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跃利
老黄就像一封电报,每天都来催她,说情况紧急,让她马上就去。她绞尽脑汁想出各种理由,比如房东要过来拿钥匙比如头晕目眩什么的,一拖再拖。
其实,前一段老黄找她商量这事时,她当时正对着镜子打扮,镜子里的手拨弄刘海儿,停了一下,又细致地摆弄起眉毛来。老黄在等她说话,她没点头,也没摇头,仿佛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妆容上,直到最后也没有态度。那次老黄没再说什么,把一本书放在她桌前,说,下次还我。老黄走后,她翻开看,是本苏联小说,名很怪,叫《士敏土》。士敏土是当时文人的叫法,民间叫洋灰,现在叫水泥。她看了一夜,看得心血好热,里边的黛莎让她生出钦佩。她明白了老黄的用意。老黄又来时,她什么也没说,把书还给了老黄。这让老黄颇感意外,只好摊牌:知道很难为你,你毕竟是个姑娘,可组织上就是这么定的(说到“组织”两字时,老黄加重了语气)。这么重的任务给你,也是对你的信任和考验。老黄走后,她呆在那儿,怔怔的,有点百感交集。怎么办?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在1941年,“组织”一词对她该多重要,站在历史以外的人,永远不会懂。
星期二是指定见面的日子。有要紧事,就在中央大街与马街交口处的图姆贝上留条。图姆贝是俄语,圆形广告筒。那天,她去得早,老黄正好走来,不用留条了,擦肩而过时她丢下一句话:好吧,也就我能这么做吧。
老黄明白其中的含意,有一种快要哭出来的感激。
就这么的,她辞了给白俄小孩做家教的差事。
高跟鞋清凉的响声印在树荫里,旗袍下摆的开气儿随风舞动着。走起来,琵琶一样缓缓的曲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穿在了身上了。辫子有意盘在脑后,让自己不那么年轻,多几分持重。那天,她跟着老黄来到药铺街。两人一路无话,一前一后地走。老黄是她领导,现在却像个仆人,一身便装,布鞋土褂,肩上压着她的皮箱,脖子和脸上都是汗。对这件事,老黄也问过她,和你父母打个招呼吧?她说,要是打招呼肯定不同意。他们给她张罗呼兰邮局经理的儿子,这个老黄也知道。为躲避亲事,她毕业后没再回老家。
蝉声云一样罩在头上,叫得她心有些乱。她此时心情和老黄不同,正忐忑着。陶福安到底什么样?这不能不让人寻思。尽管前提都是献身革命的战友,但是,豆蔻年华并且深受苏俄文学影响的她,对“伴侣”一词,像所有女孩子一样,心怀憧憬。毕竟,一表人才谁都觉得赏心悦目,若是个歪瓜裂枣,无疑会动摇她好容易才下了的决心。她不好问老黄,也不能问。对她来说,不管谜底是什么,都得接受,这是原则。加入组织那天,老黄摆弄着掩护用的扑克牌,说当事业和爱情这两副牌摆到一起时,事业是大王,爱情是小王,事业永远高于爱情、高于一切。老黄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她现在还记得。
走进九号院,老黄小声嘱咐:别有啥顾虑,和夫妻一样生活。
她的脸忽地红了,不看老黄,也不回答,心里想着黛莎。
那是三层楼围成的单独院落,住的都是满铁上班的中国高级职员。一年前老黄租下它,看中院子前后有门洞,住处窗外有大树,爬到树上能迅速逃生。老黄是给陶福安租的。陶福安住这儿有几个月了,很少与人来往,见到邻里十分谦和,打招呼点头。院里人都以为他是教书的日本人。楼道里面很暗,老黄说,小心点儿。脚步越临近,她心跳得越厉害了。路过一楼,某个房间传出女人的喊叫声,咕咕地喊,很瘆人。老黄回头说,别怕,疯子。开门人正是陶福安。他长相周正,浓眉大眼,她悬着的心陡然放下,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心怦然一动——她喜欢漂亮的男人。老黄放下皮箱,告诉陶福安:沈雅璇。陶福安大方地伸出手去,一只湿凉的小手指搭在他手心上。
老黄走后,天色黑下来。沈雅璇坐在一边椅子上,低头不语。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想起身离开。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住在一起?这也太突然了吧。和以往想象的冲锋陷阵迥然不同,她领受的革命任务竟是和一个原本陌生的男子生活在一起。那个晚上,她一直僵直地坐着。陶福安捂好被子也坐了下来。屋子里很静,两人仿佛被搁置在无尽的寂静中。后来,还是陶福安说的,睡吧。沈雅璇旋即站起来,背过身去慢慢解扣子。这时她才发觉,穿旗袍是个错误。细致而繁琐的纽扣,在陌生男人面前去掉它有多难。一个一个解开扣子的过程,也像一句一句在劝说自己:这是任务,这是工作,这是使命,这是黛莎——她转身看看被子,两床被子是分开的,这让她好受点儿,不那么太难为情。
她说,把灯关了吧。
陶福安身后的墙上垂下一条线绳,下端有个小钮,往下一拉,咔嚓灯就灭了。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当然,沈雅璇并没有睡着。这是闺房以外的一个陌生空间,又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男子同床共眠。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慌张的声音。指尖触碰处,一切都生疏。那边,英俊的陶福安也同样忐忑。空气中不时飘来年轻女子的味道,有一种甜蜜,也有一种刺激。他无声地吸着,那些似有似无的气息经过喉咙,被他慢慢咽下去了。一对身怀使命的青年男女,带着对彼此的信任和生疏,带着对信念的忠诚,在各自的被窝里,感知着对方的清醒,小心翼翼,又不敢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那一夜格外漫长,谁也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不知过了多少天的夜里,陶福安终于勇敢地掀开她被子。她背着身子,他从后面抱紧了她,说,你冷吗?沈雅璇身子发热发烫,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急促。这是她初次被男人搂抱,还是赤着身子让一个陌生人抱着。沈雅璇后来想想,那咬紧牙关仿佛黛莎附体的瞬间,自己的头脑简直是一片空白。
陶福安竭力让自己显得自然:老黄都和你说了吧?
沈雅璇暗自骂他笨蛋。老黄不说,我躺在这干什么。陶福安的手摸过来,她本能地按住他的手。毕竟赶不上黛莎。湿凉的手心贴在他手背上,脉搏颤动,就这样按兵不动。他没再继续,却也没松开。沈雅璇知道他的善意,但青年女子的羞涩和闺秀的尊严让她本能地抵抗,偏偏他又很在意对方的想法,也就不动了。沈雅璇有些自责,为了补过,为了任务,也为了某种诱惑,稍一犹豫,她还是勇敢地转过身去。这一刻她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她紧紧地抱住陶福安。二人拥吻在一起。
早上起来,沈雅璇跪在床上叠被子,她突然停住了手,褥子的白布上,一块殷红的血迹,一下子映湿了她的眼圈。她知道,对于她,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另一个身份,开始了。
这是上级安排的。
这不一样,虽然白天上班走路十分小心,防人跟踪,可回到家里,他们便放松下来。一对原本还素不相识的革命同志,火速而坦然地完成了角色转换,真真切切甚至有点乐此不疲地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小日子。当初老黄这么叮嘱沈雅璇:除工作外,要照顾好陶福安的生活。沈雅璇谨遵领导的嘱托,摇身成了一个和婉娴熟的妻子。每天陶福安上班后,沈雅璇就关好门,拿出钢板来刻字。老黄规定,每两周要出一期简报。一年前,沈雅璇接下这个任务,之后没有一次耽搁。开始,她只负责刻字,后来,人手紧张,印刷的活儿也交给她。来到这里以后,工具都带着,那天老黄扛的皮箱,里边装的并非什么女儿家的金银细软,而是简易的印刷工具。
沈雅璇刻钢板时,常常会清晰地听见楼下的疯女人响动。有时是唠叨,有时咕咕地喊,有时也会哭。她推测,这个女人是间歇性的,时好时坏。蜡纸上也会浮现出人影,影影绰绰的陶福安,眯眯笑着,脸上泛着蜡纸一样的光泽。
有一次,沈雅璇看着陶福安在吃饭,问,我一旦有了怎么办?
陶福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有什么?
沈雅璇凝着眉,孩子呗,还能有啥?
陶福安的眉宇间掠过一道光芒:太好了!男的叫陶小,女孩叫陶丫。
沈雅璇嗔怪地翻一下眼睛,把脸扭到一边:我不是问孩子叫啥名,我是说该怎么办?
陶福安嘴角挂着饭粒,干脆地回答:怎么办?把他们养大成人!
沈雅璇笑了,好像看到了不久后天伦之乐的场景,眼前也随之出现了多年后儿女长大的那种快乐时光,她笑着搂住他拿筷子的胳膊,有些撒娇地问:那组织上要不同意呢?
陶福安沉着肯定地回答:组织上也要为自己同志考虑啊。
沈雅璇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爱人,从内心深处,她感到了一种幸运。那你说,咱俩现在是啥关系?是同志还是夫妻?
陶福安有点调皮地回答:我也不知道,算啥呢?
沈雅璇说,别这么看我,我问你呢?
陶福安想了想说,比同志近一点儿。
沈雅璇埋怨,都住在一起了还能不近?
陶福安说,比夫妻又差点儿。又说,你问问老黄。
沈雅璇用胳膊碰他一下,想什么呢你?让我问,你好意思吗?挺大个男人,让我一个大姑娘问?
陶福安狡黠地笑着说,你已经不是姑娘了。
沈雅璇一听,马上眼睛湿了。
陶福安发觉失言,赶紧放下筷子,他抱紧这个让自己疼惜的女人,头抵在她的浓发里。
两人就那样相拥着,谁也不愿意松开。
日子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过去了。那些天,该来月经了,却没来。过几天还是没来。沈雅璇焦虑地等待,等来的却是呕吐。她知道坏了,可能有了。小时候,小姨怀着孩子和妈叨叨咕咕,说的就是这些。这事她没告诉陶福安,不想告诉,为什么,她也说不清。九月以后的一天中午,沈雅璇正在做饭,灶房腾起的烟雾忽地一暗,陶福安和往常一样回来了,他拉一把正炒菜的沈雅璇,就进屋去了。沈雅璇知道这是有事了,跟他进屋。
陶福安急促地说,赶紧帮我收拾一下穿的衣服、鞋子。
沈雅璇问,有情况了?
陶福安回答,有任务,组织上派我走,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
沈雅璇没有多问,这是纪律。她想让陶福安吃完饭再走,可他必须马上离开。
提着樟木箱子的陶福安,只是草草地抱了她一下。沈雅璇能感觉到那一抱有些漫不经心。她知道,身兼使命,他此刻心里装的是新的任务。她开着门,看见陶福安下意识地对她摆了摆手,脚步声渐渐远去。望着那个如常离去的背影,她有些怅惘和难过,但尚不知道,那竟是他们彼此生命中最苍凉的一次告别。沈雅璇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凉,空落落的。真正的地下工作,有时会让人感到奇怪和恍惚。她一直没弄清,她和陶福安究竟算什么关系。但有一点她肯定,怀孕了,肯定怀孕了。这个生不逢时的小生命,给她带来不安和忧虑。那天晚上,屋子很凉,沈雅璇睡不着,窗外的吵闹声让她烦躁不安。楼下疯女人也没了声息。沈雅璇倒盼着她喊起来。她预感到可能要出事了。果然,街上响起了警车声。楼下疯女人被警车惊着了,突然发作砸东西,玻璃镜子的碎落声,清脆得令人发毛。
沈雅璇的预感没有错,那天晚上,日本宪兵队和哈尔滨警察局的确大抓捕了。起因是在白天,一个叫朱金的交通员,在一角钱饭店与共产国际的人接头,被盯梢特务发现。朱金被弄到局子里,上刑没到十分钟就交代出共产国际的人,共产国际的人上刑后也迅速变节,交代出王乾平和陈全民,他们都是北满省委的重要人物。那天夜里,哈尔滨没消停,警车来回在街上跑,对组织的破坏几乎是毁灭性的。沈雅璇担心老黄被抓。好不容易才到了接头日子。沈雅璇去得早,她在图姆贝上发现纸条:老地方见。见到老黄的字体,内心涌出喜悦,不管怎么说,老黄平安,心里那根梁就算没塌。
老地方就是米尼阿久尔点心店。米尼阿久尔是俄语,精美的画框。地处中央大街繁华地段,窗上淡蓝色大卫星明晃晃的,一看就是犹太店。这里非犹太人几乎不来,所以平日人不多。老黄和犹太店主卡茨很熟,就把这设成长久联络点了。每次,沈雅璇在这把印完的文件给老黄。日本人征用了卡茨太阳岛分店,让卡茨很心疼,那是当年岛上一道风景,俄式二层木质结构小楼,漆着邮差绿,上面布满镂空雕饰。在那里吃一回西餐,是件很体面的事。如今收入减少了,卡茨表面不说,其实恨得牙痒痒。日本人不知道卡茨的心事,视他为朋友,因此很少来打扰,老黄就看中这些了。再有一点,这里有个后门,如果有什么意外,至少还有溜掉的机会。
壁纸灰暗,一幅幅油画挂出几分生气,米尼阿久尔的名字也许是这么来的。油画的调子很深,白天靠窗子的光,阴天就要开灯了。幸好,今天阳光斜照进来,撑亮了屋子,微小的浮尘在光线里游走。沈雅璇在角落里坐下。老黄以前告诫她,永远别待在显眼处。他还举个例子,前中共要员顾顺章在上海耐不住寂寞,街头露一手缩骨功,结果让特务认出来了。老黄说,要在暗处,你能看清别人,别人看不清你。米尼阿久尔有两种食品好吃,都是犹太节日吃的:一种希伯来语叫马扎的无酵面点,还有就是哈曼耳朵,儿童糕点。沈雅璇知道老黄爱吃,平日为了节省,见面时一人一杯淡茶,今天也许想给老黄压惊,她叫了点心。老黄表情凝重地坐下。他换了装束,西装革履的。在沈雅璇看来,老黄穿什么都是戏装,他防备盯梢,总在不断变换外形。凭直觉,沈雅璇知道出事了。
老黄告诉沈雅璇,两个重要人物,王乾平和陈全民被捕了。他们手里掌握着北满地下党组织重要成员名单。省委准备让老黄设法营救。这段时间取消一切联络,等待通知。
沈雅璇忍不住打听陶福安的情况。
老黄说,派他走是组织定的,他很安全。
沈雅璇继续问,我和他能再见面吗?
