第十一师团开赴上海,第三师团开赴青岛——以便“在情况不得已时,对青岛、上海附近作战”。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被派往中国华北的日军第五师团师团长板垣征四郎、第六师团师团长谷寿夫后来都成为罪大恶极的战犯。

几乎同时,增援平津地区的中国军队也开始向北推进。

仓促应战的宋哲元于二十八日向第二十九军各部队下达了平津地区防御作战命令。只是,命令刚刚下达,部队尚未展开,日军便开始了对北平的进攻。

二十八日上午八时,香月清司指挥增援日军第二十师团、关东军独立混成第一、第十一旅团以及中国驻屯军步兵旅团,在空军的支持掩护下,向驻守北平北苑、西苑和南苑的中国守军发起全面攻击。

南苑地处北平南郊,自此处可长驱直入永定门。第二十九军军部原本设在这里。二十七日,宋哲元已将军部临时移驻到了北平城内。现在这里防守的,除副军长佟麟阁率领的军事训练团外,还有第二十九军特务旅的两个团、第三十八师师部特务团、第三十八师第一一四旅的两个团以及骑兵第九师的三个团、高炮营、装甲汽车大队,总计约七千人,由临时从城内赶来的第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担任总指挥。赵登禹因情况危急而来,到达后才发现这里部队众多,管理混乱,防御工事薄弱,遂立即命令第一三二师第一、第二旅连夜驰援。但是,援军尚未抵达,日军的进攻就开始了。

日军第二十师团主力在四十架作战飞机的配合下,自东、南两面实施主攻,独立混成第一、第十一旅团从北面实施助攻,集结于丰台的日本驻屯军旅团主力切断了南苑通往北平城的退路。日军对南苑中国守军阵地猛烈轰炸,没有任何防空武器的中国守军的通信设施很快就被炸毁,联络中断,指挥失灵,中国守军很快就被日军包围在狭小的营区内,仅仅凭围墙作掩护进行抵抗。

这是中日双方在平津地区首次真正意义上的作战。

尽管副军长佟麟阁和总指挥赵登禹身先士卒,中国守军官兵不怕牺牲拼死抵抗,但由于事先没有战争准备和作战预案,且各部混杂在一起于横飞的炮弹中难以协同,致使战事初起中国守军便伤亡惨重。日军随即投入了装甲部队,很快攻占了大红门一带,从而完成了对南苑中国守军的全面包围。中国守军开始撤退。撤退时因没有统一指挥,也没有掩护部队,秩序十分混乱。副军长佟麟阁在大红门附近收容部队向北平城撤退时,腿部中弹负伤,在坚持指挥作战中被敌机炸弹击中,当场阵亡。总指挥赵登禹手持大刀督战,遭到日军伏击后,于冲杀突围时胸部中弹阵亡沙场。

五个多小时后,南苑被日军攻占。

中国守军伤亡两千人以上。

残余官兵在暮色中向北平城方向退去。

佟麟阁,河北高阳人,早年追随冯玉祥,从士兵升至师长。中原大战冯玉祥讨蒋失败后,佟解甲归田,“九一八”事变后受宋哲元邀请重新任职。一九三三年任抗日同盟军第一军军长兼察哈尔省政府主席。抗日同盟军被蒋介石撤销后,他再次隐居,后又受宋哲元邀请复出,任第二十九军副军长兼军事训练团团长。他是坚定主张抗战的将领,表示国难当头,战死者荣,偷生者耻。他本可在城内指挥,但他决心一死,阵亡时年四十五岁。

赵登禹,山东菏泽人,从军后担任冯玉祥的随身卫兵,跟随其参加北伐战争。他武艺出众,胆大机智,屡获战功。中原大战后,冯玉祥的部队败北被张学良整编,他被任命为第二十九军第三十七师第一〇九旅旅长。长城抗战喜峰口大刀队袭击日军一战就是他的杰作,为此他荣获青天白日勋章一枚,并升任第一三二师师长,被授予陆军中将军衔。南苑一战阵亡时,手中依旧紧握大刀,刀刃上沾满倭寇之血,时年仅三十九岁。

两位将军阵亡,举国震惊,同声哀悼。

国民政府发布褒恤令,追认佟麟阁、赵登禹为陆军上将。

两位抗日的中国军人的名字,被北平、天津、武汉等城市命名为街道名称,以传后世。

南苑失守后,日军随即占领丰台、清河、沙河等地。

北平已经门户洞开。

二十八日那天,北平市民心境复杂。当听见南边响起枪炮声,得知自己的军队终于与日军真枪实弹地干起来时,全城雀跃。市民们组织起支前队和慰问队,甚至还请来了几十名磨刀人,以专为第二十九军官兵磨快杀倭寇的大刀。

磨刀霍霍中,宋哲元、张自忠等人在铁狮子胡同官邸商讨战事。时近黄昏,骑兵第九师师长郑大章闯进来报告:南苑丢失了。经过紧急磋商,决定平津防务和政务交由张自忠负责,宋哲元当晚与冯治安、秦德纯等人一起撤往保定。

从南苑方向撤退的第二十九军官兵,夜幕降临后到了永定门城门下。守城的中国士兵不敢打开城门,他们用绳索把城外的兄弟吊上城墙。看见这一幕的北平市民不由得有些惊惶,但更多的市民沉默着,他们在沉默中于路两旁摆上食品,并且向自己的士兵脱帽致敬:

市区已不见岗警,但行人不少。马路两侧还摆放着西瓜、酸梅汤、馒头等食品,叫士兵们食用;有些学生给我们带路;有的市民见到我们队列行进,脱帽致敬。此情此景,使士兵们这些溃兵辛酸而惭愧。

据说,北平警察局一夜之间把冀察绥靖公署所有工作人员以及第二十九军军官和家眷们的户口全都改了,为的是万一日本人进城后不让他们惹上麻烦。

第二十九军残存的官兵到中南海怀仁堂集合。中南海里凌乱不堪,到处是遗弃的军装、枪支和破坏了的汽车。军副参谋长张克侠命令部队凌晨两点出发,军官发路费五元、士兵二元,行军路线是:出西直门,经大灰厂、门头沟,至良乡、琉璃河、高碑店,到保定集中。

二十九日凌晨,第二十九军残部大部分撤出北平。其中第三十七师独立第三十九旅旅长阮玄武投敌。滞留城内的第一三二师独立第二十七旅被日军解除武装。张自忠躲入了德国人开办的医院。第二天,由日方组织的以年近七旬的汉奸江朝宗为委员长的北平维持会成立。

那一天,北平大雨。

北平陷落的消息传到了天津。

驻守天津的中国官兵决定主动出击,与日军决一死战。

驻守天津的中国军队,尚有第二十九军第三十八师副师长兼天津公安局局长李文田指挥的五千多人,这些部队是第三十八师手枪团、独立第二十六旅的两个团、天津保安队三个中队和一千多人的武装警察。二十八日黄昏,李文田副师长召开军官紧急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手枪团团长祁光远、市政府秘书长马彦翀、保安队队长宁殿武、警备司令部司令刘家鸾、第一一二旅旅长黄维纲以及独立第二十六旅旅长李致远。他们计算了一下,日军在天津尚有步兵三个大队以及临时航空兵团等部队,兵力约五千人。双方虽都是五千多人,但无论武器还是备战中国守军都不如日军,可军官们最后还是决定以流血牺牲来宣示他们与日军的不共戴天——日军痛恨砍他们脑袋的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师,他们严重忽视了第三十八师也是一支抗日情绪高涨的部队——在平时训练中,除了常规军事课目外,这个师还有一个训练内容叫作“精神讲话”:

……每逢国耻日,馒头上印上“勿忘国耻”四个字,或者让官兵都躺在铺上凝视天棚,不吃饭,想一想,以示不忘国耻。有伙食节余的团营就买几头活猪,拉到操场上用黄纸糊在猪身上,写上“日本帝国主义”,然后让各连队向猪做冲锋动作。哪个连队刺死了猪,哪个连队就抬走吃了。吃饭时唱吃饭歌:“这些伙食,人民供给;我们应该,为民努力。帝国主义,国民之敌;为国为民,我辈天职。”

这群明白伙食是人民供给的中国军人对日军发动袭击的具体部署是:独立第二十六旅配属保安队一个中队,攻击天津火车总站和日军的机场;另一个保安队中队攻击火车东站;武装警察负责交通与通讯联络。

二十九日凌晨一时,天津的中国守军出击了。

由于对天津火车总站和火车东站采取的是偷袭战术,战斗进展顺利:由独立第二十六旅的朱春芳团长率领的二营和一个保安中队,在炮轰天津火车总站后发起攻击,将那里的日军压迫至车站仓库的口上,总站随即被中国官兵占领。火车东站的战斗进行了两个小时,那里的日军基本上被消灭。飞机场距离较远,为达到突袭的目的,营长和两名排长跑在最前面,其余的官兵每人携带一壶汽油和一盒火柴跟进。待营长和两名排长跑到机场时,后续部队还没有到达。他们在机场大门口用大刀把站岗的日本兵砍死,正好有一辆汽车开出来,他们开枪把汽车打坏了。这时后续部队赶到,官兵们一起往机场里面冲,日军飞行员都睡在飞机的机翼下,听见枪声迅速上了飞机准备起飞。中国官兵扑上去,把汽油倒在飞机上,然而携带的火柴因为跑步时出汗而弄湿了,竟然一根一根地划不着。日军飞机发动起来横冲直撞,有的强行起飞了。这是一个混乱的场面:

……驻在机场的日军,疯狂向我士兵射击,我士兵一部分设法烧飞机,一部分抵抗。这时有二十多架飞机即将起飞,有些士兵急了,不管管事不管事,用刀乱砍飞机;有的抓住飞机不放,飞机起飞,只好放手掉下来,跌伤了三四个士兵。起飞不了的飞机,士兵们用大刀砍,用刺刀刺,用枪打,用手榴弹炸;起了火的飞机,士兵们不管火烫用手撕下着了火的飞机碎片,再到别的飞机上引火,霎时机场上烟火冲天。我军喊杀之声惊天动地,将守卫机场的日军压迫到机场办公楼和营房工事里。起飞了的飞机黑夜里看不清地面,在机场上空乱飞。

天亮了,在枪炮声中惶恐地过了一夜的天津市民这才知道,是中国军队与日军干上了。市民们夹道为上前线的官兵鼓掌欢呼,送上茶水、西瓜和饭菜。天津的公私车辆全部主动为中国军队运送兵员和弹药,在日军轰炸和反击时,市民们帮助自己的军队修筑街垒,商店的店员把铁门卸下来,喊着号子向前线送。一些市民在四处横飞的枪弹中倒下了,军民的鲜血混合着,在大街上流淌。

天津的战局从二十九日下午开始恶化。

日军飞机开始对天津全城狂轰滥炸,中国官兵和天津市民的伤亡急剧增加。要求增援的电话一再打到第三十八师总指挥部,而总指挥部所在地被日军发觉,遭到了飞机的猛烈轰炸,加上汉奸的大肆破坏,总指挥部与各部队的联络中断。由于各处战斗伤亡很大,预备队也所剩无几,天津的中国守军残部只能撤退。

二十九日黄昏,天津沦陷。

就在天津的中国军队向日军发动袭击时,驻通县的伪冀东保安队突然暴动了。伪保安队第一总队队长张庆余之前曾与第二十九军秘密联系,商定一旦与日本开战,保安队就起义反正。二十九日凌晨,起义的伪保安队突袭了驻通县的日军和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击毙了通县的特务机关长细木繁中佐以及日军官兵数十人,消灭了日军守备队、汽车大队,还抓获了伪政府主席、大汉奸殷汝耕。当日军增援部队抵达时,起义官兵已经押着殷汝耕前去投奔第二十九军了。但是,他们走到北平城下时才得知第二十九军已经撤离。他们只好向保定方向追赶,谁知在北平西郊与日军遭遇,起义部队伤亡巨大,殷汝耕在混乱中脱逃。

卢沟桥事变爆发二十二天后,北平和天津相继失守。

尽管中国军队第二十九军对日本侵略者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在北平地区仅战斗第一天即遭重创,高级将领阵亡两名,全军官兵伤亡达五千余人。日方的伤亡统计是:“战死一百二十七人,伤三百四十八人,合计四百七十五人。”

日军在武器装备上占绝对优势,异常凶猛的地空协同火力是造成中国军队迅速失利的主要原因。但是,中国军队第二十九军高层领导的政治和军事失误责任不可推卸。始终出于地盘利益考量一切问题,既没有认清日本侵略者的野心,又没有理解中央政府强硬的抗战决心,置全中国军民的抗战意愿于不顾,置国家和民族危急关头的命运于不顾,一味地委曲求和,致使负有守卫平津之责的第二十九军严重贻误了备战和战机。军长宋哲元作为中国华北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在明知中央已经派出部队北上增援的情况下,仍旧滞留天津,不断试图与日本人进行求和接触,导致战事爆发时,第二十九军的高层将领连日军究竟有多少兵力、日军的作战计划和突击方向一概不清。宋哲元离开北平后,没有留下明确的作战计划,负责留守的张自忠直到南苑失守才得知大规模作战已经开始,而这时候,第二十九军位于南口至张家口铁路沿线的第一四三师竟然没有任何行动,这一切足以显现第二十九军作战指挥上的混乱。天津的中国守军的反击以及冀东伪保安队的起义,都是自发的行动,没有得到任何支持与增援。

抵达保定的宋哲元心境灰暗:好不容易到手的冀察地盘就这样丢了。如果说今后只有抗战一途,可平津一战部队损失惨重,再拿什么置身于军中战场?更重要的是,当年第二十九军于长城抗战时得到全国民众的一致赞扬,现在则是纷至沓来的责难。宋哲元给蒋介石打电报,认为自己应该受到国家的严重处分——在以后漫长的对日战争中,因失职被处决的中国军队高级将领不在少数——但令宋哲元没有想到的是,蒋介石为他承担了责任:“余身为全国军事长官,兼负行政,所有平津军事失败问题,不与宋事,愿由余一人负之。余自信尽全力、负全责,以挽救今后之危局。”蒋介石同时勉励已经撤到保定的第二十九军军师将领:“平津得失不足为虑,战争胜败全在最后努力,务望兄等鼓励全军,再接再厉,期达歼灭倭寇目的,雪耻图强,完成使命。”但是,一九三七年八月三日,宋哲元还是通电全国,辞去了第二十九军军长职务。

在中日双方都认为的“最后关头”,局部战争已经爆发。

那么,历史将如何演变下去?

在日本军政高层内部,就对华战争的问题,立场从来没有统一过。平津一战,日军以五个旅团以上的兵力,经过几十个小时的作战,夺取了北平和天津两大城市。之后,怎样切实可行地处理对华问题,成为日本军政高层必须立即面对的问题。作战部部长石原莞尔认为,若再派遣国内的师团,“就等于全面战争”了,而现在日本与中国南京政府之间,“还留有通过外交谈判根本转变局势的可能性”。当然,一旦谈判不成,“只能是全面战争了”,那将是“非常长久的持久战”。目前,日本对中国能够使用的兵力,出于防范苏联因素的考虑,最多只能动用十一个师团,用这样少的兵力“解决中国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持久地打下去,“就不是单纯军方可以处理的问题”了。虽然日本军界强硬派,特别是关东军的军官们,主张一鼓作气地干下去,但最终日本内阁,乃至日本天皇,还是认同了石原莞尔的顾虑,希望战争只要能在中国华北地区的永定河、滹沱河与绥远一线形成一个战略缓冲区,就可以将战事暂时停下来。

出于这一目的,日方开始寻找与中国国民政府直接对话的可能性。

七月二十九日,当有记者询问“平津失守后国民政府的对应方针”时,蒋介石再次强调中国已身临“最后关头”,因为“日军既蓄意侵略中国,不惜用尽种种之手段”,“今日平津之役,不过其侵略战争之开始,而绝非战事之结局”。而中国对待日本问题的底线是“不能丧失任何领土与主权”。所以,国民政府“岂能复视平津之事为局部问题,任听日军之宰割,或更制造傀儡组织”?最后,蒋介石对这一问题的明确回答是:“政府有保卫领土主权与人民之责,唯有发动整个之计划,领导全国,一致奋斗,为捍卫国家而牺牲到底,此后绝无局部解决之可能。”

什么叫“发动整个之计划”?

是否可以理解为“全面抗战”?

蒋介石“绝无局部解决之可能”的表态,令日本人试图以协定的方式让平津乃至华北像此时的东三省一样脱离中国中央政府,再以傀儡“自治”的形式实现日本的占领与控制,从而达成石原莞尔所认为的“通过外交谈判根本转变局势”的目的,成为泡影。

中国政府之强硬令日本内阁感到震惊。

此时,距卢沟桥事变爆发,不足一个月。

整整七年后,制造卢沟桥事变的中国驻屯军步兵旅团第一联队队长牟田口廉也,已经升任日本侵缅部队第十五军司令官。在他自己提升上任的时候,日本战败的结局已经显露。心情黯淡的牟田口廉也这样回忆了往事:“大东亚战争,要说起来的话,是我的责任,因为在卢沟桥射击第一颗子弹引起战争的就是我,所以我认为我对此必须承担责任。”

卢沟桥,始建于金大定二十九年,即一一八九年。

这座中国北方著名的古代石桥,横亘在永定河上已经数百年之久。这是一座工艺精美且建造坚固的古老石桥。但是,在中国的历史上,这座石桥的最大价值是:在历史的某一时刻,它激发了中国人自近代以来前所未有的民族血性的爆发。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一日,从中国传出了振聋发聩的战争动员令——蒋介石《告抗战全军将士书》:

这次卢沟桥事变,日本用了卑劣欺骗的方法,占据了我们的北平、天津,杀死了我们的同胞百姓,奇耻大辱,无以复加,思之痛心!自从“九一八”以后,我们愈忍耐退让,他们愈凶横压迫,得寸进尺,了无止境,到了今日,我们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了!我们要全国一致起来,与倭寇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军人平日受全国同胞血汗供养,现在该怎样的忠勇奋发,以尽保民的责任?我个人做了全国的统帅,负着国家存亡、将士生死的全责,自然要竭我心力,操着最后必胜的把握。我常常说,我们既战,就要必胜。只要我们全体将士能够一心一德,服从命令,结果一定可以打败倭寇,雪我国耻。在此即刻就要与倭寇拼命抗战的时候,特意提出下面最重要五点,希望大家注意。

蒋介石提出的第一点:“要有牺牲到底的决心”。他表示“战争的胜负,全在于精神”,我们不怕日本人,他们就会怕我们,而“怕人的一定失败,不怕人的一定胜利”。虽然中国军队的枪炮不如日本,但“只要我们抱定牺牲到底、忠勇不怕的革命精神”去战斗冲杀,“倭寇必败无疑”。

蒋介石提出的第二点:“要相信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他表示倭寇进入中国,到处“地形生疏”,到处是“我们的同胞”,他们必会寸步难行,只能仗着飞机大炮想将中国吓退,以避免战争作战。所以,我们只要誓死拼命,顽强抵抗,“不怕苦、不怕难、不怕死”,以“持久死守”来消耗日军实力,就一定能“争得最后五分钟的胜利”。

蒋介石提出的第三点:“要运用智能自动抗战”。他表示一旦战争全面爆发,最高统帅部承担着国家战略战术的制订与颁布,但位于各地的部队将领也须“自动地详细研究”战局,以“助总部之所不及”。特别是命令未达时,面对突发情况应“临机应变”,“自动地运用智能”谋取战场的胜利。“这是上自军长、师长、旅长、团长,下至连长、排长都应该有的责任和本领。”

蒋介石提出的第四点:“要军民团结一致亲爱精诚”。他表示“任何战争得民众帮助的,一定胜利。这次抗战,尤其应该发动全国各地方全体民众的力量”,来与强大的敌人拼命。特别是对于战区及附近的民众,“更须告以国家已到了危亡关头了,既是中华民族的同胞,就应该大家一致起来杀敌救国”。如果军民能够“甘苦相共”,“敌人未有不打败仗的”。

蒋介石提出的第五点:“要坚守阵地有进无退”。他表示“革命军的精神,就在于有进无退”。过去作战如此,现在对于倭寇作战更要如此,“使得勇敢的可以放心,怕死的想退也不敢退,才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在日后的战争中,“倘使未得到统帅部的命令,擅自退却”,“无论任何官兵,一律以卖国罪处死毋赦”。虽然人都有一天要死的,但“总要死得值得,死得光荣”。

最后,蒋介石告知全国的将士们:

我们自“九一八”失去了东北四省以后,民众受了苦痛,国家失了土地,我们何尝一时一刻忘记这种奇耻大辱。这几年来的忍耐,骂了不还口,打了不还手,我们为的是什么?实在为的要安定内部,达成统一,充实国力,到最后关头来抗战雪耻。现在既然和平绝望,只有抗战到底,那就必须全国一致,不惜牺牲来与倭寇死拼。我们大家都是许身革命的炎黄子孙,应该怎样的拼死图报国家,以期对得起我们总理及过去牺牲的先烈,维持我们祖先数千年来遗给我们的光荣历史与版图,报答我们父母师长所给我们的深厚的教诲与养育,而不至于对不起我们后代子孙。将士们!现在时机到了!我们要大家齐心努力杀贼,有进无退,来驱除万恶的倭寇,复兴我们的民族。

中华民族的最后关头,到来了。

第二章

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

驻上海的美国《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决定去距上海不远的舟山群岛度过一个凉爽的周末。但是,当他搭乘名为“三北”号的中国小火轮,顺着黄浦江缓慢地驶向宽阔混浊的长江入海口时,立刻感到情况有点不大对头:这艘属于中国轮船公司的小火轮,除了中国船长和中国水手在忙来忙去外,还有一位据说也是船长的德国人穿着崭新的制服神气十足地站在甲板上。并且,这艘中国轮船竟然升起了一面德国纳粹卐字旗。

我们看到日军的驱逐舰三三两两地停在黄浦江中,而吴淞口防波堤外,也泊着六七艘军舰。当我们的小船从军舰旁驶过时,舰上的日本军官就用望远镜仔细地打量着我们。在这样一条狭窄的河流中,日本海军军官的举动,自然引起我们一次次的恐慌。

那位职责似乎仅仅是面向日本军舰微笑的德国船长告诉鲍威尔:这家中国轮船公司与一家德国公司签订了协议,把中国轮船全部转到德国公司的名下,理由是“中国人已经料到战火早晚会烧到扬子江流域”,“一旦交战,日本人不至于没收悬挂纳粹旗帜的船只”。

上海,中国最大的经济文化中心,中国近代以来最为国际化的都市。精明的上海人关于可能要打仗的判断是有依据的。刚刚传来北平和天津被日军占领的消息,紧接着,一九三七年八月九日,上海便发生了日军军官被打死的事件: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西部派遣队队长、海军中尉大山勇夫和一等兵斋藤与藏被中国士兵击毙于虹桥机场大门口。

所谓“虹桥事件”,流传着五花八门的版本。上海市民听闻的最普遍的说法是:大山勇夫和斋藤与藏驾驶着一辆汽车至虹桥,要强行通过中国卫兵的警戒线进入机场,他们不但对中国卫兵的警告置之不理,还向中国卫兵开枪射击,导致一位名叫时景哲的中国军队二等兵中弹身亡。之后,中国卫兵开枪自卫,将大山勇夫和斋藤与藏当场击毙。

是否有一名中国卫兵被打死,史料的记载存在着分歧。

史说,时任中国军队第九集团军司令部作战科科长,他这样解释了机场大门口为什么会有一具中国卫兵的尸体,“这些(中国)士兵平时恨透了日本人,一见日本军人横冲直撞,不听制止,就坚决自卫,开枪打死了那个军曹。淞沪警备司令部急了,参谋长童元亮和上海市市长俞鸿钧商量,让一个死囚犯穿上保安部队服装,把他打死在虹桥机场大门口,说是日本军曹要强进机场大门时,先把我卫兵打死了,以便与日本人交涉”。事件发生的当日,上海市市长俞鸿钧给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发去一封密电,电报对事件经过是这样叙述的:

今日下午五时左右,虹桥飞机场附近,有日军官二人,乘小汽车越入我警戒线,向飞机场方向直驶,不服制止命令,反向我守兵开枪。守兵初未还击,后该车转入牌坊路,该处保安队士兵闻枪声仰视,该日军官复开枪向之射击,保安队遂还击,一时枪声四起,该车前轮乃跌入沟内。车内一日军官下车向田内奔走,在附近因伤倒毙。另一军官伤毙车外。检查身内有,名片两张,印有“海军中尉大山勇夫”字样。我士兵亦倒毙一名。

无论事件经过到底怎样,有一个前提是必须强调的:两个日本军人在中国的国土上横冲直撞,企图冲击中国重要的机场设施,且无视中国卫兵的警告时被打死——且不说当前中日两军在中国北方已经进入交战状态,就是在和平时期,中国方面的处置也是正当的。

然而,中国人的正当处置,又一次成为日本人的“事端”。

日本人对在中国上海发动战争蓄谋已久。

上海是长江的入海口,中国华东地区的门户。一旦占领上海,不但能控制华东,还可以进逼南京,其战略位置的重要性日本人十分清楚。因此,“一·二八”事变后,日军利用《上海停战协定》中对中国军队驻军上海加以限制的条款,一直在做着战争准备。一九三六年八月,日军参谋本部在拟定一九三七年《对华作战计划》时,已针对中国华东地区制订出详细的作战计划,这一最终目标指向中国首都南京的作战计划,其主要内容包括:以三个师团占领上海及其附近地区,以两个师团“从杭州湾登陆、从太湖南面前进”,形成“两军策应向南京作战,以实现占领和确保上海、杭州、南京三角地带”。只是,出于对苏联介入远东权益的高度警惕,日本担心一旦与苏联发生冲突时其主力部队如果已置于中国南方便无法迅速向北集结,因此仅在淞沪地区投入了少量的海军。

“一·二八”淞沪停战后,在上海,日军建立了以北面虹口军营为基地的核心设施,以东面杨树浦、西面沪西为支撑的外围据点。经过多年的经营,上海市区内的日本租界,实际上也已经成为坚固的军事堡垒,里面的机关、学校、商店和住宅内部,都构筑了各式的军事掩体,并隐藏着大量的武器弹药。至卢沟桥事变前夕,日军在上海地区拥有百余处军事设施,部署了一万五千人左右的兵力,计有步兵一个大队、海军特别陆战队以及拥有三十多艘军舰的第三舰队,海军的航空队也有百余架飞机可随时准备支援作战。

在上海方向,日本海军已是作战心切。

日本海军与日本陆军在对华战略上存在着分歧。陆军方面出于对苏联的戒备,于战争初期向中国南方用兵时十分保守;海军方面则坚持认为,日苏之间暂时不会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日本军力的投入方向完全可以向南,从南中国一直延伸到整个太平洋地区。由此,卢沟桥事变后,日本海军立即准备出动以支援陆军在华北地区的作战,同时还迅速提出了向中国南方施加军事压力的计划。在求战心切的日军海军将领中,以驻扎上海地区的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中将最为踊跃。卢沟桥事变发生时,他正率队在台湾与陆军进行联合演习,事变的次日,第三舰队便停止演习返回了吴淞口外,长谷川清向东京日本海军军令部(司令部)提出:“华中作战,应以必要兵力确保上海和攻占南京”,所以,需再向中国华中地区增派五个陆军师团。

按照日军的一贯伎俩,发动战争要事先制造“事件”,所以近两年来中日两军在上海摩擦不断。一九三六年九月,日本海军以“出云”号战舰三名水兵在租界内遭到狙击为借口,出动海军陆战队在全上海市布设岗哨。一九三七年七月,日本海军在上海地区连续举行军事演习,派遣舰队频繁出入上海附近的各港口,并登陆进行军事勘察。根据一九三二年中日签订的《上海停战协定》,中国方面不能在上海驻有正规部队,于是成立了“保安部队”,名为“保安”,实际上仍由正规部队的官兵组成。中国官兵对日军的愤恨积压甚久,只要遇有机会就会立即爆发。卢沟桥事变发生后,上海的“保安部队”立即做好了战争准备,军官们把家眷全部送回原籍,部队开始加紧军事训练,并大量准备构筑街垒的原材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来到中国“保安部队”的驻防地,说是需要“查门牌”,中国士兵发现来人可疑,将其扣押询问,并让来人把鞋脱下来——依照中国士兵的经验,日本人的大脚趾是叉开的——来人这才承认,他们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小队长和一名士兵曹长。从这两人身上搜出的笔记本上,记满了中国军队在上海的军事据点以及武器和兵力情况。中国士兵把这两名日军痛打了一顿。经过日方的反复交涉,这两名日军才被释放。但是,没过两天,上海香山路上又发生了类似事情,这次愤怒的中国士兵把捉到的日本军官捆在电线杆上打了个半死,其结果导致中日双方连续数日的激烈交涉。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日本政府“训令侨居扬子江沿岸二万九千二百三十名日侨撤离(指示在上海的侨民于八月六日撤到日租界)。在海军第十一陆战队掩护下,到八月九日完全撤到了上海”。——应该特别注意日本政府所规定的撤侨完毕的日期:八月九日。就是这一天,日军海军中尉大山勇夫和一等兵斋藤与藏冲击了上海虹桥机场的中国守军。

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发生的事都不是绝对偶然的。

至少在“一·二八”事变后,国民政府已经明确意识到,日军在淞沪地区发动侵略战争不是可能与不可能的问题,而是时间早与晚的问题。于是,自一九三三年起,国民政府令参谋本部派人勘察地形,部署在宁、沪、杭地区修建国防工事,并组织陆军大学第十期学员实施战术演习用以研究和拟订设防计划。为防止日军从杭州湾和吴淞口南北两面登陆继而向南京推进,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成立了秘密机构,专职负责宁、沪、杭三地国防工事的设计和构筑,并划分出京沪、沪杭和南京三个作战防御区,在四条主要防御线上修筑以钢筋水泥为主体的防御工事:京沪防御区以吴福线(吴江至福山)和锡澄线(无锡至江阴)为主阵地;沪杭防御区以乍嘉线(乍浦经嘉兴至苏州)和海嘉线(海盐经嘉兴至吴江)为主阵地。为了便于部队机动,还特别修筑了苏州至嘉兴的铁路。一九三六年二月,国民政府在苏州成立了一个秘密作战指挥机构,对外称“中央军官学校高级教官室”,后又改称为“中央军官学校野营办事处”,军事长官为张治中,其任务是:负责制订京沪地区的作战计划,主持防御线上国防工事的修筑,一旦淞沪发生战争迅速转变为前线指挥所。最后这点甚为重要。

张治中,原名本尧,字文白,安徽巢县人。一八九〇年十月生于一个世代耕田的贫苦家庭。先后毕业于武昌陆军军官第二期预备学校和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九二四年进入黄埔军校担任第三期入伍生总队长。张治中既是蒋介石重用的将领,同时也是共产党人的挚友,这决定了他的政治生涯复杂而曲折。一九三二年淞沪抗战中,他主动请缨,以左翼军指挥官的身份,率领部队与日军激战多日,战局失利后退守常熟,大有壮志未酬的遗憾。被任命为京沪防御区的军事长官后,因为知道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亟待操办之防御准备又千头万绪,张治中心情始终沉重而焦急。包括日本军方在内,没有人知道以他为首的“中央军官学校野营办事处”是什么机构,而他已派出一批批人“到淞沪线、苏福线、锡澄线一带实地侦察、测量、绘制地图。这批人回来之后,完成了战术作业和初步的作战方案,并开始构筑淞沪线、苏福线和锡澄线一带的小炮机关枪据点工事”。令张治中十分不安的是,战争已呈一触即发之势,各地的军政要员们“仍不免空泛、纾缓、推诿,使部属无所秉承,如徒有作战计划,迄今毫无准备”。随着日军以军事演习为名,在淞沪地区的挑衅日益频繁,张治中开始秘密地扩充上海“保安团”的力量,同时命令他所能指挥的第三十六师由无锡推进到苏州附近,第八十七师由江阴推进到常熟福山一带,第八十八师由南京附近推进到无锡和江阴一线。张治中不断地向南京陈请必须增兵,因为此时上海只有一个“保安团”,淞沪地区只有三个作战师,而按照他所制订的攻防计划,至少还需增加三至四个作战师。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西安事变”爆发后,为给蒋介石“救驾”,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将他部署在上海周边的第三十六师、第八十八师都抽调走了。那是张治中最为担忧的一段时日:万一日军趁“西安事变”大举进攻上海,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上海方面的日军,却反而采取了冷静观望的态度。”这或许是因为“西安事变”完全出乎日方意料的缘故。卢沟桥事变后,张治中接任京沪警备司令官。为了预防万一,他命令补充第二旅的一个团化装成宪兵入驻松江;另一个团化装成上海“保安队”入驻虹桥和龙华两个机场——打死日军上尉大山勇夫的中国“保安”,实际上正是张治中部署在机场的正规军士兵。

张治中强烈主张对于日本应该“先发制敌”:

我有一个基本观念:这一次在淞沪对日抗战,一定要争先一着。我常和人谈起,中国对付日敌,可分作三种时期:第一种他打我,我不还手;第二种他打我,我才还手;第三种我判断他要打我,我就先打他,这叫做“先发制敌”,又叫做“先下手为强”。“九一八”事变,是第一种;“一·二八”事变、长城战役,是第二种。这次淞沪战役,应该采取第三种。

张治中向南京郑重建议,基于中国军队力量薄弱,而上海又是“系国际视听”的要地,因此必须采取攻势防御,即“先以充分兵力进驻淞沪,向敌猛攻,予以重创”。

“先发制敌”,意味着主动发起作战行为——在与日本侵略者对抗的往事中,中国方面什么时候“先发制敌”过?除了“他打我,我不还手”以及“他打我,我才还手”之外,中国什么时候曾有过“判断他要打我”之时,抢先出手,把对方打得晕头转向的先例?

在南京军政高层内部,还有一些与张治中持相同或相近观点的人,包括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军令部作战组组长刘裴、武昌委员长行营陆军整理处处长陈诚以及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副主任姚琮等。他们的基本主张是:绝不能让日军把上海作为侵入华中的军事基地,必须主动歼灭上海的日军及其长江内河里的日军舰艇,开辟华东战场。他们的理由是:日军装备有飞机、大炮、坦克、装甲战车、航空母舰等先进武器,军队训练有素,崇尚武士道精神,百年以来几乎每战必胜,如今仍处于战斗力旺盛时期。如果中国军队把主力投入华北大平原与之决战,势必会被日军迅速各个击破,因为在大平原上日军可以充分利用其机械化优势,又有京汉、津浦铁路可以利用,从南到北长驱直入,一旦将中国军队主力逼退至东南沿海,战争就基本上结局已定了,日军很可能就此实现三四个月内灭亡中国的妄想。而如果中国军队在华北地区节节抵抗的同时,在华东地区开辟对日作战的“第二战场”,就可以分散日军的力量,迟滞日军的南下进攻。目前,淞沪是开辟“第二战场”的理想之地。因为这里是中国的经济中心,日军肯定要发动作战。可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淞沪爆发战事,各国列强的利益必然受到损害,列强们不可能坐视日本独霸中国权益,于是很有可能介入战争,列强的介入是有利于中国方面的。从军事上讲,利用上海城市的钢筋水泥建筑群与日军进行巷战,牵制住敌人,随后把日军逐渐引向江南的水网地带,使其机械化武器不能充分发挥作用,这样就会把日军拖入长期战争的泥潭。只要中国坚持抗战,最终会得到国际社会的援助,这是最后战胜日本的正确途径。当然,还有一种战场地理上的解释:从中国的地势特征上看,自东面沿海向西,地势逐渐抬升,是逆河流流向而上的,这对进攻一方不利;而中国的抗战后方基地在西南,即使边打边撤,也是背对着后方作战,且越退地势越高,这种态势对作战的防御一方有利。

以上见解,确是远见卓识。

首先,这不是妥协论调,更不是投降论,是出于坚决抗战的立场。仅就这一立场而言,对于中华民族的前途和命运弥足珍贵。其次,就交战双方的实力对比和两国国情上讲,试图拉长战线并准备长期作战,无疑是一种冷静清醒的抉择。

但是,在淞沪主动开辟“第二战场”,需要冒的巨大风险也是显而易见:这里是中国柔软的腹部,是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一旦爆发战争,经济会受到巨大的冲击和损失。而且,这里距离首都南京太近,在国家都城附近发生战争,必然会带来巨大的政治和军事压力。更重要的是:谁能知道列强在中日开战后是否会出面干涉?如果干涉是否能干涉到令日本停止对华侵略的程度?

历史一再证明,中国从来没有依靠列强摆脱任何苦难。

某种意义上讲,战争就是赌博。

明知战争不可避免却又求战心切的张治中,对淞沪地区的中国军队发布了一篇文告,在历数中日甲午战争后的国耻后,他号召将士们在即将到来的抗战中为国捐躯:

……时至今日,敌我间之诸般问题,已非和平所能解决,在我尤非抗战无以图国家民族之生存。全面应战之烽火高燃,舍身报国之良机已至!凡我袍泽,当必奋兴,雪恨歼仇,此其时日!……虽然,我袍泽当知此伟大的神圣民族抗战之必然胜利,实由无量惨痛、无量牺牲所换来,盖惟有牺牲到底之决心,方能博取最后之胜利。故吾人之生命在此日实无其他生命意义之可言,仅属民族解放之祭礼而已,仅属无量牺牲无量热血牺牲中之一粟而已。唯具献身为国之决心,方能成就千秋盛业;亦唯具“我死国生”之至勇,方能所向无前!血幕展开而后,我中国每一块土地,均将满布每一个国民之血迹,人人将成英雄烈士,人人可成志士仁人!吾人分属前驱,岂期后死?……

日本方面显然察觉了淞沪局势的不妙。他们从上海租界英国巡捕房军事探长潘连璧和于一星那里,获悉了中国方面正在加紧构筑市中心军事据点和扩充上海“保安团”兵力的情报。日本驻华海军武官冲野亦男以中方违反“停战协定”为由,向国民政府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提出抗议,并要求现场查看,被中方拒绝了。上海市市长俞鸿钧的答复是:不但所谓“停战协定”的相关条款中没有限制中国方面建筑防御工事的字眼儿,而且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建造任何工事别国根本无权过问。日方据此说中国的做法是“敌对行为”没有道理。相反,倒是日方没有按照“停战协定”所约定的条款从规定地区撤出军事力量,这才是敌对行为的明确表现。

令日方感到更加不妙的是,虹桥机场“事件”发生后,中国方面的态度十分强硬。八月十一日下午十六时,俞鸿钧市长会见了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冈本季正。冈本季正首先表示:“虹桥机场案”发,日方“着海军制服之军官及水兵为华人惨杀”,这是“对皇军的重大侮辱”,已经导致日本“全国激愤”。因此,日方要求中国方面立即拆除军事工事,撤退保安队。俞鸿钧当即表态:“该处系我国国土,无所谓撤退。”冈本季正又主张召开由中、英、法、德、意、日各国委员组成的淞沪停战共同委员会紧急会议,请求各国制裁中国。俞鸿钧更是寸土不让:“(一)停战协定早为日方破坏。因日方军队时常侵入八字桥一带区域,该处地段按照协定日方军队应悉数撤退。(二)日方既破坏停战协定,则根本无依据该协定作任何提议之权。(三)日方每利用共同委员会为实施该国侵略政策之工具,于己有利时提及之,于己不利时漠视之,应请各国注意。(四)日方对于虹桥事件,一方同意以外交方式解决,一方军舰云集、军队增加、军用品大量补充,此种举动影响各国侨民生命财产之安全,且已对我国构成威胁与危害。”——俞鸿钧很清楚:谈判是日方一贯的拖延时间等待增兵的手段,一旦日方准备好了,不仅是对所谓“共同委员会”漠视的问题,而是要对中国发动一场大规模的侵略战争。

以一名中尉和一名上等兵的性命换来的机会,“失不再来”。焦灼万分的日本海军表示,决不能“让死者为无意义之牺牲”。

“虹桥事件”发生的当晚,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便命令在国内待命的第八战队、第一水雷战队、第一航空战队和第一、第二特别陆战队做好出动准备。十一日上午,第三舰队所辖十九艘军舰抵达吴淞口,载来海军陆战队队员两千名。十二日,随着另外五艘战舰的陆续抵达,日军在淞沪地区的军舰猛增到三十一艘,同时还有包括一艘航空母舰在内的九艘军舰停泊在吴淞口外,日军海军陆战队的作战人员激增到九千人以上。

日本海军知道,一旦战争打响,必须得到陆军的协同。十日,日本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在内阁会议上正式提出了“动员派遣陆军部队”的要求。陆军大臣杉山元即刻表示同意。第二天,日军参谋本部制订了派兵方案:“(一)上海方面派遣部队是以第十一师团(缺一部)和第三师团为基干编成一个军,八月十五日为动员第一日;(二)青岛方面派遣部队,预定是第十一师团的一部和第十四师团,其派遣时间伺机而定;(三)运送:继续挪用现在担任运送第二次动员部队的船只(预定十六日完成);(四)动员规模:兵员约三十万,马匹约八万七千。”

国民政府也启动了全面的抗战准备:将一切国防事宜由平时状态转为战时状态;将全国军队编为抗战序列,第一线约一百个师,预备部队约八十个师;将国家多年存储的弹药进行分配,黄河以北及长江地区囤三分之二,江南囤三分之一,可供所有部队六个月作战之需,同时确定海外输入路线以保证枪支弹药“源源接济”;购办一百万作战人员、十万马匹六个月所需粮秣;建立三十个兵员补充营;因平津沦陷,河北境内再无飞行场及航空油料储备地,决定参加华北作战的空军部队以太原机场为根据地。等等。

八月十一日,蒋介石召集最高国防会议,研究对日作战策略。这是一次绝密的会议,参加者除了国防委员会副主席汪精卫、军事委员会正、副参谋总长何应钦和白崇禧以及各位军事委员会委员外,工作人员只有汪精卫的机要秘书黄浚(担任会议记录)。会议决定对日军实行“先机下手”的策略,趁日军陆军主力集中在华北之际,率先歼灭日本海军在上海地区的陆战队,同时封锁江阴要塞一带最狭窄的长江江面,以阻止日军军舰溯江而上攻击南京,截获停留在南京、九江、武汉、宜昌等各口岸的日军军舰和日本商船。据此,军事委员会当晚发出命令:张治中司令官率第八十七、第八十八两师于今夜向预定之围攻线挺进,准备对淞沪实施围攻作战;位于蚌埠的第五十六师、位于嘉兴的炮兵第二旅的一个团和装备有新式榴弹炮的十团的一个营立即开赴苏州,一并归张治中指挥。

接到命令的张治中下令:第八十七师一部进至吴淞,主力则向上海市中心前进;第八十八师进至北站与江湾(吴淞以南)之间;炮兵十团一营和炮兵八团进至真茹、大场(江湾西南);独立第二十旅进至南翔(大场西南)。同时命令炮兵三团二营和第五十六师星夜兼程向上海前进。

十一日夜半,张治中离开苏州,率部向上海全速推进,于天亮前占领了上海市区的预定阵地。

十二日,天亮了,上海市民清早从梦中醒来,看见窗外遍地都是中国军人,惊讶地问从哪里来?怎么来得这么快?自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战事之后,上海市民就没有见过中国正规的陆军部队,这支军队的突然出现令他们十分惊喜:

头戴德式钢盔,身着草绿色军装、短裤,脚穿草鞋,官兵都系皮腰带,士兵手持带刺刀的新式步枪,带两百发子弹,胸前八颗手榴弹,军官腰挎盒子枪,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眼神中向同胞们流露出杀敌的决心。

中国海军也奉命开始了军事行动。

十一日,三艘测量船在两艘炮艇的掩护下,对江阴下游长江航道进行了大规模破坏,先后把西周、浒浦口、铁黄沙、西港道、狼山下、姚港嘴、狼山、大姚港、通州沙、青天礁、刘海沙、长福沙、海北港沙、龙潭港、福姜山等地的各种航标一律拆除了。行动中,两艘测量船遭到日舰攻击和日机轰炸,沉没。十二日,国民政府海军部部长陈绍宽率领主力舰队前往江阴,将中国海军“通济”号、“大同”号、“自强”号、“德胜”号、“威胜”号、“武胜”号、“辰字”号、“宿字”号八艘舰艇,连同从民间征集的各种货轮商船,共计二十八艘,全部凿沉于江阴江面,用以堵塞长江航道。——中国海军老旧的军舰如果用于作战,不是日本海军现代化战舰的对手,大战来临前,或许这是这些军舰最实用的用途。但百姓衣食所寄的民船何辜?——在此开列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淞沪大战前夕,为了民族图存而自毁的商船之名号:“嘉禾”“新铭”“同华”“遇顺”“广利”“泰顺”“回安”“通利”“宁静”“鲲兴”“新平安”“茂利二号”“源长”“醒狮”“母佑”“华富”“大赉”“通和”“瑞康”“华新”。

但是,此次行动没有实现截获日军军舰和日本商船的目标——蒋介石的命令尚未传达到部队,宜昌、汉口、九江、南京等长江各口岸的日军军舰和日本商船,已纷纷沿着长江顺流而下,迅速通过了江阴要塞。后经查明,参加最高国防绝密会议的唯一工作人员、汪精卫的机要秘书黄浚是一个日本间谍。

被黄浚出卖的中国国防会议绝密内容不仅是封锁江阴水道,更重要的是中国军队准备在淞沪“先机下手”的战略意图以及作战计划。此时的日方对中国军队将要展开的军事行动了如指掌。

十二日,中国在淞沪地区的作战部队奉命进入攻击出发位置。——此时,为了适应战时体制,京沪警备司令部已撤销,所属部队被改编为第九集团军,司令长官张治中。张治中打电报给蒋介石求战:“本军各部队在本日黄昏前可输送展开完毕,可否于明日(即十三日)拂晓前开始攻击?我空军明晨能否同时行动?”