连她自己都能感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期盼和热切。
老黄想了想,说要是顺利呢,一个月;不顺利呢,一辈子。
沈雅璇看着老黄,欲言又止,一种酸涩之情油然而生。她忽然感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蠕动,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老黄。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咽下去了。回去的路上,沈雅璇尽量低头走,她的余光能感觉到街上“狼”明显多了。哈尔滨是地地道道的间谍城,日俄战争以前就出没着各种特务暗探。日俄战争以后,三十多个国家在此成立领事馆,各种国际机构也都设在这儿,这是一个华洋杂处、文化交会重叠的移民之城。面目斑驳,世风动荡,特务自然就多起来,除了便衣,还有些地痞、乞丐、醉鬼、小偷、妓女,甚至流浪艺人,他们充当线人、探子,谁给钱为谁干。药铺街街口,新来个掌鞋的,对面又多了个卖朝鲜糖的。老黄曾经叮嘱她,一定要注意自己周围的变化,哪怕是微小的调整。好在,没设在九号院大门洞,这说明,敌人只是加强了警戒,并没有针对谁。那天,沈雅璇特意试探了一次。她故作慵懒地提着一只鞋,晃晃荡荡把鞋扔在鞋匠的围裙里,鞋匠愣眼抬起头,沈雅璇没心没肺盯着他笑,说跟儿磨偏了。鞋匠眼神平常,沈雅璇才放下心来。
窗外的大树早就光秃秃了,地上一层厚厚的褐色树叶,空气中泛着叶子残余的清香。而后,清雪飘来了,积雪下来了,覆盖了街道和整座城市。清香没有了,冬天的哈尔滨,骤然就萧条了。只有炊烟还散着生气,弥漫在铅色的上空。电话线上几只家雀蹲在瑟瑟的风里,毛都是黑的。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沈雅璇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是老黄领着两个孩子慌忙而来。沈雅璇没敢开灯,她点亮油灯,看清屋中间站着两个男孩儿,胆胆怯怯的,头发乱蓬蓬,都很瘦弱,大的有七八岁,眼睛一眨一眨地看沈雅璇;小的只有四五岁,鼻尖蹭着黑色,低着头,玩着手指不敢看她。老黄把沈雅璇叫到厨房,告诉她,大的是王乾平的孩子,他妈去上海工作牺牲了;小的是陈全民的孩子,陈全民爱人两年前产后风死了,孩子一直没人管。这次组织要求把两个孩子接过来,秘密抚养。老黄再三叮嘱,一定要照顾好烈士后代,这是你今后的工作,也是组织对你的考验。
沈雅璇说,请组织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
老黄和沈雅璇回到屋里,沈雅璇一边搂住一个,看着他们脏兮兮的小脸儿,怯怯的眼光,心中掠过一阵疼惜。这么小就没爹没妈了,多可怜!随着肚子里小生命的孕育,她的母性也在一天天隆升。沈雅璇情不自禁地搂紧他们,她认为自己有责任护佑这两个不幸的孩子。
老黄对孩子们说,这是沈雅璇阿姨,以后你的名叫大毛,你是二毛,你们就叫她妈,随她姓,啥事都要听妈妈的,记住了。
两个孩子小声说,记住了。
老黄让沈雅璇把钢板、蜡纸和传单都交给他带走,以后这事交给别人。老黄提箱子要走,又想起什么,小声说,今天时间太紧,没来得及带钱,明天我把钱给你送来,这是组织上给你抚养烈士遗孤的钱。
沈雅璇站在门口,不经意间姿势已经像孕妇了。老黄看着她挺起的肚子,眼睛里露出喜悦,这是老黄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他提醒她,外边风很紧,日伪到处抓人,要多加小心。还说明天会把钱送来,组织上不会亏了她和烈士的后代。
沈雅璇说,给我一点儿吧,我已经没钱了。
老黄要推开门,手忽然缩回来,小声嘱咐,取消第一联络。
沈雅璇知道,那是一句暗语,是取消图姆贝联系方式。
沈雅璇点了头,接着轻声问起,我什么时候能转正?
老黄想想说,经受住考验。而后看了看她,又接着嘱咐:还是显得太嫩,今后打扮得老点儿,照三十五岁来。
沈雅璇笑了,我试试吧。
月色清亮,透过斑驳的干树枝照进来。她像个妈妈那样挨着孩子睡,两个孩子一个被窝,二毛挨着她。先是莫名其妙成了妻子,而后又干脆一下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沈雅璇的人生不知不觉拐上了惊心动魄的轨道。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安之若素,掖好孩子的被子,她尽量让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母亲。同时,她也注定要面对一个不眠之夜。她知道孩子也没睡。不一会儿,一个孩子嘤嘤哭起来。沈雅璇转过头去,见二毛趴着哭。她掀开被子把二毛搂进怀里。
沈雅璇哄他,别哭,哭啥,有妈在呢。
二毛哭着,我饿。
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点儿小米了。沈雅璇说,等明天妈给你做饭。
这时,大毛说,我也饿了。
沈雅璇就说,过来吧。
大毛光着身子跑到另一侧,钻进被窝里,大毛身子也冰凉冰凉的,他的小手也情不自禁地搂着沈雅璇。一夜之间,她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成了两个饥饿孩子的母亲。
第二天老黄没来,第三天也没来,从此老黄再也没来。直觉告诉沈雅璇,老黄被捕了。这么一想,心里咯噔一下。老黄以前告诉她,一旦情况有变马上转移,放弃一切牵挂。但这是与组织联系的唯一纽带,万一老黄找不到自己,那就一切都断了。沈雅璇对组织有一种依赖感,一旦失去联络,人就空了,散了架子。她决定留下来,也许这是个错误,她还是在努力安慰自己。
米已经没了,中午和晚间,都是清汤寡水的稀粥,孩子们吃不饱。本来还是青春飞扬的沈雅璇,只是和老黄见了一面,就提前一脚迈进了步履沉重的中年。她忧心忡忡,思虑重重,度日如年。她总觉得老黄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但是,门并没有敲响。一天晚上,沈雅璇被冻醒了,发现乳头被二毛含在嘴里,热乎乎的气息均匀地吹拂在乳房上,那熟睡的样子,似乎很甜。沈雅璇一阵心酸,望着熟睡的孩子,觉得很对不住烈士们。她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找点事儿做。
在这个院子里,沈雅璇除了买菜,一般不出门,和陶福安一样也很少与人来往,院里人背地说,她也是日本人。那天,她要出去,就想修饰一下,让自己利索利索。走到镜前,她吓了一跳,那是自己吗,没有刻意打扮,已经奔三十五去了。出门,楼下那个男人正提着兜子回来,西装革履的,很有男人味儿,眼睛看人也格外明亮惹人。沈雅璇首先向他微微一笑,他也回敬微笑,尖尖的喉头上下浮动。沈雅璇知道,他就是疯女人的丈夫。男人在外,都这么光鲜,陶福安呢,也如此吗?
谁也做不成无米之炊。眼见两个孩子面黄肌瘦,几经犹豫,沈雅璇终于挨家挨户敲起门来。有要洗的衣服吗?很便宜的。门被冷冷关上,或婉言谢绝。陶福安不在了,只留下沈雅璇一人,身边又多出两个孩子,这免不了邻居议论,她男人去哪儿啦?怎么总也不回来?两个孩子长相有别,一看就不是一个爹的种,现在又怀了新的,指不定谁的呢?女人们怕自己家男人沾腥味,不爱搭理她。沈雅璇是不做不罢休的人,她和自己较劲地敲下去。从二楼到一楼,她弯起的食指像个问号似的当当敲。门开了,疯女人的丈夫见沈雅璇出现在门口,愣在那儿了。
沈雅璇说,对不起,打扰了,有要洗的衣服吗?
那个男人更加吃惊了,不明白这是干什么。
沈雅璇忙解释,啊,钱你看着给。
那个男的说,你汉话说得不错啊。
沈雅璇笑笑,中国人难道不会说中国话吗?
男人有点尴尬地问,你男人呢?怎么没见他?
沈雅璇不好意思地说,扔下我们走了。
男人似乎明白了,又看看她鼓得高高的肚子,哎呀,你这也挺不容易的。
沈雅璇说,孩子等吃的。
男人想了想说,你进来吧。
沈雅璇站着没动。门开着,那男的进里屋去了。沈雅璇看见屋里的地窖正敞着,男人似乎正在干活。那个疯女人慢慢从里屋温文尔雅地走来,微笑着和沈雅璇点头。沈雅璇向她解释说,楼上的,想洗衣服给孩子挣口饭吃。男人走出来,拿来几件衣服递给沈雅璇。沈雅璇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她挺着大肚子,站在水池子前搓衣服,尽量不让搓衣板顶自己肚子,尽量收腹别抻着孩子。印刷传单落下的毛病,站时间长了就腰疼。沈雅璇没有熨衣服的熨斗,就把洗好的衣服叠规整,放在屁股底下坐平整。一摞整整齐齐的衣服,捧在沈雅璇手里,那个男人还是微笑着接过去。他进去放好衣服又出来,把一个哈大洋纸币递给她。沈雅璇向他鞠躬致谢。鞠躬时她没看他,也许太敏感了,她总觉着他眼神里有某种期待。
时间一长,邻居觉得沈雅璇不像想得那样,就陆续给她一些要洗的衣服,有时会敲门送来。沈雅璇也开始忙了,心里也踏实一些,有活干就意味着有饭吃,孩子们能生存下去了。
那天,沈雅璇正在洗衣服。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大毛鼻子贴着窗户看。外边,街上孩子们在玩爬犁。大毛央求沈雅璇,想出去玩,沈雅璇果断地拒绝了,她说让拍花先生拍走怎么办?过去哈尔滨有拍花的,一拍小孩就会跟着走。是一贯道为拐卖孩子使用的招数。孩子一听拍花的,都怕。可是在沈雅璇洗衣服的空隙,大毛还是偷偷领着老二出去了。沈雅璇忙着没发现,直到窗外传来孩子哭叫声,才发现屋里两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她吓得脸色惨白,紧忙腆着大肚子出去。原来,大毛和邻居孩子因为玩爬犁打起来。沈雅璇把大毛和二毛喊回家来,进门就训斥大毛。
大毛不服,是他先打我的!
沈雅璇压低声音说,你就不该出去!妈妈怎么嘱咐你的?黄叔叔和你们叮嘱什么了?让日本人认出就得抓走,能不能记住?
大毛还是一副不服的样子。沈雅璇急了,喊起来,大毛,你能不能记住?
大毛不吱声。二毛哭了,说,我能记住。
沈雅璇扯着大毛的衣服领子使劲儿一推搡,大毛被撞在了桌子上。
大毛急了,喊着,你不是我妈!
沈雅璇没想到大毛会这样无情无义,也吃惊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把心操碎的母亲,着急起来又啰嗦又粗暴,像个凶神恶煞了。
虽然沈雅璇不知道外面的事儿,但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直觉也是准的:老黄的确被捕了。这些日子,日本人正瞪着眼珠子在寻找这两个孩子。
那天,老黄领两个孩子坐马车经过马街,老黄让俄国马车夫停下。他跳下车去看图姆贝,果然有条子:手续有疑速来。老黄知道这是个重要的紧急通知,已经发出好几天了。因为去外地找孩子没回来,老黄从药铺街出来就直奔涅克拉索夫大街。老黄来到秘密联络点,警备司令部附近的小酒馆。走进单间时,屋子里已经有人在等他,那人就是陶福安。原来陶福安并没离开这个城市。老黄通过朋友,打探到哈尔滨警备司令部秘书科要日俄双语翻译,就想方设法把陶福安塞了进去。陶福安一见面就神色紧张地告诉老黄,党内出了叛徒。他把叛徒名字和已经暴露的同志都告诉了老黄,两人谋划着通知相关人员撤离,而后老黄匆匆起身告别。
在陶福安和沈雅璇这件事上,老黄一直心存歉疚。去小酒馆的一路,老黄曾经想好,该怎么把道歉的话敞敞亮亮说给陶福安:为了工作有时不得不做违心的决定,我也一直在谴责自己,希望谅解!尤其对沈雅璇实在欠得太多。他还想告诉陶福安,其实他曾几度犹疑放弃,但白色恐怖下的工作就是这样,你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非常智慧。老黄想把这一切统统说出来,省得憋在心里,可事发紧急已经来不及说多余的话了。
老黄走后,陶福安一个人坐了好一阵,这些天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他要坐在那里把喝酒时间凑够,免得回去让人生疑。他坐在那里看着门,好像它慢慢打开了,清秀的沈雅璇笑眯眯进来。他想起他们的初夜,她柔软发凉的嘴唇,女孩滚烫惊恐颤抖的身子和她小巧结实、尚没有发育好的乳房。陶福安周身发热了,一切美好和难忘的瞬间,都定格在那个匆匆离别的中午。陶福安几次想在夜晚潜回药铺街与她幽会,但是他克制住了。他记着老黄的话,当事业和爱情这两副牌摆到一起时,事业是大王,爱情是小王,事业永远高于爱情、高于一切。老黄对沈雅璇也是这么说的。陶福安叹了口气,告诫自己,干这行,不能太儿女情长。他起身要了几个菜,临走时干了一口酒,让人感觉他真喝了。他的单身宿舍在司令部院里,回去,把菜给值班的,大家好心照不宣,晚上私自出去是要记录备案的,写不写、怎么写全靠一支笔。
那天,老黄从酒馆出来要通知的第一人是王长路。王是省委组织委员,党内大批同志都掌握在他手里。那时路上行人稀少,马车也渐渐收了,等不着车,他就一个人匆匆地走。哈尔滨深夜里到处探子密布,探子凭经验觉得这人可疑,没抓到什么把柄,只当闲来无事逗乐子,就喊:喂,站住,检查检查!