中国军队即将面对的是由司令官长谷川清指挥的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其所属部队为:第十战队,司令官下村正助少将,作战舰是“天龙”号等两艘巡洋舰和三艘驱逐舰;第十一战队,司令官谷本马太郎少将,作战舰是“八重山”号等一艘驱逐舰、一艘敷设舰和七艘炮艇,多为适于中国长江作战的浅水舰艇;第五水雷战队,司令官大熊正吉少将,作战舰是“夕张”号等一艘巡洋舰和五艘驱逐舰;第八战队,司令官南云忠一少将,作战舰是“比良”号等一艘巡洋舰和三艘驱逐舰;第一水雷战队,司令官吉田庸光少将,作战舰是“川内”号等一艘巡洋舰和六艘驱逐舰;上海特别陆战队,司令官大川内传七少将,辖五个大队,每个大队约五百四十人,编有步兵中队和工兵、通信、机枪小队,配备小型坦克、轻型装甲车、山炮、野炮和高射炮等重武器。

日本海军第三舰队指挥的海军航空兵所属部队为:第一联合航空队,辖木更津航空队和鹿屋航空队,木更津航空队有96式陆基攻击机二十架,鹿屋航空队有98式陆基攻击机十八架和95式舰载战斗机十四架;第一航空战队,共有战斗机二十一架、轰炸机十二架和攻击机九架;第二航空战队,共有战斗机十二架、轰炸机十二架和攻击机十八架。

中国方面参战的是张治中指挥的第九集团军,其主要组成部队是:第八十七师,师长王敬久,辖第二五九旅,旅长沈发藻,第二六一旅,旅长刘安祺;第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辖第二六二旅,旅长彭巩英,第二六四旅,旅长黄梅兴;第五十六师,师长刘和鼎(兼第三十九军军长);独立第二旅,旅长钟松;第五十七师第一六九旅旅长;上海保安总团,总团长吉章简;上海警察总队,警察局长蔡劲军;炮兵三团、八团、十团。

中国军队主力部队第八十七、第八十八师,是一九三六年由德国顾问训练的教导第一、第二师改编而成。每师两个旅,每旅两个团,直属分队有骑兵连、炮兵营、工兵营、通信营、辎重营、卫生队和特务连等。全师共一万零九百二十三人,步枪三千八百余支、轻重机枪三百二十八挺、各式火炮和迫击炮四十六门、掷弹筒二百四十三具。其中第八十八师还配属有一个战车防御炮兵连。第五十六师,系北伐战争时由皖军马祥斌部和闽军吴新田部改编,卢沟桥事变后自福建开至上海,全师下辖三个旅,共计八千一百七十人,装备较差,战斗力较弱。

以上位于淞沪地区的中国陆军总兵力约五万人。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随后下令,将苏浙边区公署改编为第八集团军,司令官张发奎,下辖第六十一、第六十二、第五十五、第五十七师和独立第四十五旅、炮兵第二旅(欠三团)。划定的作战区域为:以自西向东流入黄浦江的苏州河一线为界,北为第九集团军,南为第八集团军。

一九三七年的中国海军装备老旧,与日本海军的实力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制胜的可能。在淞沪地区参战的,基本属于海军部指挥的第一、第二舰队以及练习舰队和测量船队,这两支舰队中的一些老船,还是清朝水师遗留下来的,已经被沉入长江航道当障碍物使用了,真正能够与日本海军交战的舰艇,只有“平海”号、“宁海”号、“应瑞”号和“逸仙”号四艘巡洋舰,而这四艘主力舰的总吨位不足一万吨,还不如日本海军“出云”号一艘装甲巡洋舰的吨位量。

一九三七年的中国空军正属于发轫时期,飞机数量和质量与日本空军相距很大。卢沟桥事变后,中国空军二十五个主力中队奉命北上华北,迟滞日军南下。待淞沪战事将起时,以南京、广德为基地,以曹娥、杭州、嘉兴、扬州、苏州、长兴为主要机场,淞沪地区可以参战的空军只有四个大队,战机百余架。

大战即将爆发时,从中日双方在淞沪地区的军力对比上看,中国军队在陆、海、空军的武器装备上远落后于日军——海军基本上没有对抗的可能,空军只能说是略占优势,因为日军暂时能够投入的战机有限,且中国空军由于距离基地较近补给便捷。在中国军队方面,占有绝对优势的,只有地面部队的兵力总数。

“一举把日本海军陆战队扫荡出上海。”这是淞沪地区中国军队官兵们的决心。

蒋介石致电第九集团军司令长官张治中:张司令官文白兄:

对倭寇兵营与司令部之攻击,及其建筑物之破坏与进攻路线障碍物之扫除,巷战之准备,皆须详加研讨,精益求精,不可徒凭一时之愤兴,以致临时挫折,或不能如期达成目的之气馁,又须准备猛攻不落时之如何处置,以备万一。倭营钢筋水泥之坚强,确如要塞,十五生(十五厘米)的重榴炮与五百磅之炸弹,究能破毁否?希再研讨,与攻击计划一并详复。中正手启。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上午,日军海军陆战队第三大队突然越界强占了八字桥,袭击了中国守军第八十八师的步哨,两军随即发生了小规模的步哨战。八字桥枪炮声一起,日方立即说:“在商务印书馆附近的中国军队,突然向陆战队阵地进行射击”;而中方说:“日陆战队今晨违背诺言,轻启衅端,向我北区守军攻击。”

这一天张治中心绪烦乱,因为他昨夜收到蒋介石的密电:“希等候命令并须避免小部队之冲突。”——“本想以一个扫荡的态势,乘敌措手不及之时,一举将敌主力击溃,把上海一次整个拿下。但现在失此良机,似乎是太可惜了!”攻击发动前夕,蒋介石突然命令避免冲突,原因是列强们组成的“上海外交团”建议中国政府把上海设为“不设防城市”。这一建议,让“南京政府不免犹豫了一下”,“故突然命令”张治中先不要进攻。十三日上午日军向八字桥发动的袭击,令张治中心情更加恶劣:先下手的反而是日军了。

上海市市长俞鸿钧以抗议书的形式向日方提出了严重抗议:“贵方陆战队于本晨九时十五分,在北区地带急向本市区内警戒线内冲入,攻击我守军,当经我守军沉着抵抗后,因我方不欲事态扩大,除将贵方挑衅部队驱回外,并未追击,纠纷旋即停止。本市长认为贵方陆战队此举足以危害和平,妨碍治安,相应提出抗议,请烦查照,转之贵国海军当局尊重承诺,严切制止为荷。”

史称淞沪抗战为“八一三”战役。实际上,八月十三日并未开战,只是中日两军发生了小规模的军事冲突。但无论如何,这是中日两军在淞沪地区正规部队的正式接战。史称的“八一三淞沪会战”自此爆发。

只是,中日双方都没有料到,两军在中国淞沪地区的正式作战,竟然从空战开始。

按照日方拟定的作战方案,日本海军航空兵的任务,是在开战第一天对中国空军进行大规模急袭,力争取得先发制人的效果。十三日午夜,长谷川清对他指挥的海军航空兵下达了十四日清晨倾巢而出的作战命令:第二航空队空袭南京、广德、杭州机场;第一联合航空队的鹿屋航空队空袭南昌机场;第八、第十战队和第一水雷战队空袭上海虹桥机场;第一航空队以及木更津航空队作为预备队待命。

十四日黎明时分,中国东南沿海的海面上移动着一股巨大的低压气流,天空风雨交加,风速达到每秒二十二米。由于气象条件恶劣,凌晨五时三十分,长谷川清下令:等待天气好转后升空作战。

尽管日方已经得知,中国空军将大部分作战飞机紧急调向了东南沿海地区,至少在淞沪这一局部空域里,中日两军的空军力量并没有明显的优劣,但日军还是没把中国空军放在眼里。他们普遍认为,中国空军机型老旧,数量有限,舍不得拿出来血拼;且中国空军的飞行员作战经验不足,没有胆量与日军真枪实弹地作战,只要用急袭的手段把中国空军的作战飞机击毁在东南沿海几个机场的停机库里或者跑道上,中国空军就基本上等于被消灭了。

但是,这一次,日本人错了。

十三日,日本海军陆战队与中国军队第八十八师小规模的冲突发生后,下午二时,中国空军前敌总指挥周至柔下达了第一号空军作战命令,要求部队在十四日黄昏前做好出动的一切准备。其出发机场的分配是:第九大队在曹娥机场;第四大队在笕桥机场;第二大队在广德和长兴机场;暂编大队在嘉兴机场;第五大队在扬州机场;第六大队的五队在苏州机场,四队在淮阴机场;第七大队、第十六大队在滁县机场;第八大队和第三大队八队在南京机场;第三大队十七队在句容机场。由于得知日军军舰大量麇集吴淞口,并且已经开始炮击上海市区,加之十四日中国军队的地面部队将有大动作,十四日凌晨二时,周至柔又发布了第二号作战命令:

(一)毁灭公大纱厂敌之飞机及破坏其机场。

(二)轰炸向我射击及游弋海面之敌舰。

(三)第二大队由航校霍机(霍克战斗机)掩护,以一队轰炸公大纱厂附近敌构筑之机场及飞机,以两队轰炸吴淞口向我市府射击之敌舰;吴淞口若未发现敌舰,应向集结崇明附近之敌舰轰炸之。

(四)航校霍机六架,应掩护第二大队之轰炸。

(五)第二大队及霍克队,以九时四十分到达目标为准……

(六)第五大队(欠二十八队)先集中扬州,携带五百磅炸弹于本日(十四日)午前七时准备完毕,向长江口外敌舰轰炸之,以午前九时到达目标为准。

(七)第三大队自本日(十四日)晨起,采紧急警戒姿态,担任首都之防空。

(八)第六大队仍不断侦查海面,特须侦查敌航空母舰之行踪……如发现敌航空母舰时,则加马力飞回,迅速报告。

(九)本日(十四日)出动之空军,以达成轰炸任务为第一目的,切忌与敌在空中作战……

(十)各驱逐机在离地之前,遇敌机来袭时,应在地面拉脱炸弹,立即起飞应战,以掩护友机之起飞。

(十一)十四日开始轰炸后,应迅速准备连续轰炸,至敌舰毁灭为止……

十四日晨七时,杭州笕桥机场,中国空军第三十五独立队的五架寇蒂斯BT-32型轰炸机起飞了——风急雨猛,云高三百米,在恶劣气象条件下,日军在等待天气好转,中国空军却果决地升空了——五架轰炸机成楔形队形,以一千五百米的高度,冒着日军密集的地面高射炮火,直扑公大纱厂的日军阵地和军械库,命中目标后全部安全返航,部分飞机机身上弹孔密布。

八时四十分,第二大队副大队长孙桐岗率领二十一架诺斯罗普-2E轻型轰炸机,携带十四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七十枚五十公斤炸弹自广德机场起飞,兵分两路轰炸日军的公大机场、汇山码头以及吴淞口海面上的日军军舰。轰炸机场和码头的飞机在八百米投弹,全部命中目标。轰炸吴淞口日军军舰的轰炸机,由于能见度很差,投弹后效果不详,但是被轰炸的日舰已经开始向长江入海口逃窜。返航时,二十一架轰炸机有六架因天气恶劣迫降其他机场,两个小时后全部归队。

九时二十分,第五大队大队长丁纪徐驾驶霍克式驱逐机,携带五百磅炸弹一枚,自扬州机场起飞,沿着长江寻找日舰,在南通附近江面发现日军驱逐舰一艘,俯冲投弹后,日舰舰尾中弹,随即沉没。

长谷川清没有想到中国空军能够不顾恶劣气象条件抢先下手了。当停泊在吴淞口外的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受到攻击时,他决定不顾天气是否转好命令航空兵立即出击。

午后,在新一轮的轰炸中,中国空军第五大队、第二大队以及三十五队的飞机,先后轰炸了上海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和日军基地公大机场、汇山码头等地。日军显然加强了防空火力,第五大队被击落一架驱逐机,击伤两架;第二大队的轰炸机被击伤两架。

中国空军在黄浦江上空冒着日军高射炮的弹幕,毫不畏缩奋勇轰炸日军地面目标和军舰的作战,让上海市民进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中,他们纷纷跑向外滩,登上各个大厦的楼顶观战,欢呼雀跃之声响彻整个城市。

日军海军陆战队在大规模轰炸中伤亡惨重,因此不断呼叫空军请求援助。但是,第三舰队的空战飞机多是舰载飞机,由于风浪太大,舰载飞机无法在军舰上安全起降。长谷川清只好命令驻守台北的鹿屋航空队升空,拦截中国空军的轰炸机,摧毁上海周边中国空军的主要机场。

笕桥机场是中国航空学校所在地,也是中国空军在淞沪作战的主要基地,于是成为日军鹿屋航空队发动袭击的首选目标。

杭州上空,狂风暴雨。

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原定用于华北作战,已于八月四日飞抵周家口机场,但十三日那天接到命令:全队向杭州笕桥机场转场。十四日,大雨滂沱中,全队三十二架飞机有的无法起飞,有的因为跑道过于泥泞而发生事故,仅有二十七架战机安全飞抵笕桥。刚刚着陆,敌机靠近机场的战斗警报就响了。大队长高志航命令全队紧急加油。没等全部飞机加油完毕,鹿屋航空队的九架飞机已经进入杭州空域。这些日式双翼轰炸机在风雨中努力保持着队形,摇摇晃晃地终于从雨云的缝隙中发现了笕桥机场。突然,他们看见中国空军的飞机迎面而来。首先紧急起飞的是大队长高志航和二十一队分队长谭文,两人当即将一架日军飞机击落。日机发觉中国空军在此有备,迅速拉升进入云层躲避,但第四大队升空的飞机已经追击而来。二十二队队长郑少愚在曹娥江上空追上了一架日机并将其击落,二十一队队长李桂丹和队员柳哲生、王文骅也合力击落一架日机。

空军初战的结果,令日本人大感意外。

木更津航空队队长石井义因羞愧难当剖腹自杀。

激烈的空战发生在一座人口稠密的繁华城市上空,对于这座城市的市民而言无疑是一场悲剧。大量的航空炸弹直接落在了上海城区内——有的是日军飞机投掷的以及军舰上的舰炮发射的,有的是中国轰炸机轰炸黄浦江上的日舰时投掷误差造成的。被驻上海的外国通讯社称之为“黑色星期六”的这一天,两颗重磅炸弹落在了距外滩不远的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相邻的虞洽卿路(今西藏中路)和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相交的大街上,那里有一个由上海著名的娱乐公司大世界设立的救济站,五千多难民每日到那里领取救济粥。

炸弹爆炸的那一刻死伤无数:“第一枚炸弹在马路的沥青路面上爆炸;而第二枚炸弹,显然是在离地面数英尺的空中爆炸的。由于弹片的散落,人员死伤特别多。数十辆汽车挤成一团,车内的人们不是被碎弹片击伤,就是因车子油箱爆炸燃烧而活活烧死。至于街上的数百名行人,则被炸得尸肉横飞,四分五裂。最惨不忍睹的场面是在大世界游乐场前面的广场上,数千难民当时正簇拥在施粥站前。血肉模糊的尸体中有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大部分人的衣服都被烧光。后来,尸体都被堆在这幢建筑物的旁边,其高度惊人有五英尺。”

接着,又有五颗航空炸弹落在了繁华的南京路上,在两家上海最著名的饭店——汇中饭店和华懋饭店的大门口爆炸,当时的南京路上挤满了欲去租界里避难的难民,即刻又有数百人死伤。那一天,驻上海的美国《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的记述是:“生平第一次看见人血汩汩流入下水道的惨象。”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妻子埃莉诺·罗斯福正在上海访问,她目睹了“毫无防卫能力的平民百姓,惨遭杀戮和毁灭”的惨状,立即给中日双方的领导人发出电报,呼吁停止轰炸公共租界。在发给日本内阁首相的电报中罗斯福夫人说:

我今天致电蒋介石夫人,希望在上海租界的无辜平民的生命得到保障前,暂停轰炸上海。由于数量过多的日本陆海军部队出现在上海公共租界的边界内外,使得中国方面认为他们必须采取必要的军事措施加以防卫。我请求阁下设法使上海中立化,并使非战斗人员获得安全。鉴于贵国皇室过去对我的友谊,故致电向你请求。

罗斯福夫人的电报,令日本海军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驶离了它之前的停泊地点,即避开了“上海市区的正面”。只是,“出云”号的驶离,令中国空军的轰炸“从上海市区的边缘向外延伸”,日本海军也用舰载重炮“越过上海市区”轰击中国军队,这就使得上海郊区的百姓又死伤无数。

作为淞沪战场最高指挥官,张治中目睹了上海市民的遭遇,他特别发表声明告诉百姓:“和平确已完全绝望,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中国军队与日本侵略者不共戴天,必以“当年喋血淞沪、长城之精神,扫荡敌军出境,不达保卫我领土主权之目的,誓不终止”。同日,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宣示抵抗侵略的决心不可动摇,因为“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

……中国之领土主权,已横遭日本之侵略,国联盟约、九国公约、非战公约,已为日本所破坏无余。此等条约,其最大目的,在维持正义与和平。中国责任所在。自应尽其能力,以维护其领土主权,及维护上述各条约之尊严。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自卫权以应之……

十四日下午,张治中下达了总攻命令。

在猛烈的炮火准备后,中国军队第八十七、第八十八师向日本海军陆战队阵地发起了攻击。——与空战相反,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的中国军队,当地面进攻开始后,即刻遭遇了重大伤亡。

第八十八师是最早进入淞沪地区的部队。早在卢沟桥事变发生不久后,这个师就已派出部分官兵化装成保安队分批潜入上海市区,并对市区内的战场进行了详细侦查。师主力于十一日夜乘火车急运上海后,师长孙元良命令部队抢占火车北站、宝山路、八字桥和江湾路一线,沿着上海至吴淞口的铁路线,建立起自南向北延伸的轴心阵地。第八十八师官兵面对的日军阵地,是以汇山码头为起点、以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为终点,沿着吴淞路、北四川路直至虹口公园的一条背靠黄浦江的线形防御阵地。按照预定作战计划,第八十八师需集中兵力在第一时间击毁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

攻击开始后,原来据守前沿的第二六二旅以火车北站为中心在右翼牵制日军,黄梅兴旅长指挥的第二六四旅为主攻部队从左翼突进直扑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自知兵力不足的日军节节抵制,尽量拖延时间以待援军。两军面对面相搏,作战技能和武器装备的差距立即显现。日军作战意志顽固,单兵武器精良,加上“一·二八”事变后的多年经营,各个据点都有高大的围墙以及密集的明碉暗堡。这些明碉暗堡多为钢筋水泥建筑,十分坚固,经得起五百磅以上炸弹的轰击。特别是在虹桥与吴淞之间的江湾路一线,日军建筑以厚钢板为主体的防御工事,火力配备十分密集。攻击开始的时候,第八十八师德国军事顾问决定,按照德军的作战样式,在突击正面组织一支五百人的突击队,对日军阵地实施“闪电战”。突击队的行动被取名为“铁拳计划”。这个旨在先行捣毁日军指挥部的突击计划,策划得近乎完美:选择日军阵地的薄弱点,五百精壮士兵配备轻便的自动武器,由一个炮兵营专门为其炮火开路支援,以便形成一个拳头猛插狠攻进去。但是,尽管带队营长刘宏深身先士卒,士兵们勇猛冲击,却还是几乎每前进一米的距离都要用战死士兵的尸体铺路,日军凶猛的火力令中国军队在正面攻击时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最终,“铁拳计划”没有成功。营长刘宏深,湖南醴陵人,黄埔军校第五期毕业,阵亡时年仅二十八岁,新婚不足百天。中国左右两翼的攻击部队,在炮兵支援不利的情况下拼死向前。随着中国官兵的决死推进,其攻击前锋已至距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不远的地方,日军终于在抵抗线上显出了退却的迹象,一些日军士兵开始向租界方向逃跑。但是,就在这时候,一发炮弹击中了第二六四旅的前敌指挥所,旅长黄梅兴、旅参谋主任邓洸以及通讯排三十多名官兵当场全部阵亡。黄梅兴,广东平远人,出身贫苦,一九二四年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一九三二年上海爆发“一·二八”事变时,身为第二六四旅五二八团团长的他,奉命率部增援与日军作战的第十九路军。在著名的庙行战役中,五二八团不但扼制了日军深入的企图,且以顽强的意志和强大的火力逐步迫使日军后退。因战功卓著,战后他升任第二六四旅旅长,晋级为陆军少将。黄梅兴旅长的阵亡和前敌指挥所的被毁,令中国军队最前沿的攻击部队失去了指挥,攻击不得不停止。

此战没有达成攻占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目的。

攻击停止后,经过清查,在数小时的攻击中,担任主攻的第二六四旅,包括旅长在内伤亡千人,其中五二七团就有七名连长阵亡。

十四日晚,张治中接到蒋介石电令:“今晚不可进攻。另候后命。”

无法得知蒋介石为什么突然命令停止攻击。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一天的战斗让中国军事统帅部意识到,之前对中日两军在综合战力上的衡量与预计存在着严重失误。——至少在淞沪会战开始的时候,中国军队的兵力是日军的十倍,这个“十比一”的战场兵力对比比例,在今后长达数年之久的战争中,对中国方面的战役决策与部署影响甚深。

十四日,日本召开内阁会议,会上讨论了一系列急需明确的问题:局势发展到今日是否已不再是不扩大但也还不是全面战争?战争的目的何在?是否应该把“华北事变”改称为“日华事变”?继而有必要对中国宣战?最后的结论是:“筹划战时形势下所需要的各种对策”;向第三、第十一、第十四师团等下达紧急动员令。

十五日,中国军队没有发动全线攻击。

为了迫近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为了给再次开始的总攻击做准备,中国军队第八十七、第八十八师组织了突击队向日军阵地实施渗透,并多次突破日军的防线,占领了五洲公墓、爱国女校以及粤东中学等日军据点。第八十七师突击队甚至一度攻入日军海军俱乐部,将陆战第一大队第二中队中队长贵志金吾击毙。同时,中国海军电雷学校的两艘鱼雷快艇向日本海军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实施了一次鱼雷攻击,但是没有成功。

鉴于十四日海军航空兵在作战中的惨败,十五日,日本海军第三舰队的作战飞机几乎倾巢而出对中国空军实施报复性攻击。早晨七时三十分,鹿屋航空队的十四架攻击机从台北机场起飞,前往攻击南昌机场;九时十分,木更津航空队的二十架攻击机从大村机场起飞,袭击南京机场;与此同时,十六架94式舰载轰炸机、十三架96式舰载攻击机和十六架89式舰载攻击机,从吴淞口外的日军“加贺”号航空母舰上起飞,前往攻击绍兴、笕桥、嘉兴等机场。也是从早晨七时起,中国空军的第五、第二、第六和第七大队相继带弹升空,对日军军舰、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以及日军虹口军营进行轰炸和袭击。驻扎杭州笕桥机场的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在警报声中登机起飞,在大队长高志航的率领下,迎击从“加贺”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日机机群。中国空军飞行员凭借胆量和仇恨,冲入敌机机群展开如同陆地上拼刺刀般的格斗,先后有五架日军飞机被击落和击伤。木更津航空队在南京上空也遭遇中国空军的拦截和追击,飞机被击落四架,击伤六架。十五日中日空战的最后统计是:日军损失飞机二十架,中国空军仅损失九架。如果说这一天中国空军有损失的话,主要不是来自空战,而是自己造成的混乱:第九大队从河南许昌机场向浙江曹娥机场转场时,有九架飞机因找不到目标试图在杭州机场降落,因被中国的地面部队误认为是日本飞机而遭到炮火射击,降落时又与机场上停着的飞机相撞,结果这些飞机尚未参战便损失惨重,而它们都是国民政府刚从美国购置的崭新的雪腊克超低空攻击机。

十五日,日本裕仁天皇批准了参谋本部下达的“临参命第七十三号”,即派遣军队“占领上海及其北方地区要线”的命令:

命令

一、上海派遣军派到上海。

二、上海派遣军司令官应与海军协力扫灭上海附近之敌,占领上海及其北方地区要线,保护帝国臣民。

三、动员管理官应各使其动员部队到达国内乘船港口。

四、中国驻屯军司令官应将临时航空兵团中之独立飞行第六中队派往上海附近,编入上海派遣军司令官隶下。

五、上海派遣军编制内之部队,自国内港湾出发时开始,即解除各该动员管理官之指挥,编入上海派遣军司令官隶下。但独立飞行第六中队,自到达上海附近时起,编入上海派遣军司令官隶下。

十五日,蒋介石急电张治中:“第三十六师或钟松旅,加入第八十七师方面,预定明天拂晓全线总攻击,一举歼灭敌军,占领虹口为要。”

为了配合地面部队作战,十六日,中国空军出动轰炸机轰炸日军据点,在江苏句容机场上空,两架日军战机被击落。十七日,中国空军第五大队的八架霍克式驱逐机轮番向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所在地俯冲扫射并投掷炸弹。空战中,中国空军年轻的飞行员表现出惊人的英勇无畏。隶属于第五大队二十五队的飞行员阎海文驾驶的第2501号战机在俯冲时被地面炮火击中,阎海文被迫跳伞,落在了日军阵地附近。十几名日军端着枪向他跑来,边跑边喊着“支那飞行士投降”,阎海文拔出手枪还击,当场击毙数名日军,然后从容地举枪自杀。阎海文,辽宁北镇人,“九一八”事变后毅然从军,毕业于中央航校第六期,卢沟桥事变后由南昌驻防淮阴,牺牲时年仅二十岁。目睹了中国空军军官的英勇,战斗结束后日军就地厚葬了阎海文,为他竖立的墓碑上题有“支那空军勇士之墓”的字样。日本《大阪每日新闻》为此发表通讯,说中国青年飞行员的勇猛证明:“中国已非昔日之支那。”

中国军队的轰击不断,日军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终于感到了处境的危险。十六日一天之内,他接连向东京海军部发去三封求援电报,说他的陆战队损失惨重,必须得到增援,一天都不能等了;又说预料日后还有激战,如国内紧急派兵困难,请求先将驻扎旅顺的特别陆战队调来增援。晚上,长谷川清紧急命令第一、第二特别陆战队的两个大队共计约一千四百人,搭乘第四水雷战队的舰只自旅顺港起航火速赶往上海。

中国军队预定的攻击部署,是不求攻坚而求寻找日军阵地的缝隙猛烈穿插。但是,自十六日起,在每一条攻击路线上,中国军队的攻击都被日军坚固的防御工事和装甲车支援的防御火力所阻止,预计的穿插行动在总攻发起不久后就变成了攻坚战。中国炮兵的火力凶猛,弹着点也准确,但由于缺乏燃烧弹,一般的爆破弹对日军坚固工事的破坏效果不明显。第八十八师奉命向八字桥、法学院、虹口公园一线攻击,部队伤亡巨大,仅在法学院一处的阵亡官兵就有近一个营。第八十七师奉命攻击日军海军俱乐部、海军操场、沪江大学以及公大纱厂等处,尽管师长王敬久报告已经占领了海军俱乐部和海军操场,但实际上中国军队仅仅将日军逼到了四层楼的油漆公司据点里,并由于日军的死守双方形成对峙。

中国军队的全线攻击开始不久后,蒋介石突然下令再次停止攻击——这是上海战事爆发以来的第三次——这一次的原因是,蒋介石获悉,英、美、法三国政府已正式向日本政府提出:将上海作为中立区,中日两军同时撤出上海。

然而,中国军队停止攻击的时候,从旅顺增援来的日军海军特别陆战队抵达了上海。同时,从日本国内出发的陆军第三、第十一师团正向中国淞沪地区集结。

十九日,日本政府明确拒绝了将上海作为中立区的建议。

蒋介石再次命令第九集团军全线出击。

这或许是在日军陆军增援部队到达之前,将日军海军陆战队赶下海去的最后时机了。接近黄昏时分,第八十七师师长王敬久给张治中打来电话,说他的左翼部队已经突入杨树浦租界和岳州路附近。张治中决定立刻扩大战果,全力突破日军汇山码头阵地,将日军沿黄浦江布设的防线切成两截,然后从南北两面实施压迫,以期一举将日军歼灭。此时,增援的中国军队第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和第九十八师(师长夏楚中)已经到达战场,张治中率第九集团军司令部也抵达了位于江湾的第八十七师司令部。张治中的部署是:第三十六师向汇山码头发动攻击,第九十八师第二九二旅归第三十六师指挥;第九十八师第二九四旅归第六十七师(师长黄维)指挥,加入该师的左翼,向沪江大学、公大纱厂发起攻击;刚刚从南京抵达的装甲战车两个连和战防炮一个营也被配备给了第八十七师。

中日两军在上海繁华市区的街垒战又一次开始了。

中国空军再次大规模升空,为支援地面部队轰炸日军军舰和日军阵地。但是,空军的攻击刚一开始,飞行员们便感到了异样:只要中国空军的飞机升空,无论是从哪个机场起飞,立即就会遭遇日军战机的拦截,日军战机到来的速度之快,仿佛早已得知中国空军的作战时间表。同时,日军轰炸机相当精确地轰炸了中国军队的重要目标,其中有的目标极其保密,如南京兵工厂、南京中央陆军小学以及中国军队的参谋本部。尽管在轰炸地面防空火力极其密集的南京兵工厂时,日军海军航空兵大尉飞行员梅林孝次被击落,但日军轰炸的精准程度令中国方面立即意识到,很可能是空军使用的电报密码泄露了。于是,即刻更换空军的密码,同时在重要地区对日本间谍展开大规模的搜捕。

尽管如此,中国空军的英勇无畏再一次震撼了日本人。十九日上午,中国空军第二大队奉命起飞轰炸日舰,当飞临吴淞口外的日军海军第三舰队上空时,十一队队长沈崇诲和队员陈锡纯驾驶的第904号双座轰炸机突然发生机械故障。沈崇诲立即决定飞离机群处置情况。沈崇诲,清华大学毕业后投考空军,入航校后学习驾驶轰炸机,毕业时成绩名列第一。因早已抱有以此身雪国耻的愿望,遂决心用自己的飞机去撞击日舰与敌人同归于尽。飞到中国军队阵地上空时,他指示陈锡纯立即跳伞逃生,明白队长决心的陈锡纯用手一次次地指点下面的日舰,用点头的方式坚决表示愿和队长一起赴死。沈崇诲大吼一声,开足马力,推下机头,挂有一枚八百磅炸弹的中国空军飞机笔直地俯冲而下直接撞向了日军战舰“楚云”号的甲板。

“楚云”号顿时火焰冲天,两名中国青年军人粉身碎骨。

仰天观看空战的上海民众在那个瞬间不禁泪飞如雨。

中国地面部队的攻击依旧艰难缓慢。在攻击杨树浦时,尽管有装甲车助战,第八十七师付出巨大代价后,收效甚微。以杜聿明为团长的南京装甲团,是当时中国军队仅有的一支坦克部队,奉命开到前线的是配备自重七吨的装甲战车的两个连,两位年轻的连长都是黄埔军校第六期的毕业生。当张治中命令他们协助突破杨树浦时,两个连长表示,状况好的战车都调往北方了,开到这里的是刚从修理厂拉出来的战车,还带着故障,不怎么好使。张治中的命令是:“你的坦克不攻入,休来见我!”中国军队平时没有步坦协同的训练,步兵只知躲在战车后面,不知战车需要火力掩护,当战车冲进杨树浦街市后,因前进的速度与武器的操作都不能尽如人意,几辆战车先后被日军击毁,两名战车连长当即阵亡。事后张治中懊悔不已,许多年后回想起来“还觉得难过”。

原驻守上海的中国军队第三十六师,与正在淞沪地区血战的第八十八师是“姐妹师”,都是由原国民政府警卫部队改编而成。第三十六师曾因“西安事变”而移驻西安,八月十三日,师长宋希濂才接到率部紧急开赴上海的命令。一路上,民用列车一律为这辆军列让路,军列不但畅通无阻,而且因是去上海前线打日本,沿途受到各地百姓的热情款待,在南京、镇江、常州、无锡和苏州车站,欢送第三十六师的百姓人山人海,饼干、罐头、糖果、香烟等慰问品被密集地扔进车窗,将第三十六师的官兵们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抵达淞沪战场后,第三十六师的攻击位置在第八十七师与第八十八师之间的天宝路一线。令宋希濂师长没有想到的是,攻击刚刚开始,部队就出现了巨大伤亡。二一五团二营一度攻入华德路十字路口,并在街巷内与日军展开了肉搏战。日军用坦克阻塞住路口,集中火力猛烈射击,二营三百多名官兵全部阵亡。担任攻击汇山码头任务的是二一二团和二一六团。自二十日开始,二一二团和二一六团逐屋争夺,顽强推进,致攻守双方伤亡都很大。二一六团团长胡家骥是员身先士卒的猛将,攻击过程中,他的两名卫士一名阵亡一名重伤,他自己身上也有五处中弹。当中国军队终于逼近汇山码头时,日军支撑不住了,争相向外白渡桥方向逃跑,然后纷纷向桥南的英军投降。抵近码头的中国官兵无法摧毁坚固的铁栅栏门,胡家骥团长冒着弹雨率先往铁门上爬,士兵们在他的身后跟进,但日军侧射火力猛烈,第三十六师部队终因伤亡太大,还因预定协同作战的第九十八师迟迟未到,最终被迫退回。——“仅汇山码头一战,我师伤亡五百七十余人。敌军除向英军投降外,死伤也不下四百余人。”战后,师长宋希濂认为,第三十六师对汇山码头的攻击,是“最精彩、最激烈、功绩卓著”的一仗。

淞沪战事至此,已容不得任何犹豫不决。但是,在中国的军政高层内部,对于是否应该开辟淞沪战场,是否应该在淞沪战场继续打下去,各方的意见竟然未能完全统一。而这种意见不一,于中国当时的历史命运来讲是十分危险的。

八月十四日,蒋介石急电令正在庐山负责军官训练团事务的陈诚火速回京(南京)。陈诚于十六日凌晨二时抵达后,蒋介石布置给他三件事:一、华北和晋陕将领要求派陈诚到华北指挥作战;二、陈诚必须立即去上海了解张治中的作战情况并协助之;三、迅速编定中国军队抗战的作战序列。

陈诚初入军中就任孙中山大元帅府的警卫连长,黄埔军校成立后在蒋介石麾下参加讨伐军阀的征战,到北伐战争结束时已经成为指挥五个警卫团、两个炮兵团的中将司令。“西安事变”发生时,正值他从太原到达西安向蒋介石汇报与阎锡山接洽晋军出兵增援绥远抗日事宜,结果与蒋介石一起被张学良扣押。陈诚告诉张学良,如果蒋介石遇害,就先一步将他枪毙。可谓是国民党内追随蒋介石最久、深得蒋介石信任的人。十六日当天,陈诚即与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一起赶赴上海。十八日两人返回南京后,熊式辉问是否需要统一意见再汇报,陈诚答可以各自报告视察情况并提出相关建议,以便最高统帅部能够多一份参考。事后陈诚得知,熊式辉的建议是中国与日本“不能打”。而他向蒋介石提出的是:中国与日本,“不是能不能打的问题,而是要不要打的问题”。

……敌对南口在所必攻,同时亦为我所必守,是则华北战事扩大,已无可避免。敌如在华北得手,必将利用其快速部队,沿平汉路南犯,直趋武汉;如武汉不守,则中国战场纵断为二,于我大为不利。不如扩大淞沪战事,诱敌至淞沪作战,以达成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所预定之战略。

陈诚认为:日军已经占领平津,如果淞沪战场始终僵持,华北的日军就可以腾出兵力沿着平汉铁路南下攻击中国的华中重镇武汉。一旦日军得手,集中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东部地区,将被日军于平汉铁路东西两边“纵断”为两个战场,即淞沪与武汉,而在这两个战场的中间就是首都南京。因此,目前必须扩大上海的战事以分散日军的兵力。而所谓达成一九三六年“预定之战略”,即指一九三六年国民政府初步拟定的对日战争基本策略:“持久战、消耗战、以空间换时间。”蒋介石非常认同陈诚的判断与策略,当即表示中日战争“一定打”。陈诚马上建议:“若打,须向上海增兵。”

当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任命陈诚为第三战区前敌总指挥兼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立即赶赴淞沪战场指挥作战。同时下达了增调部队赴沪参战的命令:位于长沙的第十五师(师长汪之斌),由汉口乘船,限九月五日抵达南京;位于江西的第十六师(师长彭松龄),即刻开赴苏州,限九月二日在嘉兴集结“候命”;位于温州的第十九师(师长李觉),除一个团留守外,其余部队限九月六日到达杭州;第六十三师(师长陈光中)前推至松江或平湖一线,限八月十九日必须到防;第一军(军长胡宗南)“除留一旅在徐州外”,其余部队速通过京沪路运送,限九月一日集结完毕。

几乎是同一时间,日军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也制订了增援上海的作战计划:

(一)与海军协同,以一有力兵团在川沙镇方面、以主力在吴淞附近登陆,击败当面之敌,尔后占领上海及其北面的重要地带,保护帝国臣民。

(二)二十三日黎明起开始登陆,尔后以在川沙镇附近登陆的十一师团迅速进入罗店镇,对嘉定进行攻击,并准备尔后向南翔及顾家宅附近前进。在吴淞附近登陆的第三师团要确保吴淞附近,并准备向大场镇附近前进。

日军的作战目标是:从登陆地南下,控制沪宁铁路,切断上海与南京的交通,对上海市区内的中国军队形成包围之势,然后从侧背发起攻击歼灭中国军队。松井石根要求海军主力在距上海西北四十五公里的杭州湾以及扬子江上游发动佯攻,以掩护陆军登陆;还特别要求在第三师团登陆时,海军特别陆战队为掩护部队。

二十二日,中国军队集结的战线位置是:南起上海北站,沿横浜路、五卅公墓、爱国女校、狄家浜南,沿沙泾港、欧家路、唐山路、华德路,至沪江大学北端。中国军队淞沪战场上的主力部队与日军第三舰队海军陆战队,对峙于从苏州河北岸一直向北延伸至黄浦江沿岸的川沙口、狮子林、宝山、吴淞一线的地域。与此同时,仅有少量战斗力极弱的杂牌军和保安队被部署在海岸地区。这导致了当日军陆军主力师团登陆的时候,来自中国海岸的抗击微弱得令日军难以置信。

二十三日,日军第十一师团从上海东南方向的海面上换乘小型舰艇沿黄浦江北上,于凌晨时分集结于川沙口的停泊处,五时从川沙镇的北面开始强行登陆。负责川沙镇附近守备的仅有中国军队第五十六师的一个连。一个连的中国官兵根本无法抵挡日军潮水般地涌入。成功登陆后的日军很快占领川沙镇,并派出一部兵力直逼重镇罗店。——罗店位于川沙镇以南,吴淞以北,宝山以西,以这里为支撑再向南,便是嘉定(陈诚部指挥部)、南翔(张治中部指挥部),还有沪宁铁路,越过沪宁铁路便可直达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在上海的虹桥军营。

登陆日军遭到了中国空军的攻击。

这些从日本本土出发的陆军官兵,想到了登陆时可能遭遇中国守军的手榴弹、枪弹、火炮,甚至是传闻中血淋淋的大刀片,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中国空军的轰炸机、驱逐机和攻击机会飞到他们的头顶上实施攻击。中国战机飞得很低,引擎声轰鸣作响,日军都能看见中国飞行员的护目镜一闪一闪地反射着东方海岸薄明天色的微光。突然,这片微光炸裂开来——中国战机扔下炸弹并开始猛烈扫射。