这么一喊,老黄心里一紧,因为木箱里边有文件。他开始装听不见,探子有经验,发觉不对劲儿就追上来。听见脚步至少是三个人,老黄拔腿就跑。探子们撒腿就追。黑暗中老黄边跑边打开木箱,蜡纸和传单扔到一边。证据没了,箱子也轻了,老黄跑得更快了。本来,拐进花圃街以后,跑进前后相通的院子能逃掉。谁知运气差了点儿,毕竟快五十岁的人了,跑起来脚下发虚,一个趔趄滑倒在地,被赶来的探子们生擒了。
老黄被抓到宪兵队特科审问,翻开木箱子,一张传单因静电粘贴在箱板上。日本尉官笑了,两个指甲衔着那张传单到老黄面前,他说日语,一边有中国人给翻译:跑得还挺快,平时没少练啊!说吧老鬼。老黄不说话,他已经被大皮鞋踢倒,跪在了地上。日本尉官叨咕着,你会开口的!尉官笑嘻嘻解开裤子,掏出日本祖宗,对着沉默不语的老黄尿尿。一柱泛黄的尿液涌出,渐渐尿柱划起弧线,浇在老黄脑袋上,老黄头发和脸上被热尿浇湿。他闭着眼睛闭着嘴屏住呼吸。尿渐渐无力,终于收了。日本尿的臊味在鼻孔里晃来晃去,老黄憋着气还是一动不动。尉官急了,靠近老黄,用器官顶在老黄鼻子上,嘻嘻笑着。老黄没睁眼,他已经感受到那是什么东西了,难闻的臊味呛着他鼻子、肺子。突然老黄猛吸一口气,咬住个肉乎乎东西一使劲,日本人“嗷”的一声惨叫,双手下意识捏住老黄的头。老黄张开嘴,鲜血从嘴里涌出,那个东西也吐出来。老黄张开四周沾着鲜血的嘴巴,这回改由他哈哈笑了。看见同伴的那个东西血肉模糊地悠荡摇摆着,仅剩一点儿皮连着了,其他日本人都惊呆了。那个刚才还哇哇乱叫的日本人,身子一歪背过气去了。
这还了得!小日本生气了,换了一拨更残酷的,上刑。拳头粗的铁棍狠插进老黄肛门。老黄疼得嗷嗷叫,骂,我日他妈阿布!我日他妈阿布啊!后来又上了电刑。据说,设备是为审讯赵一曼女士专从日本运来的。老黄绑在受刑架上,人体写成“大”字。电刑开始,老黄惨叫一声,汗水淋漓地昏了过去。电击没有停止,每隔几秒钟就给一次电,强大的电流骤然刺激全身,吱啦吱啦响着,青烟从电击部位腾起,身子本能地随之抽搐,腿和腹部有节律地弹动,皮肤烧焦的气味令人窒息地弥漫开来,失禁的排泄物流淌一地,腥臭味飘满屋子。
日本宪兵还没停手,他们要为失去祖宗的人报仇。一个大尉军衔的人,一手捂鼻子一手指挥,继续!操控员眼前的仪表盘显示,电流已经加到极限。器材在设计时已经超过人体极限,为什么对这些中国人不管用?赵一曼挺住了,如今,老黄也挺住了。他昏死过几次,每次醒来都用虚弱的声音骂着,我日阿布。审讯过老黄的日本人,在私下里也暗暗佩服,说这人和赵一曼一样尿性。审问的日本人听不懂老黄说的阿布是什么,他们不知,阿布是他们日本古代绝色美女,称天下第一美女,知名度相当于中国杨贵妃、赵飞燕之类。让老黄给日了,值了!
老黄昏过去,一股黑色的脓血从他屁股底下慢慢流出,沿着水泥地面缓缓前行。老黄是革命的老油条了,算得上心硬嘴硬骨头硬的真汉子。他一口咬定,做小生意的。问他住哪儿?老黄保护了老伴儿,只说出一个临时小屋。日本人去那儿什么也没找到,抽屉里发现一本小说,叫《士敏土》,日本人翻了一下,里面没夹什么纸条,也没太当回事。日本人又派便衣守株待兔,可是一只兔子也没去。关于传单,是路人塞的;关于跑,怕追债的追杀。你欠谁钱?卡茨。日本宪兵队找到卡茨,欠钱的事是子虚乌有,可鬼精鬼灵的卡茨认,说是有这回事,我们是生意上的朋友。日本人精的时候猴精,傻的时候真傻,卡茨是朋友,很快就没事了。
老黄意外被捕,让陶福安的情报成了一纸空文。他眼睁睁地看着名单上的人被陆续抓了进来。他又愤怒又不安,那日子他整天骂老黄,你这没卵子的家伙,跑哪去了?他几次设法和老黄取得联系,都无果。就是说,老黄这个大活人在哈尔滨地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从此没有任何音信。这种情况在当时也常见,原因无非有这样几个:一突然脱党,二意外身亡,三不幸被捕。陶福安也曾怀疑老黄可能被捕,但是查遍警备司令部、日本宪兵队、哈尔滨警察局和保安局所有被捕人员名单,没有找到老黄名字。没老黄在身边商量事,心里真是缺点儿什么。特别是出现意外情况,陶福安拿捏不住时,更思念见过世面的老黄。
那天,陶福安去课长办公室签文件。每次去心里都犯难,在门外整理一下心情,磨蹭半天才推门进去。这次也是,想平稳一下心情,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是小日本儿抢占了咱地盘,咱怕他干什么?他怕咱才对。陶福安清了清嗓子,敲门进去了。屋里,烟草气味逼人,能看见阳光下泛着微青的烟雾。桌上一盒日产敷岛牌烟,封口已经撕开,露出没有过滤烟嘴的烟卷。陶福安知道课长只抽这个牌子。烟卷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并不急着抽,大拇指按着烟屁股看文件。青烟袅袅升腾,缕缕弯弯像女人的曲线。但,陶福安此时没有闲心,只有紧张,乖乖地看着课长。课长出乎意料地和蔼,签完文件,让他坐下聊聊。以前可不是这样,对人都一脸横肉的家伙,好像谁都欠他的,今天一反常态。
课长有北海道口音:今天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帝国的盟友德国向苏联发动了闪电进攻,真是鼓舞人心啊!
陶福安心里咯噔一下,是吗?
课长笑着,格鲁吉亚那个家伙要完蛋了。
陶福安知道他说的是斯大林。
课长抽着烟示意,坐。
陶福安坐下。
课长流露出少有的温情,看着陶福安,有女人了吗?
陶福安鼻孔里飘来一缕幽香,他多么想念那香气啊。沈雅璇逆光而立,微笑着在脱旗袍。她细长的指头正解开扣子,手背皮肤白得透明,上面的隐隐青筋若有若无。这温馨的场景,如今居然已恍若隔世了……
从回忆中返身的陶福安,装作不好意思地说,不急不急。
课长满意了,好啊,好小子。
过后,陶福安反复想,什么意思?要给我介绍对象?!老黄,你他妈哪去了,你快来帮帮我!
陶福安又一次去课长那签字,签完起身走时,课长说,你应该去跑外勤。
陶福安内心一惊,他们发现了什么?或者我暴露了什么?他试探地问,调我离开,是否工作中有什么不妥或疏漏?
课长说,不,年轻人应该多尝试。
陶福安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到外勤后,他和组里人闲聊才知道,课长认为陶福安很可靠,理由是,叛徒交代的内容,不超过三个人知道,陶福安是其中之一,这件事没有任何走漏。基于这个,课长欣赏他。只有陶福安心知肚明,是老黄的失职成全了他可靠之名。后来,有一天中午,课长从小灶食堂吃完出来,和陶福安遇见,课长剔着牙,煎鱼的饱嗝气味绵长,课长居然一只胳膊搭在陶福安肩上,说,调你是因为你熟悉民情民风,又会日语和俄语,哈尔滨俄国人多,便于沟通。
陶福安说,谢谢课长栽培。
上楼时,课长说,对了,查找那两个孩子,由你负责,好吗?
陶福安知道那两个孩子指的是谁。但此时他在意的是工作。老黄安排他管档案,能看见所有文件。外勤只了解办案这一条线,不能了解全局,这对工作不是很有利。到外勤组后,又一个我党重要同志被捕。陶福安看完审讯笔录那一刻,心再一次凉了。叛徒没除,陶福安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可最让陶福安不解的是,叛徒是认识老黄的,为何唯独没交代出老黄?
叛徒不是别人,正是二毛的爸爸陈全民。王乾平进去后被打得死去活来,却意志坚定守口如瓶,他在恍惚的呓语中还喊着“列宁万岁”,大义凛然地咽下最后一口气。陈全民扛不住大刑,什么都招了。审陈全民时陶福安当翻译。审到最后,陈全民全都招供,要结束时他忽然说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我不能说,他是中共满洲活字典。
日本大佐问,为什么这个人不能说?
陈全民回答,说出来得有条件。
当时陶福安吓坏了,那人有可能是老黄。
日本大佐说,可以,说出条件吧。
陈全民说,你们把我儿子找到,我儿子要活着我才能告诉你们那个人是谁,在哪儿。
大佐点点头。
陈全民还补充,王乾平也有个儿子。日本人对这个线索很重视,他们盘算着,抓到王乾平儿子,以此要挟正在对敌战斗的共产党人,让他们为儿女放弃主义。就这样,为掩人耳目,满洲报纸上发出消息,说共匪王乾平、陈全民已于昨日被秘密处决。他们把陈全民藏在郊区平山一个小房子里,那里曾经关押过西蒙·卡斯普。西蒙是马迭尔酒店老板的儿子,日本人想敲诈老板没成,结果鸡飞蛋打激起公愤,挺丢人的。
日本人把寻找两个孩子当成一件重要工作。分别派人到甘南和海伦两县寻找孩子下落。当地人都说,前一段让一个五十来岁长脸男人领走,去哈拉滨啦。外地人,习惯把哈尔滨说成哈拉滨。根据哈尔滨火车站的线人探子们回忆,几个月前确有两个孩子与一个中年人坐火车从外地来哈,孩子年龄衣着吻合。这样,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开始在哈尔滨全城大搜捕,查找大毛和二毛。
老黄这人干事细致周到,要不然也混不到今天,早在一九三七年那次叛徒大出卖中就死掉了。那天晚上,老黄把两个孩子从外地带回家,他告诉老伴,他们是烈士后代,给孩子弄点吃的。老伴做饭那会儿,老黄拿出巴掌大的铁盒子放在锅台旁,说存折和手戳都在里边,你记着,一周以后我要是不回来,你就到街口银行把钱取出,送到药铺街九号院,给一个女的,具体门牌号盒里纸条写着,什么都别说,是这两个孩子的生活费。我原来想把两个孩子留在家里,咱拉扯大,组织上没同意,考虑咱这儿危险,再就是考虑他们今后的前途,选一个有文化的人照看。等天色完全黑下来,老黄领孩子起身去找沈雅璇,他嘱咐老伴,我要是在一周之内没动静,那就是被抓了。老伴眼泪汪汪看着老黄,他孤绝地领着两个孩子,没有回头。真的,一周以后老黄没回来。老伴是个没文化的人,但她明白老黄在和谁斗,打心里支持,她以前也曾经为老黄送过几次情报。
老伴按照老黄的指示去了药铺街九号院。那里有半地下室,一层其实是一楼半,老黄的老伴误以为是二楼,结果敲开了疯女人的家门。紧张中,她慌忙把钱给了她,转身就走。疯女人当时正发作,却依然认识钱,见到钱就各处藏,有两张还飘落到地上。男人下班回来,看见地上的哈大洋,还以为是她曾经的私房钱。那时,沈雅璇和两个孩子正在饥寒交迫中等待着老黄,对楼下的阴差阳错毫不知情。
陶福安日子也不好过,分开的时间一长,越来越惦记沈雅璇了。他已经在内心深处把她看成自己的妻子和知己,他为自己不能帮她觉着愧疚。有时冲动,真想不顾一切地去找她。他在班上提心吊胆的同时,眼前也常常浮现沈雅璇的音容笑貌,有时回味两人之间一些有趣的细节,自己一个人竟能笑出声来。那天,他正独自一人在屋里,隔壁办公室突然一阵欢呼声。陶福安忙跑出去看个究竟,课长正兴冲冲过来,看得出课长很激动,问他收听“哈尔滨放送”了吗?哈尔滨放送是当时哈尔滨电台的名字。
陶福安说没有。
课长说,我们向美国人开战了,珍珠港一片火海,美国佬儿很惨!