日军海军第三舰队的舰载机很快升空拦截中国战机,中国战机除了少量的轰炸机外,大部分是载弹量很小的驱逐机和侦察机,最终没能对日军的大规模登陆形成根本的威胁。

日军第三师团的登陆先遣部队在驱逐舰舰炮火力的掩护下,于凌晨三时在吴淞镇南约三华里的铁路轮渡码头以及吴淞镇正南方向的张华浜强行登陆。守备该处的中国保安团和警察总队虽然进行了抵抗,但终因势单力薄根本无法阻止日军。登陆后的日军先遣队很快突破至军功路一线,试图为后续部队建立起巩固的滩头阵地。中国军队教导总队二团在日军猛烈的舰炮轰击中,在日军登陆先遣队的轻重机枪构成的火网中,强行连续发起反击,双方都出现了严重伤亡。

冲在前面的日军是第三师团第六联队,联队长仓永辰治大佐。这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军官,自日本上船后就一直面色阴郁。十天前,部队刚刚进行参战动员,他接到了妻子病重的消息,那时候第六联队的军营已经封闭,任何人都不许外出不许与家人联系。乘船向中国来的海路一路颠簸,他捧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的照片不思寝食。二十三日凌晨,作为登陆先遣队的指挥官,他收藏起妻子和儿子的照片,率领他的士兵冲上了中国的海岸。但是,就是在那一时刻,他的师团长藤田进中将接到了国内留守部队发来的电报:仓永辰治夫人已去世五天四夜,留守部队获知消息后,派人前往处理时,尸体已经腐烂,现已将尸体火化并保存了骨灰。仓永辰治大佐的两个儿子,十三岁的太郎和十岁的次郎,因无人监护已被送进少年军校。考虑到第六联队正在投入战斗,藤田进没有把电报的内容告诉仓永辰治。不久,前方传来消息:仓永辰治大佐在向中国阵地冲锋时,心脏部位被重机枪子弹击中,带着对妻子和儿子的牵挂阵亡。仓永辰治至死都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离他而去;仓永辰治更无法想到,在他阵亡四年后,他的长子仓永太郎已经十七岁,作为一名日军士兵,在跟随部队赴南洋吕宋岛强行登陆时,被美军的机枪子弹射中,射中的部位也是心脏。——日本佐贺县的一个家庭就这样在战争中毁灭了。

日军顺利登陆后不顾一切地迅速扩展,中国军队数次反击,但罗店和宝山还是在短时间内相继失守。宝山位于黄浦江江口,如上海之门的钥匙;而罗店在淞沪的侧背,日军占领罗店后就可沿浏沪公路向南直接攻击大场和嘉定,中国军队重要的后方联络线沪宁铁路也将受到严重威胁。此时,中国军队的精锐部队第十八军第十一师(师长彭善)、第十四师(师长陈烈)、第六十七师(师长黄维)都已抵达战场,第五十一师(师长王耀武)和第六师(师长周碞)也在增援上海的路上。张治中建议对上海市区内的日军采取防御态势,集中兵力阻截歼灭登陆的日军。

陈诚表示同意,二十三日,他向蒋介石报告了作战部署:

为击灭狮子林、川沙登陆并继续围攻淞沪之敌,拟定新部署如下:(一)淞沪围攻军由张总司令(张治中)指挥,仍继续进行攻击。同时并在原攻击阵地作固守准备。(二)第十八军之第十一、第十四、第五十六师诸部由职指挥,任沿江已登陆之敌之歼灭。(三)第十一师、第六十七师、第九十八师、炮兵第十六团为右翼军归罗军长卓英指挥,对狮子林、川沙未登陆之敌行歼灭战。(四)第五十六师、第十四师为左翼军,归刘军长和鼎指挥,协同左翼队攻击,并任浏河口以西沿江要点守备,阻击敌之登陆。(五)第六师、第五十一师位置于南京、苏州间铁道两侧地区为总预备队。(六)职现在苏州部署中。

此时,中国军队在淞沪战场实际上已经形成两个作战集团,即张治中的第九集团军和陈诚的第十五集团军。其基本分工是:张治中所部继续与上海市区的日军海军陆战队对峙,陈诚所部全力抗击日军增援而来的登陆部队。

如果不把登陆日军遏制住,稳定前线的局势,中国军队的战线就会有崩溃的危险。为防日军包抄中国军队的后路,张治中决定亲自去前线设法挽救危局:

从南翔到江湾只十几里路,本不算远,但我们一出门就碰上了敌机,三架至九架,不断地在上空来往轰炸扫射。我本来坐的小汽车,敌机临头,我就下车隐蔽,敌机转头,又马上前进;但走不多远,敌机来往太多,小汽车不能再坐了,我穿着一双马靴徒步走去。中途遇见一个骑脚踏车的传令兵下车向我敬礼:“怎么,总司令走路?”我也来不及对他说别的了,骑上他的脚踏车就走。一路上,我一会停止掩伏,一会又乘隙前进,就这样冒险赶到江湾叶家花园八十七师师部,才把正面军心稳住。我到了江湾,决定不顾任何困难,抽调十一师、九十八师迎击登陆敌人。那时由正面抽出这些部队真不容易,且因敌机狂炸、扫射,部队简直无法行动。十一师师长彭善在初接到调动命令时对我说:“简直炸得不能抬头,怎么办呢?”我说:“不能抬头也得走,难道我能从南翔一路冒轰炸走到江湾,你们就不能从江湾走到罗店吗?”就在这个万分危急的局势下,抽调两个师迎敌。由于这样一个迅速的部署,才把已经失去的罗店收复。

第十一师第三十三旅的官兵杀进罗店时,在死亡的日军士兵身上搜查,方得知在这个方向登陆的日军是第四十三、第四十四联队和工兵第十一联队。

尽管有所准备,但中国军队在抗击日军登陆部队的作战中出现的巨大伤亡,还是出乎预料——“往往一个部队,不到几天就伤亡殆尽地换下来了。我亲眼看见教导总队那个团,整整齐齐地上去,下来时,只剩下几副伙食担子了。”二十五日,蒋介石在南翔召集师长以上将领会议时特别指出:“纵观近日之战况,我军伤亡奇重。战争固不能免于伤亡,然指挥失当致增伤亡,牺牲殊无价值。我军缺点在于攻击实施之先,未能充分考虑,率尔从事,牺牲遂大。今后应悉心研究,当攻则攻,当避则避。”

登陆的日军也同样伤亡很大。由于中国军队主力部队陆续到达,阻击作战勇猛顽强,日军后续部队的登陆作业很难展开。随着作战双方伤亡人数的增加,战局看上去很难转变。已经登陆的日军请求海军支援,海军航空兵立即对中国军队阵地进行狂轰滥炸。直到二十五日中午,日军第十一师团和第三师团的第五旅团才全部登陆完毕。

由于罗店是双方都必须保持的战场支撑点,登陆后的日军立即对罗店实施了反攻,争夺与反争夺的战斗演变成惨烈的拉锯战。

二十五日夜,坚守罗店的第六十七师第二一〇旅联络中断,蒋介石获悉这一消息后,越过陈诚,直接致电归属第十五集团军的第十八军军长罗卓英:“(一)今晚必须恢复罗店。占领罗店后,即在罗店附近构筑野战工事,一面在淑里桥、南长沟、封家村构筑据点工事。(二)第十一师、第九十八师今晚仍照预定目标攻击前进。(三)第十四师留一团在太仓,一团在福山口构筑工事,主力今夜应向嘉定、罗店前进。(四)第六十一师在大场、杨家行一带赶筑工事。”

二十六日,陈诚接到报告:“罗店未失,仍在固守。”

二十七日,日军第二十二、第二十三、第三航空队都参加了对罗店的轰炸。至二十八日,罗店被日军第十一师团攻占。

罗卓英于二十八日傍晚发出的作战命令是:第九十八师第二九二旅,向罗店东北地区“猛攻敌之侧背”;“第十一师除以一部守备阵地、抑制当面之敌外”,主力沿浏河至罗店公路向敌人阵地正面猛攻;第六十七师第四〇一团,“于小堂子附近原阵地待机出击”;第十四师的两个团及第六十七师之一部,重于西北方面,由西向东猛攻罗店。然而,各部队奉命再次向罗店发起攻击时,大雨如注,道路泥泞,连日的苦战令部队伤亡严重,官兵体力严重透支,各部队之间又没有很好地协同动作,致使中国军队对罗店的攻击失败。

根据罗卓英的命令,第十八军第十四师的七十九、八十三两个团,由师长霍揆彰、参谋长郭汝瑰率领,于二十九日自常熟赶到了罗店前线。日军尚不知道中国军队增援部队已到达,霍揆彰和郭汝瑰决定趁此时机出其不意地杀进去:八十三团由团长高魁元率领自西向东正面进攻,七十九团由团长阙汉骞率领迂回到敌人的侧背实施包围,第六十七师负责佯攻和掩护。八十三团奉命向罗店发动了进攻。攻击线路上有一条小河,小河上的桥被日军的轻重机枪严密封锁。八十三团数次向这座桥发动冲击,但支援作战的炮兵尚未跟上来,没有炮火支援的官兵在日军的火力压制下不断地倒下去,小桥的桥头阵亡了上百名中国官兵后进攻没有获得进展。迂回的七十九团在指挥决断上也出了问题。团长阙汉骞率领部队迂回到日军侧后时,日军并没有发现他们,如果此时发动突然袭击,不但能减轻正面进攻的八十三团的压力,甚至或许能够利用日军分兵顾及前后的时机突过桥去,起到两个团前后夹击敌人的效果。但是,阙汉骞团长没有及时下达突击命令,他只是命令三营向前移动。三营的前面也有一条小河,官兵们找来些桌子、板凳和门板搭起一座浮桥,顺利地过去了。此时日军依旧没有发觉。过了河的三营偷袭了日军的一个后勤支援点,缴获颇丰:除大量的军装、背包和食品之外,还有大量的味精和日本酒。接下来,三营的行为令人不解:他们没有继续向前突击,而是在附近找了一片竹林藏了起来。

三十日天亮后,第十四师的两个团对罗店的进攻结果是:八十三团撤了下来,伤亡两百多人;七十九团的两个营也撤了下来,但不见三营的影子。后来才知道,藏在竹林里的三营被日军发现,受到了机枪、火炮和飞机的猛烈攻击,官兵们撤退时又到了那条小河边,临时搭建的浮桥已经被河水冲走,部队在日军的追击下发生了混乱,一些士兵掉到河里被淹死,营长李伯钧在横飞的枪弹中阵亡。到三十日下午,归队的三营官兵的人数不足全营的一半。

第十四师是中国军队第十八军的主力师,装备好战斗力也以强劲自称。然而,该部在兵力优势下对罗店发起进攻,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自身伤亡巨大。与对手相比,第十四师至少暴露出两个弱点:官兵实战经验欠缺,特别是指挥员战场决断能力不足;步炮协同、友邻协同以及上下协同在实战中严重脱节。

日军巩固罗店阵地后,吴淞镇的中国守军不断以火力袭击出入黄浦江的日本军舰,同时也期望以此对日军第三师团的侧背形成威胁。日军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决定:命令第三师团对罗店以南的吴淞镇实施攻击,第十一师团一部由罗店北面的川沙口沿黄浦江岸向南实施扫荡,于吴淞镇与第三师团会合,从而打通两个师团在陆上的联络。三十一日,在炮舰的支援下,日军第三师团第六十三联队开始攻击吴淞镇。

中国第三战区前敌指挥部立即部署第九十八师沿黄浦江岸防御宝山、狮子林、月浦阵地,调第六师、第五十一师和第五十七师防守外围据点。而驻防吴淞镇的中国守军是第六十一师。第六十一师原属第十九路军,素以勇敢善战闻名,但是在“福建事变”后,师的主要将领都已换人,战斗力明显下降,加上部队刚刚从福建抵达,各种情况均不熟悉,导致刚一接战便溃不成军,吴淞镇轻易被日军占领。蒋介石即刻下令:撤职查办第六十一师师长杨步飞,将该师残部和独立第二旅合并,任命旅长钟松为第六十一师师长。

日军上海派遣军自登陆以来,在中国军队第九集团军和第十五集团军的顽强阻击下,不仅人员伤亡很大,战场推进艰难,而且已经处在各部队被分割的不利处境中。因此,松井石根致电东京紧急求援,声称他当面都是中国最精锐的陆军,如果日本要在上海战事中取得胜利,至少还要投入五个陆军师团以上的兵力才行。他要求立即派遣第十四师团以及本属于第十一师团而现在青岛的天谷支队火速增援。

九月一日,日军第十一师团派出浅间支队企图打通与第三师团的联络。浅间支队向狮子林炮台发起猛攻。在该处防御的中国军队第九十八师的一个营孤军奋战,最后时刻与日军白刃格斗长达四小时,到全营官兵全部阵亡后狮子林炮台阵地丢失。

第二天,为策应狮子林与宝山的中国军队,罗卓英军长指挥第十八军部队向罗店的日军发动了反攻,经过昼夜的持续激战将日军压缩于罗店镇内。

九月三日,日军海军增援部队抵达战场。

五日,日军海军宣布:彻底封锁中国的东南海岸,切断中国上海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蒋介石两次急电罗卓英:“罗店关系重要,必须限期攻下……要求将士有进无退,有我无敌,不成功便成仁……此次抗敌作战,为我民族死中求生唯一出路……凡贪生怕死、临阵畏怯不能发扬战术与武器威力者,同侪将士,应共弃之。凡信仰动摇、精神松懈,不能尽其责任而贻误战机者,同侪将士,应共除之……”“按照军律,衡情论罪,不稍宽假。”

六日夜,罗卓英再次下达了攻击罗店的命令。中国军队四个师联合顽强攻击,扫清了罗店外围日军的据点。可是,正准备发起总攻的时候,得到了日军已经打通吴淞与狮子林之间的交通,日军陆海军增援部队已经抵达并攻占宝山的消息。这样的战场态势于中国军队十分不利,对罗店的攻击随即停止。

此时的中国军队第九十八师,全师伤亡人数已近五千,其中各级军官伤亡两百人以上。当日军在舰炮和飞机的支援下猛攻罗店与宝山之间的月浦时,伤亡惨重的第九十八师依旧拼死作战。在与日军的反复拉锯中,阵地三次易手,团长路景荣、团附李馨远相继阵亡,日军在付出巨大伤亡代价后缓慢推进。十一日,月浦进入巷战状态,血战后中国守军由于伤亡过大撤离阵地。日军由此推进到了宝山、狮子林、川沙口一线,两军于黄浦江岸的几处要地形成对峙。

“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

尽管登陆的日军已经突入,尽管武器装备、战略战术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中国守军已经血流成河,但是中国官兵至死也不愿意背离这句誓言。就在罗店争夺战进入肉搏状态的时刻,一九三七年九月六日,防御宝山的中国守军为此振臂呐喊,誓不弃守。自五日凌晨开始,日军在舰炮和飞机的助攻下,调集大量坦克猛攻宝山城门。中国守军第九十八师第五八三团三营,在营长姚子青的率领下死守不退。久攻不下的日军向这座孤城发射了大量燃烧弹,宝山全城顿时大火冲天,房屋接连坍塌,满城砖石瓦砾。姚子青营长一面向师长夏楚中求援,一面和全营官兵作出一个约定:人从生下来就注定要死的,但好汉死要死出个样子。今天,三营谁也不许后退一步,谁也不许苟且偷生,让日本人看看咱中国人的骨气!援军迟迟不见踪影,废墟之中进行着惨烈的巷战,每一条街巷里每一道断墙边都发生着肉搏战,中国守军在数量为自己数倍的日军面前使用刺刀、匕首、木棒、石块乃至自己的牙齿,咒骂着,厮打着,直到血肉模糊地倒下去。残酷的肉搏战一直持续到六日上午十时,中国军队第九十八师第五八三团三营,除了一名奉命出城报告战况的士兵外,全营五百余人全部殉国。

肉搏战停止了,宝山城内一片沉寂,呆站在血泊里的日军官兵沉默无语。这是一座中国最为普通的小县城,城墙之内方圆不过几里,城楼因为年代久远已残破不堪,城门启闭时还会吱呀作响。日军士兵听他们的长官异口同声地说过,中国军队是一支一触即溃的军队,于是眼前出现的情景令他们不寒而栗:如何解释在根本没有任何救援希望的情况下,这支中国军队会如此怒不可遏,如此不顾一切,如此想要拼烂最后一副身躯、流干最后一滴鲜血?!

姚子青营全体殉国的壮举,被写入了中国抗日战争史,也写入了近代以来中国人抵御外侮的心灵史。

中国军队失守宝山城的那一天,日军参谋本部派往上海视察的第三课部员西村敏雄少佐向东京报告了上海前线的危机:

(一)敌人的抵抗实在顽强,无论是炮击还是被包围,绝不后退;

(二)估计敌人第一线兵力约十九万,第二线停战区内有二十七万至二十八万;

(三)中国居民对敌人有极其强烈的敌忾心;

(四)由于调军舰运送紧急动员的部队,派遣军后方接济不上,两个师团陷于严重的苦战中。

毫无疑问,自淞沪地区作战开始至今,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和不屈精神大大出乎日本人的预料。日军作战原则上的表述是要“惩罚一下中国人”,可至少目前看来,受到惩罚的是那些爬上中国东南海岸的日军官兵。而对于抗击日军的中国军队来讲,伤亡之大出乎预料,这让刚刚开始的战争蒙上了一层令人忧虑的阴影:中国固然国土辽阔,人口众多,但是如果战争按照这样的伤亡比例和沦陷速度持续下去,中国将能坚持多久?

战争的不屈精神不是靠某个人、某支部队,甚至是正在作战的某个战区来支撑的。

赢得战争的最可靠的力量,将是中华民族的意志。

一九三七年的八月,日本人突然得到一个更令他们震惊的消息:中国两个敌对的政党——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不但宣布已经真诚地联合在一起,而且联合的目的十分明确:打日本,保中华!

第三章

丧师失地未有如是之速者

八月,沿着津浦路南下的日军,突然遇到一群红脸的中国人。

在天津南面的津浦铁路线上,有一个小站名叫静海。小站边有一条减河。天津被日军占领后,北方的大雨仍旧断断续续,减河水因此涨起来,河面足有二十米宽。在长满茂密芦苇和杂草的两岸堤坝之间,横着一座木制拱桥。

日军陆军中将矶谷廉介指挥的第十师团在天津大沽口登陆后,沿着津浦铁路向南推进。当其前锋第三十三旅团第十联队在泥泞之中推进到减河边那座木桥时,突然愣住了。

一群中国军人,不但脸红得耀眼,而且每人举着一把刀柄很长的大刀——日本人大多熟知中国古代人物关羽,在他们的记忆里画像中的关羽便是这般模样。

这群中国军人,就是从天津撤退下来的第二十九军第三十八师独立第二十六旅的官兵。天津失守后,部队向南撤退,退到了静海车站,官兵们停下来准备死守。旅长李致远认为,兵力和武器都不如日军,要吸取在天津城区与日军拼阵地战的教训,除留一个营守车站、一个营守县城外,专门用一个营在津浦路两侧打游击——鬼子来的人少就往死里打,人多就与他们转圈子,不能让日军直接攻击我们的主阵地。日军的装甲火车曾试图冲进静海车站,但官兵们在铁轨上铺上麦秸并埋设了地雷,日军的装甲火车没敢再往前开。车上的日军下车后想攻击车站,被打游击的那个营抄了后路,日军丢下十几具尸体跑回去了。

这次,师部下达的命令是:一个大队的日军正沿着津浦路急速南下,他们要通过那座木桥抢渡减河,担任津浦路沿减河至海岸边防御任务的独立第二十六旅要阻止日军南下。他们在减河边苦守了二十多天。

李致远旅长召集团长和营长们训话:如果不把日军顶回去,让他们顺利过了河,师的防线就会垮。所以,这一次,独立第二十六旅要在减河边与鬼子玩儿命。

……我大声而肯定地说:“我们要死守这条河,每团选出敢死队,每人带着长把大刀和四颗手榴弹,用洋红抹成大红脸,冲过桥去,用大刀砍!”我问谁愿领敢死队?当时朱团长把胸脯一拍激昂地说:“我带着去!”说着把上衣一脱,跑到他选出来的敢死队前说:“脱了光背,将红抹上,跟我来!”这一百多人全跟去了,马团选出来的一百多人也去了。我看人数太多,想拦住,他们还是都跑过去了。用长柄大刀,是根据过去的战斗经验,因为我们的刺枪术不敌日军,将大刀把接长三尺,在白刃战时有利。每人一包洋红抹脸,据说日本人怕红脸,也是表示我们流血死拼的决心。

敢死队呼喊着冲过桥去。日军面对突然出现的一片红光和长柄大刀没有任何准备,愣了片刻后掉头就往回跑。军靴上沾满了泥,跑起来很笨拙,二百多把长柄大刀不由分说地乱劈下来,瞬间就砍倒了不少鬼子。后面赶来的日军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败兵冲乱了,也跟着往回跑。一个日军军官被劈下马来,混乱中没有人能顾及他。中国官兵杀红了眼,连旅长调他们回来的号音都没听见。李致远之所以命令他们回来,是敢死队队员都没带枪,怕他们杀出去远了吃亏。号声不管用就派副官骑马去追,快马终于追上了朱团长,敢死队这才罢手返回。

但是,仍有一些弟兄没能活着回到减河边。

官兵们把所有的船都凿沉了,然后在木桥上泼上汽油放了一把火。

日军仅用少数兵力就占领了中国北方政治和军事中心平津地区,这使得日本大多数军政要人更加轻视中国的抵抗能力与决心。日军开始制订在整个华北的作战计划,其最终目的是:迅速对华北地区的中国军队和参战的中国空军以毁灭性打击,从而“根本解决华北问题”。在华北作战结束之前,不与中国方面作外交上的任何交涉,也不允许第三国干涉——要“使南京政府在失败感下不得已而屈服,并由此造成结束战局的机会”。一九三七年八月,中国驻屯军在结束平津地区的“第一期作战”后,迅速制订出“第二期作战”计划。该计划不但把驻扎在河北的中国军队称为“侵入者”,而且以横扫一切的狂妄声称“所到之处将敌消灭”:

一、为消灭“侵入河北省的敌野战军”,计划待大致集中完后进行决战。首先向保定、沧州一线前进。主决战方面定位于沿平汉线地区。决战时间预定在九月下旬或十月上旬。

二、军使逐步集中的第五师团及铃木兵团,从平绥沿线地区开始作战,席卷察哈尔省,进入山西北部和绥远地区。为此,须与关东军紧密协作。

这一作战至少应在主力决战之前占领张家口附近。情况允许时,还将调第五师团主力迅速到河北作战地。

三、在保定、沧州附近的会战,向石家庄、德州之线追击。

四、根据情况决定以后作战指导。预料军在第二期以后,或将策应可能在山东方面和扬子江下游方面进行作战的作战军。

五、军在八月十二日左右,由铃木兵团消灭南口之敌,一举夺取八达岭,并掩护第五师团挺进。

六、使逐次集中的第五师团沿平绥线,首先向张家口方向作战,消灭“侵入”察哈尔省的中国军队。在八达岭以西的作战,由第五师团长指挥,使与关东军密切配合。

七、军以两个师团(第六、第二十)由平汉线方面,以一个师团(第十)由津浦线方面采取攻势,向保定、沧州一线前进。

九月中旬开始前进,下旬进入保定、沧州附近敌之阵地前沿。决战日期,计划在九月下旬或十月上旬。

八、敌若开始进攻,则我军不要等待全部兵力集中,即开始攻击前进,所到之处将敌消灭。但是,计划还未实施,日军大本营又暂时修改了进攻方向。

这也是减河边的中国军人能够坚守二十天的重要原因。

日军位于平津地区的部队,被命令将主攻方向首先转到沿平绥铁路向西的张家口。其原因是:关东军急切地希望解决“蒙疆问题”,即占领中国的内蒙古、绥远和察哈尔地区,以确保“满洲国”侧后的安全。同时,在华北地区的平汉线、津浦线作战开始前,必须扫除后方的威胁。

担任平绥线攻击任务的日军主力第五师团尚在集结中。

中国驻屯军第二十师团独立混成第十一旅团,奉命率先向南口地区的中国守军发起攻击,目的是夺取八达岭等长城一线的要地为后续开来的第五师团开路。

中国方面对日军在华北地区作战企图的判断基本准确:“敌国为使现在平津一带敌军之作战便利起见,将以有力之一部先进占平绥各要点(张家口、南口等处),而后或深入山西,以威胁我第一战区之侧背;或转进于正定、保定方面,以直接协力于其在平津部队之攻击。”之所以判断日军会首先攻击平绥线,是因为南口一线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是中国军队的“旋回之轴”:“平绥线为第二战区之生命线,亦中苏联络之生命线,更为我国军旋回作战之能实施与否之中枢线。应以南口附近为旋回之轴,以万全、张北、康保等地方为外翼。要固守南口、万全,国军作战方有生机;要攻略张江、赤城、沽源,国军方能展布。如南口、赤城、沽源之线,始终为国军保有,则平津方面之敌,决不敢冒险南下。”

据此,中国方面决定:“固守南口、万全之线”。

中国的平绥铁路,自北平起,经张家口、大同,直到包头,是联系华北北部的一条交通大动脉。平绥路东段的重镇南口,是北平通向西北地区的门户。南口附近高山峻岭,关隘重重,内外长城蜿蜒于铁路两侧,是中国北方著名的天险。日军企图进犯张家口,占领察哈尔省,然后分兵晋、绥,中国军队要保卫察哈尔、山西、绥远三省,对于南口的控制都是必须的。

早在七月底至八月初,蒋介石针对南口防御就下达了一系列命令:

位于绥东地区的汤恩伯的第十三军紧急备战;

察哈尔省政府主席刘汝明负责炸毁青龙桥八达岭一带的铁路;

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太原绥靖公署主任阎锡山做好迎战准备;

调第八十四师高桂滋部“迅即集中张家口”,协助刘汝明“固守张垣”;

令第二十一师(师长李仙洲)和第八十四师合并为第十七军,高桂滋任军长,归刘汝明指挥。

蒋介石要求南口阵地应“深沟宽壕,使敌骑与坦克不能侵入”,让日军的机械化长处“无所用”;同时,特别要求汤恩伯、刘汝明以及傅作义“切实联系”,“死守勿失”。

但是,任何事情,只要在中国,都有可能变得万分复杂。

首先,要与日军在南口地区打仗了,而这一地区跨越第一、第二两个战区以及河北、察哈尔两省,参战的部队有西北军、晋军、中央军和其他杂牌军。由于部队组成复杂,各有各的指挥,那么让谁当战场总指挥才能让各路部队都听从军令?从一般常识上看,与西北军、晋军都有渊源的傅作义担任总指挥比较合适,蒋介石也这样认为,但在任命第七集团军前敌总指挥的时候,蒋介石还是任命了中央军系的汤恩伯。由于汤恩伯指挥不动除中央军以外的任何部队,于是,军情紧急必须制订全面防御计划的时候,只能由第十三军军长汤恩伯、察哈尔省政府主席兼第六十八军军长刘汝明以及第十七军军长高桂滋三个人“协商制定”。为了给地方军阀留有面子,汤恩伯特请刘汝明担任第七集团军前敌副总指挥。可是两天后,当蒋介石命令阎锡山抽调晋军两个师援助平绥线作战时,因担心阎锡山会不买顾祝同的账,其手令中又称以“傅作义为集团军总司令”。——平绥线作战的指挥问题,仗还没打已成一笔糊涂账。至于平绥线的作战计划,蒋介石的部署是:汤恩伯负责南口地区的作战,刘汝明负责张家口地区的作战,傅作义负责指挥预备部队。

于是,更大的问题接踵而至:刘汝明拒绝汤恩伯的部队通过他管辖下的张家口。

中国陆军第十三军属于中央军嫡系部队,下辖第八十九师(师长王仲廉)和第四师(师长王万龄),是汤恩伯的基本部队,也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一九三五年,该军被蒋介石从江西调往陕西潼关;第二年奉命再度北调,集结在绥远以东长城北面的丰镇一带整训。一九三七年七月,军长汤恩伯被蒋介石召见,得到的指令是:全军迅速向东,沿平绥线开赴南口。

无法得知当南口已处于危险状态时,蒋介石为什么不用原在那里的刘汝明部而专门指令汤恩伯的部队担负作战任务。或许蒋介石认为,南口对于华北局势过于重要,地方军阀的部队有些靠不住?

南口本是西北军出身的刘汝明的势力范围,可是,蒋介石的作战部署却将它划在了汤恩伯防守的地段内。这样一来,第十三军就要将刘汝明的部队换防下来,同时接管刘汝明部队的阵地。无论是换防还是接管阵地,第十三军都必须通过刘汝明所管辖的张家口。于是,怪事出现了:满载第十三军官兵的火车停在半路不走了,接着就传来了刘汝明的命令:第十三军去南口可以,但不能从张家口通过——要去南口,无论铁路、公路,都必须经过张家口——这道命令等于让汤恩伯的部队根本无法到达南口!

第十三军参谋长吴绍周带着参谋彭静秋赶到张家口与刘汝明接洽。刘汝明说,南口目前问题不大,日军没有大的动向。刘汝明的参谋长杨然接着表示,欢迎第十三军接防,但接防部队不能过张家口,因为“客军过境,会引起军民误会”。第十三军副参谋长苟吉堂再去接洽时,刘汝明的回答是:“恐大军过境,日方借以启衅。”

此时,中日华北大战迫在眉睫,可吴绍周在张家口没有看到任何战争准备的迹象。这座城市既没有修建街垒工事,也没有修建任何防空设施,日本人设立的特务机构仍在天主教堂内堂而皇之地办公,各色日本人仍在大街上自由自在地活动。蒋介石曾在七月三十日至八月三日的四天内,七次直接或间接致电刘汝明,每一次都问及部队是否集结到指定位置,铁路线是否已经炸毁,国防工事构筑到何种程度。其中的一封电报中,蒋介石特别提到了在张家口的日本人问题:

……今平津失陷,冀察交通断绝,兄孤军在张,无任忧虑。兹将应注意各点速办如下:一、青龙桥及八达岭一带铁路务速尽量炸毁,勿使为敌利用。二、已构成之国防工事,应尽量加强,星夜赶成。三、决派第八十四师高桂滋部先到张家口,协助兄固守张垣,并赶筑附近工事,勿使敌战车侵入我阵地。四、张垣应死守勿失,务尽守土之责。五、倭寇既占我平津,正式战争已经开始,对在张之日人,一律驱逐,切勿再与之敷衍,应即先行断绝其往来。六、兄部给养,以后可由中央供给勿念。七、对青龙桥一带铁路易毁否?八、已构筑国防工事阵地构筑程度与地点?九、张垣如何布防?皆请详复。十、以后兄部后方,应以绥远为基础,请与阎主任、傅主席切实联系。十一、汤军长恩伯在绥东,亦可切实联络,如有必要,可约其到张垣面商一切也……

无论蒋介石如何心急如焚,刘汝明的张家口仍是一切照旧。

眼下,他急于把吴绍周打发走,办法是派他的交际科长不断地询问吴绍周动身时间,说是刘主席准备送给吴参谋长一张火车票。——在相当一部分中国地方军阀的心里,日本人的威胁很远,蒋介石中央军的威胁近在眼前。刘汝明拒绝第十三军去南口的真实意图人人心知肚明:他担心蒋介石乘机把他这个杂牌军灭了,然后把属于西北军的地盘抢占了。

汤恩伯大为光火,将刘汝明的阻拦报告给蒋介石,蒋介石立即把汤恩伯的告状电报转发给了冯玉祥。蒋介石的用意是:冯玉祥不是声称主张抗日吗?不是曾经出言不逊地抨击他回避作战消极抗日吗?现在破坏抗日的是冯玉祥一手提拔的将领刘汝明,这下他倒要看看冯玉祥如何处理。冯玉祥在蒋介石转来的电报上批示:如所报属实,请委员长依法拿办。——冯玉祥的意思是:如果我的部下破坏抗日,你枪毙他就是了。蒋介石不可能枪毙刘汝明,他只好把西北军的老前辈、军法执行总监部副监鹿钟麟请了出来。鹿钟麟前往张家口的路途十分惊险:日军已经开始轰炸大同至南口的铁路,鹿钟麟乘坐的列车刚一出大同,大同车站就遭到了轰炸;列车经过下花园时,铁轨又被日军炸毁,抢修至深夜才继续前行。鹿钟麟好不容易抵达了张家口,刘汝明不能不给老上司面子,只好答应汤恩伯的第十三军从张家口经过,但条件是运兵列车不准在张家口停车。

由于刘汝明的阻碍,第十三军的行动被整整耽误了四天,结果自军列出动起便遭到日军飞机的猛烈轰炸。顶着轰炸的第十三军,每天只能完成一次运兵,每次只能运送一团兵力,至八月三日运赴南口的部队仅三个团。当第十三军官兵抵达南口时,发现刘汝明的部队已经撤走了,没有任何人向他们交代防御阵地的情况,而那些号称国防工事的“阵地”,实际上就是一堆堆的石头和残破的旧碉堡,按照参谋长吴绍周的说法:“那只是秦始皇遗下的一段万里长城。”

第十三军两万多名官兵的决心很大。由营长以上的军官带头,官兵们普遍写了抗日决心书,还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扔了——“除了在战场所需要的武器之外,别的什么也不带,以示决心。”与飞扬的血性不符的是,尽管是中国陆军的主力部队,第十三军的装备还是差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炮兵,仅第八十九师有日本大正式的山炮九门,且为使用过时的陈货,射程最多四千公尺或五千公尺;其他炮兵情况不明,但还比不上第八十九师。当时据我所知第四师只有几门小炮,另有用绳子拉上山的战防炮两门,是苏联试制品,直到使用时,才发现所领到的炮弹是一些试射弹。在南口战役中,敌人恃优势炮兵,每天同时用山炮轰击我第一线,野炮轰击我第二线,重炮和铁道重炮轰击我第三线。我军不仅山炮小炮无法抬头,以后连迫击炮、重机枪也时常停顿,以免暴露目标,不敢轻易使用。据第八十九师二六七旅小炮连连长杨柳营说,他每天伏在山头,只能听炮,不敢回炮。该师两个旅的所谓小炮连,实际上只有小炮两门,每门只配有炮弹一百发左右。

蒋介石的预期是:第十三军在友军的策应和支援下,尽量延长固守南口一线的时间,迟滞日军攻击张家口和自山西北部攻入华北侧翼的企图。

八月六日,蒋介石致电汤恩伯:

……最近敌必向我南口猛攻,此时兄部只有一心对当面之敌作战,不可再顾虑多伦、张北之敌。预计该方面敌军须于删日(十五日)能集中承德,如期到达察北必在下月之初。故于本月内,兄可专对当面之敌也。但目下兵力重点,应注意平绥路以西地区,而后方联络线应在怀来、桑园堡向蔚县、广灵、浑源为主要线,而不必以张口为基地,则察北敌情可以无虑矣。如南口能固守半月之久,则各方应援,皆可兵发矣……

汤恩伯牢牢记住了蒋介石要求的“固守半月”。

也就是说,只要他的第十三军在十五天之内不把南口阵地丢了,哪怕南口一线仅剩下一个山头,也算是完成了任务。然而,当第十三军与日军真正开战后,汤恩伯才知道半月实在是太长了。

第十三军的防御部署是:

一、沿八达岭、居庸关、南口的平绥线的正面,为第八十九师作战地区;南口车站及其东南方向的龙虎台(又名关公岭)为该师罗芳珪的五二九团阵地,即正面第一线。

二、南口东北方向的得胜口、苏林口,为第八十九师谭乃大的五三〇团阵地,即右翼第一线。

三、居庸关以北的凤凰台、青龙桥,为第八十九师舒荣的五三四团预备队位置,即正面第二线。

四、八达岭或三堡车站附近的岔道、茢涧子,为第八十九师李守正的五三三团集结的预备队位置,该团位于五三四团的正后,为正面第三线。

五、居庸关西边的横岭城、镇边城、十八家(长城分段路门)一带,为第四师作战地区,即南口之左翼。其第一线在横岭城以西一带山地,预备队位于十八家。

六、居庸关以西至横岭城的东边,即第八十九师与第四师的中间地区,为吴绍周支队作战地区,其第一线在吊明湖南边的山地,预备队位于榛子岭。吴绍周支队由第四师刘汉兴的二十二团以及临时增援而来的河北民军朱怀冰师所属的两个团编成。

七、第八十九师炮兵阵地位于居庸关以南山地;第四师炮兵阵地在横岭城附近。

八、第八十九师师部驻康庄车站,其前方指挥所位于居庸关。第四师师部驻横岭城,前方指挥所在该城以南约七华里的地方。吴绍周支队司令部驻榛子岭。第十三军军部及所属补充团驻怀来。增援的朱怀冰师部驻怀来。

从作战部署上看,中国军队第十三军将主要兵力放在了南口的正面防御上,其中以第八十九师第二六五旅各团压力最大。

攻击南口的日军中国驻屯军独立混成第十一旅团,以单独执行任务的强悍以及攻击意志的凶狠而著称,旅团长铃木重康的军衔比其他旅团长高一级,为中将。旅团下辖步兵第十一、第十二联队,骑兵第十一联队,野炮兵第十一联队,山炮兵第十二联队,工兵第十一中队以及辎重兵第十一中队,兵力四千零九十五人。

汤恩伯的第十三军后续部队还在向南口开进,日军已经开始大规模地轰炸南口车站附近的中国守军阵地。八月四日上午,日军向南口阵地正面的制高点龙虎台发起攻击。中国守军猛烈还击,日军人马出现伤亡。下午,南口的东西两面山地都发生了战斗,而龙虎台依旧是日军的主攻方向。由于日军飞机的猛烈轰炸和炮火的猛烈轰击,第十三军官兵出现严重伤亡。五日以后,日军的攻击阵容中增加了坦克,在飞机、坦克和火炮的掩护下,日军步兵开始强攻南口一线中国守军阵地。右翼对得胜口阵地的攻击,被谭乃大团长指挥的五三〇团击退。但在龙虎台阵地出现了反复争夺的拉锯战。七日,日军采取空军集中掩护,步兵分散成小组向龙虎台顽强推进的战术。因为久攻未下,这一天的黄昏时分,日军使用了毒气弹,龙虎台上的中国守军一个加强排全部中毒阵亡,日军在付出包括一名联队长在内的伤亡后爬上了龙虎台。

师长王仲廉严令第二六五旅旅长李铣把阵地夺回来,但这位旅长“自战斗开始即蹲伏掩蔽部,惊恐万状,几次向王仲廉哭闹”。师长王仲廉只好亲率军部补充团的一个营增援南口车站,并命令罗芳珪的五二九团二营营长李瑾带领两个连连夜反击龙虎台。李营长和他的夜袭队果真神勇,打死了二十多名日军,还捉了两个活的,以伤亡五十余人的代价把龙虎台夺了回来。

八日晨,日军的炮火对龙虎台阵地实施了报复性轰击,五二九团指挥部被完全炸塌,指挥部的人被埋在了里面。王仲廉师长向汤恩伯报告了这一情况,消息竟然迅速出现在南京和上海的各大报纸上,题目是血淋淋的《罗芳珪全团殉国》——罗团长负伤后经救治已然脱险,而报纸显示出的焦灼足见全中国对于南口作战的极度关注。

八日晚,汤恩伯决定放弃南口车站,把防御重点放在龙虎台。部队刚刚调整完毕,九日拂晓炮声再起。还是在坦克的掩护下,日军再次向南口正面阵地发起攻势。双方激烈攻守已经持续了四天之久,日军开始加强步炮协同,使用小兵力多路渗透的战术令伤亡逐渐减少,而中国守军的伤亡却不断增加。特别是在日军猛烈炮火的轰击下,中国守军阵地上的防御工事已成一片焦土,当日军的炮弹蝗虫一样落下来时,中国守军根本没有藏身之处。第十三军有限的炮兵无法对日军炮火形成压制,反而是只要开炮就会招致日军对中国炮兵阵地的猛烈攻击。因不停地躲避炮击而几乎没有还手的机会,中国守军的情绪开始焦躁,官兵们认为与其被炸死不如一命拼一命来得痛快,于是纷纷要求实施主动的短促突击以肉搏为快。师长王仲廉认为士气可用,即组织了一些小型机动部队,无论白天还是夜间,不断地出击对日军进行猛烈袭扰,日军面对突然再次增加的伤亡,攻击开始放缓。

十日,汤恩伯亲临居庸关视察战况。在与王仲廉师长磋商后,决定在前沿阵地埋设地雷以阻断日军坦克的突击,同时破坏青龙桥至南口车站之间的铁路桥梁和涵洞,把南口机车车辆厂里的火车机车藏起来以免资敌。汤恩伯还没离开居庸关,前方的报告来了:龙虎台阵地再次丢失。

十一日,日军第十一混成旅团主力继续对南口实施攻击,另派一部向南口西侧的长城线实施助攻。中国守军的每一个阵地上都发生了近距离的肉搏战,到天色昏暗时中国守军已经伤亡数百人。第二天,日军的增援部队抵达战场。日军立即集中起五千多步兵、三十多辆坦克和大量的火炮,向南口、虎峪、苏林口、得胜口等中国守军阵地发起全线进攻。在龙虎台与南口之间,一个排的中国守军全部阵亡,阵地被日军从中撕开。当日军的坦克冲上来时,中国守军没有反坦克武器,也没有打坦克的实战经验,只能拼命。五二九团七连连长隆桂铨带领两个排的士兵迎着日军疯狂射击的坦克冲过去,只要不被打死便跳上坦克掀开盖子往里塞手榴弹,两个排最后以阵亡过半的代价击毁了敌人六辆坦克。此时,位于南口正面第一线阵地的五二九团已经苦战八天,全团仅剩下四百余人。舒荣的五三四团和王仲廉师长带来的军部补充团的两个营,全都被补充到了第一线阵地的前沿。在残酷的拉锯战中,目睹着尸横遍野的景象,前沿上的一些中国官兵打红了眼,连长、排长和班长开始进行收复山头争胜的较量,明知不可为就是要拼死舍身为之,这种残酷的血战令中国守军几近疯狂,而日军因此遭遇了他们不曾预料到的顽强抗击。最终,尽管付出了很大代价,日军对南口的攻击仍未取得实质性进展。

战至十三日,汤恩伯命令放弃南口一线阵地,一线所剩部队向北后退,移至八达岭和居庸关的主阵地上。

“汤恩伯先生因为日夜辛劳的结果,瘦得不成样子了,”始终在前线采访的著名记者范长江写道,“两个眼睛深深地凹入,整个身体剩下了皮包骨头,我们惊异他消耗得如此厉害,几乎有几分认不清楚。原来猛攻南口的日军,在优势兵力兵器条件下,汤恩伯实遭受空前的劲敌,故日夜操劳,精密指挥,已半个月未曾得一安眠的机会,整天和电话地图接近,时时注意敌人一寸一尺的移动,我们一次一次的战斗经过。而其入察抗日以来,所遭受常人意料以外之打击,尤觉痛心。间有人提及此等伤心事,汤辄不言,但见其眼泪往往盈眶欲坠,默对客人出神。人不畏外在之强敌,而忌内在之困难,汤氏之处境,惟身临其境者,始能知其有难言之痛也。”

令汤恩伯军长热泪盈眶的“难言之痛”是什么?

汤恩伯,是年三十八岁,一九〇〇年九月出生于浙江武义县岭下村,祖上历代为普通农家。十九岁从杭州专科学校毕业,投奔浙军师长陈仪当了一名排长。浙军很快被北洋军阀孙传芳打败,汤恩伯短暂的军事生涯就此结束。不久,同乡的一位富商去日本留学需要陪同,汤恩伯自告奋勇跟着富商去了日本。他希望能进日本士官学校,因没军政要人的推荐而不能,进入明治大学法科学习政治经济学。不久富商回国,为了维持读书,他在东京开了一家饮食店,小店维持两年后倒闭,汤恩伯被迫退学回国。幸运的是,回国后他再次见到他的师长陈仪并得到鼎力资助,不但再渡日本进入梦寐以求的士官学校专习炮兵,并且与在日本留学的陈仪师长的外甥女相识并结婚。再度回国后,恩师陈仪已依附于蒋介石,汤恩伯追随陈仪先任陆军第一师学兵连连长,又任中央陆军学校军事教官和学员大队长。一九三〇年,中央陆军学校成立教导师,三十岁的汤恩伯升任教导第二师第一旅少将旅长,随即参加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展开的中原大战,战后升任第四师副师长兼第十八旅旅长。汤恩伯行事的准则是:“我只听委员长的命令,我对其他的人一概不理。”果然,他的忠心耿耿令他一路升迁,先后任第二师师长、第八十九师师长,直至一九三五年擢升为第十三军军长。虽然从一个农家子弟成为一名军长,但汤恩伯还谈不上功成名就。他无法预料的是,南口一战,会让他一战成名而被国民称作“抗日英雄”;更无法预料的是,后来当他位更高权更重时,又被社会舆论评为“祸国殃民”。

陷于南口苦战中的汤恩伯极其焦虑。

作为中央军将领,蒋介石耳提面命,作战不敢有半点马虎。可是,照这样打下去,自己起家的老底子第十三军肯定就要打光了,这等于是中国人说的把家底挥霍光了;但如果南口丢失,脑袋可能就要被自己挥霍了,那时候家底同样不存在了。这实在是进退两难之事。况且,作为中央军,在此作战多有不便。上司傅作义曾是冯玉祥和阎锡山的部下,而他当年作为蒋介石的部下,曾在中原大战中与冯玉祥和阎锡山血战,旧仇可不是喊一声“抗日”就能一笔勾销的。因此,在南口这块战场上,第十三军总有些孤军的味道,这个味道令他十分忐忑不安。此外,还有更令人不安的汉奸问题——“汉奸之多,骇人听闻”。怀来县县长公然声称,汉奸是此地的“不可救治之症”。“敌人利用汉奸为谍报,为飞机指示,破坏通讯机关,破坏交通,扰乱军队,使我们无一日安宁。而我对敌方,反不能发动民众,以做上述同样之工作,皆因冀、察政治弄成之恶果。”中国军队在本土作战,竟然“无一日安宁”,“中国人有些良心甚差”可能是一个理由;同时,又该如何理解“冀、察政治弄成之恶果”这句话呢?

眼下,汤恩伯除了指挥作战之外,最重要的是不断地催促增援部队。为了得到苦苦等待的增援,他不惜电话电报一日数次,即使明显感到蒋介石对他的叫苦有些恼怒时,依旧坚持不懈地请求立即增援。

十八日,半月已到时,汤恩伯接到了蒋介石的电报:

即使长城线突破时,我军仍应照预订计划固守各据点,待援反攻,切勿全线退却。卫(卫立煌)部已催饬星夜急进矣。

卫立煌的第十四集团军已经从保定出动,正在急速北上以期增援南口战场。由于平津失陷,卫立煌的部队无法由铁路或公路直接运送,只有绕道北平以西的山地。蒋介石命令孙连仲的第一军团派一部分兵力抢先占领房山西北面的高地,以掩护第十四集团军北上;接着蒋介石又致电傅作义,要求他从绥远出动增援汤恩伯的第十三军:“以全公私,勿使其孤军受危、南口失陷,国家民族,实利赖之。”

在平绥前线的汤恩伯,接到死守南口的命令的同时获悉张治中在上海战场也与日军血拼上了。接着,他终于等来了一部分援军:朱怀冰的第九十四师和李仙洲的第二十一师。

但是,从日本本土开来的日军第五师团也抵达了战场。

第五师团是日本陆军的精锐部队,师团长板垣征四郎中将,下辖国崎登少将指挥的步兵第九旅团和三浦敏事少将指挥的步兵第二十一旅团,还有师团直属的骑兵、野炮兵、辎重兵、工兵各一个联队,附属通讯队、卫生队以及野战医院。

第五师团加入战斗序列后,中国守军的防线危在旦夕。

十六日,日军新一轮的攻击开始。

居庸关的正面是第八十九师五三四团,右翼是五三三团,师长王仲廉的指挥部就设在关上。居庸关山谷幽深,山岭险峻,日军一度冲入前沿,中国守军连长牛桂卿等阵亡,幸存官兵在弹药用尽后抱起山上的石头迎敌。但是,当日军再次集中兵力和火力发起强攻时,中国守军的主要阵地相继丢失,从而导致防御线全线动摇。中国守军的勤杂人员、炊事兵和马夫等都参加了搏斗,直到李仙洲的增援部队抵达后,阵地才被暂时稳定。这个时候,日军突然放缓了对居庸关的攻击——日军改变了主攻方向和战术:第五师团出动直扑长城关口,其第二十一旅团的第四十二联队快速攻占了长城防线上的最高峰一三九〇高地,随即居高临下开始攻击从一三九〇高地至镇边城间的各个要隘。日军企图以侧翼迂回的战术突破中国守军的长城防线,夺取怀来,切断居庸关方向中国守军的退路,瓦解中国军队的整个防线。

至此,第十三军第四师的防线也开始承受巨大压力。

汤恩伯还在不断地求援。

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命令傅作义增援第十三军。此前,阎锡山曾命令刘汝明的第六十八军和赵承绶的骑兵第一军向张北、商都一带的伪蒙军实施攻击,以策应南口方向的作战,减轻第十三军的压力。傅作义执行了这一决定,向商都发起了猛攻。商都是察南重镇,对其实施攻击,一能巩固绥远的战略防御;二可维护张家口侧背的安全。傅作义的部队突袭不成改为强攻,最终以伤亡官兵两百余人、毙伤敌伪三百余人的战果收复商都。但是,刘汝明却没有执行阎锡山的命令,他的第六十八军主力第一四三师“仍分驻张垣、宣化、逐鹿一带”,没有出动。刘汝明的自保,使得张家口的侧背处在日军的威胁之下。因此,当阎锡山命令傅作义再次增援时,傅作义认为张家口的暴露令他无法确保部队迅速抵达南口方向,但他可以再次出击张北,以加强张家口侧背的安全。傅作义的建议遭到阎锡山的斥责。不得已,傅作义率第七十二师(师长陈长捷)及第二〇〇旅、第二一一旅和独立第七旅驰援南口方向。

这时候,卫立煌的增援部队已经接近周口店一线。

十九日,第十三军的全线防御阵地都遭到日军空前猛烈的攻击,双方在黄楼院、禾子涧、沙锅铺、八五〇高地一带反复争夺,几乎每一个阵地上都出现了近距离的肉搏战,以致一天之内拼死抵抗的中国守军伤亡达一千二百人以上。

二十日,傅作义赶到了怀来。

这是居庸关与张家口之间的一个小城,汤恩伯的前敌指挥部就设在这里。傅作义和汤恩伯紧急商讨战场局势,特别是增援部队抵达后的作战方向和任务。就在这时候,卫立煌的电报到了,说他指挥的第十师、第八十三师和第八十五师已分别从涿县、周口店和涞水兼程北上,预计二十一日抵达战场。傅作义和汤恩伯立即商定当援军到达后如何对当面日军实施反击以期把日军赶出整个长城线。

汤恩伯终于松了一口气,第十三军的苦日子就要结束了。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战场形势竟然瞬间急转直下。

傅作义一直担心的张家口方向突然出现了巨大危机:由强悍的关东军组成的察哈尔兵团,在参谋长东条英机中将的率领下,已从察北方向直扑张家口。

无论是张家口,还是察哈尔全省,始终是关东军觊觎的目标。

南口战役尚未爆发,日军中国驻屯军已针对张家口制订出作战计划:“逐步集中的第五师团及铃木兵团,从平绥沿线地区开始作战,席卷察哈尔省,进入陕西北部及绥远地区。为此,须与关东军紧密协作。这一战,至少应在主力决战之前占领张家口附近。”尽管作战计划只要求关东军“紧密协作”,但无论是东京的参谋本部,还是天津的驻屯军司令部,谁都知道关东军对此次作战有着“异常的热情”,而关东军自己对于这种“异常”的解释是:为了“满洲国”的“国防”安全。

关东军察哈尔兵团一个步兵支队十三日到达沽源,一个步兵大队十四日到达张北,一个步兵联队十九日到达张北,一个混成旅团十八日从承德出发目的地是张北,另一个混成旅团十八日从通州出发目的地是万全。——关东军已经从张家口的东北和西北方向全线压来,一旦占领张家口,就能与从居庸关向北进攻的第五师团会合彻底打通平绥线。

张家口的中国守军,主力是刘汝明的第六十八军的部队。根据张家口三面环山的地形,刘汝明把保安第二旅布防于张北与长城之间,独立第四十旅布防于长城内的膳房堡以北,军主力第一四三师以及傅作义的增援部队第二〇〇旅布防于万全附近,保安第七旅布防于崇礼以南。

二十日,关东军察哈尔兵团以第二混成旅团为前锋,在飞机和坦克的协助下向张北地区实施突击。刘汝明部的保安第二旅抵挡不住,旅长马玉田阵亡,官兵死伤数百,退守至距张家口八十里的神威台阵地。二十三日,日军攻击神威台,同时迂回万全。神威台的中国守军在三名营长相继阵亡后丢失了阵地。二十四日,防守万全县城的中国守军拼死血战,当城门被日军猛烈的炮火轰塌后,营长舒效孔在巷战中阵亡,他指挥的一个加强营官兵伤亡殆尽,万全县城失守。关东军沿着公路开始向张家口急进,张家口的失陷只是时间问题了。

为了保住张家口,准备增援南口方向的傅作义的部队半路返回,而汤恩伯日夜盼望的卫立煌的部队也没能如期抵达。卫立煌的部队刚一动身就遭到日军的顽强阻击。日军第六师团第三十六旅团(旅团长牛岛满)编成的牛岛支队,获悉卫立煌部增援南口的情报后,立即进入门头沟以西地区实施阻击。卫立煌的第八十三师一直苦战到二十四日才得以摆脱日军。可部队没走出多远又被永定河挡住了脚步:连日大雨,永定河河水泛滥,没有渡河装备的部队过不去。

几近绝望的汤恩伯紧急缩短战线,他将防区分成了几个固守的据点:居庸关据点由第八十九师和第二十一师固守,横岭城据点由第七十二师和第四师固守,延庆据点由第九十四师固守,怀来据点由独立第七旅固守。

汤恩伯的命令是:没有命令不得退却。

蒋介石的命令是:死守勿退。

但是,横岭城方向,镇边城方向,中国守军皆因伤亡殆尽终致阵地失守。

二十五日下午,日军坦克冲过了居庸关。

中国军队整个南口防线大势已去。

二十五日夜,汤恩伯急电蒋介石报告战况。蒋介石对汤恩伯的回复是:反正是一死,逃跑而死,不如固守而死。

急。怀来。汤总指挥勋鉴:有(二十五日)酉(下午十七时至十九时)电悉。我军必须死守现地,切勿再退;否则,到处皆是死地。与其退而死,不如固守而死,况固守以待卫(卫立煌)军之联络,即是生路。此时唯一生机,惟力图与卫联络之一途而已。中正手启。寝(二十六日)午。

汤恩伯根本联络不上卫立煌。

卫立煌的第十四集团军仍停留在河水暴涨的永定河的上游。

汤恩伯不想死。

二十六日十三时三十分,他下达了南口守军全军突围的命令。

当日,日军第五师团占领怀来。

接着,日军独立混成第十一旅团占领延庆。

汤恩伯的部队刚刚突围而出,卫立煌的前锋部队第十师抵达镇边城。发现汤恩伯已经撤离后,第十师立即回撤至房山,卫立煌的人马越过拒马河,直抵保定以西的满城,沿平汉路西侧越过大沙河,一直回撤到了石家庄。

南口一线全部丢失后,日军于南北两面向张家口压来,刘汝明不得不下达撤退令。二十六日,张家口陷落。日军占领张家口后,沿平绥线继续推进,致使张家口以东以北地区全部被日军占领。

南口之战,双方伤亡数字,各类档案史料统计差别甚大。如取平均数值,中国军队伤亡两万六千余人,日军伤亡两千六百余人,比例仍是十比一。

因为《大公报》记者始终在南口前线即时报道,汤恩伯得以名传全中国。汤恩伯自己也认为,除了“固守而死”他没有做到外,他和他的第十三军没有别的过失:防守时间超出了蒋介石的规定;南口最终全线失守在于侧背突然受敌,而侧背张家口的失守责在刘汝明。

南口之战,由于战场指挥不统一,各部队难以协同作战,官兵武器装备以及作战素质有严重欠缺等因素,面对强大的日军,中国军队没有长期固守的任何可能。因此,以一场血战显示中国人的不屈与无畏,称之为一场胜利并不言过其实,尽管中国军队的防守仅仅坚持了十几天。对此,共产党中央机关刊物《解放》发表短评:“不管南口阵地事实上的失却,然而这一页光荣的战史,将永远与长城各口抗战、淞沪两次战役鼎足而三,长久活在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心中。”“我们不否认南口的失守,对整个抗战战局是增加了一个困难,也不否认察绥咽喉的放弃,是增加了黄河下游各省的危险。然而,南口抗战的英勇,全国民众对南口抗战的后援与拥护的热烈气象,给了我们证明,不管多大的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中华民族绝不会灭亡!”

可是,南口战役之后,面对日军自北向南的全面进攻,驻防华北的数十万中国军队却如同洪水决堤般地退败了。

日军没有料到南口方向的作战推进如此之快,战场态势的改变令日军认为:可以在平汉路的保定与津浦路的沧州一线与中国军队决战了。只是,日军必须投入更多的兵力才能确保决战的胜利。

八月中旬,南口方向作战还在进行时,日军参谋本部提出应再动员四个师团加入中国战场。参谋本部的用意是:尽快解决中国问题的唯一方法,是动用大兵力迅速把中国军队彻底击垮。——“通过华北会战获得一个大的胜利,以迅速结束战局而不至陷于持久战争……通过平定华北重要地区可以促使南京政府反省,在两个月以至半年以内,大概就能取得政治上的解决。”日本人之所以仍旧希图“迅速”解决,还是因为“满洲国”北面苏联军队的军事存在是其心腹之患。二十四日,日本内阁会议同意动员四个师团投入中国战场,陆军大臣杉山元对于阁员们的询问是这样回答的:不是问进攻到什么地方蒋介石才能屈服吗?“将要到来的华北会战正是这样的一战”!

三十一日,日军参谋本部发布命令,修改日军中国驻屯军编制,编成华北方面军以及临时航空兵团、铁道部队和通讯部队。

华北方面军战斗序列如下:

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

第一军:第一军司令部(军司令官香月清司中将),第六师团(师团长谷寿夫中将),第十四师团(师团长土肥原贤二中将),第二十师团(师团长川岸文三郎中将),战车第一、第二大队,独立山炮兵第一、第三联队,野战重炮兵第一、第三联队,独立野战重炮兵第八联队,第一军通信队。

第二军:第二军司令部(军司令官西尾寿造中将)、第十师团(师团长矶谷廉介中将)、第十六师团(师团长中岛今朝吾中将)、第一〇八师团(师团长下元熊弥中将)、野战重炮兵第六旅团、第二军通信队。

第五师团(师团长板垣征四郎中将)

第一〇九师团(师团长山冈重厚中将)。

日军中国驻屯军混成旅团(旅团长山下奉文少将)。

临时航空兵团(兵团长德川好敏中将)。

华北方面军直属防空部队。

独立攻城重炮兵第一、第二大队。

华北方面军通信队、铁道队、直属兵站部队。

日军中国驻屯军宪兵队。

以上部队,加之特种部队以及关东军察哈尔兵团,兵力共计约三十七万。

此时,担任华北地区防御任务的中国军队,为隶属第一、第二战区的部队,其战斗序列是:

第一战区:

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哲元),辖第五十九军(西北军,军长宋哲元兼)、第七十七军(西北军,军长冯治安)、第五十三军(东北军,军长万福麟)、第六十七军(东北军,军长吴克仁)、第二军团(军团长庞炳勋)、第四十军(西北军,军长庞炳勋兼)、第四十九军(东北军,军长刘多荃)、骑兵第三军(军长郑大章)。

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刘峙),辖第一军团(军团长孙连仲)、第五十二军(中央军,军长关麟征)、第三十二军(晋军,军长商震)、第三军(滇军,军长曾万钟)、集团炽直属部队、骑兵第四军(东北军,军长檀自新)。

第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卫立煌),辖第十四军(西北军,军长李默庵)。

挺进军(司令马占山)、特种兵部队。

第二战区:

第六集团军(总司令杨爱源),辖第三十三军(晋军,军长孙楚)、第三十四军(晋军,军长杨澄源)。

第七集团军(总司令傅作义),辖第三十五军(军长傅作义兼)、第六十一军(晋军,军长李服膺)、第六十八军(西北军,军长刘汝明)、第十七军(西北军,军长高桂滋)、第十三军(中央军,军长汤恩伯)、集团军直属部队。

预备军(总司令阎锡山),辖第八路军(总指挥朱德)、第十九军(晋军,军长王靖国)、骑兵第一军(晋军,军长赵承绶)。

以上部队共二十四个军、五十三个师、二十一个旅,加上其他部队,兵力约六十万人。

九月四日,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寺内寿一抵达天津,当日即制订了华北会战指导方案,总方针是:“在保定—沧州一线的附近努力围歼进入该线及其附近的中国军队。为此,以平汉线地区为主决战方面,预定决战时间大概为十月上旬。”具体作战方案是:

第一军在北平集结完毕后,第二十师团于平汉线西侧,“以急袭突破敌阵地,以机动部队神速占据敌阵地后面的交通要点”,阻断敌之退路;第六师团和第十四师团于平汉线东侧发起攻击,与第二军相配合,“在正定(平汉路)—沧州(津浦路)大道以北地区围歼敌主力”。第一军进行上述作战的同时,华北方面军主力部队于九月中旬前后推进至保定以北,从西面的易县至东面的霸县一线,对保定至沧州一线发起攻击。“若敌人很快退却”,一举向顺德—德县一线追击,在该线以北地区围歼所在之敌”。航空兵团初期协同第一军“消灭敌先头兵团”,之后“要尽力阻止敌人撤退,切断来援的增援兵团,为此,要伺机轰炸黄河桥梁”。

中国军队第二十九军从北平一直撤退到保定。不久,接到命令开赴津浦线上的唐官屯、马厂一线阻击南下的日军。到达预定地域后,第二十九军主力沿着减河将第三十八师放在了铁路以东,第三十七师放在了铁路以西,第三十七师的六五七团是全军的前沿。

在津浦线上的减河边抗击日军的那群红脸汉子,终于等来了主力。

自卢沟桥事变以来,华北的大雨就没有中断过。沿着津浦铁路南下的日军第十师团在向中国守军六五七团前沿阵地发起攻击时,大雨倾盆,四野汪洋。泥里水里,六五七团坚守不退,几天下来全团两千四百多人只剩下七百多人,连排长伤亡过半,两名营长身负重伤。团长王维贤不断地向军部请求增援,但却总是没有回音。此时,第二十九军正奉命扩编为第一集团军,原来的各师都扩编为军,第三十七师和第一三二师合编为第七十七军,第三十八师扩编为第五十九军,第一四三师、独立第四十旅扩编为第六十八军,河北保安第一、第二旅改编为第一八一师。部队扩编等于原地升官,又是国民政府的委任,将领们自然忙成一团。而在前沿苦战的王团长用电话找遍了旅部、师部和军部,都没找到自己的长官。眼见部队要打光了,日军随时可能突破前沿阵地,王团长只好直接找到了集团军总部。可是,军扩编成了“集团军”,师长们都当上了军长,高官多管事的人反而少了。新任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哲元正在山东养病,职务由新任第七十七军军长冯治安代理,第七十七军军长职务由新任第三十七师师长刘自珍代理,王维贤团长找了半天,只找到个参谋处长李剑飞,得到的回答是立即增援。直到第二天下午,也未见增援部队抵达。天黑时分,好容易上来两个营,可是阵地已经垮了。往后撤退的时候,传来代总司令冯治安的命令:谁丢了阵地砍谁的头!王维贤又冤枉又害怕,经过哭诉和申诉,虽然没被砍头,但被命立即收复阵地。没等王维贤返回去拼命,全线撤退的命令又到了。王维贤团长后来才得知,从渤海湾登陆的日军第十六师团已经推进到了唐官屯、马厂以东,于是,“不仅停止了收复静海的行动,唐官屯、马厂之线也未经激战即全部后撤”。——“第二十九军在津浦路上对日作战的实际情况,基本上只是敌人追我们跑而已。”

津浦路上的作战,一开始就败局已定。

为了在津浦路阻击住日军,防止平汉路正面的防御线侧背受敌,蒋介石把在淞沪战场指挥作战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调到了津浦路,并于津浦路的北段地区划出一个新的战区,即第六战区,司令长官为冯玉祥,长官部设在德州以北的桑园,统辖第一、第三集团军的部队。蒋介石之所以让冯玉祥来津浦路,并专门为他划分出第六战区,是出于白崇禧的建议。白崇禧的理由是,此时在津浦路作战的中国军队大多是冯玉祥的西北军旧部。可是,令蒋介石和白崇禧都没有想到的是,冯玉祥的旧部多数不愿意接受他的指挥。冯玉祥一上任,就命令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派兵北上增援,可韩复榘拒绝调动自己的部队。为了商讨作战问题,冯玉祥专程到第一集团军司令部会见宋哲元,宋哲元仅在专车上与冯玉祥见了个面,就推说身体不好请假回山东休养去了。冯玉祥又召见第一集团军代总司令冯治安,冯治安借口说前线战事紧张就是不肯来见。

没人买战区司令长官的账,仗该如何打?

九月十八日,沿着津浦路,日军第十师团从马厂、青县开始南下,首先向中国守军第一八一师阵地发起攻击。第一八一师刚从地方保安部队改编而成,官兵极低的作战素质致使阻击阵地很快丢失。二十一日,日军开始攻击中国守军第五十九军的主阵地,第五十九军只抵挡了两个昼夜,阵地也丢了。二十三日,日军的攻击线已推进到第四十、第四十九军的正面。日军知道这里接近沧州了,攻击十分凶狠,先是航空兵群对中国守军的阵地、阵地后方以及两翼进行连续轰炸和扫射,接着炮兵集中火力对中国守军的主阵地实施压制和破坏性射击,然后步兵在坦克和装甲车掩护下攻击推进。中国守军阵地在第一时间就遭到严重击毁,官兵尚未作战就出现的大量伤亡导致姚官屯阵地出现危机。第一〇九师奉命增援前沿,黄昏时分才将突入前沿的日军反击回去。二十四日,天还未亮,日军航空兵和炮兵的轰击便又开始了,步兵随后沿着铁路两侧向前突击。为了加强阻击阵地,冯玉祥命令第五十九军一部和集团军总预备队一部策应一线作战。中国守军虽然奋力苦战,姚官屯等阵地还是相继被日军突破。到了这天下午,除了第四十九军第一〇九师一部仍在固守沧州外,其余部队在夜间撤退时因遭到日军猛烈追击而发生混乱。二十五日凌晨,日军追击至沧州城郊,第一〇九师阵地受到更为猛烈的轰炸,在战场前沿,双方很快进入了残酷的白刃战。第三二五旅六四九团八连连长穆春茂,一个强壮高大的北方汉子,在子弹打光后与日军拼上了刺刀,连续刺倒数个鬼子后血流殆尽阵亡。在这天的战斗中,仅六四九团就有三百多官兵在白刃战中伤亡,其中与八连连长穆春茂一样拼尽最后一滴血的军官还有一营营长王肖孔、一连连长吴荫华和六连连长宋连基。

沧州失守后,日军紧追不舍。

为了争取喘息的时间,第一集团军代总司令冯治安下令扒开运河。

滔滔运河水造成了沧南的泛滥,中国军队位于沧南的预设阵地全部淹没,南撤的部队根本无法在沧河南岸停住脚步进行防御,本已陷入混乱的部队只有沿着津浦路继续向南皮、冯家口一线撤退,几近溃不成军。

此时,一个更令人忧心的消息传来了:平汉路上的重镇保定已经失守。

负责平汉路防御的中国守军是刘峙指挥的第二集团军。

八月初,依据国民政府于卢沟桥事变后制订的第一集团军反攻天津、第二集团军反攻北平的预想,刘峙曾充满自信地制订出一个反攻北平的作战计划。但是,到了九月初,从张家口南撤至蔚县的刘汝明的第六十八军又开始南撤,致使平汉路以西的涞源告急,不但刘峙部的侧翼已经不安全,且蒋介石还命令他抽出三个团去防守涞源时,刘峙反攻北平的雄心壮志顿时烟消云散。就在这时,他得到了日军准备沿平汉路大举向南攻击的情报,只有匆忙沿平汉路两侧和纵深部署第二集团军的防御:

孙连仲的第一军团防守房山、周口店、黑龙关一带;

裴昌会的第四十七师防守涿县、马官屯和长沟镇一带;

曾万钟的第三军除增援涞源的三个团外,其余部队防守高碑店以南的定兴一带;

檀自新的骑兵第十师防守长安城、马头镇一带;

关麟征的第五十二军防守满城、漕河头、保定一带。

这个从北向南的阶梯式展开的部署,既没有防御重点,也没有各部队间的协同关系。

沿平汉路南下,是日军的主攻方向,由香月清司中将指挥的第一军担负作战任务。第一军自北平南部的出发地,从西向东并排投入了川岸文三郎的第二十师团、谷寿夫的第六师团以及土肥原贤二的第十四师团,三个师团在五个炮兵联队和两个坦克大队的支援下,于九月十四日分三路齐头推进,其投入兵力之大攻击来势之凶,完全出乎了刘峙的预料。

首先发起攻击的是东侧的第十四师团。原计划发起攻击的时间是日落时分,但该师团整整提前了八个小时,原因是提前一天潜入中国守军阵地的侦察员发现,中国军队阵地上兵力很少,且已有撤退的迹象。土肥原贤二即刻决定不等日落马上攻击。上午九时,攻击刚一开始,当面中国守军的阵地就出现了动摇。两个小时后,日军第十四师团突破当面抵抗,强渡了永定河。受到土肥原贤二的带动,谷寿夫的第六师团也于下午十四时开始渡河,向宋哲元的第一集团军与刘峙的第二集团军的结合部,即津浦路与平汉路之间的固安一线发起攻击。中国守军冯占海的第九十一师和周福成的第一一六师阵地,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下顷刻成为一片废墟。面对日军的大举进攻,刘峙下达了迎击日军的命令:动用涿县、定兴的二线部队,速赴固安方向迎击日军,力争将日军压缩在永定河畔实施围歼。为此,命令孙连仲的第一军团除了巩固原有阵地外,以第三十一师主力会合第四十七师,除防守平汉路以西紫荆关、涞源以及高碑店原有阵地外,其余部队由定兴、高碑店一直向东攻击日军的左侧背。刘峙命令各部队要勇猛出击,不得已时至少要固守大清河的西岸。

但是,土肥原贤二的第十四师团十五日拂晓已经进至拒马河,当晚全部渡河完毕,这就意味着日军已经通过了紫荆关,急速推进到了位于涿州、高碑店一线的中国守军的背后。谷寿夫的第六师团也通过了难以通行的低洼湿地,与向固安赶来的中国军队迎面撞击。曾万钟的第三军在苦战中伤亡两千五百余人,残部侥幸冲出重围。而檀自新的骑兵第十师本应当面阻击越过拒马河的日军,但是部队尚未见到日军步兵,就在日军飞机的猛烈轰炸下渡过大清河逃回了涿县。刘峙命令第四十七师师长裴昌会协同第三十一师池峰城部的一个团迅速将日军击退,并投入预备队四个营在涿县、松林店之间占领阵地;命令檀自新的骑兵师在涿县东北山地实施搜索,协助池峰城部固守涿县县城和附近阵地;命令第三军军长曾万钟立即派出部队阻击迎面日军。但是,刘峙的部队尚未调整好,日军第二十师团的攻击开始了。

日军第二十师团的攻击目标,是北平西南房山以北的孙连仲部。孙连仲的第一军团属西北军系,辖第二十七、第三十、第三十一师和独立第四十四旅,卢沟桥事变后,该部奉命从湖北孝感和应山北上,集结于保定地区待命。日军向平津发动攻击时,该部向北平前进迎敌,曾与日军在良乡、琉璃河、窦店附近激战多日,官兵继承西北军使用大刀的传统,坚守阵地,给日军极大的杀伤。南口战役时,为策应汤恩伯的战场,该部曾向良乡的日军实施反击,给日军造成了局部混乱。这一次,面对当面强悍的日军师团,孙连仲亲率第三十师防守房山西南的高地,同时命令第三十一师防守明顶山,第二十七师防守琉璃河。日军的攻击刚一开始,孙连仲就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明顶山阵地的中国守军死拼不退,直到一个连的守军全部阵亡;窦店阵地始终处于炮火的攻击下,守军营长因部队的巨大伤亡而不知所措,最终擅自撤退。窦店丢失后,日军第二十师团强渡永定河向高碑店迂回。由于琉璃河阵地过于前突,第二十七师放弃阵地向涿州转移,试图与第三十、第三十一师共同组成新的阻击线。但是,中国守军的阻击线尚未形成,日军第二十师团跟着杀了过来。受到凶猛冲击的中国守军一片混乱,各部队在雷雨之夜仓皇撤退。——孙连仲部在房山与琉璃河一带,自卢沟桥事变以来坚守了一个多月,因部队伤亡惨重多次请求刘峙增援,而刘峙始终没有增援一兵一卒,最终部队撤退时也没有得到任何掩护,这导致了孙连仲与刘峙之间裂痕纵深,平汉路防御战的前景由此更加令人不安。

十八日,土肥原贤二的部队占领松林店。

至此,刘峙的第二集团军各部,大多都因官兵伤亡过多丧失了作战能力。刘峙曾试图收拾残部建立起新的阻击线,然而本来就薄弱的通讯网早已被日军彻底破坏,不但刘峙已经无法控制部队,各部队将领也无法控制士兵,惊恐的退却无论什么命令都无法制止,溃败的洪水直接涌向了平汉路上的保定。

保定,中国华北大平原的重镇,四野平坦开阔,利于日军机械化部队展开作战。

十八日,日军华北方面军第一军的作战命令是:

一、第二十师团应突破石板山附近,进入方顺桥附近,切断敌之退路。

二、第十四师团应突破满城附近,进入保定西面地区消灭敌人。

三、第六师团应沿平汉铁路前进,消灭保定附近之敌后,不失时机以步兵旅团长指挥的军追击队向石家庄追击敌人。

四、步兵第一一八旅团应集结在涿州。保定危急,刘峙向南京求援。

此时中国军队主力大部分在上海激战,无法北调,蒋介石只能命令刘峙使用现有兵力与日军在保定地区死战。而刘峙只是简单计算了一下就明白,以他目前掌握的部队守住保定是不可能的:右起白洋淀,沿着漕河向西,依托满城西北高地的保定,其正面防线长约七十公里,至少需要十个师才能谈得上全线防御。眼下,刘峙能够掌握的只有关麟征的第五十二军,该军是八月才由第二十五师为底子组建起来的中央军系部队,辖郑洞国任师长的第二师和张耀明任师长的第二十五师。另外,还有刚刚增援而来的陕军赵寿山的第十七师。

二十一日,日军第十四、第二十师团猛攻保定外围,至天黑时分,郑洞国和张耀明两师的阵地相继被日军突破,战斗接近保定城垣。

第二天一大早,在飞机火炮的支援下,日军继续向保定城垣外围的满城、漕河一线阵地发动攻击。毕竟是中央军系的部队,在保定左翼漕河一线防御的第二十五师顽强阻击。第七十三旅旅长戴安澜指挥一四五团在阻击日军强渡漕河时,团附霍锦堂、一营营长陈仪章身负重伤,连排长和士兵伤亡两百余人,但阵地依旧在。渡河的日军转而攻击邻近的第七十五旅一四九团阵地,激战中,该团三营阵地被日军撕开——三营营长徐克让是军长关麟征的陕西老乡,很傲慢,不听团长覃异之的指挥擅自后撤;覃团长命令二营上去恢复阵地,二营营长李正谊也是军长关麟征的陕西老乡,也不听指挥,跟着三营一起往后撤,结果一四九团的阵地丢失,仍在坚守的一四五团三营的侧翼暴露。日军突破保定以西满城高地的防御阵地后,开始向保定中国守军的侧后迂回,支持不住的第二十五师向保定南面退去。

与此同时,处于战场正面的郑洞国的第二师也在激战中。前沿工事几乎全被日军炮火摧毁,第二师守军在倒塌的工事里拼死抵抗,双方官兵的尸体交杂布满了阵地前沿。日军的坦克冲上来时,缺乏反坦克武器的中国官兵把炸药和手榴弹绑在身上,拼死往坦克上爬,然后拉响导火索。处于前沿的第六旅伤亡太大,旅长邓士富要求增援,师长郑洞国从保定城内抽出一部兵力上了前沿,但很快便伤亡殆尽。天黑了,双方的激战没有停歇的迹象,夜空被战火映得如同白昼。

二十三日上午,日军集中所能调集的飞机、火炮和坦克,全力支援步兵,向保定城门发起猛攻。保定城墙外虽有一条护城河,但根本没有发挥作用,日军很快就突入了城门。中国守军第二师直属部队从两翼实施反冲击,激战数小时后才把日军反击出去。晚上,战况显出了恶化的趋势,日军骑兵部队趁第二十五师南撤的机会,袭击了第二师的后方机关,将该师的辎重部队、医务队和电台等全部冲散,最终不但对保定城完成了四面包围,而且致使第二师与外界的联络完全中断。——“保定事实上已经成为一座孤城。”师长郑洞国派人去寻找友军和军部,以求得增援并得到作战指示,但派出去的人全都失望而归:第十七师找不到,据说已经后撤了;军部和第二十五师更是不知去向。第二师师长郑洞国对军长关麟征很有看法。“我们都是黄埔军校一期同学,共事日久,彼此总该有些关照,但作战时他将我这个师摆在最危险的地方,撤退时竟连个招呼都不打,任凭我们去牺牲,不仅全无一点情义,而且也太不负责任。”

二十四日天刚亮,日军第六师团对保定城的总攻开始了。

日军飞机呼啸着向城垣密集俯冲,城内在连续的爆炸声中大火冲天。日军的重炮整整轰击了一个小时后,保定城墙坍塌,日军蜂拥而入。中国守军第五十二军第二师官兵与日军展开了残酷的巷战,到处是拼杀声和伤员的呻吟声。万分危急时刻,第四十七师师长裴昌会突然出现在郑洞国面前,这令郑洞国既意外又感动。作为第五十二军的预备部队,裴昌会师长坚决执行了刘峙让他增援保定的命令,现在他的第四十七师已经抵达保定城外,他仅带着几名随员从南门钻进了战火中的保定城,找到了郑洞国的指挥所。——“裴氏北伐前原系孙传芳部下一员战将,久历戎行,作战经验丰富,所部也颇有战斗力。这时各路友军已不受命令约束,都在竞相向后方逃命,惟裴将军不避艰险,依令而来,此举使我对他十分敬重。”

尽管蒋介石下令“不准撤退”,但裴昌会和郑洞国两位师长见解一致:“死守保定城已无希望。”保定城内的文武机关和商民都在外逃,特别是保安队和警察早已提前跑光;日军已经完成对保定的包围,守军不但孤军作战且伤亡惨重。目前巷战虽仍在持续,但日军已占据大半个城区,第二师第四旅被迫突围而出,城内的部队仅剩师直属部队。在这种境况下,即使把第四十七师填进来,也无法支持下去,必须速作决断,否则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二十四日中午,郑洞国师长下达了弃城突围的命令。

平汉路上的保定与津浦路上的沧州的丢失,使得整个华北战局急转直下。中国守军在日军凌厉攻势面前作战能力丧失殆尽,所有的部队都已处在沿着铁路线惊慌向南溃退的混乱状态中。

在津浦路方向,日军发现中国军队正无序退却后,长驱直下不停顿地向南猛烈追击,并决定趁势向德州发起攻击。

二十五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致电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要求他在德州以北集结兵力建立起有效的防御阵地。冯玉祥随即命令各部队侧击日军,以减轻津浦路正面中国守军的压力。二十六日,日军第十师团先遣部队的骑兵和装甲兵抵达大运河岸边,师团主力分三路向南攻击占领了沧州以南的冯家口。二十九日,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鹿钟麟督率第五十九军、第四十九军、第四十军由南皮北上,企图侧击冯家口的日军,但始终未能与在津浦路正面阻击日军的部队联系上,南北夹击没有起到预计的效果,部队纷纷回撤。迅速南下的日军第十师团如入无人之境,顺着铁路连克中国守军的四道防御线,占领了南皮、东光和连镇。此时日军已经推进到河北与山东的交界处了,其快速装甲部队甚至已经进入山东境内,装甲车停在了津浦路位于河北最南端、山东最北端的一个小车站——桑园站内。

山东,韩复榘的地盘。

韩复榘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地盘,包括日本人。

韩复榘的第十二军第八十一师,正在为防日军从烟台登陆紧急修筑潍烟公路上的阻击工事,得知日军逼近山东后,该部被韩复榘紧急调到了津浦路方向。师长展书堂和第二四三旅旅长运其昌商量后,决定组织敢死队夜袭桑园车站的日军装甲部队,把日本人赶出山东地界。敢死队以四八六团为主,各连选出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士兵共五百人,由团长赵廷璧亲自率领,趁着夜色直扑桑园车站。日军毫无防备,又不是擅长面对面交战的步兵,因此被杀得一片溃乱。天亮时,四八六团敢死队抢了日军的一列装甲车,沿着铁路向德州开去。但是,为了集合部队回撤,赵廷璧团长下令吹响了集合号,可没想到号声含义被日军破译,得知当面中国军队顶多只是一个团后,日军迅速整理部队向敢死队发动猛烈反击。敢死队员在日军的突然反击中伤亡惨重。

日军后续部队抵达后,继续沿着铁路向南攻击德州。

位于前线的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准备后撤德州城。长官部的警卫排长刘海蓬带人前往德州打前站,但令他们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韩复榘不让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进入山东,理由是冯玉祥指挥的部队都是河北的,河北的部队到山东来干什么?