那天司令部庆祝,日本人兴高采烈,又唱又喊又叫地作个不停。陶福安表面跟着笑,心却在哭。坐在饭桌前,心想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到头啊?答案总是遥遥无期,听到的总是一条条令人憋屈的坏消息。尽管这样,他眼前常常花瓣零落,风清日朗中,飘然而至的沈雅璇嫣然一笑后随风而逝。眼前常常飘起的,还有斧头镰刀,让他神清气朗,疏肝理气。这两样美好的事物,最好天天光临,支撑他活下去,那该多好。 课长喝醉了,是陶福安给他架回去的,要不是为工作,他真想把这个鬼子绑在树上冻死。
钱没有及时送到,几个月来,沈雅璇和孩子陷入困境。尤其是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显得格外悲惨。除夕早上,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了,只有菜板上一瓢冻着冰碴儿的水。沈雅璇不敢让孩子们出门,怕日本警察或宪兵把孩子认出来。她只好腆着大肚子出去,每次都嘱咐大毛看好弟弟,万一妈妈回不来,你就去米尼阿久尔点心店,记住从后门进去,找外国人卡茨,就说你们是老黄的人,找点儿事干,混碗饭吃。
沈雅璇自己不能找卡茨,目标太大了。她猜,日本特务早把那个店围上了。每次出门,沈雅璇都是一个人,像普通市民那样,冬天臃肿肥大的棉裤,深蓝色碎花棉袄,戴着男人的狗皮帽子,脸上裹着栗色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她沿着街边走,瞄着是否有探子线人跟着,也小心滑溜的路面,别让自己摔着。她迈着孕妇的鹅步来到市场,捡别人扔下的烂菜叶子,白菜帮子、大头菜叶子、冻土豆什么的,运气好还能捡到半个胡萝卜。回去放在一起煮,有养分。市场上捡菜叶的有几个,大家都知道她穷,除了不管不顾的小孩,一般没人和她争抢。沈雅璇捡菜叶时不敢抬头看别人。她害怕哪一次目光和谁碰上,被认出来,不是怕丢人,是怕暴露自己。可是这一次让她心惊肉跳了,她弯下腰正捡起菜叶,围巾从脸上滑落了。她正得意地甩着菜帮上沾的雪粉,有一个女人扶着她胳膊贴近了看她,哎呀妈呀,这不沈雅璇吗?你咋成这样了?书白念了?沈雅璇看出那个大惊小叫的人是小学同学,她很镇定,一脸茫然装作不认识,愣愣地看对方,直到把那个女人看慌了。女人转过身去自我解嘲,哎呀妈呀,认差了,长得太像了,这扯不扯!
沈雅璇也转身走了。那是她呼兰的同学。沈雅璇老家在呼兰城里,离萧红家的张家大院隔一条街。沈家开油坊,家境殷实。完小、初小、国民高级,之后在哈尔滨读大学,受教育程度比萧红要高。这常常让爹妈荣耀,嘴角生辉,闯关东来东北落脚,祖上没一个是念书的。呼兰街里老人都知道,沈老疙瘩有个女儿在哈尔滨念书,天生聪颖,模样漂亮。书还没读完,提亲的就日渐多起来。县里邮政局局长儿子是沈雅璇初小同班,心动痒痒地早就看上了她。那人在邮局做信件查检,满洲国公务员,在县城已经牛得不行了,整天脑门子锃亮,走路皮鞋熠熠生辉。爹妈在众多亲事中选定了邮局当差的,死活都是他了,不愿意不行。沈雅璇拧不过,就干脆溜之大吉——相亲的日子,天没亮就越窗跑了。这让沈老疙瘩在县里没面子,去哈尔滨找沈雅璇,生女儿的气,以死相要挟。呼兰这个古镇很神,经常出这样的犟女人。沈雅璇认准一门,汽车都拉不动,死活不和爹回去。后来毕业在外租房,家里干脆就找不到她了。萧红他爹张廷举遇见沈老疙瘩还劝,把心放宽吧,我家不也如此吗。现在的读书人,念完了就不是她了。
那时老黄潜伏在大学里做后勤,为了发展进步青年,和学生会走得很近。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的沈雅璇,她们那一拨人有好几个成了老黄的人,和他单线联络。
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了。油灯已经点上,因为过年,沈雅璇特意挑高火苗,把屋子都照亮。平时黑天,为节省,家里不点油灯。沈雅璇家是开油坊的,从小就不知道省油这回事,现在也不得不学会了。每天黑着屋子入睡,沈雅璇给他们讲故事,讲着讲着,孩子们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故事断在黑夜的寂寞里,有时,是断在无声的眼泪中。
过年,有通亮通亮的油灯,孩子们高兴,早早就坐在桌子旁,等着好吃的。沈雅璇端上煮好的菜粥,看着孩子们嘴角挂着汤水菜丝,吃得那么香,她的眼睛发热了。她想起小时候在家过年。二踢脚、小挂鞭、挂件、春联、福字,早早就准备了。杀猪杀鸡,冻梨、冻柿子一筐一筐搬进仓房,冻鱼也用筐装,鲤子、鲢子、嘎牙子、哈士蟆、泥鳅、狗子鱼。饭桌上就不用说了,白肉血肠,拆骨肉肘子肉猪头肉,炒山菜、炖酸菜、小鸡炖蘑菇粉条,那时候不觉得如何,如今回想起来便觉好吃得不行了。关键是兜里还装着鼓鼓囊囊的压岁钱,这对孩子来说,真是幸福极了。现在,两个烈士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只能吃着捡来的菜叶熬的粥。沈雅璇一阵心酸。想到这些,真有要回家的冲动。她知道那不行,门外肯定有便衣候着。耳边是孩子响亮的喝汤声,沈雅璇有一种哭的感觉顶在心头,她慌忙走到厨房,强忍住,千万别哭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和孩子还要度过多少这样的日子。这时,有人敲门。沈雅璇开门,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变戏法一般从门缝伸进来。疯女人今天没犯病,她好的时候彬彬有礼,笑着说,过年了,给孩子尝尝。
沈雅璇手抖着接过盘子,连说,谢谢谢谢,给你和大哥拜年了!
门关上那一刻,沈雅璇再也忍不住,眼泪一双一对落下来。她赶紧擦干泪水,让孩子们快点吃上饺子。盘子放到桌上,两个孩子惊喜地欢呼起来:饺子!孩子们用手抓着吃起来。大毛发现妈妈没吃,就拿着饺子给妈吃,二毛也拿着饺子往妈嘴里塞。沈雅璇闻见饺子味,真是香死了!要知道,怀孕后什么也吃不到,已经让她很馋了。放在嘴边的饺子,连胃都想伸出手来把它抢进去。诱惑,让她慢慢张开嘴。可是,当真咬住饺子时,她看见孩子渴望她吃下的眼神,那一刻,沈雅璇被孩子们的真诚感动了,刹那间她决定留给他们。
沈雅璇紧紧地闭上嘴,还发出声音来,妈妈吃了恶心,会吐!
那奇怪的声音把两个孩子逗乐了。他们清澈的眼神和天真的快乐,让沈雅璇的心都要融化了。多日来孤寂苦涩的生活,得到了最好的安慰。她觉得,组织这么信任她,再苦再难都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
那天早饭后,腹部开始阵痛。沈雅璇猜,自己的孩子要来到世上了。她紧张得要命,心一直嗵嗵跳,手心也跟着出汗了。强有力的宫缩,翻来覆去地疼,骨盆像要被撑开一样撕心裂肺的。她忍不住一声接一声地呻吟,叫得人心惊肉跳。大毛二毛手足无措,围在她身边哭。
楼下的男人和疯女人听到了。男人说,楼上要生了。疯女人刚刚还好好的,男人这么一说,刺激了她,立刻就犯病了,也跟着喊叫起来,塞咕塞咕地喊。
大毛觉得妈妈就要死了,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起身向楼下跑去。他来到疯女人家,楼下的婶子犯病正疯着,大毛向叔叔求情。男的说,女人生孩子我怎么去啊?大毛没办法只好又回家了。大毛走后,那个男人想了想,穿上衣服出去了。男人到药铺街上找稳婆。稳婆是民间的叫法,就是接生婆。药铺街有一家挂着牌子的稳婆,他急切地进去。稳婆以为是他媳妇,让他准备这个那个的。
男人说,不是我媳妇。
稳婆急了,不是你的你管那闲事儿干吗?一边凉快去。
那男人一生气回来了。然而楼上喊声不断,不知哪儿刺激他了,一个大男人让接生婆给镇住了?起身又匆匆去了稳婆那里,一进去,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稳婆,你到底去不去?
稳婆见过什么都不怕的人,这个男人此刻的眼神就是那种。她什么也没说,乖乖跟着走了。路上,稳婆说,找几个女邻居,体格好的,帮她。
稳婆来了,大毛二毛很紧张。墙角有个琴桌,下边空的,用摁钉围了一圈布做帘子,里面堆放东西。大毛掀开布帘钻进去,二毛看见哥哥进去,他也跟着钻进去了。桌下,破烂杂物空隙里,小哥俩挤在一处,蹲坐在桌子横撑上,看不见妈痛苦的模样了,只能听见她的喊叫和稳婆的吆喝。楼下男人东西左右找生养过的女人,一听生孩子,都放下手里的活,匆忙跑来。这么长时间了,女邻居们没见着沈雅璇有什么不正经,倒是男人不在还规规矩矩过日子,辛辛苦苦照顾两个孩子。女人们心就软了。爱凑热闹是她们的天性,特别是有关女人自己那些事儿,都乐于帮忙,还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把自己当行家。沈雅璇满脸汗涔涔地叫着喊着。
稳婆说,别娇气啦,女人谁不得过这关?不过这关那还叫女人?不成骡子了?
沈雅璇虚弱地说,快救救我吧,我不行了。
稳婆说,遭罪的时候就该遭点儿罪!别邪乎啦,生个孩子不就下个蛋吗?有啥邪乎的?
终于,稳婆拎出一个伴着血水的小孩儿,细胳膊细腿儿的,全身紫红,骨瘦如柴,像个没毛的瘦家雀。稳婆一拍孩子后背,“哇”的一声脆叫,命运接了地气。
有人喊,是丫头!
那一天,恰巧是阳历四月二十九号,昭和裕仁天皇生日。外面敲锣打鼓庆生。不知道这个叫陶丫的孩子,能不能沾点儿皇家的福分。当沈雅璇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干干巴巴的陶丫时,仿佛看见了陶福安。本来,按风俗,胎盘要埋在门前。稳婆见沈雅璇太虚了,怕她活不了,就和女人们合计,把胎盘给沈雅璇炖了,补一补。没告诉她吃的是什么,身体极度虚弱的沈雅璇也顾不上是什么了,急需奶水的她拼命地汲取营养。月子里,帮忙生孩子的女人们还惦记着她,常送来三五个鸡蛋或有油水的菜。
开始,牢里只有老郑、小张和老黄三人。小张关在这里已经有一阵子了。老郑是在老黄到来前一天才进来的,他一进来就和小张套近乎。小张当交通员多年,岁数不大却很机灵,他总觉得老郑有点儿虚头巴脑,很戒备他。老郑说他已经关三年多了,罪名是反满抗日,刚从北安监狱转过来,刑期快到了。他说,回来一路上,向押运打听,现在形势不大好,对日本人有利。咱得多个心眼,咱小命握在人家手里。小张从老郑言辞话语判断,他根本不像组织里的人,很可能是钉子。小张就说,咱是老百姓,不扯那个。老郑见小张说的也是外行话,就不搭理他了。
第二天下午,老黄就被两个大汉架进来,扔在草铺上。老黄稀里糊涂中,知道有两个狱友在照顾自己,那个岁数大的老郑不停地骂日本人。用刑以后老黄开始尿失禁,尿液会不知不觉地流出来,屋子弥漫老黄那特有的臊臭味儿。老郑捏着鼻子凑到老黄身边说,你说小日本儿啥时候才能离开满洲啊?
老黄看看他没吱声。
老郑说,咱得想办法革命,这样整天在日本人膝下当亡国奴哪能行?
老黄说,是不行。
老郑说,等我出去后,好好大干一场。
老黄说,扶我躺一会儿。
老郑扶着老黄躺下,老黄手紧搂住老郑后脑勺,直到躺下才慢慢松开。
过了几天,老郑被日本士官叫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老黄和小张两人。
小张见巡逻的过去了,凑到老黄身旁问,你看这人可靠吗?
老黄顿了顿,反问,你看呢?
门外,巡逻兵又溜达回来,二人不再说什么了。不一会儿,老郑乐颠颠回来,说刚刚办完手续,要出去了,刑期到了。老郑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完他凑近老黄,压低声音问,有什么要紧的情报要我为你完成?
老黄看着他,说,还真有。
老郑不顾臭味,贴近老黄,你说吧,我听着。
小张打断老黄,怕他真向老郑交代任务,喂,你们不许串联!
老郑脸色骤然冷了,小孩崽子别捣乱,说正事呢!