守卫德州的岗哨是韩复榘所属的宪兵。他们拦住我们说,上级有令不准进城。虽然再三交涉仍不同意。我们强调说:“冯长官(冯玉祥)、冯军长(冯治安)要来德州,不准我们进,完不成任务如何交代?”他们说,上级命令不叫进。我们要他们给德州政府打电话请示,回答仍像前一样,而且还说:“这里是山东,你们是河北的队伍,到河北地盘去!”岂有此理!我们火了,架起轻机枪,拔出手枪,准备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李副官(冯治安第七十七军司令部副官)说:“咱们打前站的任务要紧,咱们快回去报告吧。”回到东光县,军司令部也到了。这时日军紧紧逼来,枪声渐近,军司令部下令说:“现在只有把手枪营拿上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附近没有步兵战斗部队了。

十月三日,日军开始攻击德州——既然连战场最高司令长官都不能进山东,那么,沿着津浦路边打边撤的其他部队自然更不能进去。因此,退到这一线的中国守军离开铁路线向西转向了河北南部——守德州的自然是韩复榘自己的队伍。

还是第八十一师第二四三旅,只不过由于四八六团夜袭桑园出现伤亡,德州守军以四八五团为主力。面对强大的日军师团,仅一个团如何守住一座德州城?飞机提前轰炸后,坦克开始撞击城门。德州城门上的三连连长古大长是个脾气暴烈的人,当日军坦克把城门撞得震天响的时候,他疯狂地从城门上往下扔迫击炮弹,城门下的那辆坦克被炸瘫的同时,古连长身中数弹从城墙上掉了下来。四八五团只在日军进攻的第一时间抵抗了一下,就因势单力薄不得不突围而出。

位于中国河北与山东的交界处的德州沦陷。

沿着津浦路向南攻击的日军,暂时停止在了这座飘散着烧鸡香气的小城里。

消息传来,南京国民政府宣布:为津浦路北段作战而专门成立的中国军队第六战区即刻撤销——这是漫长的抗日战争中唯一一个寿命如此短促的“战区”。

平汉路上的保定失守后,为了协同指挥各军作战,蒋介石派参谋总长程潜抵达石家庄,代理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九月二十五日,程潜召集前方各部队将领召开军事会议。会议分析了华北战局后得出的结论是:必须死守石家庄!石家庄西依太行,北依滹沱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整座城市处在平汉铁路与正太铁路的枢纽位置,自此向西入娘子关便是山西了。娘子关是山西的门户,一旦失守,太原不保,日军就能控制太行山一线。对于中国华北而言,太行山是支撑全局的军事要地,一旦日军依据太行山居高临下,黄河以北也就无险可守了。会议随后制定了死守石家庄的军事部署:

第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卫立煌指挥第十四军,第三军,第二十七、第八十五、第八十九、第一七七师等部,负责防御平汉路上的正定、石家庄以及石家庄以西至滹沱河以南一线;

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商震指挥第三十二军,第十七、第四十七师,独立第四十六旅等部,负责防御平汉路以东、滹沱河南岸阵地。以孙连仲的第一军团、黄光华的第一三九师和刘家麒的第五十四师为预备队,于平汉路西面的平山县以南集结待命。

中国守军军事会议召开的时候,日军谷寿夫的第六师团先头部队在装甲车的掩护下沿着平汉路继续向南推进。指挥部在保定的刘峙,自第二集团军部队全面退却后,一直试图收拾部队重新整理出防御战线,曾派出冯钦哉的第十四军团,在保定与石家庄之间的定县附近阻击日军,可这支陕军部队装备极差,与日军第六师团刚一接触,就主动退却进了太行山区,第六师团在几乎没有抵抗的情况下推进到了定县与石家庄之间的新乐。刘峙万般无奈,督促部队赶紧破坏铁轨和桥梁,自己则匆忙逃回石家庄。

于平汉路东侧、津浦路西侧推进的日军第二军,在司令官西尾寿造的指挥下,第十六、第一〇九两个师团沿着向西倾斜的攻击路线直指石家庄。这条防线正面的中国守军,是军长吴克仁指挥的第六十七军。第六十七军部队先是奉命在马厂以西的留各庄一带阻击日军南下,接着又奉命从留各庄向南后撤,配合左翼万福麟的第五十三军和右翼冯治安的第七十七军,共同固守滹沱河与子牙河交汇地带的献县。第七十七军虽系西北军部队,但军长冯治安一直采取拒绝冯玉祥、架空宋哲元的策略,此刻出于保存实力的目的始终没有落实防御部署,致使献县附近蒋介石一再要求的沧石国防线根本没有建立起来。而出身东北军的战区将领万福麟,当部队在永定河边被日军击溃后,非但没有重新组织防线阻击,还派人到留各庄找吴克仁部,劝其一起进太行山以保存实力。万福麟部的溃败使日军第二军对石家庄的攻击解除了来自侧翼的所有压力,日军战史对此的表述是:“此次作战谋略工作很成功,以万福麟十月六日退却为转折,中国军队的前线开始崩溃。”——无法考证日军所说的“谋略工作”指的是什么,但万福麟部守土失责确是事实——吴克仁的第六十七军装备简陋,武器陈旧,在日军第十六师团两个昼夜的围攻下,伤亡惨重,献县很快就失守了。

献县的丢失,使得沿平汉路直接南下的日军与从津浦路方向斜插过来的日军得以并驾齐驱,锋头直逼石家庄。

十月六日,日军华北方面军下达了作战命令:

一、敌军主力现在正定附近苟延残喘,第二军的一部昨五日午后进入武强、衡水及新河中间附近的滏阳河左岸地区,估计其当面之敌正在向西面退却中。

二、方面军准备在河北平原一击覆灭敌战斗力。

三、第五师团应向太原前进,攻占太原。

四、第一军应在适当时机开始进攻,特别期待不出所料地捕捉退避的敌人。攻击的重点指向石家庄附近,一突破敌人战线即向顺德(邢台)附近急追敌人。不失时机地再以一部进入井陉以西要地,切断敌在山西方面的交通,而后策应第五师团。

五、第二军应从滏阳河左岸攻击敌主力的背后,策应第一军的攻击和追击。

六、临时航空兵团随着第一军开始攻击,以主力协同第一军、以一部协同第二军及第五师团的行动,特别在适当时机应努力阻止敌主力的退避,要迅速消灭当面之敌航空兵力。

命令下达当日,日军第一军司令官香月清司指挥谷寿夫、土肥原贤二、川岸文三郎和下元熊弥的四个师团,在一个炮兵旅团以及航空兵和装甲兵的配合下,沿着曲阳、定县一线向南突破当面中国守军的阻击,于七日推进到正定城下。

正定,石家庄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

防守正定城垣的,是商震的第三十二军和鲍刚的独立第四十六旅。日军集中重炮猛烈轰击城防工事,之后惨烈的搏斗在城墙和城门附近展开,双方士兵伤亡都极大,而中国守军始终处于弱势,直到守城部队伤亡过半后,中国守军弃城撤往滹沱河南岸,正定失守。

日军紧追不舍,强渡滹沱河,从三面包围了石家庄。

此时,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和关东军察哈尔兵团,已经从察哈尔和绥远分兵两路协同攻入山西北部,山西濒危的局势令第一战区部队相继前往增援。

石家庄已无力可守,中国军队遂决定放弃。

由于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刘峙先于部队撤退,而且没有在滹沱河上建立可供后续部队通过的任何设施,“以致退却军队的辎重多被抛弃在河的北岸,遍地都是,令人痛惜。有些骡马陷入淤泥中,不能动弹。南逃的老百姓,散在沿河岸,无人拯救,这是平汉线上战局最黯淡的一刻”。——滹沱河虽然水“可徒涉,但河底地质系油沙淤泥,越踩越活,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依旧是出于对苏联可能对关东军采取军事行动的担心,同时由于上海、山西的两面作战都处在激战中致使日军发生兵力调配上的困难。因此,日军参谋本部命令华北方面军暂时不得越过石家庄和德州一线。

华北战事暂时停歇。

中国军队的数十万守军,一个月内狂退数百里,致使华北大片国土沦落敌手。

除了武器装备差等因素外,中国军队指挥能力之低,战略战术水平之劣,各部队协同作战意识之乏,令人悚然!为此,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愤怒无比:“自涿州撤退至保定总退却止,官不知兵,兵不见官,只知奉命石家庄集合,不知其他。所以一退数百里,将民财骡马拉抢一空。”

负责防御日军主攻方向平汉路的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刘峙难辞其咎。

十月二十六日,国民政府监察院对刘峙提出弹劾案:“豫皖绥靖主任刘峙,恇怯畏死,未经激战,遂下令总退却,一退至石家庄,致使全冀皆失,而豫晋两省交受其祸。今又退至彰德矣。夫自琉璃河至石家庄计里四百余,石家庄至彰德计里亦四百余,是旬日之间,败退几达千里,自古至今,丧师失地未有如是之速者矣。”

刘峙没有受到军法的任何处分,反被蒋介石提升为第一战区副总司令,负责督练后方部队,致使全国舆论一片哗然。

正当国人心情晦暗之时,突然,山西方向传来了捷报:在一个名叫平型关的地方,中国军队赢得了一场对日作战的重大胜利,而作战的主角是共产党的八路军。

于是举国北望:平型关是个什么地方?

第四章

从滑稽故事之迷雾中脱颖而出

中国军队在晋北苦战之时,淞沪这边的战事越打越大。

如何迅速结束针对中国的战争,始终是日军大本营焦灼的问题。除了受制于战争资源、外交上的被动以及陆海军之间在“大东亚战略”上的分歧外,日军大本营中的多数将领还有近乎一致的忧虑,那就是担心苏联与日本之间很可能爆发战争。——“包括天皇的宫中方面也忧虑于苏联是否会联合中国攻击日本。”还在卢沟桥事变刚刚爆发时,天皇问询参谋总长载仁亲王:“万一苏联发动(进攻)怎么办?”载仁亲王的回答是“没办法”,天皇“非常不满”。更加令人不解的是,从日军大本营直至日本天皇,都将日苏战争爆发的时间预想在一九三七年“晚秋或初冬时期”,即十一或十二月间。

没有任何可靠的史据支持日本人的这一臆想。如果非要探究来由,只能是日本人的阴郁心理所致:二十世纪初爆发的“日俄战争”,日本最终战胜俄国,夺取了中国东北的所有权益,从此日俄两国势不两立,一直延续至今,成为不可化解的世仇。在日本人看来,远东乃至整个亚洲,包括中国在内,所有国家对日本“生存问题”的威胁都不可惧,甚至可以忽略不计,要向日本复仇的只有苏联。当前的日苏关系可谓处于“最危险的时期”,而日军在中国“出现战线胶着状态”,“将给予苏联对日攻势的好时机”。日军大本营希望在苏联尚未对日动手之前“迅速结束上海战局”。

苏联人确实会对日本下手。

但令日本人预想不到的是:不但中日战争的结束将在遥远的八年之后,且苏联对日下手的时间根本不是在中日之战初期的一九三七年。

一九三七年八月,日军在中国北方的攻势,呈现出数路并进且所向披靡的态势。而在位于中国南方长江入海口的上海,日军攻势的前景却是一片扑朔迷离,持续的残酷的局部战仍集中在上海北部的罗店地区。

等待援军的日军不断向中国守军阵地发动攻击,每一天攻击的程序大致相同:天蒙蒙亮时,先是飞机对中国军队的阵地进行狂轰滥炸,之后,为海军和陆军地面炮兵指示目标的侦察气球升了起来,高高地悬浮在中国守军阵地的上空。地面炮兵轰击后,步兵在坦克的掩护下开始冲击。这种极具日军特点的冲击一波接一波,每一次冲击都会引发近距离的肉搏战。夜晚到来,中国守军在日军第二天将要经过的公路上埋设地雷、集束手榴弹和障碍物,加强阵地纵深配备,并派出部队埋伏在公路两侧。天亮后,日军的冲击又开始了,中国守军从侧翼出击,先打坦克,后与步兵拼刺刀。正是棉花成熟的季节,中国守军隐蔽在棉花地里,不易被日军的侦察气球发现。但是日军的地面炮火密集猛烈,中国守军无法预测其弹着点,守军官兵因此会整连整排地伤亡。

位于罗店战场前沿的中国军队第十四师,成为久攻不下的日军持续进攻的目标,连续数天的作战令官兵们极度紧张。“每当下级团长营长叫顶不住时,或一部溃退下来”,师参谋长郭汝瑰都会急得“汗水顺着钢盔边沿流下来,如同下雨一般”。中国守军采取的是一个团在正面顶,一个团为预备队,如果日军冲上阵地,就派一个营实施反击的战术。如此反复,部队“伤亡很大”,往往是“一个团三次就冲光了”,反击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八十四团一营营长宋一中在日军冲上阵地时率部反击,没有成功,一营仅剩的官兵退下来后,依照军法要被绑起来枪毙。宋营长苦苦哀求说,反击不成功是死,与日军拼命也是死,与日军拼死总比被枪毙好,要求带领这些官兵再冲一次,结果这一次把日军冲下去了。

第十四师实在顶不住的时候,郭汝瑰在掩蔽部里给他的师长霍揆彰写了一份遗嘱:

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前途难卜。若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钧座;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草。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我有两支钢笔,请给我两个弟弟人各一支,手表一只留给妻子方学兰作纪念。

前敌总指挥陈诚这样告诫前沿士兵:

敌人使用轻重机枪,都用“啪啪啪”,“啪啪啪”三发的点放来考验我们,意思是问你“怕不怕”。我应还以两发的点放,表示“不怕”“不怕”,敌人听到后就不敢进攻。如果我连续不断地“啪啪啪啪”乱放,就等于说“怕怕怕怕”,敌人知道我们是新兵,无作战经验,待我子弹放光后,就猛烈进攻。

持续的胶着战,令训练有素的中央军嫡系胡宗南部也伤亡惨重。胡宗南的第一军,辖李铁军的第一师和李文的第七十八师,每师两个旅,每旅两个团。第一军接到开赴淞沪战场的作战命令,是火速增援宝山方向的周嵒的第六师。可是,当胡宗南的部队赶到时,宝山已经失守,第六师的残兵正在溃退。第一军即刻补上去占领阵地,第二天日军就反扑上来了。拂晓,侦察气球升空后,火炮瞄准猛烈轰击,然后是步兵蜂拥而至。第一军的阵地狭窄,没有既设工事可以利用,在日军猛烈火炮的打击下,在不断发生的阵地肉搏战中,第一军的两个师伤亡十分惊人。第一旅旅长刘超寰与一团团长王应尊负伤,二团团长杨杰和四团团长李友梅阵亡。第一师营长以下官兵伤亡百分之八十以上,全师的连长除通讯连连长外全部都因伤亡而换人。而第七十八师全师的营长仅剩下一人。第一军开赴前线时,临时加强了一个团,是从徐源泉的第十军调来的,这个团也很快伤亡了多半官兵。宝山地区前线的战壕里,满是阵亡者的尸体,运不下去,官兵们只能重新挖战壕,他们说:“如果我们牺牲了,这就是自己的坟墓。”第一军军长胡宗南表现出惊人的坚定,即使部队的伤亡数字不断报来,他依旧对必须坚守和必须反击毫不动摇,大有将第一军全都打光也不退却半步的架势。

胡宗南的决心和意志令第一军官兵“士气旺盛,作战顽强,对敌人寸土必争,每屋苦战”,始终没有丢失一块阵地。而且,与所有部队不一样的是,胡宗南从来不叫苦也不要求增援。第一军苦战七天后,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知道了,在电话里表示当晚换防,胡才说再不换防“明天我也要拿枪上火线顶缺了”。第一军因伤亡太大被撤换下来到后方整补。

九月,上海方向的战事依旧没有发生转变的端倪。

东京日军大本营的焦灼日趋严重,将领们还是担心苏联可能趁中国战事陷入僵持之机,突然从北面打下来,占领中国东北地区,乃至直接攻击日本本土。日军大本营不但制订了对苏作战计划,并且还这样算了一笔账:如果按照现在投入中国战场的兵力,华北八个师团,上海五个师团,还有中央控制的一个师团以及国内控制的预备作战三个师团,如想应对苏联陈兵于西伯利亚地区的兵力,足足少了十个师团。一旦苏联真动手了,日本在中国就只能采取守势,因为至少要从中国战场抽出去七个师团才能与苏联作战,否则局面不堪设想。对苏作战计划呈给天皇并获得批准。于是,对于日军大本营来说,目前最迫切的问题是:必须迅速让中国屈服,尽早结束对中国的作战,时间最好是在本年十月底前。

日军《作战计划大纲》:

一、制订计划的基础

本计划制订的基础是,在对华作战期间要能够随时根据对俄年度作战计划进行作战,特别是进行第一期作战。

二、对华作战方针

(一)大致以十月上旬为期,在华北与上海两方面发动攻势,务必给予重大打击,造成使敌人屈服的形势。

(二)以上作战不能达到目的时,即使当时的形势有所变化,也要停止陆上兵力的积极作战,以各种其他办法挫伤敌人的持久作战的意志,同时节约直接对华作战的兵力,将必要的部队调到满洲及华北待机,整顿对俄作战的准备,以备战争长期化。

上述积极作战与持久作战,预定以十月底为界限。

三、兵力的区分、使用及任务

(一)对华决战的时机

华北方面

以华北方面军(以八个师团为基干)击败河北省中部之敌,依据情况方面军的兵力可为九个师团。

上海方面

以上海派遣军(以五个师团为基干)击败上海周围之敌。

(二)对华持久作战时机

华北方面

以一个军(大概以四个师团为基干)确保平津地方及察哈尔省东部,并谋求其安定。

上海方面

以一个军(大概以三个师团为基干)确保上海周围重要阵地,切断上海、南京间的联系,并谋求占领地区的安定。

四、对华持久作战时期

拨充对俄作战的兵力,预定为十九个师团。日俄开战时,预定初期兵力区分为:关东军司令官属下四个军(以十五个师团为基干)及直辖四个师团,另外大本营直辖的四个师团。

从以上作战计划看,日军大本营急切地希求中国能在日军猛烈的攻击下迅速屈服。然而,中国军队的抵抗出乎预料地顽强,眼见到了一九三七年九月,战争丝毫没有将要结束的迹象。九月十一日,日军参谋本部向第九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一〇一师团以及第三飞行团司令部等部队下达了向上海增兵的命令。

日军上海派遣军战斗序列是:

司令官松井石根大将。

参谋长饭沼守少将。

第三师团,师团长藤田进中将,参谋长田尻利雄大佐。辖步兵第五旅团(辖步兵第六、第六十八联队),步兵第二十九旅团(辖步兵第十八、第三十四联队),骑兵第三联队,野炮兵第三联队,工兵第三联队,辎重兵第三联队,师团通信队和卫生队等。

第十一师团,师团长山室宗武中将,参谋长片村四八大佐。辖步兵第十旅团(辖步兵第十二、第二十二联队),步兵第二十二旅团(辖步兵第四十三、第四十四联队),骑兵第十一联队,山炮兵第十一联队,工兵第十一联队,辎重兵第十一联队,第十一师团通信队等。

第九师团,师团长吉住良辅中将,参谋长中川广大佐。辖步兵第六旅团(辖步兵第七、第三十五联队),步兵第十八旅团(辖步兵第十九、第三十六联队),骑兵第九联队,山炮兵第九联队,工兵第九联队,辎重兵第九联队,师团通信队和卫生队等。

第十三师团,师团长荻洲立兵中将,参谋长田勇三郎大佐。辖步兵第一〇三旅团(辖步兵第一〇四、第六十五联队),步兵第二十六旅团(辖步兵第一一六、第五十八联队),骑兵第十七大队,山炮兵第十九联队,工兵第十三联队,辎重兵第十三联队,师团通信队和卫生队等。

第一〇一师团,师团长伊东政喜中将,参谋长西山福太郎大佐。辖步兵第一〇一旅团(辖步兵第一〇一、第一〇四九联队),步兵第一〇二旅团(辖步兵第一〇三、第一五七联队),骑兵第一〇一大队,野炮兵第一〇一联队,工兵第一〇一联队,辎重兵第一〇一联队,师团通信队和卫生队等。

至此,日军投入淞沪战场的兵力已达五个师团,二十万人以上。

经过近两个月的作战,中国方面的兵力投入持续不断,至一九三七年十月,淞沪战场上中国军队的战斗序列是(调至后方整补和尚未参加战斗部队未列入):

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蒋介石(兼),副司令长官顾祝同,前敌总指挥陈诚。

右翼作战军,总司令张发奎。

第八集团军,总司令张发奎(兼)。下辖:

第二十八军,军长陶广。辖第六十二师,师长陶柳;第六十三师,师长陈光中;第五十五师,师长李松山;独立第四十五旅,旅长张銮基;炮兵第二旅,旅长蔡忠笏。

第十集团军,总司令刘建绪。下辖:

第四十五师,师长戴明权;第五十二师,师长卢兴荣;第一二六师,师长顾家齐;暂编第十一旅,旅长周燮卿;暂编第十二旅,旅长李国钧;暂编第十三旅,旅长杨永清;独立第三十七旅,旅长陈德法。

宁波防守司令部,司令王南。

中央作战军,总司令朱绍良。

第九集团军,总司令朱绍良(兼)。下辖:

第七十二军,军长孙元良。辖第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兼);上海保安总团,总团长吉章简。

第七十八军,军长宋希濂。辖第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兼)。

第七十一军,军长王敬久。辖第八十七师,师长王敬久(兼)。

第八军,军长黄杰。辖第六十一师,师长钟松;第三十一师,师长李玉堂;第十八师,师长朱耀华;税警总团,团长黄杰(兼);淞沪警备司令部,司令杨虎。

第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廖磊。下辖:

第一军,军长胡宗南。辖第一师,师长李铁军;第三十二师,师长王修身;第七十八师,师长李文。

第四十八军,军长韦云淞。辖第一七三师,师长贺维珍;第一七四师,师长王赞斌;第一七六师,师长区寿年;第十九师,师长李觉;第二十六师,师长刘雨卿;第一三五师,师长苏祖馨。

左翼作战军,总司令陈诚(兼)。

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薛岳。下辖:

第六十九军,军长阮肇昌。辖第五十七师,师长阮肇昌(兼)。

第二十五军,军长万耀煌(兼)。辖第十三师,师长万耀煌(兼)。

第二军,军长李延年。辖第九师,师长李延年(兼)。

第六十六军,军长叶肇。辖第一五九师,师长谭邃;第一六〇师,师长叶肇(兼);教导旅一个团。

第二十军,军长杨森。辖第一三三师,师长杨汉域;第一三四师,师长杨汉忠。

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下辖:

第七十四军,军长俞济时(兼)。辖第五十一师,师长王耀武;第五十八师,师长俞济时(兼);独立第三十四旅,旅长罗启疆。

第三十九军,军长刘和鼎。辖第五十六师,师长刘尚志。

第十八军,军长罗卓英(兼)。辖第十一师,师长彭善;第六十七师,师长黄维;第九十师,师长欧震;第七十七师,师长罗霖。

第二十八军,军长陶广。辖第十六师,师长彭松龄;江苏保安第四团、炮兵第十六团及高射炮两个连。

集团军直辖第四十四师,师长陈永;第六十师,师长陈沛。

江防总司令刘兴。辖第一〇二师,师长柏辉章;第一〇三师,师长何知重;第一一一师,师长常恩多;第一一二师,师长霍守义;第五十三师,师长李韫珩;江阴要塞,司令邵百昌等。

第十一军团,军团长上官云相。辖第三十三师,师长冯兴贤;第四十师,师长刘培绪;第七十六师,师长王凌云;太湖警备指挥部。

炮兵,指挥官刘翰东。辖炮兵四团、炮兵三团一个营、炮兵十团一个营以及炮校练习营。

以上中国军队,除了蒋介石中央军系部队陈诚、胡宗南等部外,夹杂了薛岳、余汉谋的粤军,何键的湘军,李宗仁、白崇禧的桂军,杨森的川军以及东北军、西北军、豫军、浙军、闽军、黔军、鄂军,还有收编的北洋军等部。中国各路军事力量的聚集,使得淞沪战场上中国军队总兵力达七十余万人。

狭窄的战场上,双方合计总兵力已达百万之多。

而如果不计兵力,仅从战斗力对比看,双方在这一地区基本上处于平衡态势。因此,日军增援部队尚未抵达之时,战场上呈现出令人焦灼的僵持态势。

九月二十二日前后,增援的日军陆续抵达战场。

交战双方在上海地区的新一轮惨烈厮杀开始了。

日军第一〇一师团先遣队抵达后立即投入战斗。此刻,中国军队也于战场一线增加了九个师的兵力。战斗依旧纠缠于上海北部的罗店、宝山和月浦一线。这个方向的中国守军,第九十八师和第十四师,兵员伤亡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极限。第九十八师全师伤亡近五千人,团长伤一人亡一人,阵亡的营以下军官达两百多人。由于伤亡过大,部队原地补充了三次,补上来的都是从后方部队临时抽调的官兵,但也基本上是刚上去就负伤了,以至于被送到野战医院后,伤员都说不清自己部队的番号。第十四师第四十二旅八千多人,激战六天后,只剩下了两千多人,且多数是伤员和后勤人员。也就是说,中国军队位于战场前沿的一个旅,需要以平均每天伤亡一千多人的代价战斗。

九月,日军在上海战事中伤亡也达一万二千三百三十四人。

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的计划是:以新增援的台湾步兵旅团协助第十一师团,先把防守罗店的中国军队赶到罗店西南侧;第三师团在增援而来的第一〇一师团先头部队的协助下,对刘家行、顾家宅一线的中国守军发动猛烈进攻。

尽管中国守军顽强死守,但因为相比日军武器甚为简陋,在兵力越来越多的日军的猛烈攻击下,中国守军的一线阵地不断被突破。三十日,日军一部突进中国军队第六十七师阵地,该师一个连的官兵与日军血拼一昼夜,最后仅有两人生还。第七十七师的万桥阵地也被突破,第五十七师实施反击曾一度夺回,但阵地还没巩固便被日军再次攻占。坚守阵地的一个排的官兵全部阵亡,排长王心齐在与日军肉搏中腹部受伤,最后用手榴弹与日军同归于尽。这天傍晚,日军第十一师团由罗店向西、向南推进了三公里,第三师团从吴淞向西、向南推进到顾家宅附近。

十月一日,由日本内阁总理大臣近卫文麿、陆军大臣杉山元、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和外务大臣广田弘毅召开的四相会议在东京举行,会议提出了《处理中国事变纲要》。《纲要》出于这样一种设想:“华北及华中的战局要扩大,而且因为眼看战局要旷日持久,所以设想通过十月攻势的战果找到结束战争的机会,与南京政府和平解决。”——日本政府出于对苏联出兵的严重戒备,还是想“迅速结束”对中国耗费重兵的作战。至于如何“结束”,内阁的一致意见是:军事上以扩大战争规模的手段“使中国迅速丧失战斗意志”。

问题是:中国是否能够“迅速丧失战斗意志”?

位于上海前线的日军将领们认为,东京大本营对中国军队的认识与他们遭遇的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差距:

上海作战关于中国军之抗战意志,与步兵之战斗力,一反三宅板(日本陆军省和军部都位于东京三宅板)以往之判断,其主要原因,为抗战意志坚定。中国军之步兵,遂在日军无情之炮击下,决不由阵地后退。中国步兵战术之要求为接近日军步兵战线,一旦接近日军步兵战线后,则可避免日军之陆、海、空综合火力,舍身进入死地,死里求生,可谓彼等之步兵战术。中国军之狙击,尤为彼等之特技,日军军官常为此等狙击之好目标。

置身于中国战场的日军将领,并不认为中国会“迅速丧失战斗意志”。因此,他们主张必须对中国施加更加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压力:“由于在华北及上海方面的十月攻势,南京的国民政府大概会有深刻的战败感,但是,这种战败感是否达到了挫伤抗战意志的程度,还有相当大的疑问”。因此,必须在“有重要意义的地方进行大规模作战,使中国政府和人民彻底感到战败了。这样还不足以使其放弃抗战的话,即在华北建立独立政权,加强此独立政权,实行政治上的变革;另一方面空军攻击、海上封锁相辅进行,切断南京政权的粮道和财源,削弱其进行战争的能力,迫使其求和”。——在华作战的日军将领与东京日军大本营在对侵华战争认识上的分歧,几乎贯穿于整个中日战争期间,对战争进程的演变产生了巨大影响。

十月一日,日军第一〇一师团、第九师团和第十三师团主力先后抵达上海战场。松井石根决定采取集中兵力实施中间突破的战法,以罗店、大场公路为轴线,“主力从左边回旋到南面”,另一路主力从右面向南,“对大场镇附近进行攻击”,以突破大场阵地“进入苏州河一线”,完成对中国守军的迂回包围。

日军每一天都有增援部队抵达战场,中国守军位于大场前沿的刘家行、万桥等阵地相继失守。十月一日这天,顾祝同下令第一线部队撤退。敌前撤退是万分危险的,各部队在日军猛烈攻击下互相掩护,伤亡还是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在前沿已经全线撤退的情况下,第十一师六十二团一连据守东林寺据点,在仅剩排长胡玉政和五名士兵的情况下,誓死不退,与不断突入据点的日军展开肉搏战,用铁锨和刺刀杀死日军中队长宿田信义后,全体殉国。

从白茆河口登陆的日军,沿着沪太公路(北起江苏太仓南至上海闸北)南下,开始攻击蕴藻浜。在日军强大火力的袭击下,中国守军的一线阵地被完全摧毁,不断有部队因伤亡殆尽而需要新的部队顶替。在日军主攻的黑大黄宅方向,布防的是中国军队第八师。该师是由北伐战争初期的湘军部队改编而来。奉命从陕西凤翔开赴上海前线后,被编在胡宗南的第一军作战序列里,但该部并不属于中央军嫡系部队。师长陶峙岳对此满腹牢骚:“虽然长期受着蒋介石指挥,却老是遭到排斥和歧视,除发给仅够维持官兵生活的薪饷外,从来不补充武器装备,任其自生自灭一般。这支部队开到上海战场时,使用的还是二十年代的汉阳枪以及各色杂牌枪支,根本没有重武器。这样一支劣势装备的部队,要与拥有海军优势、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敌军交锋,其困难是可想而知的。”“杂牌部队”第八师,在陶师长“死守”的命令下,在前沿顶了二十天,让日军付出了很大代价,直到该师伤亡殆尽,黑大黄宅阵地才被日军突破。——中国军队第八师从战场上全部撤下来时,几千人的部队仅剩下七百多人。

由于中国军队顽强抵抗,日军推进得十分困难,只能采取挖掘战壕的方式一米一米地向前,而近距离的短兵相接使得战场情势更加残酷。日军第九师团先头部队突破黑大黄宅后,强渡蕴藻浜,在南岸建立起长约一公里的滩头阵地,不但使中国守军侧背受到威胁,而且日军的攻击目标已经直指大场。

大场在上海的正北,一旦失守,日军便可以截断闸北、江湾、庙行一线中国守军的后路,锋尖直抵苏州河。因此,大场阵地的稳固,关系到上海和数十万中国军队的命运。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将刚刚抵达的第二十一集团军投入了战场。前敌总指挥陈诚在重新调整各部队的作战区域和战场划分后,下达了扑灭蕴藻浜南岸之敌并巩固整体防御线的命令。该命令准确地把兵力集中在了日军攻击的左翼。

十一日,日军主力开始在南岸桥头堡的掩护下,强渡蕴藻浜。为了堵住黑大黄宅的阵地缺口,阻止日军渡过蕴藻浜,缓和整个战线出现的危局,陈诚把在昆山增补的第一军和黄杰的税警总团这两支强硬的中央军嫡系部队再次投入了战场。

刚刚补充完毕的第一军上来之后,没坚持几天,全军再次伤亡达百分之八十。与前一阶段不同的是,团以上指挥官阵亡人数减少,但营长以下的军官所剩无几。只是,中国军队也让当面的日军第一〇一师团付出了惨重代价。十一日那天,第一〇一联队联队长加纳治雄大佐刚举起指挥刀站起来,就被中国守军打倒了——他在阵地前的大喊大叫引起了中国官兵的注意,那个瞬间射向他的步枪子弹雨点般密集。加纳治雄,东京人,武士家族出身,曾任关东军第一师团特务机关长,一个多月前才被抽调到上海战场任现职。

由于日军顽强猛烈的攻击,陈诚又从中央作战军那里调来李觉的第十九师、刘雨卿的第二十六师以及左翼军川军杨森部。中国陆军第十九师,是湖南军阀何键的基本部队,曾属于国民革命军第八军,是当年首先攻占汉阳的北伐军部队之一。与所有的地方军阀部队一样,他们备受中央军的歧视:武器装备落后,每连只有轻机枪六挺,重机枪还是汉阳兵工厂造的老式三十节式,步枪除了口径七点九毫米的外,汉阳造、湖南民生工厂自产的步枪等等混杂在一起,常常是打几枪就发生故障,所有样式的枪支都缺少零件。部队开往上海的途中也是备受艰辛,火车白天怕轰炸不敢开,晚上因为铁路被补给列车、伤员列车占满,他们的列车只能走走停停,官兵们挤在车厢里疲惫不堪。接近上海以北阵地的时候,第十九师开始步行。湖南人到了这里不熟悉路,常常走错,加上道路泥泞,官兵们叫苦不迭。满腹牢骚中,突然一辆汽车开过来,司机热情地请他们上车。这位司机竟然是个年仅十八九岁的少女,一问才知是上海童子军的志愿者上前线来接伤员的。一个小姑娘竟然冒死上前线,这些湖南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纷纷表示既然上来了就要奋勇杀敌。——“官兵们伏卧在棉田里,遭受敌机轰炸不能还击,又受中央军轻视”,“内心忿忿不平,大都怀着‘及锋而试的思想,让战功来改变友军的轻视态度”!十九师一上来就伏击了一股日军,居然把敌人追到了蕴藻浜,迫使日军乘坐橡皮艇逃了回去。可是接下来的战斗中,仅凭手榴弹无法有效地杀伤日军,第十九师自身的伤亡开始加大。该师一一三团在防守郭家牌楼阵地时,连同团长秦庆武在内,全团几乎全部伤亡。湘军不服气,增补上来的是何键的看家部队湖南保安团,这群倔犟的湖南人在前沿阵地上苦撑了十几天。

中国陆军第二十军是川军。川军上战场前,军长杨森曾向部队训话:“我们过去打内战,对不起国家民族,是极其耻辱的。今天的抗日战争是保土为国,流血牺牲,这是我们军人应尽的天职。我们川军决不能辜负人民的期望,要洒尽热血为国争光!”川军士气旺盛,进入战场后纷纷给家里写遗嘱。第一三三师七九七团团长陈亲民也写了,并且收到了妻子的回信:“接到你的信,悲感交集,大家以为你已经为国牺牲,当即为你化帛默唁。努力杀敌吧!”第二十军初到战场,蒋介石对这支川军很不放心,于是分散使用,让其接受原阵地军官的指挥。当时,第三十二师快顶不住了,师长王修身命令刚上来的川军第四〇二旅旅长杨干才反击,杨旅长把任务交给了八〇四团团长向文彬。向文彬的团实际上只有两个营,另一个营是手枪营,专门负责军部警卫不能直接参战。向团长是条汉子,利用夜色的掩护率部猛打猛冲。川人斗狠,日军溃散,白天丢失的阵地被夺了回来。而向团长的团一仗打下来,营长只剩下一人,连长非死即伤,排长剩下四名,士兵剩下一百二十多人。仅剩下的那名营长,把没有负伤的官兵编成了一个连,依旧坚守着夺回的阵地。蒋介石获悉川军的表现后,电话一直打到前线,命令向文彬团长晋升为少将,并给奖金六千元。不久后,蕴藻浜阵地再次危急,川军又一次猛烈反击,把当面日军打了回去。但坚守阵地的部队伤亡太大,团长李介立接到了撤下去的命令,由广西的桂军奉命上来接替他们。日军趁机反击,李团长决定先把日军打下去再移交阵地。反击中,这个团又出现巨大伤亡,士兵仅剩下四十多人,李团长本人也负伤,交接阵地后被送往苏州的后方医院治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决定:“授予李介立陆海空军甲种一等勋章,升为少将。”

日军将二线部队第十三师团投入了一线作战。

阴雨连绵,这是考验双方战斗意志的时刻。

蜷缩在战壕里的中国守军没有空军的支援。此时的中国空军已经伤亡殆尽,基本丧失了作战能力。而日军的飞机在没有任何空中对手的情况下极其疯狂。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和上海派遣军制订了协助陆军作战的协定。原来用于华北战场的轰炸机和战斗机也转场到了上海方向,不但直接支援陆军的地面作战,而且还开始大规模地轰炸南京。仅存的为数不多的中国空军勇敢地升空与日机搏斗,但损失之后难以补充,导致飞机的数量锐减。而中国海军在日机的轰炸下完全陷于被动,仅剩的几艘军舰皆因负伤而丧失战斗力。——“毋庸讳言,国军无论在装备、训练、后勤各方面都距现代化甚远。”中国军队第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回忆道,“记得有一支队伍从老远开到江湾火线后面,他们挤住在几个乡村里,点火做饭,炊烟四起,空场上晒满了换洗的衣服,随风飘舞。于是引来敌机,敌机飞得差不多触着房顶,机枪乱射,炸弹乱掷。这么一来,这支还未上过火线的部队又要调回后方去补充整训了。还有另一支在内战中素以精悍善战著名的友军,在敌军几个钟头的火力攻击下,被轰得七零八落。他们根本没有看见过敌人的面孔,也被调下火线了。”

坚守蕴藻浜前沿的中国军队第八军,由原财政部税警团改编而来,是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宋子文一手创建的,武器从美国购置,排以上军官大多是留美学生,因此战斗力远比当时普通的中国陆军师强。只是,由于中国军队严重缺乏炮兵,官兵们在充满积水的战壕里忍受着日军的炮火,身下泥水齐腰,头上弹片横飞,整个前沿阵地犹如人间地狱。中国陆军由于武器简陋,战斗到最后往往只能靠肉搏。但即便是肉搏,中正式步枪的刺刀也比日军三八式步枪的刺刀短了足足十厘米。日军远离本土,尚未发生难以维持作战的供给困难;在本土作战的中国军队,一线部队却会发生吃不上饭的困难。第十八军军长罗卓英甚至说,前线的中国官兵有饿死的,“因为饭送不上去,士兵身上又没有带干粮。几天几夜没有饭吃,不饿死还等什么?”不间断的白刃战,极度紧绷的神经,无法克制的饥饿,负伤后难以及时后送,大量浸泡在泥水中的尸体开始腐烂。——残酷的上海战场,被中国军方称为“一寸山河一寸血”,被日本军方称为“血肉磨坊”。历史的事实是:在上海战事中,中国军队有丢失阵地的,有贻误战机的,有由于种种原因抗命的,甚至有个别贪生怕死的,但就抗击日本侵略者而言,没有妥协和屈服的,从官到兵都没有!

上海周边的战斗异常残酷,但市区内外国人居住的租界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中国陆军第十六师的一名司务长,带着几名炊事兵从前线进入上海市区想弄点食品:

走进租界边上,见到街头巷尾都有沙包和铁丝网构筑的工事,外国水兵持枪守卫,外竖一木牌,写着“华军禁止入内”,我们见到很气愤。又见附近空地上铺着一丈多宽的英、法国旗,为的是让日机不要轰炸租界区。市区商店照常营业,茶楼酒馆,生意兴隆,娱乐场所,锣鼓喧天,与市外炮声隆隆、血肉横飞、杀声震天的情况,形成两个天地。

日军缓慢但顽强地向前推进,前锋已进至蕴藻浜以南五公里处。如果战线再次崩溃,日军便可直抵大场,中国守军将面临退路断绝的危局。中国军队所能承受的极限,也是日军必须同时承受的,在这种胶着状态下,谁能够拼尽最后的气力,谁就可能占据主动。中国第三战区决定对日军发动大规模的反击作战。这一计划得到了副参谋总长白崇禧的支持,并决定反击作战主力由新近投入战场的桂军第四十八军担任。白崇禧“力主反攻”,认为“桂军英勇善战”,所以“亲来前方指挥,适国际联盟开会在即,蒋介石也想打一胜仗,显示中国军队力量”。此时中央军嫡系部队“均已残破不堪”,因此反攻之战只有“借重桂军”。

十月十八日晚二十一时,中国军队反击作战命令下达:

一、敌军主力仍继续向我蕴藻浜南岸阵地攻击。

二、本战区以击破蕴藻浜南岸敌军之目的,决由蕴藻浜两侧地区转移攻势。

三、中央作战军应以八个团编成攻击军,由谈家头、陈家行之线攻击前进,保持重点于左翼。第一攻击目标桥亭宅、顿悟寺之线;第二攻击目标赵家角、西六房之线。

左翼作战军应以四个团编成攻击军,由广福、新陆宅之线攻击前进,保持重点于右翼。第一攻击目标彭宅,第二攻击目标陆桥。

四、其他正面各师,除守备阵地外,应编成四个突击队,向敌阵地要点出击,策应攻击军之战斗,并调整阵线,加强工事。

五、炮兵队火力运用,以火力支援攻击军之战斗。

六、各攻击军应迅速侦察敌阵地状态、地形及前进道路,并搜集通过小河川之架桥材料,于二十一日薄暮前完成一切攻击准备。

各集团军接到命令后立即开始部署:

第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廖磊以第四十八军第一七四师为第一攻击军的一线师,第一七三师为二线师,均归第四十八军军长韦云淞指挥;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薛岳以第六十六军第一六〇、第一五九师各一部组成第二攻击军,由旅长邓志才指挥;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以第九十八师第二九二旅为第三攻击军,由该旅旅长指挥。第一线其他各师各自编成突击队。

此次大规模反击作战的主力突击部队,是位于一线的桂军。

李宗仁和白崇禧的桂军,是中国各路地方部队中最具战斗力的。桂军的兵员来自广西特有的征兵制,实行的是“寓兵于团”的政策,广西受过训练的壮丁达一百多万人。桂军除了火炮弱些之外,每年都向德国订购新式步枪一万支,甚至还有先进的自动步枪;每团约一千五百人,都是久经训练并打过仗的老兵。桂军北上抗日的部队,先后编成了三个集团军,即李品仙的第十一集团军、廖磊的第二十一集团军和夏威的第十六集团军。抵达淞沪战场的,首先是第二十一集团军韦云淞的第四十八军,下辖第一七三、第一七四、第一七六师;十月上旬,周祖晃的第七军抵达上海,下辖第一七〇、第一七一、第一七二师。广西人性格剽悍,桂军以死拼闻名,其擅长山地作战的特点人人皆知。

但是,上海战场遍布稻田、港汊和小河,没有山,连丘陵都没有。

二十一日晚十九时,中国守军的火炮按照反攻计划全面轰击,大规模的反击作战开始了。之前,第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廖磊曾对这些广西兵说:“你们生在这个范围里,死也在这个范围里,若无命令,有敢擅自脱离阵地的,无论任何官兵,只有拿头来见我!”在第四十八军的突击方向,陈家行、顿悟寺、桃园浜一线是日军第十三、第九师团的主攻地段。因此,反击作战一开始,中国军队的进攻就遭到了日军猛烈的炮火拦截。第四十八军火炮数量有限,且多数是射程不远的山炮,自进入上海战场以来,桂军才知这些山炮在密布河汊的地形里根本用不上,随着部队的调动在战场上拖来拖去反而成了累赘,只好把这些没用的东西运回广西去。日军炮火之猛超乎了桂军的想象,第一七三师师长贺维珍与几名旅长刚刚从指挥部出来,炮弹就呼啸着飞过来了,一名旅长当场阵亡,另一名旅长跑向自己的炮兵阵地,试图指挥压制日军火力,结果也被日军的炮弹炸死。桂军官兵多出身于广西民团,剽悍有余,打仗凶猛,但却毫无现代作战的经验。官兵们在日军的火力拦截下伤亡惨重,他们把原因归结在自己的军装上:“在上海战场上的我军,皆戴布帽和着灰色军装,唯桂军戴钢盔,着黄色军装,目标特别显著。”掩护第四十八军反击的炮兵释放了烟雾弹,可是对风向的判断出了错,烟雾迎面向中国军队飘来,出击的部队什么也看不见,日军却把中国军队的出击意图看明白了。

桂军第七军虽然没有参加反击,但负责防御时也伤亡惨重。日军出动坦克向第一七〇师阵地实施冲击,第五〇八旅一〇一六团二营营长王有清阵亡,全营动摇,三营奉命增援时被日军火力拦截。二营阵地的丢失令团长谢志恒很恼怒:“罗旅长对今天战斗很不满,他说我们第七军在国内外素有钢军声誉,守个阵地不到两天就失了,成什么样子!今晚如不把第二营阵地夺回来,从炊事兵到团长都要杀光!”此时,一〇一六团三个营中的十二个连长已经伤亡九人。三营长负责收复阵地,命令任何人“不准畏缩不前,违者军法从事”。两个营仅剩的一百六十多名官兵只能决死战斗了,冲在最前面的是二连连长蓝中民:

天差不多快亮了,不能再犹豫不决,我即发出冲锋的口令,撼天动地冲上敌阵,投掷手榴弹,用刺刀与敌人搏斗。冲到战壕时,碰上一个敌队长,他用左轮手枪向我射击,子弹由我左耳朵边飞过,我的手枪同时发射,子弹从他小腹穿过,他倒地了。我的士兵在他身旁拾得左轮手枪一支,战刀一把,又从他身上搜到未婚妻及他妹妹相片、手表等东西。敌人经过我军这样猛攻冲杀,天亮时,狼狈逃窜。我们即用火力追击,夺回第二营阵地……在战壕外,见敌我阵亡官兵尸首混在一起,血流遍地。我王营长(有清)尸体,胸部受刺多处,惨烈之状,目不忍睹,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但是,局部的血拼不足以挽救反击全局。

与第二十一集团军同时发起反击的其他各路部队,都因缺乏足够的兵力以及必要的火力支援未能达到作战命令所规定的攻击线。

第二天凌晨,中国军队的反击作战显现出败势。

日军立即发动了反击。

中国军队参加反击作战的各部在日军的攻击下开始后撤。

为堵塞战线裂开的缺口,陈诚调动预备部队补缺,但依旧不能持续支撑。二十四日,中国军队逐次撤退至大场一线。第二天,追击而来的日军猛烈围攻大场。大场及外围阵地由湘军朱耀华的第十八师和旧西北军冯兴贤的第三十三师防守。这两个师刚刚抵达战场,开赴前沿后连简易的野战工事都没来得及构筑,日军便分两路突入,第三十三师不战而溃,第十八师鏖战竟日,身陷重围,援军不至,大场最终陷落,朱师长羞愤自杀。——朱耀华,湖南长沙人,早年入湘军,参加过辛亥武昌起义,历任排、连、团、旅长等职,时年四十九岁。这是上海战事爆发以来第一位在战场殉国的中国师长。

大场失守,上海战局急转直下。

由于侧背受到严重威胁,为防止中国军队被日军围歼,第三战区决定放弃现有阵地全面向苏州河南岸转移。

大场失守的那天,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给第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打电话,命令他率第八十八师留下来死守上海市区,当即遭到孙师长的拒绝:

十月二十六日早晨,上海战区国军最高指挥官顾祝同先生打电话给我:“委员长想要第八十八师留在闸北,死守上海。你的意见怎么样?”我略加思索,答:“我不同意。为什么呢?如果我们死一人,敌人也死一人,甚至我们死十人,敌人死一人,我就愿意留在闸北,死守上海。现在最可虑的是,我们孤立在这里,于激战之后,干部伤亡了,联络隔绝了,在部队解体、粮弹不继,混乱而无指挥的状态下,被敌军任意屠杀,那才不值,更不光荣啊!第八十八师的士气固然很高,并且表现了坚守闸北两个多月的战绩,但我们也经过五次的补充啊!新兵虽然一样忠勇爱国,但训练时间短,缺乏各自为战的技能——这是实际情形,所以我不同意。”

后来,这一部署改成留下一个团,孙元良师长还是不同意,最后勉强留下了一个营,指挥官是五二四团团附谢晋元和该团一营营长杨瑞符。史称“八百壮士”,实则四百五十二人。——从军事角度上看,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在日军攻占的地域里留下少量部队。可能的解释只能出于政治意义:蒋介石仍没有放弃国际上对中国抗战的同情和支援,在国际联盟即将开会之际,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军队仍在坚守上海市区,哪怕只有几百名中国官兵。

苏州河,一条横穿上海市区的小河,尽管河面只有百余尺宽,浑浊的河水很浅,枯水时几近露出泥浆河道,但在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它却成为中国军队固守上海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

留下的壮士们坚守的阵地,是一栋六层楼房,由于是大陆、金城、盐业和中南四家银行联营的仓库,因此上海人把这栋楼叫作四行仓库。四行仓库孤零零地立在已被日军占领的苏州河北岸,大楼里事先储存了足够的饮水、粮食和弹药,四百五十二名中国官兵就在这栋被日军围困的大楼里坚守不退。

二十七日天亮后,日军发现中国守军已全部退至苏州河南岸,唯独河边这栋楼里的中国守军不但没撤,而且所有的窗口都布置了持枪士兵,这令日军整整一上午都处在困惑之中没能有任何动作。下午,日军试探性地向这座孤楼发动了攻势,当中国守军的步枪子弹出膛后,日军的试探转瞬间变成了猛烈进攻。在机枪的掩护下,日军一波接一波地冲锋,都被中国守军打了下去。——四行仓库三面被日军包围,但南面却是公共租界,日军攻击时既不敢出动飞机轰炸,也不敢动用火炮支援步兵,更无法通过租界地区实施进攻,中国守军背后是安全的,这令日军感到十分棘手。

四行仓库的作战,引起了上海市民的关注——原以为苏州河北岸的中国军队全都退到了南岸,现在竟然还有一支部队在与日军死拼。上海市民奔走相告。从二十七日下午开始,四行仓库这边枪声一响,隔着狭窄的苏州河,上海市民“观者如堵,靡不赞叹”。

在观战的市民中,有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儿。女孩儿看见苏州河对面围绕四行仓库的四个方向上,三个方向飘着日本太阳旗,一个方向飘着租界里的英国米字旗,决心一定要让一面中国国旗在四行仓库的楼顶上升起来。

上海市商会和抗日救亡团体筹集了一批物资,准备秘密地通过租界送进四行仓库,女孩儿搭乘着送物资的卡车潜入了公共租界,然后开始了她的惊人之举:

到了晚上,我脱下童子军制服,将一面大国旗紧紧地缠在身上,我再罩上制服。夜是黝黑的,有英国兵走动的影子。马路对面的四行仓库像一个巨人,俯视着我。我观察了一下地形,若是溜过马路,势必要被左右的英国警戒兵发现,把我当作枪靶子。过了马路,四行仓库有重重铁丝网围着,只有沿着铁丝网工事爬到缺口处,再从窗子爬进去。终归是要冒险的,我卧倒在地上,爬过马路。我急跳的心刚稳定下来,突然枪炮声大作。我以为我被敌人或是英国警戒兵发现了,忙伏在路旁的工事里不敢动。红绿的火舌在我头上飞舞。原来是敌人又向四行仓库进攻哩。不过敌人似乎不敢过分乱放枪炮,因为隔着苏州河对岸英租界里立着一排大汽油坦克,一颗子弹飞错方向,全上海市民连日本人也不例外,都要遭受祸殃!

不久,枪炮声沉寂下去,我又开始慢慢爬,终于到了东侧的楼下。谢晋元团长、杨瑞符营长早有消息,知道我要来献旗,他们都在等候我。我脱下外衣,将浸透了汗水的国旗呈献给他们,在朦胧的灯光下,这一群捍卫祖国的英雄都激动得流下泪来了!谢团长说:“勇敢的同志,你给我们送来的岂仅仅是一面崇高的国旗,而是我们中华民族誓死不屈的坚毅精神!”他立刻吩咐准备升旗。因为屋顶没有旗杆,临时用两根竹竿连接扎成旗杆。

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曙色微茫中,平台上站了一二十个人,都庄重地举手向国旗敬礼。没有音乐,没有排场,只有一两声冷枪声,但那神圣而肃穆的气氛,单纯而悲壮的场面,却是感人至深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谢团长带我参观各处,窗口和各种工事都就地利用仓库积存的整袋黄豆或麦子堆成,十分坚固。负伤的弟兄们躺在地上,有的在呻吟。我的热泪长流,我坚决要留下来替他们服务。但是谢团长硬是把我送出门口,将我推出去。他喊:“冲过马路,跳下河!”我猛冲过去,跃下苏州河,头上枪声大作,我知道是敌军发现了我。这时已是白天了。我平日练就的游泳技术救了我,我深潜入水中,游至对河公共租界登岸。抬头一看,苏州河畔站满了人,纷纷向四行仓库屋顶迎着朝阳招展的美丽国旗招手欢呼!

这位勇敢的中国小女孩儿,名叫杨慧敏。

四行仓库楼顶的中国国旗升起来后,团附谢晋元给师长孙元良写了一封信:晋元“誓不轻易撤退,亦绝不做片刻偷生之计。在晋元未死前,全营官兵必向寇取偿相当代价”。“决不负师座,不负国家”。

中国军队第八十八师第二六二旅五二四团一营,坚守四行仓库四个昼夜,击毁日军两辆坦克,让日军横尸二百余具,守军仅伤亡三十七人,一营营长杨瑞符弹穿左胸身负重伤。

十一月一日,一营奉命“退去戎服”,退入公共租界。

为什么突然放弃坚守而退入租界,原因众说纷纭:有认为是各国使节向中国政府提出照会,要求中国政府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将置于日军虎口下的孤军撤离;也有认为是四行仓库距离租界太近,战事已直接威胁到租界安全,各国不希望战火烧到自己的身边。——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外国人对苏州河北岸租界区存在一支中国军队向国民政府提出了异议。

撤退的前一天晚上,蒋介石下达了嘉奖令:

第八十八师留守闸北之五二四团团副谢晋元以下各官兵:

服从命令,达成目的,殊堪嘉慰,该团各官兵准各升一级;并呈准政府各给予荣誉勋章。至其死亡人员,自该团长韩宪元以下各官兵,待查明下落与其生死后,准予另案呈报,特别抚恤,以奖有功,而志荣哀。

谢晋元部退入公共租界时,租界里的英军指挥官马勒提少将站在机枪阵地前,护送着中国守军通过了日军的封锁线。

只是,自那以后,谁也没想到,谢晋元和他的官兵竟然在租界里驻扎了整整四年。他们的处境很尴尬:日军虽不能进入租界,但在租界的严密看管下,谢晋元的官兵们也不能出去。他们不能称为作战部队,也不能归类于难民,更不是战俘,而因为不是战俘,租界当局不肯按照国际公约供应伙食。幸好公共租界上海的市民可以出入,于是官兵们全靠上海市民接济。谢晋元的孤军在租界里照常出操和训练,往租界里运送生活物资的学生、工人和市民每天络绎不绝,见到五二四团一营的官兵神情犹如朝拜。

一营退入租界一年后,为纪念自己的部队第八十八师出征抗日一周年,官兵举行了升旗仪式。仪式先是受到租界当局的阻挠,被迫把旗杆截短以免让日军看见;仪式进行中,数百英、意和白俄军人突然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开枪射击,四名中国士兵当场死于国旗下,十一人负伤,此事件引发了谢晋元官兵的绝食抗议。

又过了一年,前途未卜的谢晋元给双亲写下遗书,因为预感到不测之日早晚会来,他恳求年迈的双亲在他牺牲后把他葬在抗日将士公墓里。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四日,一营照例出操时,谢晋元受到叛徒的袭击,中弹身亡,时年三十七岁。这位誓言至死“不负国家”的中国军人,再也没能见到他的父母双亲,他远在广东老家的妻子,还有四个年幼的儿女。

谢晋元遗书:

双亲大人尊鉴:

上海情势日益险恶,租界地位能否保持长久,现成疑问。敌人劫夺男之企图,据最近消息,势在必得。敌曾向租界当局要求引渡未果,但野心仍未死,且有不惜任何代价,必将谢团长劫到虹口(敌军根据地);只要谢团长答允合作,任何位置均可给予云云。似此劫夺,为欲迫男屈节事仇,为敌做牛马耳。大丈夫光明而生,亦必光明磊落而死,男对死生之义,求仁得仁,泰山鸿毛乙旨,熟虑之矣。今日纵死,而男之英灵必流芳千古。故此日险恶之环境,男纵未顾及,如敌劫持之日,即男成仁之时。人生必有一死,此时此境,而死实人生之快事也。唯今日对家庭不能无一言,万一不讳,大人切勿悲伤,且应闻此讯以自慰。大人年高,家庭原非富有,所将产业变卖,以养余年。男二子女渐长,必使其入学,平时应严格教养,使成良好习惯。幼民姊弟均富天资,除教育费得请政府补助外,大人以下应宜刻苦自励,不轻受人分毫。男尸如觅获,应归葬抗战阵亡将士公墓。此函俟男殉国后,即可发表。亦即男预立之遗嘱也。

男晋元谨上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因与英美全面开战,日军突入租界将中国孤军全部拘禁,然后将其分遣押解至各地做苦工。其中,被日军押往遥远的新几内亚做苦工的中国军官和士兵的名字是:唐棪、陈日升、冷光前、王长林、吴萃其、童字标、邹莫、汤聘莘、刘一陵、严占标、陶杏春、伍杰、杨德余、刘辉坤、许贵卿、赵庆全、李自飞、赵春山、傅梅山、傅冠芷、石洪华、谢学梅、徐毓芳、周正明、邹斌、陈翰钦、杨柏章、赵显良、张永善、徐玉开、魏成、何英书、杨振兴、任全福、雷鑫海、钱水生。

中国人将永远铭记这些不屈的名字。

中国人也须记住,在日军入侵上海的作战序列中,有两支由中国人组成的伪军部队,其首领名叫李寿山和于芷山。

上海是中国最著名的商业城市。

然而当战争来临时,上海表现出了令举世瞩目的不屈。

不屈服的上海人意识到战争将是长期的,于是力图将支撑国家长期抗战的能力保存下来。就在中国军队用血肉之躯换来的有限时间内,一场向内地搬迁工厂企业的行动大规模地展开了。

近代以来,中国的民族工业大多布局于沿海各省,以上海最为集中。当时中国登记注册的工厂两千四百三十五家,沿海地区占两千两百四十一家,集中在上海的就有一千一百六十八家。淞沪战事爆发后,作为民族工业中心的上海遭受巨大损失,被毁坏的工厂达九百零五家。就行业而言,纺织、造纸、印刷、火柴、盐酸、制碱、矿山机械等损失尤为严重。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以及上海的企业家们力主将重要工业设施向内地转移,并为此设立了专门的组织机构,制订出详尽的转移计划和办法:各厂迁移机件、材料以武昌为集中地,然后分别转移至宜昌、重庆、西安、咸阳、岳阳和长沙;广东方向的工厂转移至云南和广西;上海工厂设备、原材料、半成品等一律装箱运走,运费由国民政府补贴。

淞沪战事爆发后的第三天,上海的工人开始冒着日军飞机的轰炸拆卸机器并装箱,由于轰炸火车不能运行,汽车也大多上了前线,于是主要利用水路运输。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三日,第一批工业设施,即顺阳机器厂、上海机器厂、新民机器厂、合作五金厂四家工厂拆卸下来的设备,分装在二十二条船上,冒险通过苏州河运出上海。随着需要搬迁的工厂越来越多,国民政府不断地调整政策。截至上海市区完全沦陷前,上海共迁出民营工厂一百四十六家,机件一万四千六百吨,技术人员两千五百名。在上海的带动下,中国沿海地区的企业也纷纷内迁:江苏迁出了庆丰纱厂、苏纶纱厂、公益铁工厂、震旦机器厂、大成纱厂等;南京迁出了永利公司机器厂和京华印书馆;青岛迁出了冀鲁制针厂和华新纱厂;济南迁出了大陆铁厂;河南迁出了豫丰纱厂和农工器械厂;浙江迁出了中元造纸厂和嘉兴民丰纸厂;山西迁出了西北制造总厂;江西迁出了九江裕生纱厂和光大瓷业公司;芜湖迁出了中国植物油料厂等等。同时,中国仅有的几家与军工有关的企业,如上海炼钢厂、金陵兵工厂、巩县兵工厂、电信机修厂、交通机械厂、株洲炮兵工厂、广东兵工厂、武昌被服厂等也都迁往了内地。

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举国大搬迁。无数的中国人——企业家、资本家、政府官员、技术人员、工人、苦力、船工以及无以计数的各界志愿者,在炮弹和子弹的弹雨下,把每台机器、每个螺丝钉都拆卸下来,装在木箱子里,然后喊着号子搬出厂房。在通往中国内地的大江小河上,马达轰鸣的货轮和无数条摇橹的木船拥挤在一起,承载着这个国家最后的精血,缓慢但却是异常顽强地向着中国的腹地而去——中国人的这一壮举,令整个世界为之震惊。不要说正在前线拼死冲杀的中国官兵,仅凭这蚂蚁负重一般依旧坚持前行的中国人,这个民族的生存韧力、忍辱负重和绝不屈服,在抗战的初期就宣示出这样一种前景:无论战争还要打多久,无论这片土地被战争蹂躏到什么程度,只要整个民族的意志坚强不屈,他们的敌人企图使这个民族屈服的可能性即为零。

只是,就上海地区的战事而言,双方都到了重新抉择的时候。

战场形势推进缓慢,且已付出了死亡万名、负伤两万以上的巨大代价,日本方面在极度的焦虑中开始讨论一个问题:是将华北的战争扩大,将战事引向山东,还是停止华北的战事,将兵力集中到上海?最后的结论是:继续向上海增兵。

日军参谋本部作战部上奏天皇:

山东省在政治上和战略上具有极大的价值。现在华北方面战况进展顺利,因此现在如果允许以追击的余势进行山东作战,另一精锐的兵团在海州附近登陆进行陇海线方面的作战,摆出挟击山东并攻击南京的态势,将是目前极为恰当的作战。但是,反观上海方面的战况,预料在最后完成任务之前,还不能不花费相当的时间和付出损失,而且这已成为国内外瞩目之地。如果在上海完全被我控制之前北方有变,将发生令人极为忧虑之结果。

十月三十日,日军第十六师团在上海西南方向的金山卫登陆,这使日军在上海地区投入的兵力达到了三十万以上。

大场失守后,日军抵达苏州河北岸,战场态势也令中国军队的将领们处在焦灼之中。

早在一九三七年上半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之前,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即对华东防御作出了相关部署:

长江下游地区之国军,于开战之初,应首先用全力占领上海,无论如何,必须扑灭在上海之敌军,以为全部作战之核心,而后直接沿海岸阻击敌之上陆,并对登陆成功之敌决行攻击而歼灭之。不得已时,逐次后退占领预设阵地,最后须确保乍浦—嘉兴—无锡—江阴之线,以拱卫首都。

目前,中国军队在上海的作战,基本上是照此预案实施的。

问题是:现在是否到了“不得已时”?

多数中国军队将领认为:“不得已时”已经到了。

第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认为,现在上海战事已陷于死打硬拼的状态,中国军队只能用一轮接一轮的数量弥补,来抵消与对手在武器装备、战术运用乃至军事素质上的质量差距。如若中国军队始终处于被动状态,即使死顶着坚持下去,结果只能是部队越打越少。第八集团军总司令张发奎认为,目前这种拼消耗的战法不符合战略原则。最高统帅部为确保上海,拱卫南京,把大量兵力集中于淞沪方向,京沪、京杭两条铁路上的运兵列车日夜穿梭,把一个又一个师补充上来填补火线,但日军武器装备、作战能力、协同配合等各方面均占据优势,空军、海军以及火炮在战场上具有压倒性威力,我们只有临时构筑的简陋工事,所有的武器装备更是简陋。在这种情形下,继续这种纯粹的防御,试图依靠不断补充兵员遏制或歼灭日军,十分困难。因此,要与日军拼长久的消耗战而不是局部的消耗战,最好是把中国军队的主力撤至预先设置的苏嘉(苏州至嘉兴)—吴福(吴江至福山)国防阵地上。如果有序撤退,就能确保在预设阵地上与日军抗衡三个月以上。

所谓“吴福线”“苏嘉线”预设阵地,指的是国民政府自一九三三年开始在上海与南京之间大规模修筑的一道道防御工事。这些国防阵地充分考虑了中国南方的地形地貌,利用长江、太湖等河流湖泊的天然屏障和散落在水网中的天然高地,修筑起永久性或半永久性的、用碉堡和战壕相互连接的军事防线。为了防线的巩固,国民政府甚至还修建了专线铁路。

从战略上讲,与武器装备处于绝对优势的日军死拼于沿海的一座城市,显然不是消耗敌人而是在消耗自己。最为理想的,也是中国统帅部开战之初的设想是:把日军越来越深地拖入中国战场的泥潭,用持续长久的消耗战去赢得战争的最后胜利。上海战事已无法继续有效地守下去,那就应该有计划地撤往二线,以将日军引向国土的纵深。

李宗仁为此向蒋介石当面陈述。

白崇禧陪我去拜访蒋委员长。此时敌我双方已在上海血战两余月,国军死伤甚巨,南京也时受敌机空袭,市面萧条。但委员长精神饱满,且不时作豪语,一再向我说:“要把敌人赶下黄浦江去!”当时我心中殊不以此言为然,作为最高统帅,断不可意气用事。我想,我们如果能把敌人赶下黄浦江去,敌人也就不敢来侵略我们了……一日,我见有机可乘,便对他陈述意见,略谓,淞沪不设防三角地带,不宜死守。为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军在沪作战应适可而止。我并建议将廖磊第二十一集团军和其他增援前线的部队调至苏嘉路国防线上的既设阵地,凭险据守,然后将沪上久战之师抽调回南京整补,再相机向国防线增援。如此更番抵抗,才能持久消耗敌人的力量。至不得已时,我军便自动放弃南京,将大军向长江两岸撤退,诱敌深入,节节抵抗,实行长期的消耗战。无奈蒋先生个性倔犟,不听我的建议。

蒋介石为什么要死守上海?

重要原因之一,还是出于他对国际社会制裁、遏制乃至武装干涉日本对中国侵略的误判。九月二十二日,蒋介石在南京就即将召开的国联大会回答了《巴黎晚报》记者的提问:

目前之中日战争,乃日人蓄意侵略中国之结果,中国为排除侵略与自卫生存,自不得已全力抵抗。日本军队大规模侵略之用意,无非欲图消灭中国整个民族生存,吾人应付方针,亦当以整个民族生存为目的。上海或华北皆为中国领土,必视为整个问题,如日本在中国境内从事武力侵略一日不止,则中国抗倭之战争一日不止,虽留一枪一弹,亦必坚持奋斗,直至日本根本放弃其侵略政策,并撤回其侵略工具之武力之日为止。为维护世界和平、人类文明、条约尊严与国际公法之效力计,本人热烈期望国联此次能切实执行其在国联会章下应有之义务,对日本做有效之制裁。一九三一年以来,六年中日本之暴行,证明日本征服中国,进为东亚盟主之野心。若列国仍又不采取及时措施,遏制日本之侵略,则不但各国对中国原有之贸易为之消减,即各国在东亚之领土,亦必受严重之威胁。故对日制裁,非所以独助中国,亦所以保护国联会员国及相关非会员国本身之利益。本人深信各国远大眼光之政治家,必当有见及此,遵照会章制裁日本,以尽其义务矣。

事实是,蒋介石一直寄予希望的这一国际组织,不但对国际事务反应迟缓,无力阻止任何侵略事件,且对于已在欧洲和亚洲不断膨胀的法西斯主义一直采取绥靖政策。这一年的十二月,作为常任理事国的日本退出了简称“国联”的国际联盟。

日军抵达苏州河北岸后,为继续攻击南岸的中国军队,松井石根作出了新的作战部署:“第三、第九师团于十一月二日前渡河”;第一〇一师团集结在上海西北侧,跟进第三师团渡河;第十一师团攻击南翔,“掩护军主力的右侧”;第十三师团“担任扬子江上游方面的作战”。

十月三十一日晨,日军航空兵和炮兵开始向苏州河南岸的中国守军阵地展开猛烈轰击。至午后,第三师团的左翼部队开始强渡苏州河。当面中国守军第八十八师、税警总团等部队进行了顽强阻击。在孙立人指挥的税警总团第四团当面,日军用橡皮舟连接成浮桥,在大部队攻击发动前已经偷渡过来五十多人,藏在了南岸高高堤岸下的洞子里。孙立人亲到一线,带着两名班长,在岸边竖起四块厚钢板当作护墙,然后连续投掷了一百多颗手榴弹,将日军搭建的浮桥炸毁;又把十几捆浸透汽油的棉花包点燃后,推到堤岸下的洞子里,将藏在里面的日军全部烧死。第二天,日军第九师团的右翼部队一度强渡成功,并占领了姚家渡。当面中国军队第一七一、第八十七师和第六师等部队顽强阻击,在胡宗南的第七十八师增援后,强渡成功的日军陷入中国军队的包围。

日军大规模地强渡,显示出与中国守军拼死作战的态势,有计划地撤退到二线的建议,被中国军队的将领们再次提出。

鉴于日军的凶猛攻势,蒋介石终于同意后撤。

但是,后撤的命令刚刚传至各部队,蒋介石的又一命令到达:停止后撤,原地坚持十天以上。——后撤的命令已经下达,有的部队已开始行动。——军事上的基本常识是,一旦撤退,突然中止,将导致整个战线的瓦解,引发士气的严重混乱。

命令下达于日军大规模攻击苏州河南岸的十一月一日。

这一天,蒋介石在南翔附近召集了一次将领会议,第七十八军军长宋希濂是与会者之一:

蒋介石突然于十一月一日晚十时左右,乘专车来到南翔附近的一个小学校里,随来的有白崇禧、顾祝同等人。随即召集师长以上的将领会议,以约半小时的时间,听取了几个高级指挥官的战况报告。接着蒋介石讲话,主要内容分为两个部分,而尤侧重于后者。前一部分,他概括“八一三”以来,敌我双方作战的经过、概况和国际间的一般反映,并对前线官兵的英勇斗争,进行了表扬和鼓励。后一部分则是他此行的目的。他说:“九国公约会议,将于十一月三日在比利时首都开会。这次会议,对国家命运关系甚大。我要求你们做更大的努力,在上海战场再支持一个时期,至少十天到两个星期,以便在国际上获得有力的同情和支援。”同时他又说:“上海是政府的一个很重要的经济基地,如果过早地放弃,也会使政府的财政和物质受到很大的影响。”蒋说这些话,语气很坚定。说完他就走了。

接着,蒋介石又作出了一个更加令人不解的决定:撤销第三战区的中央作战军,总司令朱绍良调往西北任甘肃省政府主席。将上海战场上的中国军队划分为左、右两个作战军,分别由陈诚和张发奎指挥。——战事仍在激烈进行,将领与作战区域的改变,将严重影响到作战。

这种临阵换将意在何为?

第八集团军总司令张发奎接到命令后,“陷入了无限的焦虑”,并“生发了悲观的心情”:

朱绍良将军这时忽奉命调任甘肃省主席,所遣中央兵团的任务,最高统帅部即命令我去接任,并将右翼方面的指挥责任交给第十集团军总司令刘建绪将军接替。这时刘集团军的部队方从杭州向前推进,我一面担忧沿海地带的侧面和刘集团军能否确实接防,一面又感于上海方面的紧张状况,将如何去挽救这危殆的局面。我此时陷入了无限的焦虑,以沉重的决心,担当着残破而没有把握挽救的局面,这在我生命史中是最痛苦的记忆。十一月二日,我的指挥部由南桥移至龙华西侧的北干山,这是极接近火线的位置。当我到达那里时,情况已经变化了,第一线的部队已陷于紊乱状态;同时,渡河的敌人予我们侧面的威胁也正在日益扩大中。但第一线已经没有可以抽调的部队,后援的兵团又迟迟未能到达。我除了竭尽一切努力来调整这个紊乱的形势外,开始生发了悲观的心情。

面对战局,指挥官都如此悲观,血战的官兵又将如何?

为了突破中国守军的苏州河防线,彻底切断北新泾镇地区的中国军队与南翔地区中国军队之间的联系,松井石根命令原本负责掩护侧翼安全的第十一师团投入到攻击江桥镇的作战中。在苏州河一线,日军孤注一掷的作战致使战局恶化得十分迅速。蒋介石“严申命令,有敢擅自撤退的军法从事”。位于前线的中国军队指挥官们“谁也不敢以真情实况报告。偶承以电话垂询,多诳报士气旺盛,倘直陈实际情形,即遭申斥”。

突然,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了:日军已从杭州湾登陆。

在杭州湾登陆的日军,是以第十八师团、第一一四师团、野战重炮兵第六旅团、独立山炮兵第二联队等部队组建的第十军,司令官柳川平助中将。同时,日军大本营又将位于华北战场的第六师团调出,命其在长江的白茆口登陆,加入到第十军的作战序列。日本海军也把原来的第三舰队,分编成第三、第四两个舰队,增加了“足栖号”巡洋舰为第四舰队旗舰,以全力协助第十军的登陆作战。

日军第十军的作战部署的第一期作战目的是:十一月二日“断然进行登陆”。之后,“以精锐的一部作为先遣队,神速地进入松江以南地区,掩护军主力渡过黄浦江”。第二期作战目的是:“尽速以一个兵团通过水路,向苏州挺进”,切断中国军队回撤南京的退路。“主力在松江西南面地区整顿后开始前进”,“进入苏州河北面地区”,策应上海派遣军消灭中国军队主力。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作战计划。

如果日军成功登陆,并依上述作战计划占领沪浙交界处的松江地区,即可切断沪杭甬(上海至杭州至宁波)铁路,然后从南向北发动攻势,与从北向南打向苏州河的上海派遣军协同,对上海战场上的中国军队形成包围之势。

日军选择的登陆地点,位于上海南侧杭州湾的北岸。这里近岸水深十米以上,且海岸平直,便于大型舰只靠近和重兵展开。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地区公路和铁路发达,不仅可以通往上海和杭州,也是通向南京的要道。早在两百多年前的明嘉靖年间,日本人进犯上海时就是从杭州湾金山卫登陆的,中国人或许忘记了,但日本人牢记心中——国民政府陆军大学聘任过的日本教官,曾公开对中国的军校学员说:金山卫“是登陆的好地方”。可见杭州湾登陆点早已在日本人的窥视下:“关于杭州湾沿岸,平时已在进行侦察,也收集了相当数量的地质资料。”但中国军队的将领们认为,金山卫海水浅滩涂深,海岸纵深又多是水网地带,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登陆地点。——日本军人与中国军人对同一军事问题的认知相距甚远。

淞沪会战初期,蒋介石接到过日军可能要在杭州湾登陆的情报,为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专门作出部署,将第八集团军的四个师加一个旅布防于杭州湾北岸。但是,随着淞沪会战的进行,杭州湾北岸部队不断地被抽调至上海战场,最后竟只剩下第六十二师的一部和少量的地方武装——中国军队统帅部似乎已完全陷于应对上海的惨烈苦战,遗忘了或是忽视了位于上海战场背后的杭州湾——空虚的后方如遭遇突袭,必会使腹背同时受敌的危境降临。这是基本的军事常识,而置身于战场的第三战区指挥官们竟然毫无防范。

日军开始攻击苏州河南岸的时候,在海军的护卫下,集结于八口浦和五岛列岛的日军第六师团和第十八师团,乘坐军舰在济州岛附近的海面上会合。然后,百余艘战舰经过距上海东南约一百公里的马鞍群岛,于十一月四日晚潜入杭州湾。五日拂晓,日本海军第四舰队的三十多艘战舰,突然向杭州湾沿岸的奉贤、金山卫、乍浦等城镇开炮轰击,并派出军舰向镇海方向实施佯攻。接着,在空军的掩护下,日军第六师团及配属该师团指挥的步兵第九旅团在金山卫西侧、第十八师团在金山卫东侧同时强行登陆。

第十军在日本本土还未启程的时候,参谋本部次长多田骏与第十军参谋长田边盛武少将进行了一次“恳切的谈话”:

军的任务和作战要领等一如先已给予的指示,没有什么必须补充的。而军在作战上的各种条件并非有利,可以想象作战将是极端困难的,其艰辛程度是可以充分体会到的。但是为了打开目前时局,在上海附近夺取一个大战果乃是迫切的和绝对必要的。因此望能克服一切困难以完成这一作战目的,在全世界注视的战场上发扬我军威武。

日军担忧的“极端困难”没有出现。

在杭州湾北岸,中国守军仅有的防御部队,无法抵挡日军的强大突击,日军先头部队很快击溃中国守军,开辟出登陆场。

正在徐家汇指挥作战的第八集团军总司令张发奎和副总司令黄琪翔,急调尚未整休完毕就奉命重回战场的第七十八师前往阻击,同时命令位于青浦方向的第六十七军向松江急进。但是,中国军队各部尚未抵达,日军已从金山卫向东推进至亭林镇、松隐镇一线,其步兵第九旅团已经进入金山县城,第六师团主力正向沪杭铁路急进。

获悉消息的蒋介石在电话里征询陈诚的意见,陈诚建议“为尔后长期抗战计”,苏州河一带的中国军队应迅速后撤,转入武进(扼守着沪宁铁路的腰部以及南运河的南岸)一线的国防工事重新部署防御阵地。蒋介石“经半个小时之考虑”,同意了陈诚的建议。但之后不久,因为仍寄希望于正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召开的国联大会,为以正国际视听,蒋介石又命上海战场再坚持三天。

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支撑这一命令的合理性。

而这一命令对于上海战场上的中国军队是致命的。

六日,日军向松江方向急速推进,与中国军队第六十三师的一个团和第六十二师的一个营发生战斗,日军迅速将当面中国军队打散。七日,中国军队第六十二师和第七十九师曾向金山县城实施反击,但未能成功。松江是一个咽喉要点。松江中国守军第四十三军和松江保安队得到的命令是死守三天,以掩护上海战场已经开始的大规模撤退。第四十三军原本只有一个师和一个旅,之前在上海战场的苦战中损失惨重,全军现在只有五六百人,而保安队如何能对抗凶狠的日军正规作战师团?由金山卫西侧登陆的日军第六师团和步兵第九旅团如入无人之境。从华北战场移至淞沪战场的第六十七军奉命增援。第六十七军官兵服从命令,死打硬拼,但终究势单力薄,难以支撑,残部于八日夜晚实行突围。此战,军长吴克仁、军参谋长吴桐岗、师参谋长邓玉琢、三二一旅旅长朱之荣、三二二旅旅长刘启文先后阵亡,三一九旅旅长吴骞身负重伤——第六十七军付出了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仍是未能阻止日军向松江的推进。

与此同时,从金山卫东侧登陆的日军第十八师团突破了迎面赶来的中国军队的阻击,开始向纵深推进。

七日,为了统一指挥上海战场的日军,日军参谋本部下达命令,编组华中方面军,以松井石根为司令官,统一指挥上海派遣军和第十军作战。上海派遣军司令官一职,由日本皇族陆军少将朝香鸠彦担任。

十日,日军后续登陆部队第一一四师团于乍浦登陆完毕,从华北战场调来的第十六师团也在白茆口成功登陆。

至此,数路日军从北、西北、西南、南四个方向朝上海战场蜂拥而来,呈现出最后决战的态势。

中国军队除了全线撤退,已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淞沪战场前敌总指挥陈诚回忆:

十一月初,敌后续部队又复增加,我苏州河南岸阵地危如累卵。即于此时,敌第六、第十八师团登陆杭州湾。我为保障侧背安全,派队迎头堵击。但因敌空军侦炸甚烈,我军行动迟缓,敌遂长驱直入。十一月九日,松江、枫泾同时被陷,我淞沪阵地至此乃全陷入敌之大包围圈中,苏州河南岸之颓势亦未能挽回。为尔后长期抗战计,唯有迅速转移,重行部署,于是乃作全线之撤退。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日,蒋介石终于下达了全线撤退的命令。

蒋介石对忽视了日军从杭州湾登陆的可能,十分懊恼,并承担了责任:“上海开战以来,我忠勇战士在淞沪阵地正与敌人以绝大的打击的时候,敌人以计不得逞,遂乘虚在杭州湾金山卫登陆,这是由(于)我们对侧背的疏忽,且太轻视敌军,所以将该方面布防部队全面抽调到正面来,以致整个计划受了打击,国家受了很大的损失,这是我统帅应负最大的责任,实在对不起国家。”

撤退命令由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签署下达。总的原则是:上海战场的部队分别向南京、杭州两个方向撤退,退至其间国民政府已经修筑完毕的国防工事一线。

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

在日军从各个方向发起的冲击下,中国军队数十万人马已不可能做到有序撤退,这导致了中国抗战史上最大规模的混乱。

由于撤退的时机过晚,下达命令的手段又十分落后,各部队接到撤退命令的时间不一。有的部队还没有接到撤退命令,只是看到友军撤了也就跟着撤了。撤退命令规定按照秩序撤退,并逐次掩护逐步布防阵地,但于匆忙混乱的撤退中已经没人遵守命令。更严重的是,撤退命令并没有规定各部队的撤退时间、顺序和路线,只是笼统地划定了撤退方向,而上海战场的许多部队都是紧急从全国各地调来的,官兵根本无从知晓上海周边的地理方位,这种情况往往导致十几万的部队拥挤在一条狭窄的公路上,成为日军飞机扫射轰炸的靶子。

贾亦斌,中国军队第一军第一师第二旅四团一营营长,回忆:

十一月一日,日军从我友邻部队阵地附近强渡苏州河。五日,日军又在杭州湾北金山卫登陆。我军侧背受到严重威胁,于十二日开始从上海全线撤退。刘楚人团长向我们传达了李铁军师长的命令,要我们营到黄渡附近的一个村庄集合,我们找了一夜也没找到这个村子。天快亮了,才赶到虹桥附近上海到青浦的公路上。几十万国民党军队和难民挤在这条路上,潮水般向前涌流……天刚亮,一架日军飞机飞到我们头上狂轰滥炸。离我不远的一个孕妇,身上背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而且挑着一副担子,一头还装着一个孩子,非常吃力地向前奔逃着。一架飞机向她及周围的一堆人俯冲下来,我连忙喊她赶紧趴下,话音未落,一颗炸弹已在她身边爆炸,她和她的四个孩子都被炸死,她的腹部被炸开,腹腔里的胎儿还在不停地蠕动,血流满地,真是惨不忍睹。

在上海以西的方家窑附近,贾亦斌营长奉命停下掩护大部队撤退。这里有一条河,河上的桥是撤退的必经之路,中国军队的工兵通过后,为防日军追击埋设了大量的地雷。而贾营长知道,别说是大部队,就是他自己的团还有官兵尚未过河。正心急如焚中,夜晚,炮兵第十四团撤退至此,这是中国军队唯一拥有十五厘米口径重炮的部队,清一色的大炮都是从德国买来的。炮团团长彭孟缉听说桥上埋设了地雷,不禁“失声痛哭”,他对贾亦斌营长说:“中国就只有这一个像样的炮团,怎么办呀?”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大炮过不了河又不能留给敌人,只能“忍痛全推到河里去”。之后,当炮兵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桥上时,刚走不远就踏上了地雷,很多人都被炸死了”。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

日军各师团立即对撤退中的中国军队开始了猛烈追击。松井石根下达的追击命令是:“方面军决定占领常熟、苏州、嘉兴一线,准备而后作战;上海派遣军占领福山、常熟、苏州一线,以约两个师团在昆山、太仓附近集结,作为直辖部队;第十军占领平望、嘉兴、海盐一线。”

中国第三战区在日军抢占安亭并向昆山进逼的情况下,发现日军有切断中国军队撤退路线的意图,遂决定改变在昆山一带占领预设阵地的计划,开始全线向吴福线国防工事撤退,企图利用预设的国防工事遏制日军的追击。但是,此时中国方面的任何命令都不起作用了。在日军飞机的疯狂轰炸和步兵的急速追击下,拥挤在公路上的中国军队编制已被打乱,部队失去控制,部队之间也失去了联络,将领们甚至连自己部队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

第七十八军军长宋希濂在九日那天先后接到了两个命令:第一个命令让他必须再坚持几天,紧接着的命令让他立即撤往昆山方向。宋希濂看了一下地图,发现撤退的方向上全是河湖港汊,只有一条公路可走,于是带领部队匆忙西撤。公路上挤满了撤退的部队——“为避免自己陷入敌人的包围圈,各自拼命地向前赶,形成极度的纷乱。”宋希濂遇到了胡宗南的第一军军部以及薛岳的第十九集团军司令部。原来胡宗南的军部在苏州河一线遭遇日军偷袭,“军部人员及警卫连被打死者甚多,胡宗南只身撤出。薛岳乘小汽车,自南翔前往昆山,被敌军机枪扫射,司机和他的一个卫士被击毙,薛岳从车上跳到一条河沟里,幸免于难”。逃脱后的薛岳在安亭附近遇到第五十四军军长霍揆彰,霍军长看见薛岳浑身湿透,冻得缩成一团,忙把自己的大衣给他穿上。此时第五十四军处境也不妙,全军只剩下第十四师一个师,撤退到一座公路桥时又遇到了麻烦,因为守桥的第八十七师士兵要炸桥:

如果桥被破坏,我师的第四十旅以及其他部队的几万人就会无法过河。所以陈烈上前制止,守桥的士兵问,你是谁?不烧桥你能不能负责?陈说我是第十四师师长,我们还有一个旅的人马没有过来。守桥的士兵又说,那你打电话给我的上级,看怎么办。陈烈便给在昆山指挥青阳港收容部队的第四军军长吴奇伟打电话,说明情况,并表示愿意把师工兵营调来,把炸药安装好,另派一个连守青阳港东岸,组成一个桥头堡,尽量掩护我们的人过桥……一直等了一天一夜,退却的部队仍未过完,我师第四十旅也有一部分伤号尚未到达。这时,混在我退却部队中的日军士兵,突然发起冲击,守桥头堡的连队被冲垮了。工兵营聂营长即令炸桥,但因电机点火装置出了毛病,炸药未能引爆,敌人冲过桥来,占领了西岸桥头阵地。

沿着太仓公路撤退的桂军第一七〇师在凌晨时分也被阻止在一座桥前:一群中央军系部队的工兵把几十桶煤油安放在桥上,正准备把桥烧了。如果天一亮,敌机一来,滞留在这里凶多吉少。可无论桂军官兵怎么哀求,工兵就是要立即烧桥,结果两支部队差点打起来。一边说:“不管你们哪一部,过得过不了,我奉命一到时间就烧桥。”另一边齐声大喊:“你现在若烧桥,不给我们通过,先把你杀掉再讲。”于是,急于过桥的桂军官兵端枪“保持着战斗姿态”才得以过桥。第一七师一一六团团长谢志恒,在日军飞机的扫射中阵亡在另一座桥上。官兵们把跌入河中的他拖上岸,他说了几句话:“我完了。望你们继续努力杀敌,报仇雪耻,挽救国家民族危亡,争取最好胜利……”谢志恒团长“被安葬在江苏省常熟县虞山上”。

中国军队的大部终于撤到了预设的吴福线国防阵地。然而,官兵们放眼望去顿时不知所措:在这条投入了巨额国防资金,动用了大量部队和民工修筑多年的国防防线上,有的工事虽已经完工,但杂草丛生;有的还没有完工,形同一片废墟。且多数工事位置不符合作战要求,在平地上孤零零地突出地表,连机枪工事和弹药库都暴露无遗,“顶上和周围的覆土多已坍塌”。有的机枪工事甚至修在坡顶上,“射孔很大,只求射界广阔;也有的虑及易被敌炮击毁的后果,工事建筑位置较低,或是因原有基础不固而下沉了”。中国军队第九十八师第二九四旅抵达常熟后,奉命在城东占领预设阵地:

所谓国防工事,钢筋水泥机枪掩体在公路大道两旁南北三四百米之线,仅有几十处像坟堆的土包一样。当时掘开土层,有的是机枪掩体,没有钥匙打不开,只有立即钻开。有的扒开了是棺材,不是水泥工事。再向三四百米以外去找寻,就找不到水泥的掩体工事了。我们只有急急忙忙地占领阵地,构筑临时工事。镇的前面隔着一道十余公尺的小河,而敌人也到小河沟对面占领阵地,开始战斗。我所占领的掩体工事皆没有联络交通壕,每个掩体工事仅能容一班兵、一挺机枪,在日间不能联络,后方粮弹也送不上来,只有在夜间补给。我官兵满以为退守到国防工事线定能持久抗战,现在看到公路南北两侧二三公里处,仅有十几座水泥掩体工事,如再往远处就没有工事了。

军政大员们在国防工程中的中饱私囊,让整个国家在战争来临时被袒露在敌人的刀锋下。

十七日,日军华中方面军制定了《从嘉兴向南京追击的作战指导纲要》:上海派遣军准备攻击无锡,第十军以一部攻击湖州,一部协助上海派遣军攻占无锡。在日军第十军召开的幕僚会议上,将领们都认为,只要抓住战机断然追击,“有二十天的时间可以占领南京”。

抵达吴福线的中国军队无法立足,只能继续后撤至锡澄线(无锡至江阴),而日军没有丝毫停止追击的迹象:第十三师团向锡澄线中间的青阳镇攻击,第十一、第十八、第九师团全力攻击无锡。二十三日,各路日军于太湖南北两侧向前推进。二十五日,上海派遣军突破中国军队第七十四、第三十九军的阵地,占领无锡;第十军突破中国军队第七军的防线,占领湖州。

无锡和湖州的陷落,令仍在回撤的中国军队又有被包围的危险,于是各部队接到继续西撤的命令。

中国军队开始西撤后,日军命令第十三师团攻占江阴要塞。

江阴,南京水路之门户。

长江已经被中国海军用沉船的方式封锁,江阴要塞上原有火炮四十九门,上海战事爆发后,又增添了刚从德国进口的八十八毫米半自动炮八门和一百五十毫米加农炮四门。防守江阴要塞的中国军队有:第一〇三、第一一二师,要塞步兵两个营以及江防海军舰艇等部队,江防军总司令刘兴。

在日军的猛烈攻击面前,江阴守军顽强抵抗,要塞外围阵地多次失而复得。要塞新添的大炮击沉了日舰一艘,击伤了两艘,并且击落日军的飞机一架。战至十二月一日,要塞的火炮被日军飞机炸毁,要塞与外界的通信联络中断。日军随即突入江阴城,中国守军第一一二师师长霍守义负伤,部队陷入混战状态。江防总司令刘兴下令突围,突围部队又遭日军阻击,部队被打散后多数各自为战。第一一二师师长霍守义和部分官兵渡江去了镇江,第一〇三师突围时遭遇日军突袭,六一三团团长罗熠斌阵亡,师长何知重、参谋长王雨膏、六一五团团长周相魁脱离部队渡江去了武汉,部队由副师长戴之奇带领退到了镇江。

十二月二日,日军占领江阴,南京的水路门户敞开了。

同时,日军第十八师团占领丹阳,第九师团占领金坛。

沿着太湖南侧攻击的日军,于十一月十四日占领嘉善,二十日占领南浔。中国方面为了阻止日军,命令桂军周祖晃部的第七军向吴兴推进,并集结川军五个师于泗安、广德策应。二十四日,日军向吴兴发起猛攻,中国守军第一七二师奋力苦战,副师长夏国璋不幸阵亡,吴兴失守。为了掩护第七军撤退,川军第二十三集团军奉命迎敌。第二十三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十一军军长唐式遵,率领部队出川前曾在成都召开誓师大会,宣告“失地不复,誓不回川”。副总司令兼第二十三军军长潘文华出川前,在各界群众欢送会上预立遗嘱:“胜利归,败则死。”川军官兵满怀斗志地出发了,脚上的草鞋很快就在长途跋涉中被碎石磨烂,被泥水泡烂,光脚走路很是辛苦。在公路上看见好几个师的中央军部队装备精良,头戴钢盔,足穿军鞋,很是羡慕又很是生气,因为他们是败退下来的。接近前沿时,一路看见日军“对公路两侧五六华里附近逃离不及的平民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枪杀,无一幸免。所有房屋,纵火焚毁,凄风遍野,尸体横陈,其惨痛之状,不忍目睹”。川军官兵“无不咬牙切齿,悲愤交集,突遇敌军,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冒死冲杀,争先恐后,以手刃敌兵为快”。但是,战场地形平坦,川军装备低劣,面对日军的坦克冲击无险可守,经过苦战,川军没能阻挡住日军的攻击。日军占领泗安后,当面中国军队各部都接到了继续撤退的命令,只有川军第二十一军第一四六师没接到。这个师不但没有后退,而且还对日军实施了突袭,竟然把泗安夺了回来,歼灭日军数十人,缴获了大量文件和装备,其中包括日军女看护两人和日军军官一人。这名日军军官在中国士兵冲到他面前时剖腹自杀了。但是,没等第一四六师庆祝胜利,官兵们便发现周围的友军全撤走了,于是赶快撤退,泗安又失。川军第二十一军第一四五师数天内孤军作战,部队伤亡惨重,已经失去作战能力。当师长饶国华命令团长刘洪斋率部反击时,刘团长拒绝执行命令。饶师长为自己的官兵如此懦弱而愤怒,也为丢掉了泗安阵地感到羞愧,于是在师部里给亲属和长官写下几封遗嘱后,径直来到广德城东门外,随从这才明白他们的师长并不是想撤退,而是想死在这里。——“嘱卫士铺好卧毯,饶盘腿坐于卧毯中间,面对日军方向大呼:‘威廉第二如此强盛都要灭亡,何况你小小的日本,将来亦必灭亡!言罢,饶向敌人方向怒目而视,拔出所佩手枪自戕成仁。左右见之,无不下泪。”

好一个烈性的川军师长!