老黄说,我坐着没力气,倒下说,你扶着我。
老郑扶着老黄,老黄的手扶着老郑后脑勺慢慢倒下,对他耳语了几句。
小张隐隐约约听见老黄说,在最里面,你什么也别管径直往里走就是了,秘密就在那儿。
老郑不住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
老郑走后,小张埋怨老黄,这个人不可靠。
老黄说,他是日本人。
小张问,你怎么知道?
老黄说,我摸过他后脑勺,有个凹下去的坑,这是大和民族的遗传密码,我有点儿怀疑他。再一个,他言谈举止根本不像组织的人。
小张说,这个我也听出来了。
老黄说,还有,那天深夜,我听见他说梦话,叽里咕噜说的全是日语,我就确信了,他是日本人。
老郑果然是日本人。他出去后按老黄密告的地址、门牌号码七找八找,结果找到的是厕所。他知道上当了,被老黄耍笑了。日本人知道自己失算了,没再声张。
这些天,风声更加紧了。根据警备司令部的命令,派出几路人马全城搜捕。陶福安亲自带一路人,挨个街区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孩子。此时的陶福安内心焦虑,他必须要设法保护烈士后代。
陶丫正躺在炕上睡着,大毛二毛围着看她。月窠儿孩子,小鼻子小眼的,一点也不像妈。脸色仍然是红的,娇嫩的皮肤透明,能看见里面分布复杂细密的毛细血管。二毛试着伸手摸孩子脸蛋儿,被大毛拉回去。二毛不敢伸手了,够着脖子凑上鼻子,闻孩子的味道,一股浓浓的酸乳气息。这阵子陶丫醒来就哭,原因是沈雅璇没有奶水,孩子缺营养生了口舌疮,整天哭闹。民间管这叫长了蛾子。
这天沈雅璇出去捡菜叶,要回来煮汤给孩子们,自己也要下奶。她刚一拐过街口,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说日本人来搜查了,专门找小孩。她意识到,这是冲大毛二毛来的。她转身往回跑。跑到楼里,慌忙中刚要上楼,她忽然想起楼下有地窖,又折返回来。万幸此时疯女人没犯病,沈雅璇告诉疯女人,有人要抢走孩子,希望她救救他们!疯女人看出沈雅璇很焦急,她没说什么,把门开大等她们。沈雅璇赶紧跑上楼,让大毛二毛快去楼下婶婶家。陶丫本来就有病,受了惊吓,不停地哭。沈雅璇把陶丫包好,随手扯起个小被子裹住孩子跑出去。
地窖已打开,疯女人正蹲在那里等她们。沈雅璇抱着孩子对她说声谢谢,就匆匆准备下地窖,可抱孩子没法下去,疯女人眼尖手快急忙把孩子抢过去,给我吧。疯女人抱着孩子,当沈雅璇下去后,举起双手准备接孩子时,疯女人正把孩子贴在胸口,体味着婴儿的心跳、气息和温暖,一下激活了母性的本能,让她爱不释手,甚至在面对沈雅璇时她把陶丫抱得更紧了。她说,我来吧!走廊外面脚步声已经临近了,疯女人用脚勾住板子,似乎蹲下去沈雅璇会把孩子抢走,慢慢合上窖口,此时沈雅璇不敢发出声音,还举着双手,她懂得疯女人的善意,可内心还是难以割舍,此时两个母亲之间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线在拉着孩子,但一个闪念让沈雅璇最终收回胳膊,老黄说过,隐藏时大家要尽量分开。是的,孩子就该是母亲的,谁都会相信这一点,疯女人怀里的孩子是疯女人的,即使哭个不停也没关系。在这个动念驱使下,在这紧急时刻,她只好帮疯女人把木板严丝合缝地关好。
地窖里唰地黑下来,什么也看不见,沈雅璇慌忙摸摸二毛,又摸摸大毛,他们都在,她心安好多。她摸他们的手势还隐含着安静别出声的指示,窖里真的静下来。空间小,潮乎乎的霉味,挤着的三个人,彼此听见各自紧张的呼吸声。外面的陶丫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哭着,每一声都揪着沈雅璇的心。这时她忽然担心起来,担心疯女人会这样那样。慌乱中,沈雅璇后悔把孩子交给疯女人,甚至后悔当初自己没听老黄的话,发现情况有变也没马上离开等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疯女人紧抱着孩子,这让裹在被子里的陶丫不舒服,孩子能感知抱的姿势发生细小变化,这不是妈妈,她哭得厉害了。疯女人竟然本能地解开衣扣掐着奶子喂她,可孩子口腔全都烂了,不能含奶头。疯女人怎么也弄不好孩子,急得满头大汗,可是这个在苦难中出生,从来到人世就被惊吓、饥饿、病痛折磨的陶丫,依然以委屈的哭声倾诉着自己的难受,那婴儿难以止息的哭,显得格外尖利揪心。疯女人把陶丫头上被子盖紧,不留一点缝隙,哭声一下子暗了,她越发抱得紧了。
带着日本人挨家挨户搜捕的正是陶福安。他领着小分队来到药铺街九号院。陶福安走进熟悉的院子时,没人能看出他心中波涛涌动。一脸严肃、一身制服的他,怕院里人认出来与他搭话,故意趾高气扬,眼睛谁都不看。他不想让身边人知道他更多信息。此时,陶福安心里想着沈雅璇,非常想以工作之名见到她。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允许见面的。此时看来非见不可了。见到她时该怎么说,说些什么?应该先问她,老同学陶福安好吗?这样,避免她说出福安二字,在别人看来她是他同学的妻子。假如她流泪了,就去安慰她,说福安那人就那样,爱喝爱赌的,这样,就可以当着大家的面接济她。陶福安把一切要应付的局面都想好了。他领着两个人上楼。司令部规定不得单独行动,必须三人以上。他镇静地走上楼 梯。这个熟悉的家,每一节楼梯他都熟悉,回家的脚步曾经殷切,曾经匆忙,可现在却变得很慢,他还在设想可能发生什么,时时担心有意料之外的事。同时也在盘算,一旦发生该如何面对。每登一节楼梯,他都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婴儿似乎在哭,娇嫩的声音十分柔弱,似有似无的。一个恍若梦里的设想让他忽然抖了一下,他想起沈雅璇曾经问他,要是一旦有了咋办?
陶福安带领日本警察敲门,没人应声。他发现门并没锁,他慢慢推开门,熟悉的家以这样的方式迎回它的主人,亲切中夹杂着酸楚。敏锐的鼻子,吸进异样的气味,陶福安感到了什么——那是婴儿的气息。铺上横着的小枕头,枕过的地方凹陷着小坑。陶福安摸着那个拳头大的小坑,似乎温度还在。他的心怦怦跳,就像有一种心电感应。他的手在枕头上号脉似的不舍得离开。直到搜查的日本警察来报告,什么都没有,他才缓过神儿来,不得不随他们到楼下。
直到外面敲门的那一刻,陶丫真的不哭了,疯女人听见敲门声,把孩子放在铺上去开门,当疯女人一见到穿制服的日本人,一下犯病了,对着他们声嘶力竭地高喊声,塞咕塞咕!地板下,沈雅璇听见喊叫声,疯女人的喊叫。她满头虚汗,身子颤抖着搂紧两个孩子。二毛怕得要 哭出来,沈雅璇的手抚摸着二毛的头,安慰他。陶福安吱嘎吱嘎的皮鞋,就停在沈雅璇头顶。此时她与陶福安近在咫尺,她似乎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味道。而此时陶福安已经意识到下面是空的,他觉得这是好消息,说不定沈雅璇就藏在下边。门没锁,她抱着孩子不会走远。他装出一副对疯女很不耐烦人的样子,示意日本警察不要进去查了,这不可能有,赶快离开!
一阵噼里啪啦的皮鞋声渐渐消失。地板顶上静下来,沈雅璇还傻子似的紧紧搂着两个孩子。
二毛轻声叫一声,妈!
沈雅璇这才反应过来,她急忙掀开菜窖盖子爬出去,大毛二毛也跟着爬出去。
疯女人重新抱紧陶丫,看见沈雅璇站在自己面前,她慌张、恐惧不住地抖着,怕沈雅璇抢走自己怀里的孩子,她嘴上在不停地念叨塞咕塞咕。沈雅璇叫着姐姐,走上前抚摸着疯女人的肩膀让她安静下来。疯女人安静了,沈雅璇又慢慢接过孩子,把那轻飘飘的被子放在铺上,颤抖着手迅速打开被子,沈雅璇呆住了。安安静静的陶丫,她双眼闭着,小脸已经青紫,没有血色。大毛的手迎在陶丫嘴上,呼吸已经没了。二毛在陶丫的脸上吧唧吧唧地亲着,喊着妹妹你醒醒,妹妹你醒醒!陶丫青紫的脸蛋上闪着二毛的口水。沈雅璇突然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哀号,陶丫啊,你不能离开妈妈呀,陶丫啊……
沈雅璇一病不起,奄奄一息昏睡不醒。沈雅璇昏睡时,大毛二毛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屋子很静,沈雅璇微弱的呼吸就是一盏亮着的灯,照着两个孩子的命。一旦呼吸停下来,家就黑了。有时沈雅璇会从梦中惊醒,她忽然坐起,喊着大毛二毛,两个孩子答应着,沈雅璇又喊陶丫,二毛替妹妹答应着。沈雅璇倒下,又昏迷了。在意识模糊的世界里,冥冥中一个孩子的笑声荡漾着,荡漾着,回声不断,后来那个孩子出现了,站在她床前不远处,似乎隔着薄薄的雾,能看见齐齐的刘海儿,脸蛋红润,看不见眼睛。沈雅璇认定,那个孩子就是陶丫。大毛二毛守在妈身旁。听见妈在昏迷中断断续续说些梦话,他们很担心。大毛觉得这样下去妈会死的,让二毛去找大夫。
二毛说,妈不让咱出去,外边有日本人抓咱。
大毛说,不出去妈就死了,咱就没妈了。
大毛让二毛留在妈妈身边,他一个人跑出去了。
药铺街有好多家药铺,这条街就为这个得名的。他来到街上一家药铺,他在路上已经寻思好,准备推开门就先跪下,求大夫给妈妈看病。那是个老中医,见这么小的孩子为妈来求医,头磕在地上<E:\制作文件夹\制作文件\2015当代\4#\邦.eps> <E:\制作文件夹\制作文件\2015当代\4#\邦.eps>响,没有不动情的。老中医扶起大毛,打听情况,大毛声泪俱下说得可怜,爸爸没了,只剩下他们母子三人,活都活不下去了。老中医给沈雅璇号脉,告诉大毛,你妈产后虚弱,气血两亏。大毛跟着老中医到药店开方子,先生说,这方是拿手方子,它要治不过来就没救了。吃药第三天,沈雅璇醒过来,看着大毛二毛给她喂药。药汁慢慢流进她心里,眼泪却打心里缓缓流出来,流进药碗里。也许是某种信念支撑她活下去、站起来,那是药力无法达到的。沈雅璇在昏睡了二十多天后,奇迹般地好了。
老郑走后,牢房陆续进去一些人,都上过刑,满身伤痕血迹斑斑的,有几个老黄认识,但是彼此都心照不宣,装作路人。他们都是有经验的人,狱中也同样复杂,需要万分小心,探子可能就在身边。老黄最担心两个人被捕,一个是王长路,一个是老范。那天,让老黄痛心不已的是老范进来了。老范是北满省委管钱财的,他进来就意味着组织断炊了。特别是那些烈士遗孤,资金都从他那儿出。看来哈尔滨党组织又一次被严重破坏了。幸好王长路没进来。老黄真是恨死叛徒陈全民那狗日的了。依老黄的脾气,这事不算完,他整天心里谋划着什么。老黄人在牢里,工作并没停,还在心里秘密进行。
几天后,一个头戴礼帽一身长袍的年轻人出现在警备司令部大院对面的茶馆里。他向迎过来的小伙计说,麻烦你去对过把孙严找来。年轻人就是老黄的狱友小张,现已刑满释放。 他掏出一张哈大洋随手塞进伙计袖口。小伙计心领神会,笑呵呵转身走了。这个小伙计不是组织上的人,他专门靠吃这一口挣钱的。
八分钟后,陶福安开门进来。
小张自我介绍,老黄让我找你。
坐下以后,陶福安说,我是孙严。
小张说,老黄在里边遭了不少罪,差点死了。刚判,十年,给个伤害罪。
小张拿出一件白衬衣给孙严,说老黄让带给你的。
陶福安回到住处,急忙把衣服摊开,翻过来调过去寻找蛛丝马迹,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他反复思考个中奥妙,忽然意识到衬衣是白色,忙从桌子里拿出一瓶碘酒。陶福安用毛笔蘸碘在衣服各处不断画着。画到后背,渐渐显露出文字迹象。陶福安毛笔蘸了蘸碘酒,向衬衫刷去,老黄的字体魔术一样清晰起来。他明白老黄是用筷子蘸米汤写的,米汤和碘反应,当时搞地下的人常用:立即除掉陈全民独子二毛,以警告对党不忠者。二毛在九号院。黄。
九号院,陶福安一切都明白了,二毛在沈雅璇那里。让他稍感安慰的是,终于有老黄的消息。让他心乱的是老黄下的指示。
陶福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听着枕头下自己怦怦律动的脉搏,那是从心里跳出的最纯的声音,那声音在拷问,让他不安、纠结和犹疑,他设问自己该不该这样。他比老黄更恨叛徒陈全民,他深知组织损失惨重数十人被杀,有俩人还是他的好友和同学,这曾经让他悲痛欲绝,恨死这个叛徒了。可要杀死叛徒的孩子,陶福安还是犹豫了,他了解老黄的心情,要杀一儆百震慑对党不忠的人,但孩子是无辜的啊。后来陶福安在辗转反侧的挣扎中还是有了结论,那就是老黄的两副牌摆在他面前,让他不能太儿女情长,事业永远是大王,这就是一切。
让陶福安没想到的是,那个晚上,狱中的老黄也睡不着。他是在自责、后悔,脑瓜一热竟犯了这个滥杀无辜的错误,这是不可原谅的。杀二毛的指示下达后,也就是小张带着老黄密信离开监狱后,仅仅过了五分钟,冷静下来的老黄马上就后悔了,可一切都晚了,小张早已经走出监狱。老黄宁愿小张没有找到陶福安,或陶福安公然违抗自己的命令,这也许会让他心里好受些。
沈雅璇的日子越来越难了,长时间和组织失去联系,亲生女儿被捂死,毫无经济来源,她已经心力交瘁,拮据得快生活不下去了。可是再艰难也不能让大毛二毛饿死,无论如何要让烈士的血脉延续下去。她要做出一个决定,关系到命运生死的决定。这些天她睡不着觉,拿不定主意,下步棋该如何走?以前她觉得自己不是思前想后的人,现在竟然变得犹疑不定 了。也许成熟了,总之慎重没什么不好。经过一番周密的思考,她决定擅自做主冒一次险。
如同当年从家里抗婚出逃,一旦打定主意,谁都改变不了她。毕竟年轻,毕竟焦急,毕竟她没有真正意识到,行动到底有多危险。当然沈雅璇还不知道,老黄离开她住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北满省委党组织一共五十七人被抓,陈全民的背叛,老黄的被捕,陶福安的去向,她一概不知。她的全部精力都在大毛二毛身上,对她来说,生存也是工作。看着两个孩子因为饥饿变得越来越大的眼睛,她真是心如刀绞。
沈雅璇剪了头发,剪成那时中年女人的连毛缨子头,要多土气有多土气。她拿出圆形胭粉盒,好久没打开过了。盒子是纸壳做的,上面印着好看的美人。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一点生气没有。略施洋粉气色会好一些,一阵香气,让她想起小时候。女孩爱臭美,常常梦想,有一天自己的相片也能印在胭脂盒上。现在想起,觉得太可笑了。两个孩子倚在炕边,静静地看着她换衣服。和每次一样,沈雅璇嘱咐他们不要出去,万一晚上妈回不来,你们就去找卡茨。每当这时,二毛都会眼泪汪汪地说,妈你别不回来呀。
沈雅璇摸着二毛的头,问大毛,记住了吗?