十八日,日军第十八师团占领广德,第一一四师团占领宜兴和溧阳。

南京,已经近在咫尺。

十一月十九日,东京日军参谋本部收到了第十军的电报:

一、集团本日正午许占领嘉兴,大概傍晚扫荡完了。

二、集团十九日晨命令全力向南京追击,大致部署如下:国崎部队(步兵第九旅团)经湖州、广德向芜湖追击,切断敌之退路;第十八师团经湖州、广德、溧水向南京追击;第一一四师团经湖州、长兴、溧阳向南京追击。第六师团向湖州推进。

参谋本部次长多田骏看到电报后“非常惊讶”,他没想到华中方面军的攻击如此神速,更没有想到置于中国战场的日军已决心进击中国首都南京。

占领一国首都,并非只涉及军事。

“因事关紧急所以督促立即发出中止的指示。”

当晚,日军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回复华中方面军参谋长冢田攻:“发来报告谓已部署以全力经湖州向南京追击问题,被认为这已脱离了临命第六百号(作战地区)的指示,殊为念念。”——日军参谋本部临命第六百号:“华中方面军作战地区大概定为连接苏州、嘉兴一线以东。”

由此,各路日军暂时停止了追击的脚步。

淞沪会战结束。

淞沪会战从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开始,至十一月十二日中国军队全线撤离上海战场止,历时三个月。

会战中,日军逐次增加兵力,最后投入战场的总兵力达到十个师团近三十万人,动用军舰三十艘,战机五百余架,坦克三百余辆。中国军队先后调集全国各地部队会集上海战场,投入总兵力达七十多个师七十余万人,舰艇四十多艘,战机二百五十架。

日军伤亡约四万人。

中国军队伤亡约二十五万人。

淞沪会战粉碎了日本军国主义者速战速决灭亡中国的野心,为保存国家的经济实力,掩护国家进入战时体制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同时,淞沪会战也暴露出中国军队在战役策划、指挥、调度上的弱点,以及军队在作战素质、后勤供给与相互协调上的缺陷,特别是会战最后阶段的溃退,表明中国军队距离打一场现代化战争的要求差距甚大,同时也预示着中国的对日作战未来将更加残酷和艰苦。

关于这场会战的地点选择,史家众说纷纭。有说不该在中国经济中心引发战争,这样会严重损伤中国的战争实力;也有说之所以选择在上海地区会战,是为了把日本的侵略战争从中国的北方引向东南地区,迫使日本陷入战争泥潭,不得不沿着中国特有的东低西高的地势艰难地仰攻。——其实,这两种说法都忽视了一个前提:如果中日双方不在上海开战,日本就一定不会在上海登陆?从历史的角度看,日本一旦全面入侵中国,上海是必然的首战地点,因为上海不但是中国的经济中心,而且距离中国的首都南京很近。因此,无论是中国的被迫进行还是有意为之,淞沪战事从一开始就是无法避免的。

从中国方面讲,淞沪会战的初衷,是出于持久抗战的战略意图,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是符合实际的。但是,淞沪地区要进行多长时间的作战以及作战需要多大规模的投入,必须从中国长期抗战的角度上综合考虑,详尽计划。将数十万大军部署于敌人掌握制空权、制海权的狭窄的滨海城市,依靠单纯的一线防御拼消耗拖时间,这完全违背了持久抗战的战略初衷。更为严重的是,企图用鲜血和生命换取国际干涉和支持,事实证明完全是幻想。世界上的列强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出于公理和正义而支持与帮助中国,除非这种支持与帮助能够同时维护或保卫它们自身的利益。

淞沪会战的最大收获,是中国全民战斗精神和战斗意志的提升。中国军队面对强悍的侵略者拼死作战,没有丝毫的妥协与屈服,几十万官兵在注定将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作战中顽强勇敢,其铮铮铁骨令人对那段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历史肃然起敬。

世界舆论普遍认为:“日军最大与唯一目的,在于摧毁中国陆军,使之不复有坚强有效之战斗力,苟无以达此目的,纵土地若有所得,亦无多大关系。”中国军队“在沪抵抗日军攻击之战绩,实为历史中最英勇光荣的一页”,“已足造成中国堪称军事国家之荣誉”。《泰晤士报》专门发表社论,称上海的抗战证明中国军队“已从滑稽故事之迷雾中脱颖而出”。——近代以来的中国,面对异族入侵的所有“抵抗”,在世界的眼中无论其作战样式、武器装备、军事素质以及军与民的精神状态,都如同一部荒诞的历史滑稽剧。但是,一九三七年,在中国的淞沪战场上,无论是军与民,中国人终让侵略者看到了他们愤怒的容颜以及不屈的身躯!

溽热的酷暑已过。

南京城头,冷风瑟瑟。

第五章

使中华民族永存世上

当上海战事逐步扩大时,中国最高统帅部一度忽视了山西战场。

在山西与河北的交界处,太行山纵贯南北,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华北地区。自古以来,山西便是华北的西部屏障,控制了山西就等于在制高点上控制了华北。因此,要确保华北就必须确保山西,而攫取华北也必须控制山西。——华北日军从战事一开始,便将主攻方向放在了晋北,依据的就是这一军事常识。

但是,南口战役结束后,当平绥路上的日军大举向山西推进时,蒋介石却把位于第二战区的汤恩伯的第十三军调往了淞沪方向。对此,阎锡山表示严重不满,称其“急其所缓缓其急,何异补疮把肉剜”。共产党人对此也有异议,认为蒋介石“没有清楚认识到保卫山西的重要战略意义,未能以更多的精锐部队首先使用于山西的保卫,这是后来山西失利致使整个华北局势处于不利的一个重要原因”。

日军攻破平型关和雁门关后,攻势直指太原,蒋介石这才意识到山西对于全国战局的重要性:“我们与日本人打仗,不怕从南方打,也不怕从北方打,最担心的是日本人由卢沟桥入山西,再经汉中,入四川。”蒋介石担心的是中国抗战后方的安全——战争刚刚开始,如果没有了后方,仗还怎么打下去?

日军第五师团师团长板垣征四郎急欲占领太原。

按照战争初期日军参谋本部的意图,华北战事应限定在华北的平原地区:“华北方面军的作战地区(不包括航空),大概定位连接石家庄—德州一线以北。”但是,板垣征四郎认为,必须全面控制山西,至少要占领太原:“攻克太原的作战基本理论,是根据这个古来公认的‘制伏山西就能制伏华北,制伏华北就能制伏全中国而得出的。”板垣征四郎的参谋美山要藏大佐说:“当时第五师团的官兵,几乎都对这句话有一种魅力性的使命感,就好像是能用它来克服一切困难的一种咒语一样。”

关东军与板垣征四郎的看法高度一致,即必须使用强大武力控制山西和华北。之后,迅速建立由日本人掌控的伪政权,以从根本上保障“满洲国”的“国防安全”。日军参谋本部最终同意了板垣征四郎的请求,于一九三七年十月一日下达了攻击太原的作战指令。日军华北方面军随即命令关东军一部归板垣征四郎指挥;命令河北境内的日军一部突破石家庄中国守军的防线,沿正太路(正定—太原)向井陉方向发起攻击,策应第五师团。——井陉,位于河北的石家庄以西,山西的娘子关以东,是正太铁路线上从河北通向山西的要冲。

阎锡山自太和岭口撤退,刚一回到太原,就收到了蒋介石要求他坚守山西的命令,而且要求他坚守的时间越长越好——至少要一个月以上。为此,阎锡山请求将平汉线上的卫立煌的第十四集团军调归第二战区指挥。蒋介石答应了。——阎锡山主动请求中央军部队进入他的山西地盘,这在以往是绝对不可能的。

卫立煌的第十四集团军,中国陆军的精锐部队之一,至少看上去与阎锡山的晋军完全不一样:官兵清一色的深灰色军装,扛着清一色的七点九毫米口径步枪。机枪也不少,甚至还有专门打坦克的德式山炮。大部分人操广东或安徽口音,坐下来休息时不怎么说话,行军时爱唱歌,唱的是卫立煌填词的《第十四集团军军歌》:

这是我们的地方,

这是我们的家乡,

我们第十四集团军,英勇坚强。

为祖国的生存而奋斗,

团结得好比钢一样。

服从命令,保卫边疆,

联合民众,抵抗暴强。

把自己的力量,献给祖国,

完成中华民族的解放。

十月四日,卫立煌先于部队抵达太原。

见到卫立煌,阎锡山不住地慨叹“是咱把你求来的”。

第二天,阎锡山、周恩来、卫立煌、傅作义以及刚刚上任的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等人一起讨论忻口防御问题。对于敌情,大家一致的判断是:“敌以主力由大营、繁峙,以一部由大同、雁门沿汽车路进攻,另以一部由阳方口(位于雁门关西南)附近实行牵制攻击,以使其主力攻击容易。”因此,决定中国守军依托东起五台西至宁武附近的山脉,以忻口以北各处要地为作战支撑,缩短战线、集中兵力对南下的日军进行阻击。具体部署是:以朱德的第十八集团军为右翼,卫立煌的第十四集团军为中央,杨爱源的第六集团军为左翼,傅作义的第七集团军为总预备队。

因为日军已经攻占了晋北要地,其攻势的锋刃笔直地向南而悬。这导致了阎锡山对于太原正北面的忻口过于警觉,而忽视了太原以东娘子关方向的防守。为此,毛泽东专门致电周恩来,委托他提醒阎锡山:华北的日军占领石家庄后,定会沿着正太铁路向西进攻,因此娘子关方向必须派出重兵把守,这样才能确保忻口战场侧背的安全。毛泽东认为,进入山西的日军总数不过两个半师团,为了确保晋北的各占领区,日军需要分出兵力守备。因此,攻击忻口的日军,顶多一个师团。如果我军部署妥当,是有可能击败敌人的,但前提是娘子关必须安全稳固。否则,一旦华北战场的日军西进,只要通过了娘子关,不但太原近在咫尺,阎锡山还会因日军的左右夹击而被迫两面作战。——在忻口阻击、后方袭扰与娘子关坚守这三个必须坚持的作战要点中,毛泽东明确地将坚守娘子关放在第一位。

十三日,毛泽东致电周恩来、朱德、彭德怀:

……可否向蒋(蒋介石)程(程潜)阎(阎锡山)提议任命黄绍竑为娘子关、龙泉关沿太行山脉以东各军(红军不在内)之总司令,以统一指挥确保娘子关。因娘子关不失则太原虽失仍可支持,如娘子关失守则华北战局立即变为局部战,失掉了全局的意义。须知华北战局重点并不在太原,而在娘子关、龙泉关一带之太行山脉。如太行山脉及正太路在我手,敌进太原如处瓮中,我军是还能有所作为的……

无法得知阎锡山对于毛泽东的提醒是否真正理解并给予过充分重视。尽管后来负责娘子关作战的副司令长官黄绍竑依据毛泽东的提醒,将第一军团孙连仲部调往娘子关作为预备队,但从整个山西战场的兵力分布看,中国军队布防娘子关方向的兵力仍是过于单薄。后来的战争发展进程证明,毛泽东对娘子关的担心不幸成为事实,从而令中国军队在山西战场的作战出现了令人扼腕的遗憾。

就在中国第二战区制订作战计划的时候,板垣征四郎指挥日军第五师团步兵第二十一旅团以及独立混成第二、第十五旅团集结于代县附近,之后开始攻击崞县和原平。

四日,日军占领代县西南方向的阳明堡,继续南下攻击崞县时,被中国守军王靖国的第十九军击退。五日,日军攻击阳明堡以西的阳方口,中国守军独立第七旅与日军彻夜激战后,退守段家岭、瓦窑一线,日军占领了阳方口以南的宁武县城。下午,日军独立混成第二旅团逼近崞县北关,第十九军独立第二旅的两个团与日军于城北混战,在日军猛烈炮火的打击下,中国守军阵地大半被毁,四〇七团团长刘良相、团附高振麟阵亡;第二〇五旅特务排和四〇七团残部奉命发动反击,但因部队伤亡过重被迫退入崞县城内。

日军混成第十五旅团同日开始攻击原平。

此时,卫立煌的第十四集团军主力尚在车运途中,最早也要到八日前后才能抵达忻口战场。这就意味着,原平和崞县一线的中国守军必须死顶不退,尽力迟滞日军南下的速度。可是,就在这时候,阎锡山下达了向日军全面出击的命令,要求左、中、右三个方向的中国军队向当面日军发起攻击,骑兵部队同时在大同附近切断平绥铁路以绝日军后路。阎锡山的目的是对南下崞县、原平的日军实施围歼——无人知晓,在主力部队尚未展开时,何以能够做到全面出击。眼前最迫切的问题是:包括八路军在内,中国守军必须堵住南下的日军,为主力部队在原平以南、太原以北的忻口布阵,赢得必要的时间。

七日,日军独立混成第二旅团在二十余架飞机、二十余门重炮和三十余门山炮的支援下,向崞县发起猛攻。崞县的城墙倒塌了十余丈,中国守军的工事全部被毁,城内的电话线路均被切断,千余日军步兵在坦克的前导下开始了集团冲锋。下午,东桥阵地上的四〇九团伤亡殆尽,四一〇团团长石焕然率残部三百余人前去增援,在路途中遭日军冲击全部伤亡。日军从倒塌的城墙缺口蜂拥而入,中国守军在残酷的巷战后残部退出县城。崞县陷落。

这一天,在原平方向,日军独立混成第十五旅团与中国守军第一九六旅形成对峙。

崞县失守,中国军队失去了阻击的支撑点,同时也失去了反击的支撑点,这让阎锡山发布的全面出击的命令瞬间成为泡影。

八日,阎锡山命令忻口全线改为守势。

毛泽东就八路军各师作战问题致电周恩来、朱德、彭德怀:

甲、完全同意周与程潜、阎锡山共商决定之作战计划。

乙、我一一五师全部除一部做地方工作者外,应速集中于台怀镇以北,大营镇、砂河镇以南之山地,待敌被吸引于原平、忻县地区并打得激烈时,袭取平型关、大营、砂河、繁峙线。得手后,交友军占领该线,我军向北突击,占领浑源、应县地区,开展新局面。

丙、王震部速归还贺师建制。贺师全部除游击支队外,主力此刻应隐蔽于五寨地区,待原平正面打得激烈时,而我一一五师又已实施向大营、浑源行动时,即用主力出长城,袭击朔县、左云一带,与一一五师相呼应,捣乱敌人的整个后方。

丁、一二九师以一个团位于孝义,主力位于包括娘子关在内之正太铁路侧后,主要任务是动员工人及两侧农民,战略上策应林、贺两师,巩固后路。

戊、林、贺两师原来划定之地区,均应派遣必要之地方工作人员,有计划地散开工作,于一定地区完成一定任务,不得因为主力作战而置原定地区之地方工作于不顾。以上部署意见,请朱、彭速即考虑执行。

己、我军部署仅能当面告诉阎锡山,不得用电报告诉他,并要阎不得下达于任何人,严防泄露。

在平型关伏击战取得胜利后,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晋北前线受到了中国军队其他各路部队的尊重。毛泽东特别要求朱德和彭德怀转告八路军所辖部队的所有指挥员,一旦作战中有“国民党交给我们指挥之部队”,八路军应该“采取爱护协助态度,不使他们担任最危险的任务,不使他们给养物资缺乏”,对他们要“多取商量,表示殷勤爱护之意,力戒轻视、忽视、讥笑、漠不关心”等错误态度。由于与八路军同处一个战场,阎锡山的晋军官兵惊讶地发现,八路军从官到兵都非常年轻,尽管武器简陋,军装粗糙,但每个人都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们得到了八路军送来的小册子——《抗日救国十大纲领》。

根据八路军总部下达的作战命令,十月一日,八路军第一二〇师雁北支队袭击了朔县以北的井坪镇,克平鲁县城,并在辛庄附近伏击了日军运输队;八日,该师第三五八旅夜袭宁武县城;十日,八路军第一一五师独立团克涞源县城,该师第三四四旅在平型关附近断绝了日军的交通线。由于日军主力部队均已南下,晋北各处要地只能分兵守备。因此,位于敌后战场的八路军,利用日军兵力薄弱之时,发挥袭击战和伏击战的优势,多次歼灭日军运输队,连续转战收复多个城池,“切断了张家口至代县间日军的后方交通线”。

十月六日,蒋介石致电八路军总指挥朱德:

捷报传来,无任欣慰。袭敌侧背,断其联络,收效甚大。

希更发动民众,扩大行动,使敌有后顾之虑,则于占据更有裨益也。

十月七日,蒋介石再次致电朱德和彭德怀:

宋支队(八路军雁北支队支队长宋时轮)奋勇杀敌,收复井坪,殊为欣慰。若能扩大游击,向平绥线山地行动,使敌感受痛苦,尤有意义。并希转前方将士,代致嘉勉,为盼。

八路军的作战,完全是敌后战场的孤军战斗,因此部队伤亡很大。为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一部(作战部)专就给予八路军作战奖恤问题,致电时任军事委员会管理部部长张治中:

据第十八集团军朱总司令德(阳曲)江(三日)电称“职路进入战斗以来,以主力于平型关、雁门关、朔县线之两翼侧外,另组织四个支队袭击敌之后方,截断运输,破坏交通,发动群众组织,扩大游击战争等为主要任务,计各支队先后均有胜利。总共缴获汽车八十余辆,九二野炮一门,七三、七五山炮弹三千余发,步枪三百余支,机关枪二十余挺,并毙敌千余人。现涞源、广灵、灵丘交通已被我完全截断,敌不敢白日运输。但我伤亡官兵六百余名,内副团长、营长各两名,务请颁给奖恤”等语,即希查照核办,径复为盼。

十日,日军在原平县城炮火轰开的城墙缺口处,不间断地发起集团冲锋,反复消耗撤入城内的中国守军第一九六旅的兵力。中国守军伤亡极重,弹药殆尽,在惨烈的巷战中,那些还活着的官兵在每一条街上每一处院内反复拼杀。第一九六旅领受的任务是坚守七天,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却接到了要求再守三天的命令,因为忻口方向主力部队的布防尚未完成。眼见部队几近打光,有官兵主张撤出原平,但旅长姜玉贞表示要与原平县城共存亡。

姜玉贞奉命坚守原平后,光着脊梁,身背短枪,每战必身先士卒,提着手榴弹和士兵一起冲杀。战至十一日,原平县城里的残剩兵力只有五六百人。幸存下来的官兵在没有弹药的情况下护送伤员出城,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原平城的失守已经不可挽回。只是,姜玉贞认为,只要他这个旅长还在,原平就不能算是失守。最后时刻,跟随姜旅长留在城里的,仅有特务排排长黄洪友和几名士兵,几个人坚守在一座院子里。围攻的日军越来越多,炮弹直接落进院内,姜玉贞被炸倒。士兵们拖着从泥土中爬起来的旅长,从预先挖好的城墙洞口往城外转移。转移途中,姜玉贞的腿部被日军的炮弹炸伤。他身材魁梧高大,士兵们难以背他行走,当日军追上来时,他已因失血过多失去知觉,日军的刺刀刺入了他的腹部。

日军堵截了第一九六旅运送伤员的汽车,将两百多名伤员全部刺死。

特务排排长黄洪友曾带领士兵冒死返回寻找旅长的遗体,未得,大哭不止。

日军查明这是坚守原平城的中国军队的旅长后,将姜玉贞的遗体拖走并将其头颅割下。

姜玉贞,山东菏泽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没出生即丧父,母亲艰难地将他抚养成人。十九岁入阎锡山的晋军,吃苦耐劳,作战勇猛,先后进山西陆军干部学校和中央军校高等教育班深造。一九三四年升任第一九六旅旅长,军衔少将,阵亡时四十三岁。

中国军队第一九六旅,死守原平近十天,歼灭日军近千人,全旅五千官兵仅存活二百余人。

崞县、原平的坚守,以及八路军袭击日军后方的作战,为第二战区主力部队于忻口一线的集结和布防争得了宝贵时间。

忻口,“前往太原途中最后一处可守的山口”

忻口实际上是一个位于忻县、崞县、定襄三县交界处的大村落,南距太原约一百公里。东面的五台山与西面的云中山,在这里形成了一道纵贯南北的峡谷,峡谷中横亘着一道长十六公里、宽三公里的山岭,地势十分险要。在山岭北端右侧的山脚下,即忻口大村落的北面,滹沱河从北边流来,云中河从西边流来,在此汇合后继续东流。被夹在两山之间的忻口,犹如一个葫芦口,自古便是出入晋中的重要交通孔道。一九三五年,国民政府拨专款在忻口修筑了国防工事,并在忻口西南侧一条名叫“红沟”的山沟里修筑了数十孔窑洞以为战时军事指挥部。

截至十月十一日,忻口前线的中国守军已全部进入指定位置,并占领了预设阵地。

十二日,日军由原平一线继续南下。

阎锡山将装甲车队和空军拨给前敌总指挥卫立煌,并重新划分了各部队的作战任务和区域:右翼兵团由刘茂恩任总指挥,辖第十五、第十七军和第九十四师;左翼兵团由李默庵任总指挥,辖第十四军所属第十、第八十三、第八十五师以及晋绥军的第六十八、第七十一师;中央兵团由王靖国任总指挥,郝梦龄为前敌总指挥,陈长捷为前敌副总指挥,辖第九、第十九、第三十五、第六十一军。

前敌总指挥卫立煌的具体作战部署是:

(一)飞行队于明(十三)日起逐日派机侦炸原平以南之敌,并侦查原平、崞县、代县间敌后续部队之状况。

(二)右翼兵团(第十五军),应仍占领上社村、营房里、灵山之线,重点置于左后方,与中央兵团切取联系;并于下社子、东新庄、东西岔村各要点,配置警戒;另以一部向右前方对代县以南地区尽量活动,确实掩护军右侧之安全,并以一部占领南神头、亭子头以东高地,为尔后包围攻击之据点。

(三)中央兵团(第九军——欠第四十七师、第二十一师、炮兵第二十八团、战防炮二连、装甲车一队),仍应占领三家庄以北、界河铺、南怀化、新练庄之线,重点置于中央右后方,与右左两兵团切取联系;并于板市、下王庄各处占领前进阵地。

(四)左翼兵团第十四军(第八十五师、炮兵第二十七团之第二营、战防炮营——欠两连、山炮一连)仍应占领秦家庄、大白水、南峪之线,重点置于中央后方,与中央兵团切取联系;并于后城头亘一四八二高地之线配置警戒。另一部向神山以南地区活动,确实掩护军左侧之安全。

(五)总预备队的位置:第十七军(欠二十一师)仍于西冯村附近地区;独立第五旅仍于忻县附近;第十九军于石岭关一带,构筑该线预备阵地。第一九六旅余部于代群村附近集结,而后赴关城镇归建。

中国军队集结于忻口战场的总兵力约二十八万,除了中央军嫡系部队第九军、第十四军、第九十四师外,还有晋军、陕军、豫军、东北军、八路军等部队,还有炮兵八个团、骑兵四个师,以及可以支援作战的空军战机三十架。

攻击忻口的日军,除了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外,还有原属于关东军察哈尔兵团的独立混成第二、第十五旅团以及萱岛高支队和堤不夹贵支队,共计约十五个步兵大队,配属坦克一百五十辆、大炮二百五十门、作战飞机三百架,总兵力约五万。——板垣征四郎总是抱怨兵力不足,特别是他的第九旅团被抽调到杭州湾登陆去了,兵力更觉捉襟见肘。尽管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寺内寿一从担负平津警备任务的第一〇九师团中抽出了两个步兵大队,再加上一个机械化步兵联队,命其增援山西战场,但板垣征四郎还是认为自己兵力薄弱。

板垣征四郎知道,当面的中国军队必将与他死拼血战。

十月十二日,日军向忻口前沿进行尝试性攻击和潜进,中国守军左翼兵团首当其冲。在飞机轮番俯冲轰炸后,三百多名日军骑兵和四百多名步兵,同时向忻口西北方向一条弧形防御线上的要地——兰村、阎庄、卫家庄和一四八二高地——发起攻击,随即突破中国守军于一四八二高地和卫家庄的阻击。中国守军在炮兵火力支援下奋力反击,击毁日军坦克四辆,致使突入阵地的日军暂时后撤。战斗期间,中国军队左右两翼兵团出动部队,分别向广灵、灵丘、代县和崞县进行敌后游击作战。中国空军第七大队也出动了四架战机,在副大队长吴沛的率领下从太谷机场起飞,飞临崞县上空侦察和轰炸向前运动的日军,日军出现混乱和伤亡,被迫退回。中国战机返航时,一架因迷航撞山而机毁人亡,其余三架安全降落太谷机场。

试探性进攻受挫后,日军决定以混成第十五旅团、堤不夹贵支队为右翼,第五师团为左翼,发起正式攻击。

十三日拂晓,日军先以一部实施火力侦察,然后开始全面突击。由于中国守军的左右两翼有云中山和五台山阻挡,日军集中了五千多步兵,在三十余架战机、五十余辆坦克和五十余门火炮的支援下,采取中央突破的战术,向中国守军第五十四师的南怀化阵地以及左翼兵团的阎庄阵地发起猛攻。战至上午十时,南怀化沿云中河北岸的阵地全被摧毁,中国守军伤亡殆尽。由于增援不及时,日军从撕开的缺口蜂拥而进,渡过云中河,继续向一二〇〇高地攻击。第九军军长郝梦龄命令第二十一师师长李仙洲实施反击。李师长身先士卒,亲率六十三团冲锋。在日军强大的火力面前,六十三团官兵伤亡巨大——“一上午就替换了几个连排长,最后连伙夫也上阵地支援,运子弹、送伤员。”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第二十一师击毁日军坦克十五辆,将突进来的日军逼回了云中河对岸——“我方终于收复了山头。当攻上制高点时,敌人只剩下一名军官和一名士兵。那名士兵往山下跑,被那个军官一枪打死了,然后军官自己剖腹自杀。”

左翼,日军将攻击阎庄的兵力猛增至三千余人,突破了当面中国守军第十师的阵地,双方进入反复的争夺状态。

右翼,日军九百余人在原平以南的桃园附近渡过滹沱河,中国军队第六十四师的一个团前往迎击,双方陷于持续的激战。

与此同时,八路军第一一五师第三四四旅主力“夜袭团城口,随后收复平型关及浑源县城”;同一个晚上,该旅六八八团袭击了砂河镇的日军守军,随后一举向西攻克繁峙县城。接着,八路军第一二〇师第三五八旅七一六团以一部向雁门关日军守军发动袭击,“一度切断了雁门关至忻口的交通”。

“日军似感受极大威胁,其重兵器有后撤模样。”

卫立煌和傅作义判断,当面日军攻击受挫,需要整理态势并等待增援,之后才能重新发动攻势,遂立即决定乘势发动反击。

卫立煌从忻县前线指挥部致电阎锡山,告知准备动用预备部队从中央兵团地域出击。阎锡山立即命令左右两翼兵团部队向敌后运动,阻击日军的增援;命令左翼的第六十八、第七十一师加入中央兵团的作战序列,以厚兵力。

卫立煌和傅作义共同策划了反击作战的要领,即以郝梦龄的第九军(欠第四十七师)附李仙洲的第二十一师,在现阵地抵抗日军的进攻;以卫立煌的第十四集团军由大白水附近、傅作义的第七集团军由忻口附近联合出击,从左右两路对当面日军实施夹击。

十四日凌晨一时,卫立煌下达了全线反击的作战命令:

一、右翼兵团,应以主力于明(十四)日拂晓向桃园、北郭下之敌攻击,与第七集团军密切联系,竭力威胁原平南北敌之增援部队,并控制一部于峙峪附近,依情况进出于原平以北地区,截敌退路。

二、中央兵团,须于本(十三)日晚,歼灭侵入南怀化附近之敌,确保原阵地,为第七集团军出击之支援。

三、左翼兵团,应于明(十四)日拂晓,以主力逐次向永兴村及其以北高地之敌包围攻击;一部先与第七集团军协力击灭侵入南怀化之敌后,再向王家庄、安家庄一带攻击。

四、第七十一师,着于本(十三)日黄昏前,接替阎庄、水油沟迄山水村一带第十四军及八十五师阵地之守备,并为该军出击的支援,尔后即归第十四军李军长(李默庵)指挥。

十三日夜,参加反击作战的中国军队均已抵达忻口以北界河铺附近的出击位置。

从军事角度上看,卫立煌的反击计划是正确和果断的:以攻为守,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不失为积极防御的有效手段,而这种积极防御的理念是抗战爆发后中国军队最为缺乏的。

但是,此刻在忻口战场发动大规模的反击作战,理应注意这样一个前提:尽管当面日军攻击受挫,但未到无力攻击的地步,也未到必待增援的境地。日军在十三日攻击未果的情况下,十四日也许会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击,而重点很可能是中国守军中央兵团的阵地,即目前李仙洲的第二十一师的阵地。——那么,卫立煌是否想到过,一旦第二十一师既是日军攻击的主要方向,同时又是中国军队反击作战的主要方向——敌我两军迎头相撞,将会出现何种景象?

无法得知当面日军是否掌握了中国军队的情报——当中国守军全面反击作战开始时,当面的日军也同时发动了进攻。

凌晨二时,云中河岸边,中日两军瞬间就冲撞在了一起。

按照作战计划,董其武的第二一八旅向云中河北岸扑过去。在通过河上的一座木桥时,受到当面日军机枪的严密封锁,四二〇团二营机枪连连长王星明等二十多名官兵阵亡。该旅冒着伤亡继续攻击前进时,接到了增援南怀化阵地的命令。南怀化位于界河铺的西北方向,是中国军队忻口一线阵地的核心支撑点,阵地上的守军是第九军第五十四师第一六一旅。日军在猛烈炮火的支援下,向第一六一旅三二二团三营的阵地轮番攻击。三营出现严重伤亡后,一营增援而来,被迫与日军展开残酷的白刃战。日军突破了南怀化阵地前沿,中国守军退入南怀化村中,后又退到村外的小高地上。为了封堵南怀化缺口,第九军军长郝梦龄亲赴前沿督战,指挥部队连续反击,与日军在南怀化村几进几出。三二二团团长戴慕贞、团附赵子立以及三名营长身负重伤被抬了下去,全团伤亡已达千人以上。郝军长命令董其武的部队增援南怀化后,中国守军在阵地前组织起突击队,轮番向日军发动反击,但南怀化阵地依旧没能收复。郝军长将还在阵地上的三二二团官兵进行了合编,他对这些已经苦战多日的官兵说:“一天不死,抗战任务一天不能算完。出发前,我已在家中写下遗嘱,不打败日军决不生还。现在我同你们一起坚守此阵地,决不先退。我若是先退,你们不管是谁,都可以枪毙我;你们不管是谁,只要后退一步,我立即枪毙他。你们敢陪我再次坚守阵地吗?”官兵们齐声高喊:“誓死坚守阵地!”合编后的部队再次发起反击,试图收复南怀化阵地。日军集中了三十多架飞机、三十余辆坦克和数十门火炮向南怀化猛炸猛轰,致使中国守军置于如雨的弹片中。三二二团二营副营长翟洪章,刚刚接替了一营长的位置,他带领五名传令兵躲进一个临时挖出的掩蔽部里,“不料一颗炮弹恰落其上。掩蔽部被炸塌,五名传令兵全被炸死”。当翟营长从泥土中把自己刨出来时,发现“身上溅满了鲜血和脑浆”。翟营长请求郝军长增援,郝梦龄给他的回复是:“战在何处,死在何处。”

第二一八旅派出四三六团前往增援南怀化。董其武率领着四二〇团继续执行反击作战任务。团长李思温命令一营营长张世珍部为主攻,三营后续跟进,二营为预备队,全团冲进了位于南怀化西北方向的弓家庄。弓家庄里的日军没有想到中国军队会直接冲进来,慌乱中开始向村外逃,遭到预伏在村外的三营官兵的截击,双方混战在一起,日军死伤狼藉,三营七连连长杨子西、九连连长范希文等百余名中国官兵阵亡。接着,第二一八旅继续向东泥河村攻击,将村里正在吃饭的日军歼灭大半,可随后就受到日军坦克的反击,部队再次出现巨大伤亡,董其武旅长负伤。

此时,在忻口一线,中国军队中央兵团的所有阵地都已处在日军不间断的凶猛攻击下。在弹片横飞的前沿阵地上,一颗子弹射进了第二十一师师长李仙洲的左胸:

时至中午,我与郝军长、庄村夫团长在半山腰观察敌情。我正在与团长讲话时,突然感觉有个东西碰了我左胸部一下,当时也没在意,就同他们往山顶爬。郝军长发现我背后有血,大声说:“李师长,你受伤了!”我说:“没事,好像是什么碰了我一下。”“还说没事!子弹都从你的背后穿过来了!”郝军长说着给我吃了点白药,这时我还清醒。当包扎时,我就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

士兵们把李师长抬下山的时候,军医认为胸腔里有瘀血没有流出来,要求把昏迷的李师长头朝下抬着以控出瘀血,士兵们不忍心这么做,还是头朝上抬到了后山师部。接着,李仙洲被转送到汾阳一家美国教会医院,院长亲自给他做了手术,言子弹从左胸进入、后背出来时李师长恰在“呼气之瞬间”——“心脏向回收缩,子弹在肺叶中间穿过去了。若是在吸气的瞬间,子弹就会打穿肺脏,当时就完了。”两个月后,李仙洲伤愈归队,晋升为第二十九军军长。

十四日晚二十时许,卫立煌率独立第五旅来到前沿。他发现前线部队太多,伤亡严重,且指挥很不统一,于是重新调整了部署:命令陈长捷指挥第二十一师,独立第二、第三旅(欠第四团),新编第四旅,负责扫清南怀化之敌;命令郝梦龄指挥第五十四师,独立第三旅的四团,第二一八、第二一七旅,担任正面防御并向日军再次实施反击作战。

十五日,左翼中国军队第十师的大白水村阵地,受到日军在三十多辆坦克引导下的持续攻击。中国官兵最痛恨的就是日军的坦克,他们打坦克的山炮很少,只能在阵地前挖出很深的反坦克壕沟。日军的坦克被阻挡后,中国官兵便用机枪向日军步兵射击,壕沟的底部很快就被日军的尸体覆盖。中国守军为对付日军的坦克使用了各种方法:“先往坦克上浇汽油,再投以手榴弹;或是冲到坦克前面,把手榴弹塞到履带里。抗日战士为了往日军坦克履带中塞手榴弹,手指被辗断者有许多人。”李默庵的第十四军第十师,其武器装备在中国陆军中可算精良:每个步兵连有九挺捷克式轻机枪和七十五支中正式步枪,每个重机枪连有六挺马克沁重机枪和六门迫击炮,这使得每个营的阵地上能够配备二十七挺轻机枪、六挺重机枪、两门迫击炮和二百五十支步枪,另外还临时配备了两门德制的战防炮。但是,面对日军坦克的集团冲锋,大白水村阵地还是危机重重。有限的反坦克战防炮击毁了几辆日军坦克后,立即招致日军报复性的炮击——“十几门大炮集中轰击,雨点似的炸弹、炮弹和飞机上的机枪子弹,不过十几分钟,就把一个战防炮排阵地炸得血肉横飞,尘土漫天,战防炮排的官兵完全与阵地共存亡,无一幸存者。”日军在炮击之后趁势冲锋,冲锋时竟把从中国百姓那里抢来的大群牛羊赶在前面挡子弹。第十师官兵与日军在大白水村里激战多时,大白水村阵地依旧在中国守军手中。

董其武旅长负伤后,孙兰峰接替指挥,第二一八旅奉命攻击威胁中国守军进攻的旧河北村日军阵地。四二〇团攻入村庄后,在一座院落里发现了数名脸上抹了锅底灰的妇女,其惊恐万状的样子令官兵们心里十分酸楚。攻到最后一座大院子时,残存的日军龟缩在内不肯投降。突然,从院子里跑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中国官兵的射击骤然停止。

小女孩来到我们面前,声音颤抖地说:院子里的日本鬼子叫我告诉你们说,如果你们不开枪,他们就向西北走。我们照顾好小女孩,仍用中国话喊“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等语,但仍不见动静。最后两位李团长商定,派人上房投弹歼敌。随即竖起了梯子,二十余人上房顶,伏在外坡向里投手榴弹。敌人虽多死伤,但始终不肯投降……垂死之敌不肯投降,见房顶上有人,即由房内向房上穿射,致使伏在房上的三排排长张玉山等十余人壮烈牺牲……我军决定火烧大院,全歼该敌。大家积草堆柴,引火烧房。十几分钟,院内敌人始得全歼。

这一天,中国空军第二十七大队的两架战机自汾阳机场起飞,于凌晨五时三十分轰炸了位于崞县的日军阵地,十分钟后安全返航。六时十五分以及八时十分,两架中国战机再次轰炸了崞县日军阵地,返航时遭遇四架日军驱逐机的拦截,中国飞行员苏英祥、廖兆琼阵亡,飞机残骸坠落于忻县附近。十四时三十分,中国空军第七大队和第十二大队的战机再次起飞,轰炸目标是崞县西北日军运输线上的一座桥梁,但因投弹偏离没有命中,战机安全返航。

忻口激战的同时,根据第二战区的作战计划,八路军继续深入敌后顽强袭扰。第一一五师第三四四旅将从灵丘方向开来的一百三十多辆日军汽车堵在了小寨村附近,尽管日军派出一个大队增援,但第三四四旅死顶不退,日军被迫撤回了灵丘。该师独立团和骑兵营在广灵以南的冯家沟伏击了日军第五师团的第二运输队,毙伤日军百余人后,先后克复广灵、紫荆关、易县、灵丘和蔚县。八路军第一二〇师在忻口的右翼,先后占领了攻击忻口日军的数个后方要点,并向原平附近出击,破坏了大同至太原的公路,严重打击了日军后方补给线。