大毛说记住了。二毛靠在大毛身上,也说记住了。
沈雅璇打扮好起身问,妈妈好看吗?
孩子们说,好看。
米尼阿久尔点心店在热闹地段,来来往往人很多。沈雅璇十分谨慎地从那里走过,眼睛的余光告诉她,附近没有可疑的人。但她并没有停下,而是径直走了过去。老黄说过,很久没去过的联络点,千万多加小心。为慎重她向另一条街走去。老黄被捕,没有了依靠,这也让她更成熟一些了。在点心店后门,她来回走了好几趟,确信安全,才果断地走了进去。敲开门,她说,我找卡茨。服务生知道,这是有特殊关系,把她让进了屋里。
鼻子里飘进来茶、奶油和咖啡混合的味道。沈雅璇沿着走廊来到卡茨办公室,坐下等候。通往前厅的门半开着,她看见餐厅里,光从窗子斜照进来。角落的座位空着,没有人。她忽然看见老黄走过来坐在那里,服务生给他端来一杯茶,老黄捏着杯耳喝茶,偶然抬头,透过门看见沈雅璇在卡茨办公室坐着,老黄慢慢地咧开嘴角。沈雅璇睁大了眼睛,那里空着,没有老黄和老黄的微笑。老黄一次又一次地走来,坐下,对她微笑。沈雅璇想,我精神上是不是出了毛病?卡茨见到她很感意外,他把她看作老黄女友,每次都是他们两个人来,没想到这次她一个人来。
卡茨用俄语说,你脸色不好。
沈雅璇也用俄语回答,我病了很长时间。
卡茨看着她,说,老黄是个好人。
沈雅璇眼圈红了,说,他已经好久都没有消息了。
卡茨很惊讶,怎么,你不知道他被捕了?
沈雅璇心头一惊,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老黄的消息,什么时候?
卡茨把他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沈雅璇说,我来这儿,是想问问,老黄给你留话没有?
这不算什么鬼使神差,沈雅璇知道老黄的特点。老黄办事会留下后手,把情报给一个无关的第三人,在紧急情况下,再激活第三人。不管他是不是组织里的人,利用这个人传递情报,往往会绝处逢生,又会让对手摸不着头脑。其实老黄的招数,跑不了《三国演义》《孙子兵法》里那些事,这一点,沈雅璇清清楚楚。所以,她找卡茨算是找对了人。卡茨起身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卡茨说,以前老黄叮嘱我,在紧急情况下交给来找我的人,我想,这个人应该是你。
沈雅璇说,现在就是紧急情况下。
卡茨给她之前,说不知老黄究竟写了什么,他汉语能说一点,可汉字不认识。
沈雅璇紧忙打开纸条,上面写着:警备司令部找孙严。
在这孤苦无援的时候,沈雅璇看到他的字和指令,她的心是这么激动,手有点抖,一滴泪悬在眼圈儿。
一路上沈雅璇在想,从没听说过孙严这个人,也从来不知道老黄在那儿有内线。孙严有可能是自己人,也有可能不是,见到他说什么?说老黄让我找你吗?说老黄的代号圈河吗?这些都不是最好的答案,只能见机行事。老黄代号圈河,很少有人知道。圈河在哈尔滨东郊太平桥东边,以前是水沟,垃圾都扔在那儿,后来成了一片乱坟岗子。沈雅璇走到大门口时,脚步慢了下来。院子里停着日本摩托和车头插满洲国旗的轿车,着装的军人们不苟言笑地匆忙走进走出,这一切让她有些怕了。这可是满洲国要害部门,她在问自己是不是太冒险了,是不是自讨苦吃?老黄的纸条是不是留给自己的?找到那个孙严要干什么?一切都茫然。可是,已经到了就骑虎难下了,不进都不行。假如真的转身走掉,那就惹麻烦了。说不定便衣会跟上来盘问,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为何又离开?你身上有没有炸弹什么的。沈雅璇大着胆儿走进院子,平静地推开收发室的门。有两个着制服的,其中一个问她:你有事吗?
沈雅璇说,我找孙严先生。
沈雅璇从对方说话判断,他是中国人。
你是他什么人?
沈雅璇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她灵机一动给出一个可进可退的身份,他同学妻子,你就说陶夫人找。
中国人抄起电话,用娴熟的日语对着话筒说了一阵。然后告诉沈雅璇,稍等。听他语气,沈雅璇放心了,看来一切正常,孙严在班上。沈雅璇装作傻乎乎的样子,坐下等。她还在想,没经过老黄允许,来找这个不认识的孙严,是不是太莽撞了?这样想着,门开了,来者开门就高声说,是陶夫人吗?沈雅璇转过头去,愣住了,那个只有在梦中出现的陶福安正对着自己微笑,他又加了一句,是福安这小子让你来的?陶福安一身日本军服,干练精神,看上去比从前更沉稳了。见到亲人,沈雅璇差点哭出来,她恨不得跑过去抱他,死死地抱着。可她还是克制住了,露出分寸适合的笑容,除了他还有谁?
陶福安问,找我有事对吧?
沈雅璇笑着说,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陶福安觉得这句话老练,心里说,丫头你成熟了。他笑笑说,那倒也不是。
陶福安抄起电话,用日语请假,一阵哇啦,沈雅璇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日语。放下电话,陶福安向收发室的人说谢谢,领着沈雅璇走了。此时,她还不明白自己来得对不对。反正她信老黄的。老黄说,当事业和爱情这两副牌摆到一起时,事业是大王,爱情是小王,事业永远高于爱情。她想,既然这样,就算爱情为事业帮忙了。
在路上,沈雅璇说,没想到会是你。
陶福安说,我也没想到,你来找我。
他们在警备司令部旁边的咖啡厅坐下。咖啡厅叫露西亚,当时在哈尔滨,还有旅店、饭店、报纸也都这么叫,这个词不是人名,它实际是日语“俄罗斯”的读音。日语的露国,就是俄国。这个译音含有国家仇恨,日本自比作太阳,把俄国看成太阳下一滴露水。
进门之前,陶福安小声告诉沈雅璇,有特务,说话小心。
沈雅璇不解,那为什么要来这?
陶福安说,不在这儿就是有毛病了,看我眼色吧。
他这么一说,让沈雅璇本来放松的心,一下子又绷紧了。明白了陶福安身处险境,看似光鲜,其实日子并不好过,每一步都是冬天,如履薄冰。这个店很贵,不过是身份的象征。好像约定俗成,司令部个人接待客人,一般都选在这儿。沈雅璇进屋时扫一眼,职业的敏感,大概知道特务是谁了。不知道陶福安为何选这个座位,背后有人在看报纸,而且让人怀疑的是,那人有意拿起来看,而不是放在桌上,显然是偷听背后谈话。他们坐下。沈雅璇很警惕,给陶福安使个眼色。不知陶福安是没看见,还是装看不见,一脸严肃地说,你不该来找我,没到活不下去呢。
室内有点凉,外面有些阴。
咖啡杯摆在各自桌前,喷香的热气缓缓腾起。沈雅璇两手捂一下杯子,又无处可放地搭在桌上,最后两手捂住了脸。这样的责备,她明明知道是逢场作戏,可她还是心里一疼。担惊受怕之后,含辛茹苦之后,她多想听到好听的话,让心一动的话,她太需要人安慰了。在孩子们面前她可以是母亲,可在爱人面前一定是个孩子。现在,她再也坚持不住了,知道这样或许会给他带来麻烦,可她太需要不管不顾一次了,她呜呜地哭起来。
沈雅璇说,孩子死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陶福安像是被刀割了一下,低头寻思了好一会儿,轻声问,男孩女孩?
沈雅璇说,叫陶丫。
陶福安一阵激动,手紧握了一下,又放开了,忍不住问:像谁?
沈雅璇含着泪回答,像你。
陶福安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睛湿润了,停了好一阵才说话,孩子不该到这个世上,算是解脱吧。
屋子冷,沈雅璇沾着泪的手指已经微红,不住地放在嘴边哈气,放在杯子上焐。一个已经离去的婴儿,把两个共同命运的人更为紧密地连在一起。此刻,陶福安真想伸出手去,抱住这个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女人。他的女人。她给他生下女儿又眼看着失去,她承受了让一个母亲心裂为碎片的痛苦,而她自己,其实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刚才接到电话,说陶夫人找,陶福安就猜出十有八九是她,特意把钱揣在身上了。这时想起来,掏出一卷哈大洋,拿起沈雅璇冰冷的手指,把钱塞在指头下,按住她的手。她手指冰凉冰凉的,他的手在上面不动,像是给她焐手。稍后还是慢慢推过去,把钱推给她,胳膊几乎都要伸直了,说拿着吧。在外人看来,这种会面,显而易见是婚外情。陶福安也就顺水推舟了。他掏出手绢,稍稍探起身给她擦泪,她一把扯过手绢自己擦着,小声提醒他,我是你同学妻子,让人看见成什么了?
陶福安小声说,咱俩是婚外情,是在搞男女关系。
沈雅璇勉强笑笑,谁和你男女关系啊?
沈雅璇好长时间没撒娇了。她如今是个母亲,肩膀扛起的是责任和义务。她真想和他独处一会儿,不是在这儿,是在某个偏僻的地方,哪怕是一小会儿,让他抱紧一下也好。
沈雅璇含着眼泪说,我能理解。以后没要紧事儿不来找你。
陶福安座位后的特务,没听见什么可怀疑的,就去了里屋,和另外一个特务叨咕:是犯桃花的,女方找上来了。
特务走后,陶福安压低声音说,那天搜查我去了你那儿。
沈雅璇说,陶丫就是那会儿……
一阵沉默磐石一样压在两个人的心上。陶福安望着窗外过往的行人,好一阵,才默默地说:我真无能啊,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
沈雅璇又一次擦着眼泪,哽咽道:不是你无能,都是我不好。
陶福安突然转移了话题,说老黄被捕了。
沈雅璇已从卡茨那儿知道了,她不能暴露卡茨,所以平静的,只等他说下去。
陶福安继续说,没抓到证据,只是怀疑,不知道为何判他伤害罪,判了十年。接着他有些奇怪地问,老黄被捕你怎么这样平静?
沈雅璇说,你让我哭吗?
陶福安一想也是,继续说,组织上指示我,为了惩戒叛徒,不给叛徒留后,要除掉叛徒的孩子。
沈雅璇预感到什么,心头一惊,叛徒是谁?
陶福安回答,陈全民。
沈雅璇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她一下想到每当回到家二毛张开胳膊扑上来的样子。她浑身发抖,几乎要昏过去了,连忙问这是谁的决定。
陶福安说,这你别问了。
沈雅璇着急地问,那你呢,怎么办?
陶福安看着她说,日本人也在找这两个孩子。组织上要杀掉叛徒的孩子,保全更多机密;日本人要杀掉烈士的孩子,动摇咱们的斗志。这次行动归外勤,我负责。
陶福安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知道组织下这个命令有点偏激,可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方式,只能服从不能拒绝,这是原则也是纪律。你说呢?
沈雅璇想了想,我不难为你。
陶福安说,还有,我有任务,保护好烈士遗孤大毛。
沈雅璇点点头。
陶福安摆手,要结账。
等待结账时,陶福安忽然问,你怎么找上我的?
沈雅璇说,不能告诉你,这是原则也是纪律。
陶福安眼睛亮亮的,内心在笑,那就不问了。
从咖啡厅出来,沈雅璇脑子乱哄哄,天旋地转。她趴在江边的护栏上哭了好一阵,没有哭够,心里还憋屈,但此时倒把自己哭清醒了。她想,必须马上离开药铺街了。她拦了一辆俄国马车,没有回药铺街,直接去傅家甸踩点儿。一路上前后左右看,没有可疑的人跟着。这样的戒备成了她的习惯。马车很快过了俄国人叫马旱桥的霁虹桥,一直奔东下坎去了,那就是傅家甸了。同是哈尔滨,傅家甸不像哈尔滨其他地方,充满浓郁的斯拉夫情调,啤酒、香肠、高加索妓女什么的。这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气息,建筑、店铺、吃穿和人文风貌都是如此。空气里会不时飘来小烧和扒肉的味道,园子里有艺人的大鼓和叫好声,街上游荡着窑姐儿们的影子。
在富锦街附近,沈雅璇从马车上下来。她来到僻静的小街,发现没人跟着。她走了几个院子,最后选定四十六号院。那是个破破烂烂的大杂院,老式二层灰瓦房子,一家挨一家,住这种地方的都是穷人。沈雅璇觉得这儿挺合适,人家多孩子多,乱糟糟的,多出两个孩子没人注意。再有,人家多,警察也没耐心挨家查。还有关键的,沈雅璇相信,大杂院的人质朴,好相处。一个中年女人出来倒泔水,院儿里人叫她老周婆子,是这一片儿的库米乔,相当于现在的居民委组长。人爱管点儿闲事,见一陌生小媳妇在打量院子,穿着挺讲究,看样子识文断字,就停下来搭话,问,找谁家啊?
沈雅璇趁机打听有没有租房子的。
老周婆子用怀疑的眼神看她,问,几口人?
沈雅璇说,三口。
老周婆子说,人倒是不多,一个孩子?
沈雅璇说俩。
老周婆子说,那你男人呢?
沈雅璇想了想,男人跑了,不要俺们了。
老周婆子立刻眼里露出光芒,态度也积极起来,说一口地道的哈尔滨土话,咱这疙瘩房倒是有,魏三家就闲着呢,他就一个人,东屋闲着也是闲着,你领孩子住去呗。
沈雅璇想了想,兜里倒是有钱了,陶福安给的,要省着花,往后日子还长。就说,房钱我先欠着。
老周婆子笑了,哎呀,街坊邻居住着,啥钱不钱的?说那个不外道了吗?
沈雅璇问,你能说了算吗?
老周婆子一撇嘴,抬高了声音说,跑了他了!这不是吹呀!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你回去拾掇东西吧,早点儿过来。
沈雅璇没忘孩子还饿着,在街上买了几个包子,匆匆回到药铺街。上楼时,沈雅璇脚步有些犹疑,她不敢想,见到二毛该怎么办?每次打外面回来,二毛都张开小胳膊扑上来,让她抱抱。沈雅璇会抱起二毛,顶顶脑门儿、贴贴脸蛋儿,有意吸着鼻子,闻闻酸唧唧臭烘烘的孩子味道,而后噤着鼻子说,什么味儿啊?二毛就会嘎嘎笑起来。沈雅璇推开家门,一切还和以前似的,她本能地抱起二毛,只是抱得很慢。看着眼前这麻土豆似的脸蛋,有了种陌生感。这就是叛徒的儿子?出卖了很多同志的叛徒的儿子?她突然不认识这个孩子了。沈雅璇摸摸二毛脸蛋儿,不知该亲一口还是上去咬一口。二毛亲了亲她的脸,每次亲她,热热的鼻息扑打在脸上,都让她痒痒,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这次,她笑不出来了。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包子,脸蛋鼓出老高老高的。
二毛吃着,发现妈看着自己,眼神和每天不同,问,妈你怎么了?
沈雅璇说没怎么。她下意识地摸摸二毛的脑勺,告诉了孩子们搬家的消息。沈雅璇边收拾东西边嘱咐两个孩子,到了新地方,今后外人问起来就说爸爸跑了,不要我们了,你们和妈妈一个姓,沈大毛,沈二毛。
等到天色黑下来,沈雅璇觉得安全了,领着孩子匆匆下楼,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返回屋里,在日历牌上写了几个字,这才离开。走到疯女人家门口时,沈雅璇放慢脚步,想去打声招呼,犹豫一下还是悄无声息离开了。沈雅璇提着皮箱和孩子们走出药铺街。她想起自己刚来时的情景,那身碎花旗袍,在蝉声嘈杂的荫凉里风姿款款地走着,把所有目光都穿在了身上,那感觉,真像新娘似的。沈雅璇坐上马车,二毛抱在怀里,大毛偎在身边。她还在想,我现在成了什么?姑娘不是姑娘,媳妇不是媳妇,还领着两个孩子。
富锦街四十六号院子里没有电灯,黑乎乎一片。沈雅璇领着两个孩子摸索着进院儿,黑暗中迎来了老周婆子的责备声,这么晚才到,沈雅璇接连表示歉意。跟着老周婆子走进魏三家,老周婆子在墙上哧地划亮火柴。老式火柴随便一划就着。亮光下,魏三从屋子出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躲避着光亮,上身光着膀子,头发蓬乱,一张傻乎乎的脸从手掌下露出来,上嘴唇短,牙齿翻露着。
魏三有些不高兴,半夜了这是干啥啊?
老周婆子喊,把你东屋租给这个大妹子了!
又“哧”的一声闪出亮光,老周婆子举火柴照着亮。屋很小,一铺小炕,棚顶很矮,纸糊的,有的地方鼓出肚子塌下来,伸手就能够到。沈雅璇已经很满足了。傅家甸深巷杂院里,日子有多苦她都不在乎,孩子没闪失就好。就这么住下了。
到了新地点,沈雅璇怎么也睡不着。老房子,棚上的耗子多,扑棱棱来回跑,隔壁魏三鼾声刺耳。想想这一天的经历,实在太多,有些来得也太快,心还没转过弯儿来,就得应对变化了。她看着肘弯上的二毛,像陶丫一样细弱地呼吸着,鼻翼微微地,一鼓一鼓。二毛头发上难闻的气味儿撩着鼻子,她常常试着去闻,这气味竟成为一种母子的依恋,要一旦失去心会受不了。沈雅璇觉得胳膊肘下血管有节律地跳着,胳膊上的孩子是鲜活的生命,和自己的血管一样跳动着。让人困惑的是,那弱小身体里竟然流着叛徒的血。可怜的孩子没有选择爸爸的分儿,更没有选择爸爸信仰的分儿。可是,作为女人,她不会放弃保护孩子的分儿。想到这,不知怎么了,她把二毛搂得更紧了,眼泪像泉水一样流下来。
那天,课长把陶福安又叫到办公室,问寻找那两个孩子的进展如何。陶福安答复后,课长对外勤工作很不满,说,你到外勤组是我提出来的,外勤人整天不干正经事,搞女人、诈钱财、拉帮结伙,尽干些丢脸的事!
陶福安哈衣哈衣日本式地点头鞠躬,接受斥责。
最后,课长提出要求,限外勤组两个月内找到那两个孩子,不能再耽搁了。课长说,我再说一遍,找到后,立即杀掉王乾平的儿子。陈全民的儿子作为条件,送去让他看一眼,等他说出那个共产党的重要人物,然后父子一同杀掉!
陶福安脑袋爆炸了。他不知道怎么从课长屋子出来的。回到自己房间,他坐在椅子上陷入苦恼。这件事没进展,是他一直在拖着没办。那天与沈雅璇见面,给了他强烈的刺激。他能看出,坐在他对面的沈雅璇,尽管是那么单薄瘦弱、楚楚动人,但是,经历了那些磨难, 她已经有些脱胎换骨的感觉了。她眼神的深处,有一种从前没有的东西。他看出沈雅璇对组织的决定很无奈,也看出沈雅璇眼神里流露出的母爱。说实话,他不忍心再看见她有任何失意,她已经太不容易了。不过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叛徒的孩子也许会跑掉;假如被课长撤掉由别人来管这事,烈士的孩子也会有危险。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天色已经很晚了,一辆摩托开进九号院,车前灯把院子照得通亮。只有陶福安一人骑在摩托上,他熄灭前灯,抬头看看那熟悉的窗子,此时正漆黑一片。陶福安来到熟悉的门前,敲门,没有声音。楼下的男人听见声音走上来,陶福安把手电筒打在棚上照亮。
男人见是陶福安,就笑着打招呼,回来了。
陶福安问,她人呢?
男人看看他那身制服,犹豫一下,说刚才还见着了呢。
陶福安掏出钥匙打开门,他熟悉灯绳的位置,一拉屋就亮了灯。屋子摆设井井有条,却空无一人。陶福安在屋子各处走走,不是寻找什么,是在留恋什么。他抚摸炕沿儿,两个恋人当初就躺在那里,相互看着对方,眼睛一点点靠近,然后吻到一起。那时的陶福安年轻帅气,那时的沈雅璇漂亮清秀,恍如一夜之间,人都变得憔悴不堪了。陶福安用力吸了吸鼻子,可是婴儿的味道已经没有了。要离开时,他发现挂在门口的日历牌,日历上写着钢笔字:对不起了福安。字是沈雅璇的。陶福安看到,那一天是七号,而今天已经是二十号了。当陶福安下楼时,那个男人还站在家门口,陶福安对他笑了笑,人都走十多天了,你刚见过她?
沈雅璇还不知道,来到这个大杂院是失策的,表面看孩子似乎安全了,实际上时时刻刻都潜伏着危险。还有她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落入某种圈套。魏三半精不傻,寡妇妈领着他和几个妹妹过日子,如今妹妹都出嫁了,三十七的魏三还没找到媳妇。他妈死时放心不下他,托付给好姐妹老周婆子,魏三妈在老周婆子承诺声中咽气了。这以后,给三儿找媳妇整天挂念在老周婆子嘴上,那天沈雅璇来租房子,一打听沈雅璇没有男人又领着两个孩子,这很适合魏三。本来老周婆子要慢慢来,没想到促成这件事很快有了转机。那天管片儿警察来给她几张告示让贴在大门洞,并告诉她这一阵子严了,有共党子弟流落进市里,警局和宪兵队正捉拿。让她留意点儿,有新来的人觉着可疑就告知。警察走了。老周婆子看告示,一下子瞪大眼睛呆住了,大毛二毛照片登在上边。没错,就是那两个孩子,共党子弟都跑到院里来了?老周婆子利用这事作要挟敲开沈雅璇的门。开门的沈雅璇一眼察觉出老周婆子脸色与往日不同。
老周婆子叫她出来一趟,有话说。
沈雅璇一听,口气有点儿不对了,还没等问清缘由,一张告示递过来。沈雅璇展开,大毛二毛照片印在上面。那一刻她内心在嗵嗵跳个不停,稍后才冷静下来,既然这样了,也别遮遮掩掩了,还不如以守为攻。
沈雅璇说,对,就是这两个孩子,要去领赏我陪着,以后你老人家和你家人有什么闪失,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告密者,会有无数人等着找你算账。
老周婆子急了,你看看你想哪儿去了,我老周婆子在这院子住四十来年了,你打听打听我是那样人吗?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是为你好。把那烧了吧。
沈雅璇赶紧进屋,老周婆子也跟进来。沈雅璇蹲在灶旁把告示烧掉,看见那纸渐渐化成灰,心里也亮堂许多。可这毕竟是暂时的,沈雅璇知道现在处境越来越难了,传单已经送达居民大院,外面大街小巷早就贴满了。她嘱咐大毛看好二毛,别往出跑,有人要抓他们,街上到处都是他俩照片。 老周婆子也在大惊小怪地吓唬孩子。
老周婆子坐在炕上盘起腿,一只腿勾成三角压住另一只腿,一阵东扯西拉山南海北之后,夸起魏三,如何能干活,能吃苦,守本分,忠厚老实。说沈雅璇如何不易,孤儿寡母领着两个孩子东躲西藏的。说到兴奋处,一口浓淡相宜的稀痰射了出去,落在两米开外。两个孩子正在玩耍,他们停下,吃惊地看着地上冒热气儿的痰。沈雅璇听出弦外之音,一个可怕的预感,让她不敢想也难以想象,命运在辣烟味儿中、在射出的痰中,开始作弄她了。老周婆子终于说了,该往前走一步了,没人笑话你,这年头找男人不丢人,日子过不下去才丢人。咱把话挑明了吧,和魏三搭伙过吧,你不吃亏。你要答应我保你两个孩子没事!