但是,忻口全线的关键支撑点南怀化阵地,仍在日军手中。

十五日晚,卫立煌严令郝梦龄十六日出击,必须夺回南怀化阵地。

据此,第九军军长郝梦龄和第六十一军军长陈长捷商定了作战部署:一、第五十四师之第一六二旅(欠一个团)向位于南怀化以北的“官村左前方之敌攻击”;二、第二十一师之第六十三旅向南怀化以北之敌攻击;三、独立第五旅由现地向南怀化东端之敌攻击;四、新编第四旅强行占领南怀化;五、第五十四师之三二二团为向导队,分属于第六十三旅、独立第五旅和新编第四旅;六、独立第二、第三两旅协同右翼各部队增援新编第四旅,攻击南怀化之敌;七、第二十一师之第六十一旅,由一三〇〇高地攻击南怀化以南新练庄东北之敌;八、第六十八师由南怀化以南的秦家庄、新练庄向北出击,协助歼灭位于南怀化西北方向的后城头的敌人;九、第十师派一部由兰村向北面的前城头与后城头协助攻击;十、第二一七旅及第一六一旅攻击南怀化北面龙庄、下王庄以北之敌;十一、第二一八旅攻占后城头以北的旧河北后,向南怀化之背后实行攻击;十二、第二一一旅、第十九军之第二〇九旅于金山铺泡池村集结,为预备队;十三、以上各部队,均于十六日二时开始行动。

出击的时间还是午夜两点。

这几乎是中国军队孤注一掷的反击。

与十四日的情况一样,中国军队刚刚发动反击,日军的大举进攻同时开始了。担负反击南怀化阵地任务的独立第三、第五旅和新编第四旅等部队,作战一开始就陷入了混乱——阵地狭窄,地形复杂,夜色黑暗,日军的枪弹炮弹大雨一般倾泻,新编第四旅二团团长梁鸿勋腰部和腿部负重伤,二营营长覃连登和三营营长张学英阵亡,全团的四名连长张振华、李登山、李明和王明亮阵亡后,接替的代理连长陈三缘和徐鸿章也相继阵亡。十二团代理团长李正元以及该团的营连长也伤亡过半,两个团士兵的伤亡人数已达两个营的兵力数。独立第五旅向日军无名高地连续发起三次冲锋都未能得手,组织第四次冲锋时,旅长郑廷珍亲上前沿,日军的一颗子弹从他的右眼入,后脑出。郑旅长不幸阵亡。

郑廷珍,中国陆军第十四集团军独立第五旅旅长,河南人,出身一个中医世家,但他没有子承父业,而是在二十岁那年加入冯玉祥的队伍开始了从军生涯。此次部队奉命从河北开赴山西战场,他对第五旅的官兵们表示,过去打内战,胜不足武,败不足惜,现在是打侵略者日本,拼死拼光也值得,这是军人的光荣。部队途经河南时,他打电报让家人来车站见面。在车站站台上,戎装男儿跪倒在地向年迈的老母磕头道别,表示儿子此去奉令杀敌,鬼子不败誓不生还。郑旅长阵亡后,遗体被护送回河南老家,灵柩所经之路百姓沿途祭奠,家乡父老厚葬了他。

郝梦龄命令六一四团团长李继程代理旅长职务。

日军在南怀化阵地正面增加了兵力,李继程旅长指挥六一四团二营,再调来六一五团三营,避开日军的攻击正面试图从左右夹攻,日军的炮火即刻覆盖了战场的左右两翼。战至两个小时后,二营和三营的官兵因伤亡所剩无几,李继程旅长也在赴前沿督战时阵亡。

独立第五旅旅长再次易人,由六一五团团长高增级代理。

独立第五旅反击受挫,令军长郝梦龄焦灼万分,决定亲上前沿督战。部下阻止说,前往独立第五旅的阵地,必须通过一段长约二十米的小路,小路被日军的四挺机枪严密封锁,已经导致四名传令兵阵亡。如果军长坚持要去,必须绕路。郝梦龄军长不肯,认为绕路会耽误时间。部下又请求军长写下手令,表示他们愿意冒死送达独立第五旅的阵地。郝梦龄军长还是不肯,说正在前沿血战的官兵需要看见他:“今天的战斗,谁能坚持最后五分钟,谁就胜利!你们要坚守阵地,就是剩下一兵一卒也不能撤离!”说完,郝梦龄带着第五十四师师长刘家麒走向了那条令他们一去不复返的小路:

将军在前,刘师长在后,拉开距离快步奔向独立第五旅。刚进入被敌人控制的危险路口,即被占领烽火台南沿制高点之敌发现,四挺机枪一阵疯狂扫射,将军身中十余弹,倒在血泊中。师长刘家麒不顾生死,急救将军遗体,尚未离开地方,也同样殉国。

中国陆军第十四集团军第九军军长郝梦龄,是抗日战争爆发后阵亡的第一位军长,殉国时年仅三十九岁。

郝梦龄,字锡九,河北藁城县庄合村人。十六岁从军,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步兵科,参加过直皖大战、直奉大战、中原大战以及国民革命军的北伐战争。虽多年在军阀部队里作战,但他始终洁身自好,严于律己,不置私产,爱护士兵。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奉命率部北上,部队自贵州沿湘黔公路徒步行军,然后在汉口转乘火车至石家庄。原定参加平汉路作战,因山西战局紧张,遂跟随卫立煌的第十四集团军增援晋北。十月三日进抵太原,四日午夜到达忻口。十二日,忻口阻击作战开始,他的部队始终处于中央军正面战场,必须直面日军优势武器的猛烈打击以及重兵的持续攻击。官兵舍命血战五昼夜后,他知道自己“既无援兵,又不能放弃,只有拼杀到底”。部队北上路过汉口时,他曾与家人有过短暂的也是最后的相聚。他对他的儿女们说,我爱你们,但是更爱国家。如果国家亡了,你们就没有好日子了。我没有钱,如果我死了,你们就进国家设立的遗族学校去读书。

郝梦龄军长给他的妻子留有遗书一封:

此次抗战,乃民族国家生存之最后关头,抱定牺牲决心,不能成功即成仁。为争取最后胜利,使中华民族永存世上,故成功不必在我,我先牺牲。我即牺牲后,只要国家存在,诸子女之教育当然不成问题。别无所念,所念者,此中华民国及我们的最高领袖蒋委员长。倘余牺牲,望汝孝顺吾老母,及教育子女,对于兄弟姊妹等,亦要照拂。致余牺牲,亦有荣焉,为军人者,对国家战亡死,可谓得其所矣。

“使中华民族永存世上”,这是郝军长无惧战死的唯一理由。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六日,国民政府颁布褒奖令:

陆军第九军军长郝梦龄、第五十四师师长刘家麒、第五旅旅长郑廷珍,矢忠革命,夙著勋勤。此次奉命抗战,于南怀化之役,率部鏖战,历五昼夜,犹复身先士卒,奋厉无前,竟以身殉国。眷怀壮烈,轸悼弥深,应予特令褒扬。郝梦龄追赠上将,刘、郑各追赠陆军中将,并交行政院转行从优抚恤,生平事迹存备宣付史馆,用彰勋荩,而垂永久。

卫立煌指令第十四集团军参谋长郭寄峤接任第九军军长,第一六一旅旅长孔繁瀛接替第五十四师师长,指定第六十一军军长陈长捷统一指挥中央兵团继续作战。

十五日,卫立煌致电蒋介石:

……敌于文未刻(十二日五时)起,以重轰炸机二十余架,向我四九八团髫髻山阵地往复轰炸数小时,投弹数百枚。元(十三日)拂晓迄午,敌复以轻重炮数十门掩护步兵团一联队指向髫髻山进攻,发炮二千余发,我阵地工事全成灰土。守军浴血抗战,与敌肉搏,阵地进出数次,均经击退。团长曾邦宪两次饮弹,殉国;营长三员,相继负伤;连长以下官兵伤亡殆尽。至午后一时许,阵地遂被陷落。当时抗战之勇敢、与阵地同存亡之精神殊为壮烈,而损失之奇重亦为前所未有……

日军显然也因久攻不下而筋疲力尽:

决心死守太原的山西军、中央军、八路军三方面联合部队,在背靠忻县盆地、忻口镇前面的高地,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迎击我大场、粟饭原、长野、和田工兵、竹田炮兵各部队,自十三日以来进行拼命的抵抗。总攻忻口镇,可以说是总攻太原的前哨战,展开壮烈的激战前后达四昼夜。敌军布防把前线部队配置在从沿大同至原平镇道路东侧的滹沱河左岸,忻口镇西方沿滹沱河支流;把主力配置在忻口镇西方高地。以迫击炮、山炮、机枪猛烈射击,在最前线以战车、装甲车疯狂地顽强抵抗。八路军到处使用擅长的游击战术,使我军大伤脑筋。十七日清晨,占领了忻口镇西侧高地的一角,仍在猛烈攻击中。

十六日,南怀化阵地依旧未能收复。

这天早晨,第六十一军司令部参谋张光曙奉命前去忻口,在这片战场上他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遥见忻口阵地上,浓烟爆起,喊声连天。十几架日军飞机轮番轰炸扫射,爆炸声震耳欲聋。双方正在激战中,大批伤员涌退下来,有的呻吟叫嚷,有的边走边骂:“鬼医生都滚到哪里去了,连个人影儿都不见。”有一个端着自己另一支骨断筋连血淋淋的伤臂,号啕大哭。还有一个躺着对过路人说:“给我一枪吧!我受不了啦。”原来他的小肠已经流出来一大截……

卫立煌判断,日军的增援部队最迟十七日抵达,在此之前击溃当面之敌当然有利,然而忻口一线的中国守军伤亡过大,消耗甚巨,已经无力支持大规模的全线反击作战。尽管蒋介石命令驻扎潼关一带的邓锡侯的第二十二集团军日夜兼程赶赴忻口,阎锡山也命令朱怀冰的第九十四师等部队迅速抵达前线归卫立煌指挥,可援军的抵达毕竟需要时间。基于目前战场局势,卫立煌决定全线采取守势——坚守现有阵地,援军抵达再战。

忻口阻击的第一个星期,中国军队以顽强的作战顶住了日军的疯狂攻击。从军事上讲,在忻口战场进入僵持的时刻,如果中国方面能够迅速增兵,或许只要再投入几个武器装备较好的陆军师,便有可能将当面日军击溃,至少能够利用有利的地形把日军阻挡在滹沱河边。但是,阎锡山和卫立煌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或许现在他们应该想起了毛泽东的提醒——在忻口战场的侧背,晋东的娘子关方向,此刻已是炮声隆隆。

娘子关,河北与山西交界处的一座要隘,是河北正定至山西太原铁路线上的要冲和门户。娘子关以西是太行山主脉和山西台地,以东群峰逐次下落直至华北平原。娘子关分为新、旧两关,旧关山峦交错,沟壑纵横,一条狭窄的古道沿着桃河在陡壁和深渊之间蜿蜒崎岖;旧关南面的新关,地形略为开阔,成为冀晋之间的主要通路,明清时这里便沿关筑有城墙。民国初年军阀混战,阎锡山在旧关和新关都修筑了军事设施,并派出重兵把守,以阻挡任何势力由此进入山西,染指他的地盘。抗战爆发前,国民政府在此筑有窑洞式半永久性的国防工事。

一九三七年九月中旬,在北平向南的华北平原上,日军第二十师团配合第六、第十四师团和第一〇九师团,在平汉路北段的作战中,相继击败中国军队孙连仲指挥的第一军团、刘峙指挥的第二集团军各部。之后,日军第十四师团和第一〇八师团沿平汉路越过石家庄继续南下,第二十师团和第一〇九师团奉命向西面的山西攻击,以配合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作战。而谷寿夫的第六师团则被抽调至淞沪战场。

当侦知华北日军有攻击娘子关的企图后,蒋介石立即命令位于晋东附近的西北军冯钦哉的第十四军团和赵寿山的第十七师以及滇军曾万钟的第三军等部队担负娘子关防御任务。可是,被蒋介石从南京派往山西帮助阎锡山指挥作战的副司令长官黄绍竑对娘子关方向始终充满忧虑:“我方的计划,是想以少数的部队据守石家庄,牵制平汉路正面的敌人,使他们不能转向山西,而以主力转向太原,从事忻口的会战。因雁门关、平型关已失,敌人已进入山西之腹地,若能在太原以北忻口附近将敌歼灭,则太原尚可保,晋局尚可控制。否则,形势必相反地突变。但敌人何尝不预料及此。而且我们的部队行动,无一不在敌机侦察之中,他必针对我们的行动而确立他们的计划。敌人以迅速而有力的攻击,将石家庄的防线突破后,仅以少数的兵力配合较多的骑兵和机械化部队,向平汉路沿线的平原地区追击,而以主力转向娘子关会攻山西,并不受我正面的牵制。反而我因正面不能确保,将整个太行山脉的侧面暴露出来,变成一个绵长而单薄的防线。”

十月七日——忻口方向的日军已开始试探性攻击——黄绍竑决定亲自去一趟娘子关。他率领几名幕僚出娘子关来到井陉。井陉位于娘子关的东北方向,扼守着正太铁路线,是从北面或东面进入娘子关的必经之地。见到冯钦哉,黄绍竑问及娘子关防御,冯钦哉认为情况不妙,因为防御尚未部署完毕,而日军的先头部队距井陉已经不足三十里了。话音未落,黄绍竑的卫士就捉到一名可疑人员,经过审讯证实是日军的侦察兵。黄绍竑感到十分吃惊,因为这证明日军不但确实很近了,而且侦察兵的出现预示着大战即将来临。

目前,防守娘子关正面的仅有赵寿山的第十七师,冯钦哉部所辖第四十二、第一六九师以及曾万钟部所辖第七、第十二师防卫娘子关的两翼。在兵力如此少的情况下,防御的正面却有一百七八十里宽,以致“处处显出薄弱,处处都是空隙”。相对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相对于日军强大的火力攻势来讲,娘子关的防御实在是过于单薄了。黄绍竑认为,应该迅速收拢左右两翼防线以集中兵力。而冯钦哉认为,部队已经向之前指定的位置移动了,能不能迅速收拢回来还是个问题。

回到太原后,黄绍竑建议阎锡山改变娘子关的部署,要求派原计划增援忻口的孙连仲部加强娘子关的正面。

阎锡山指定黄绍竑为娘子关防御总指挥。

黄绍竑立即返回了娘子关。

赶回娘子关,黄绍竑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日军第二十师团竟然没有从井陉直接向南攻击娘子关的正面,而是于井陉的右侧向西斜插,从曾万钟与赵寿山两部队之间的间隙穿过,抵达了无人防守的旧关附近——旧关在娘子关的右后方,也就是说,真正的仗还没打,一股日军已经冲到了中国守军的背后。

黄绍竑紧急调部队赶赴旧关阻截,然后去察看娘子关正面的国防工事——

我在离娘子关车站十多里的磨河滩设立指挥所,这是以前国防计划中所指定的指挥地点。但除了依山做了三个防空洞外,其余一无所有。初到的时候,连打电话都要借用正太路或乡村的电话线。所谓娘子关的国防工程,仅是在那一带的山上凿出一些洞,既不是炮兵的炮位,又不是步兵的战壕。而且整个阵地上,除了太原通石家庄的一条长途电话线及几处乡村电话线外,阵地的通信设备完全没有。军队在这样的既设阵地作战,简直与临时遭遇战的情形差不多。

面对形同虚设的防御工事,黄绍竑制定了娘子关作战部署:“为确保山西,将来收复华北失地容易,使我晋北作战军无后顾之忧起见,以第一战区由保定南移之部队进占娘子关山地,确实保持之,并相机进袭石家庄,威胁由平汉路南进之敌。”

十一日正午,黄绍竑再次抵达井陉,下达了一系列命令:第十七师一部赶往井陉东面的南河头警戒,第三十师在井陉北面的南陉、上庄之线向北警戒;第三军向井陉靠近,主力集结在大小梁家。

但是,命令的下达已经晚了。

第三十师突然遭遇千余日军的攻击;第十七师因躲避轰炸,加上雨后道路泥泞,黄昏时分才抵达井陉附近,官兵尚未搞清楚阵地在哪儿就遭到了日军的攻击。特别是沿着正太路向娘子关靠近的第一六九师,早晨从井陉北面的贾庄宿营地出发时,突然发现村口的河沟里有一百多匹清一色的红色战马在饮水,官兵们正困惑,接着看见了几面太阳旗在四周晃来晃去。第一六九师顿时陷入混乱,拼死突围中部队损失惨重。

译电员石中立是突围的幸存者:

我背后村西南是一座孤零零的高山坡无法翻过。我和参谋处的官兵则在敌人机枪的射界内向西沿梯形田迅速突围,敌人的机枪和掷弹筒齐向我射来,打得梯田石子上乱冒火星。王国栋还在扶跑歪了的驮子,我喊他算了快卧倒。张云昭参谋扔掉了他的棉大衣,我把皮带上挂的茶缸毛巾牙刷也扔掉。我们都卧倒在梯田沿上,用自来得手枪向敌还击。熊参谋的勤务员小余身上背着拾到的四颗手榴弹不用,而拿一支勃朗宁小手枪乱打。由山沟上来的敌人,正向我们山坡爬来,我随即拿过小余的手榴弹一颗一颗地向沟下敌人掷出。这时特务连上来一个班,用三挺轻机枪掩护我们向西突围,向我们包围过来的敌人,大部都被击毙。我们的石子忠副官大腿被打穿,我用绑腿给他裹上架着向西冲。徐茂才左臂被击中尚能跑得动。我们一气跑了三十五里,到达峦庄。

十二日拂晓,日军开始向中国守军发动进攻,以娘子关正面的雪花山阵地攻势最为猛烈。在这里防御的是赵寿山的第十七师。双方激战一日,黄昏时分,雪花山阵地右翼被日军突破。

日军继续向南攻击,天黑时逼近旧关。

此时,孙连仲的军团司令部和所辖第三十一师抵达太原,阎锡山立即命令该部返回娘子关归黄绍竑统一指挥。

十三日下午十四时,旧关失守。

为了确保雪花山阵地的稳固,给孙连仲部赢得抵达的时间,第十七师师长赵寿山决定对日军采取积极防御的战术,即兵分三路向井陉南关敌人的侧背实施攻击:左翼一〇二团二营佯攻井陉县城;右翼九十八团突击日军占领的刘家沟和长生口;中路在一〇一团团长张桐岗的率领下,在雪花山以南的石板片附近阻击增援之敌。傍晚时分,反击作战开始。右翼九十八团突击顺利,几乎全歼了占领刘家沟阵地的日军。而一〇一团更为勇猛,官兵们不顾生死奋力拼杀,日军在惨烈的肉搏战中伤亡惨重,开始后撤,中国官兵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了井陉车站,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仅野炮和山炮就有数十门之多。然而,令赵师长大惊失色的消息随即传来:雪花山阵地失守。

雪花山是娘子关正面唯一的制高点。

原以为主动发起的反击会牵制大部日军,因此,赵师长在率部出击时于雪花山阵地只留下了第五十一旅一〇二团一营固守。孰料,战场的唯一制高点却在反击作战开始后不久失守了。赵寿山立即回调出击作战的部队,试图夺回雪花山阵地。第十七师官兵们艰难地仰攻,与日军彻夜激战,伤亡巨大,始终未见成效。十四日黎明时分,赵师长率领残部千余人向雪花山西南面的乏驴岭撤退。

雪花山阵地的失守,严重影响了娘子关战局。

但是,赵寿山的第十七师以顽强的作战,为孙连仲部抵达赢得了时间。

十四日,阎锡山重新调整了防御部署:曾万钟的第三军之三个团在旧关以南的九龙关、北孤台设防,余部负责歼灭旧关之敌;朱怀冰的第九十四师和李兴中的第一七七师之第五二九旅,于战场的西北面占领黑山关、龙泉关阵地;孙连仲的第一军团派出一个团扼守黑山关南面的六岭关;冯安邦的第二十七师在娘子关集结;张金照的第三十师派出一个旅占领井陉以北的桃林坪、小枣一线阵地;池峰城的第三十一师位于娘子关的西南方向,由正太路上的阳泉向东推进,作为预备队。同时,阎锡山还致电五台县第十八集团军总指挥朱德,命令刘伯承的第一二九师开赴阳泉,归黄绍竑指挥。

这一天的拂晓,娘子关前线的中国军队开始主动攻击,战场形势出现了一些好转的迹象:第三十五旅将继续攻击旧关的日军击退;第二十七师部队攻占了旧关以北的核桃园和大小龙窝;第四十四旅不但击退了向西攻击的日军,占领六岭关,还与第十八集团军的八路军部队取得了联系,令娘子关中国守军左侧的威胁基本解除。由旧关向娘子关攻击的千余日军,进入两关之间一条名叫关沟的深沟时,受到第七十九旅一个团加两个营的围攻,被封锁在深沟里的这股日军伤亡巨大。下午,之前窜入旧关的那股日军,在飞机和炮火的掩护下向关沟突击,企图救援受到围攻的日军残部,但被中国守军打了回去。日军第三十九旅团旅团长高木义人这才意识到他遇上麻烦了。他的第七十七联队虽攻占了雪花山和旧关,但损失太大,此刻关沟里的那些官兵还危在旦夕,这样打下去必定前景不妙。于是,他命令第七十八联队的一个大队和一个山炮中队增援旧关,命令第七十八联队余下的全部力量并加强一个加农榴弹炮大队增援娘子关战场。十五日,中国守军对关沟里的残余日军进行清剿。第七十九旅官兵从三个方向一齐杀入,在关沟里藏了两天的日军,背后是绝壁,无处可逃,数百人被击毙。而三名被活捉的日本兵,是在一个山洞里的一堆高粱秆里被发现的;被击毙的日军军官中,有第七十七联队联队长鲤登行一和大队长中岛力男。

此时,西面的忻口仍在血战之中。

侵入旧关的日军在中国军队的持续围攻下依旧不退,旧关遂成为娘子关战场的作战核心。十五日,黄绍竑决定对旧关实施反击作战,命令部队必须解决旧关之敌。其作战命令要旨为:

一、以歼灭敌军之目的,明(十六)日拂晓,我全线对敌实施总攻。

二、第三军为攻击主力,对旧关之敌攻击。

三、第二十七师,限今(十五)日将关沟之敌肃清,以主力由龙窝附近断敌后方联络,一部协同第三军会攻旧关。

四、第十四军团之工兵营附辎重兵营、第十七师、第三十一师第九十二旅(欠一个团),固守原阵地堵击敌人。

五、第三十师抽兵两团,协同第十七师坚固占领乏驴岭。

当晚,日军第七十八联队全部抵达旧关。

十六日拂晓,中国军队发动反击时,日军也同时发动了攻击。占领了核桃园的第二十七师部队被迫向后撤退,第三十师从乏驴岭向井陉发起的出击未能奏效。第二天,黄绍竑、孙连仲依旧命令部队继续反击,激战一天,双方都付出巨大伤亡,中国军队依旧未获进展。十八日,日军向中国守军各阵地全面攻击,虽未能得逞,却导致中国守军伤亡剧增。晚上,黄绍竑命令第三十一师组织敢死队突入旧关扰敌,其余部队对旧关实施全面袭击。十九日凌晨二时,第三十一师一部冲入旧关,与日军展开肉搏战,最终将日军赶出了旧关。拂晓时分,日军增援部队抵达,重新夺回旧关。天大亮了,日军出动飞机进行持续猛烈的轰炸和扫射,迫使中国军队停止攻击。晚上,中国守军再次发动围攻,由于各部协同不够最终没能成功。

在中国军队围攻旧关时,赵寿山的第十七师阵地发生危机。得到增援的日军在凌晨四时向乏驴岭一带发起攻击,由于日军空中轰炸和地面火力明显优于中国守军,激战到下午,第十七师补充团团长翟济民身负重伤,营以下军官伤亡二十七人,弹药断绝,乏驴岭南侧阵地被日军攻占。同时,在乏驴岭的北面,荆蒲关阵地上中国守军一个营孤军苦战至傍晚,全营自营长到战士伤亡殆尽,阵地失守。

中国陆军第三十八军第十七师,原西北军将领杨虎城的旧部,官兵中有不少共产党人。自娘子关作战开始后,第十七师一直战斗在娘子关前沿的雪花山、乏驴岭一线,全师各部始终处在日军的猛烈攻击下,官兵不畏牺牲,顽强作战,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全师旅以下军官旅长仅剩一人,团长仅剩两人,营以下军官所剩不到三分之一,一万三千余人的陆军师战至不足三千人。

连日来,日军第二十师团攻击娘子关的部队,以第三十九旅团为主,师团主力仍保持于石家庄附近进行休整。当攻击陷入窘境时,为尽快完成华北作战以腾出兵力增援华中战场,十九日,日军华北方面军命令第二十师团投入后续部队迅速攻占娘子关。

第二十师团的部署是:由六个步兵大队、两个野炮大队、两个榴弹炮大队、一个山炮大队、两个迫击炮中队,组成右纵队,攻击娘子关南面的新关;由四个步兵大队、一个山炮大队、一个迫击炮中队组成左纵队,担任助攻。后续部队集结于井陉。为了支援第二十师团,打破娘子关战场的僵局,日军华北方面军命令第一〇八师团之第一〇四旅团归第二十师团指挥;命令第一〇九师团从石家庄以南的元氏出动,向西进入山西境内,通过昔阳县直插娘子关的背后。

负责娘子关作战的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已经投入了他能掌握的所有部队。从太原回防娘子关的孙连仲部,在西北军中是有一定战斗力的部队,但是卢沟桥事变后,该部奉命增援宋哲元的第二十九军,历经数次作战兵力已经不足万人;又经过娘子关战场的连日苦战,当下剩余兵力不足六千。纵观整个晋东,防线千疮百孔,兵力捉襟见肘,面对日军将要发动的更大规模的攻势,第二战区在这个方向上已经无力再增加任何防御力量。

娘子关战场前途未卜,忻口战场亦在危境之中。

十月十九日,卫立煌密电蒋介石:

急。南京委员长钧鉴:一、已迭下严令,督励各部与阵地共存亡,死力抗战。二、惟以连日争夺要点,各部浴血苦拼,伤亡过巨,现在十四军及八五、二十一各师余部不过五六营,独立旅仅余战斗员五六百。每日消耗均在二三千。若不火速补充,诚恐守备无人。

日军增援兵力逐渐抵达后,十八日,西起大白水阵地,东至滹沱河南岸阵地,板垣征四郎向忻口一线的中国守军发动了新一轮攻击。日军采取集团作战的方式,一波接一波潮水般地冲锋,中国守军一线官兵拼死抵抗不得喘息,指挥官只有再组织兵力适时迅速发动突然反击。两股冲击力在前沿阵地上猛烈撞击,白刃战使得双方的炮火被迫停止射击,阴沉的天色下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打声和呻吟声。这种残酷的攻防战,使得忻口最前沿阵地反复易手达十三次之多,中国守军六次丢失七次夺回。二十日,日军使用了催泪性毒气和燃烧弹,向中国守军阵地实施毁灭性轰击。新抵达战场的日军增援部队萱岛支队加入作战后,忻口中国守军左右两翼和中央阵地都进入了更为残酷的搏杀——

每个阵地都是经过反复争夺后,才能得以固守。敌人每次攻击,都要经过多次反突击,才能被压制下去。我第九军、第十四军、第十五军、第十七军、第十九军、第三十三军、第三十五军、第六十一军等部,陆续加入战斗。全线合计约一百个团,兵力十四五万人。一师一团上去,不到三五天就损失过半,不得不撤换下来。第七十二师仅剩的四三三团团长曹炳也牺牲了(该师在南口牺牲了四一六团团长张澍增,平型关牺牲了四三四团团长程继贤),全师原有八千多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两千人……俯瞰敌我之间的一个山沟,只见枪支和死尸布满地面,血肉模糊,景象十分阴森,以致双方谁都不敢下去清理。战况之激烈,可见一斑。

冲锋的日军使用了火焰喷射器,中国守军阵地上一片火海,火焰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毒气。奉命上前沿接防阵地的士兵,在向前运动时不断地问老兵如何应付火焰喷射器,老兵们说阵地上没有水,就地打滚可以灭火。然而,士兵们看见那些被抬下去的伤员,有的浑身被烧得焦黑,有的满身都是水疱,加上中了毒气后的痛苦表情,这使得他们不由得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惊恐笼罩着。——中国守军各部队在通往阵地后方的每一个路口都设立了战场执法队,排列着大刀,架设着机枪,只要没有通行证即被认定为战场逃兵,无论是官是兵不由分说一律就地处决。

第三十五军是傅作义起家的老部队,与陈长捷的第六十一军一样,晋绥军在自己的地盘内打仗必须舍生忘死。第三十五军第二一一旅四二二团团长姓王,全团每名官兵左臂上都佩戴着一个印有黄色“王”字的臂章,人称“黄王团”。“黄王团”作战顽强,不但以死打硬拼闻名,而且还有轻伤不下火线的传统,这使得他们在阵地后面路口的战场执法队那里信誉极高:“凡是佩戴‘黄王团臂章,从忻口前线到后方金山铺去取弹药,或是伤员到后方裹伤以及向前线送水、送饭,不论早晚通过,虽不持四二二团团部通行证,一概不阻拦盘问。”只是,该团为了这份荣耀付出了巨大代价,在前沿坚持作战十七天官兵伤亡五百人。

阎锡山多年来购置的火炮,此刻全部用在了忻口战场,加上卫立煌中央军部队带来的,忻口中国守军的各类火炮达到了两百门以上。——“每次争夺不足千米的山头阵地时,敌我炮火齐轰,有时攻者守者会霎时同归于尽。”日军的火炮,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优于中国守军。中国守军作战时,因武器简陋,必须保持兵力的绝对优势。于是,当一个范围不大的阵地处于敌我双方炮火的集中覆盖下时,中国守军成规模的作战往往会导致成片的伤亡,乃至出现过“一天就垮了十一个团”的“奇重的伤亡”。

中国军队第十五军第六十四师第一九一旅防御的阵地只有几百公尺——位于忻口右翼的神山。“旅指挥部设在山顶上的庙里,这里地势高,能看到整个战场。”“神山下布置了第一道防线,半山腰的两个山口处布置了第二道防线,山背后是预备队。”贫苦人家出身的旅长邢清忠不识字,但是作战身先士卒,从不贪污军饷,尽管对部队实行的是打骂教育,但官兵依旧愿意跟着他打仗。第一九一旅武器装备之低劣,在中国军队中极具代表性:“除了几门八二迫击炮和一些三十节重机枪以及三八二团一营的新式步枪外,其余的步枪全是老掉牙的破烂货,而且大部没有刺刀,只好每个士兵另配一把不大好的大刀。”因为第一线的防御阵地距当面日军很近,只要一开战双方就会扭打在一起,所以第一九一旅的官兵们认为,自己手中的大刀还是很有用的:

十月下旬,敌人可能感觉到攻打正面不成功,就把炮口转向我们旅这边来了。炮弹像下雨一样,一落就是一大片,而且是反复地轰击,一直打了将近三天,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们的两耳都被震聋了……在敌人炮轰的第一天晚上,第一线的营就向旅部要求出击,冲到敌人战壕里去拼大刀。旅长当即用电话向师部请示。师部距火线十来里远,哪里会晓得第一线的战斗情况,所以不同意。第二天晚上又一次要求出击,照例没有得到同意。到了第三天下午,在敌人炮击最猛烈的时候,第一线仅有的百多名官兵,不顾上级的命令,提着手榴弹,掂着大刀长矛,冲向敌人。

他们先向敌人战壕里摔了两排子手榴弹,炸得敌人死伤累累,惊惶失措;然后跳进敌人战壕,抡刀砍杀,并用敌人的轻机枪向逃跑的敌人射击追击,加上我们重机枪连在左翼的有效侧射,直打得鬼子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

这次出击,把战斗打到敌人的阵地内,突破了敌人相当于一个营的阵地,几乎全歼敌人,并炸毁敌人重机枪四挺及一些轻机枪和步枪,缴获轻机枪二十多挺和步枪三百来支,连牛皮背包、饼干、罐头和香烟都捡回来了。

但是,使用冷兵器时代的武器与日军的现代武器抗衡,这意味着中国士兵必须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除了武器装备外,中国军队的现代战时后勤保障更不完备,没有足够的战场救护队,从战场抬下来的伤员是幸运的也是少数的,只是这种幸运极其短暂,因为许多伤员会因为药品奇缺而得不到及时救治。

上海《良友》画报刊登了山西前线一名护士写给家人的信:

即使裹伤的纱布也十分短缺,甚至用了三个星期还不能换上新的。止痛止血药也非常缺乏。对于破伤风、水肿等药品更是难求。有的伤兵受伤之后,简直无能为力,眼看他们血流尽以后便死了。触目惊心,无过于此。

造成中国官兵严重伤亡的,还有头顶上的日军飞机的轰炸。由于严重缺乏对空武器,日军飞行员可以肆无忌惮地低空扫射,这种从天而降的打击令中国官兵几乎无处躲藏。

但是,突然有一天,忻口战场上空的日军飞机少了,甚至连续两天不见了踪影,消息很快传来:距忻口战场最近的一个日军机场让八路军给端了。

“八路军里有能人!”

十月八日,八路军副总指挥彭德怀曾赴忻县卫立煌的指挥部,其间卫立煌诉说了日军飞机的轮番轰炸令前线每天损失兵力将近一个团的苦楚。当夜,彭德怀返回位于五台县南茹村的八路军总部后,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站在院子里仔细辨听,日军战机的轰鸣声穿过山谷隐隐传来。原以为这些飞机都是从北平起飞的,但是彭德怀突然判定:忻口附近一定还有一个日军的临时机场。依据日机的航速以及续航能力,若是从北平起飞,不可能每天这个时候抵达忻口一线。于是,第一二九师第三八五旅七六九团团长陈锡联接到了进入代县附近地区侦察的任务。十月十六日,在代县以南滹沱河东岸的苏龙口村,七六九团官兵看到了从头顶上飞过的日军战机。他们找到当地的老乡问询,得知河对岸阳明堡镇的南侧有一个日军临时机场。机场驻扎的二十四架战机,白天飞赴忻口战场,晚上停放在机场跑道上。日军的一个联队负责守卫机场,但是联队的大部驻扎在阳明堡镇,机场里只有地勤人员加上一小股警卫共约两百人。陈锡联还了解到:“日军对进入机场的公路要塞警戒很严,盘查很细,但对机场周围疏于戒备。”

因为已经处在敌人的背后,因为敌人兵力不多且守备松懈,陈锡联部决定“以隐蔽手段潜入机场,出其不意,给敌人以突然袭击”。

具体战斗部署是:以夜战见长的三营对机场实施突击;一营负责破坏崞县至阳明堡之间的公路和桥梁,阻击可能来援的日军;二营八连破坏阳明堡西南的交通,以保障三营侧后的安全;团迫击炮连和机枪连占领滹沱河东岸阵地,支援三营的行动。

十九日夜,八路军出发了。

三营官兵一律轻装,在当地百姓的引导下,沿着漆黑的山谷迅速潜进,悄然渡过滹沱河,于浓重的夜色中摸进了日军的机场。营长赵崇德带领十连向机场西北角运动,准备袭击机场守卫部队的指挥所,十一连则直接向跑道上摸去。从忻口飞回来的战机,分成三列整齐地停放在跑道边。十一连二排的官兵首先摸到了这些大家伙。但是,突然间,从十连行动的方向传来日军的叫声,接着便响起清脆的枪声——十连已经与日军哨兵交火了。就在这一瞬间,十连和十一连在不同的方向同时向各自的战斗目标猛扑上去。这是一个混乱的时刻,没有任何防备的日军警卫仓皇抵抗,两军在火光中开始了近距离搏斗。日军飞机的座舱内有值班的飞行员,他们惊慌地发动飞机,并用机上的机枪盲目扫射。还有的飞行员慌乱地逃出飞机,结果立即被十一连的官兵用刺刀刺倒。八路军官兵没有打飞机的经验,他们向飞机开枪,用铁锨和枪托砸,甚至用脚踢;他们爬上飞机,用尽全身力气撕扯飞机的蒙皮,直到中弹跌落下来。几乎在每一架飞机四周都发生着肉搏战,呼喊声、咒骂声和厮打声响彻夜空。激战中,日军的子弹击中了赵崇德营长。营长的牺牲令三营官兵万分悲痛,他们高喊着“为营长报仇”的口号,“有的端枪朝飞机猛烈射击,有的把一颗颗手榴弹投向敌机,还有的把集束手榴弹绑在自己身上,冒着密集的枪弹,爬上飞机,拉响手榴弹,与敌机同归于尽”——赵崇德,河南商城人,十七岁参加工农红军,十八岁加入中国共产党,牺牲时年仅二十三岁。

几十分钟后,阳明堡机场的二十四架战机全部被击毁,百余名日军被歼灭。

毛泽东曾经说过,打阵地战不是八路军的长项,八路军擅长打游击战,只要八路军充分发挥自己的长项,就能对抗日战争作出贡献。

八路军的敌后作战,给忻口战场上的日军造成极大的困扰。

对此,《东京日日新闻》进行了专门报道:

太原以北九十公里的忻口镇天险长达六十余里。在此半永久性阵地上,盘踞着山西军、中央军和八路军组成的十五万盟军。对此,我部队动用空军、陆军,每天每日地连续进行猛烈的攻击。时至二十六日,中央军仍防守第一线,山西军部署在第二线。八路军主要分布在山西、陕西两省省界东一线,运用特种游击战术袭击我军的后勤补给线。八路军威胁京绥铁路第一线至大同的长达一百八十公里的我军后勤补给线。加上各地的残兵,分别聚集在这座山头、那个村庄。我军若去讨伐,他们或许逃跑,或许在桥梁、狭路等处袭击卡车队。尽管将其击退了,但我方常常蒙受很大的损失……

由于共产党军队特殊的政治背景,八路军的每一次作战都能引起全中国的瞩目:

从战略上而言,这不只是日寇长驱直入占据山西之计划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而且击破了日寇从晋东转入冀北威胁平汉路上中国军队左翼的企图,因此也就破坏了日寇在北方战线上整个原定计划的实现。从政治上言,第八路军这些胜利,必然更加激励我国军民坚持抗战到最后胜利的勇气与决心,同时也就使全世界反法西斯、反对侵略的一切人们得到更大的兴奋与推动。

此时的山西战场进入了微妙的僵持状态。

作战双方都认为,只要再拼死一搏,就能达成最后之军事目的。

忻口战场中国军队前敌总指挥卫立煌认为:虽然中国守军伤亡已达三分之二,但部队尚能执行命令,死打硬拼。据日军俘虏供述,日军死伤也在万人以上,士气与斗志逐渐低落。所以,消灭日军残敌应该指日可待——“此股解决,则华北问题、国际情势,必尤转变。”——但前提是,忻口战场必须得到兵力增援。若长时间得不到增援,或是增援有限致使“兵力平分”,那么战局前景堪忧。

忻口战场日军指挥官板垣征四郎,每天早晨必“刮净胡须,换上洁白的衬衣”去前线巡视。他乘坐的“大卡车在田地里一直向前线的高地驶去,幕僚们的车子跟在后面,车距为约五十米的丁字形,车轮卷起的尘埃和雨点般的迫击炮硝烟卷上清澈的山西天空”可是,板垣征四郎的心情并不晴朗,因为不但国内已经有舆论说他的第五师团看起来“战斗力较差”,而且他也必须承认他的第五师团受到了少见的顽强抵抗:“太原的二十万大军利用巍峨的高山天险,在华北战场的最后交战中异常顽强。我军正从北忻口镇方面和西正太线两方面向太原逼近,十几天来持续激战……(敌)在北部战线有十五个师,约十五万人;在前线部署了五个师,五万人;主力部队是精锐的中央军。在忻口镇方面,有八路军第一二〇师和第一二九师两个师;在娘子关方面,朱德指挥的精锐的八路军一个师部署在最前线,他们利用拿手的山地游击战顽强地阻止我军进攻。战场是连绵起伏的山岳地带,作为黄土高原的特征,悬崖屹立……我军在这场壮烈已极的山地战,即向太原发起总攻的前哨战中,殊死战斗,南北夹击,在二十里长的艰险地带展开了异常肉搏战。现在是一鼓作气的时候了,如果我军攻陷忻口镇和娘子关的敌前线根据地,不管悬崖如何险峻,即使敌人企图阻止我军进攻,那也可以想象在我军的威力面前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正因为如此,敌人的抵抗激烈,我军的苦战也格外艰难。”

对于板垣征四郎来说,他的第五师团“无论陷入何种困境,也必须完成山西作战”;只有攻克了太原,第五师团才能算完成了他最初的作战设想。

山西战局万分凶险。

鉴于部队确实无法得到补充,山西战场上的中国将领开始考虑撤退的问题:

二十三日,第二十一师师长李仙洲密电蒋介石:

……本师自八月中旬抗战以来,历经参加南口、蔚县、广灵、平型关、忻口各战役,转战数千里,血战三月余,牺牲之大,为他师所未有……现六十三旅仅存战斗兵二百五十一人,六十一旅亦伤亡三分之二。本师已无战斗力,拟恳速予指定地点整理补充,俾资再战……

同一天,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抄报傅作义电报:“一周内敌我均到最后关头,但我无精锐援军,前途可虑。晋军十五万,现只余五万。”

还是这一天,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密电蒋介石。言第二战区“已到最后阶段,虽极力苦撑”,若“无大力增援”,撤退仅仅是时间问题。因此,目前“除以一部死守太原外,以八路任游击阻敌南进,其余各部拟酌量南移,整理补充,以图再战”。

忻口作战,中国军队兵力损失严重:阎锡山、傅作义的“晋绥军六十余团,现合并不足二万五千人”;赵寿山的第十七师损失四分之三;孙连仲的第一军团损失三分之二;李默庵的第十师、郝梦龄的第五十四师、刘戡的第八十三师、陈铁的第八十五师均损失二分之一;冯钦哉的第十四军团损失三分之一;李仙洲的第二十一师、高桂滋的第八十四师、朱怀冰的第九十四师均损失三分之一;曾万钟的第三军损失四分之一……倘若继续再战,损失“尚难计算”。

自日军发起大规模的攻击以来,山西战场上的中国军队苦战多日,誓死不退。那些在侵略者凶猛的炸弹、炮弹以及子弹中倒下的官兵,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无不是为了与郝梦龄军长一样的梦想:“使中华民族永存世上”。

“中华民族决不是一群绵羊,而是富于民族自尊心与人类正义心的伟大民族,为了民族自尊与人类正义,为了中国人一定要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决不让日本法西斯不付出重大代价达到其无法无天的目的。我们的方法就是战争与牺牲……”毛泽东在追悼抗敌阵亡将士大会上说,“最后胜利谁能说不是中国的?郝梦龄将军等的热血谁能说是白流的?日本强盗之被赶出中国谁能说不是必然的?”

胜利的必然,无可置疑。

可是,战争刚刚开始,敌人就已深入国土腹地,中华民族如何才能承载起漫长的苦难历程?

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从南方传来:日军逼近了中国首都南京。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杨新岚  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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