沈雅璇说,谢谢周婶的好意,我实在不想找人。
老周婆子立刻冷下脸来,那咱也把话先说下,有人拿着告示去领赏,我可是管不着。
沈雅璇想明白,不能和人树敌,这样会给孩子带来麻烦。她说,让我考虑考虑吧。
这一天过去了,沈雅璇知道双方只是缓兵之计。魏三那个傻乎乎的样子,翻着上嘴唇,露着牙花子,想起来就让人恶心。 这件闹心事儿还没完,麻烦事又来了。沈雅璇察觉出近来院子附近、富锦街上,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另外,街上各主要街道果然贴出大毛二毛的告示。沈雅璇预感到厄运马上就要来临。她必须做出决定。这一夜,沈雅璇和第一天到来时一样,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小腿盘在她身上,有时她睡不着也不敢动一动,怕孩子们醒。她终于下了那个迫不得已的决心,那是一种像被水淹过头顶的感觉,又像是吞咽下一把钢针。让她自己都奇怪的是,她居然接受了她最不可能接受的。她知道无法向孩子们解释,为了让他们活下去,她要把头低到泥泞里。什么都想好了,反正也是这样了,只要孩子好好的,只要对得起组织,对得起组织的信任,什么都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第二天,沈雅璇出去倒淘米的水,正好遇见老周婆子,她笑着看沈雅璇,咋样啊?
沈雅璇一边倒水,一边就像把自己倒出去一样,平静地说,我同意。
老周婆子大惊,高声喊着,喂呀,你这孩子办啥事儿可真爽快呀!
一切都烟消云散,说来也怪,从早上开始,游荡在附近的探子、不三不四的人全撤走了。沈雅璇还暗暗佩服老周婆子,其实她不知道,那是老周婆子使的计,找来街头混混装成执行任务吓唬她,让她迫于压力就范。过后老周婆子塞给那些人点儿酒钱就打发走了。探子们也需要老周婆子护着,在警察那儿说好话,互相罩着。老周婆子这么做并不是她非要兑现许诺,秘密在于她迷信:能兑现死人的遗愿就能积德,多活十年,就这么简单。
沈雅璇知道,既然选择了这里,就要准备应对各种可能,包括深宅市井的愚昧,包括粗俗,包括龌龊,甚至想都想不到的恶劣。晚上,沈雅璇和每天一样领孩子认字。魏三抱着行李卷进来,笑嘻嘻地看着沈雅璇。魏三把行李卷扔到炕上,带来的风让油灯挣扎好一会儿才恢复。沈雅璇知道他进来,没理他,继续教孩子。
二毛指着魏三,妈,他来了。
沈雅璇和孩子们说,你们去对面睡吧。
沈雅璇端起油灯,领大毛二毛去西屋。身后的东屋一下黑了,沈雅璇知道,背后魏三的眼睛在直勾勾盯着她身子。但她仍显得那么淡定。自从失去老黄以后,特别是失去陶丫以后, 身心是憔悴了疲惫了,可人更成熟些了,更有主意了,她心中从前那柔软多情的部分,正在严酷的现实里一点一点坚硬起来。她像一头母兽,正在穷途末路中保护着自己的幼崽。至于下一步,想又能什么样?她要硬着头皮去接受每一分一秒。自从沈雅璇从西屋回来,魏三的眼神就没离开她,她已经感到暗处一双眼睛在闪光。魏三看着沈雅璇,什么也没说,突然扑上去把她按到炕上,那两个胳膊,像钳子一样坚硬有力。
第二天沈雅璇昏昏沉沉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吐。她从炕上光着脚跑到地上,跪在门口呕吐。大毛二毛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大毛端来个盆子,二毛趴在沈雅璇身边给她捶背。沈雅璇吐不出什么,是心里这道坎儿过不去。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太恶心了,吐一吐会干净点儿,也好受些。不管怎么样,心底的信念还在那儿,不管怎么样违背意愿,日子还得挺着,重要的是孩子们必须安全。
这之后,沈雅璇一直拒绝魏三,这让魏三不高兴,拿大毛二毛出气。一天,魏三闲着没事,要在院里教训大毛二毛。孩子哇哇哭了,哭声捶打沈雅璇的心,情急之下,沈雅璇从兜里掏出一张哈大洋,递给魏三,去吧,过了道口就是妓院,去吧,别在这闹了。魏三犹豫了一下,扯过钱走了。沈雅璇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坐在炕沿儿紧搂着孩子,欲哭无泪。更让人 哭笑不得的是,魏三逛完窑子在院儿里吹大牛,说小窑子娘们儿小翠如何如何好!魏三时常回来要钱,每次来要钱,进屋什么也不说,站着看沈雅璇,把手伸出来,沈雅璇把钱拍在他手上,他转身就走。也许就坏在这儿了。频频现身窑子,魏三让探子许大耳朵跟上了。这大杂院的傻子天天来窑子里混,哪来那么多钱?许大耳朵觉得这里有事,他把魏三逼在窑子厕位里,哪来的钱?买卖道儿告诉我,不说就捅死你!魏三说钱是媳妇给的,又没犯着谁。许大耳朵不信魏三有媳妇,更不信还能给他钱让他逛窑子。你魏三是个啥呀,这么让人宠着?许大耳朵决定弄明白。他来到四十六号院转悠,问院子里一个认识的老街坊,说魏三最近确实招了个女人,还领着两个孩子。许大耳朵敲门。
沈雅璇见是一陌生人,很戒备,你找谁?
许大耳朵问,三儿在家没?
沈雅璇见这个人不太像好人样,觉得可疑,问,你找他干啥?
许大耳朵说,魏三欠着他的钱,都半年了不还,也没个动静。
沈雅璇想,别因为这个惹麻烦,就问他欠多少?
许大耳朵说,三个哈大洋。
大毛二毛这时从里屋跑出来看热闹。许大耳朵看见了孩子,抻着脖子往里窥探。
沈雅璇怕他看见孩子,马上说,你在这等等。
沈雅璇把门关上,把大毛二毛撵到屋里藏起来。拿出三张哈大洋,给了门外候着的人。
许大耳朵拿了钱,乐颠颠地走了。他知道告示上找两个共党孩子这件事,他虽然没看清魏三媳妇身后的孩子长什么样,但这是条线索,碰对了说不定天上掉馅饼了。许大耳朵怕夜长梦多,马上到警局报告。说老实话,局长不愿意这事发生在自己辖区,查出来功劳是别人的,还得怪罪工作疏漏。
局长问,你看清了吗?
许大耳朵说,看是没看清,咱这得实话实说,有两个小子倒是千真万确。
局长很不高兴,你说那玩意说的,咱傅家甸孩子多了,你整准了!
那天魏三回家,沈雅璇问过魏三,没这回事。不知是魏三撒了谎,还是自己上了当。但这给她提了个醒,那个人肯定是探子!看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该离开了,必须找个能待下去的地方。这之后,她出去时似乎发现那个骗钱人在跟踪,她知道可能要出事了,确信这里已经不可靠了。正如沈雅璇的判断,许大耳朵的确在院子附近转悠了一天,了解魏三媳妇和两个孩子的踪迹。
那天晚上,在寂静的月光里,他走进警备司令部门卫室,找管事的说有重要事情报告。门卫收发不敢怠慢,从单身宿舍找来陶福安。外勤本来有值班,以前陶福安常替别人值,时间一长,陶福安就把这个差事揽过来,单身宿舍就在大楼后边平房,有急事就到宿舍叫他,这样谁都愿意。陶福安把许大耳朵领到办公室,听他一一说了。说得陶福安浑身发冷,心想,那肯定是沈雅璇了。心里一阵激动的同时,庆幸这小子找上的是自己,幸亏他没出去。陶福安现在非常思念沈雅璇,常常一闭上眼睛她就出来了。
潜伏者的身份让陶福安多了几分警觉,问,为什么不找你们局长,却找到这来?
许大耳朵诉苦,找了,他不信也不想惹麻烦。
陶福安信了,这是真的。他问许大耳朵,你想要钱还是要工作?
许大耳朵想了想,说钱也要,工作也要。
陶福安说,行,这两样我都答应你,但有个条件,这件事从今以后不能和任何人说,功劳我想独吞,这你也明白。
许大耳朵连说,明白明白,长官以后高升,我许大耳朵也沾光。
陶福安和他商定,行动不要别人,只有他们两人就够了。事不宜迟,明儿一早天不亮就出动,约在江边船站码头台阶会面。就这么的,第二天一早天没亮,陶福安骑着三轮摩托来到船站,熄了火,坐在台阶上等着。在清凉的晨风里,心里默念千万别有差头。不一会儿,看见一个人影忽闪忽闪地走来。许大耳朵走近了,陶福安什么也没说,让他坐到摩托上。许大耳朵乐呵呵地坐在挎斗里,陶福安启动了摩托,声音很大,早就备好的枪也同时响了。许大耳朵脑袋一耷拉,堆成一团。陶福安把摩托开到江边,直接卸下许大耳朵,那胖乎乎可悲的尸体滚到江里,沉下去,冒了几个水泡后,江水平静如初。
沈雅璇考虑离开,可现实情况恐怕哪也去不了。哈尔滨太严了,住哪个区都会有危险,除了哈尔滨又没地方可去。她也想过回老家,向爸妈道个歉住下,起码孩子们在呼兰老家能安全。又一想也不行,日本人和组织上都知道孩子在她手里,老家也得被探子围住了。一旦踏入家门,前脚进屋后脚警察就进来了。那个早上,空气里还带着江北的青草味道,太阳升起来,潮气和草味儿晒没了,闷热漫在空气里。沈雅璇来到街上,她盘算该去哪儿。她考虑过自己的同学,要好的女生有几个,对她有意思的男生也有几个,在眼前一一过目,但马上也一一否决。老黄说过,最不托底的是熟人。在街口的报摊上,沈雅璇停下选报纸,最后买了张《远东》报,她知道那上边广告多。拿着报,她匆忙回家,趴在炕上看招聘,看得很细。她想从这里边找找出路。
第二天,沈雅璇带着报纸去了新城区。在外侨墓地附近,有个红十字国际教会学校,那里招老师,她想碰碰运气。收发室俄国老头把她领到会议室,长桌对面一排洋人老头眼睛盯着她:上衣兜揣着怀表的人,俄式眼镜架在鼻梁上的人,眼光刻薄充满挑剔的人,这阵势让人不寒而栗。前面空地上光秃秃一把椅子。她知道那是给她备的,就安静地坐下。穿黑袍的中年男子是校长,看起来温和一些,有一双睿智的褐色眼睛。在他看来,沈雅璇女士举止优雅、适度,第一印象不错。
校长审视着沈雅璇,用俄语说,我们从没录用过东方人。
沈雅璇安静地说,我来就是想打破这个。
校长点点头说,你的俄语很好。
沈雅璇说,以前给俄国家庭做过家教。
校长说,这很重要,你有宗教信仰吗?
沈雅璇说,有一颗宗教的心。
校长说,这更重要。
俄语和汉语同样标准,笔试和面试成绩优秀,沈雅璇被留下来。
打死许大耳朵当天,本来陶福安要抽空去看沈雅璇,没想到,刚一上班,就遇到一起案子,是警备司令部秘书从家出来遇袭,人已经死亡,课长让他马上接手这个案子。去现场的一路上,他还在想沈雅璇,丫头,这回你可跑不了啦。
沈雅璇早上起来把饭做好,午间回不来,给孩子带出中午饭。这样,起大早,忙完就得马上走,家离得远,必须早走。尽管这样,她还是迟到了。这在试用期是不应该的。第二天校长有意站在门口,她还是姗姗来迟。
校长很生气,问她这是为什么。
她说,路途远,身体也不好,走路要歇几次才能走到这儿。
其实是沈雅璇不肯花钱坐公交车,她觉得那样太浪费了。
校长说,你可以住校。
沈雅璇说,我还有两个孩子。
校长看着她年轻的脸,有些疑惑。
沈雅璇解释说,是两个需要帮助的孩子,我只是做了该做的。我希望他们在我身边。
校长为难,说,按规定有国际背景的才可以,你和你的孩子没有,我很难办到。
沈雅璇看着校长,只要你想让我们有,我想就会有。
校长笑了,你是聪明的。
校长是个善良人,他向董事会说了谎,编造个国际背景,董事们信了。他又默默向上帝忏悔,上帝也信了。要知道,学校办学经费困难,每年靠有钱人接济度日,多几个人就多出开支。就这样,沈雅璇回家收拾好,领着两个孩子守候到半夜,魏三鼾声从西屋响起,趁着夜深人静,他们悄悄溜出家门走了。走在院里,沈雅璇真怕从哪儿冒出老周婆子的吆喝声!幸好没有。住进了学校,她为人处事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谁怀疑告发她和孩子。大毛插班上学,她教课。这里都是洋孩子,没人到这搜查。这一劫总算过去,躲过了宪兵警察特务。
几天后,陶福安找到四十六号院,找到管事的老周婆子。她说,有这回事,人跑了,也没打个招呼,有人看见了,八成受不了男人折腾跑了。她把陶福安送到院外,还压低声音告诉他,走时还在闹着血门儿呢……
“八一五”光复那天,伪满警备司令部整个大楼都空了。
陶福安在一片死寂的办公室平静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提着兜子走在走廊上,昔日的喧嚣都化作他一个人的脚步声。经过课长办公室,他停下,看着昨天还打怵并厌恶的门,一口恶气终于吐出来了。他好奇地想进去看看,打开门,出乎他意料,屋子里东西摆放有序,一点儿没乱。这些逃跑者在最后的时刻,还不愿显露自己的慌张。陶福安忽然发现半盒敷岛牌香烟遗留在桌上,他拿出一根,剩下的揣进兜里。他在课长座位上,抽起烟来,烟雾缭绕中,他看到那张想念的清秀而憔悴的脸,又想到那个留下婴儿气息的小枕头,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
苏联红军把日本人赶走后,哈尔滨并没太平,国民党派杨绰奄和十几个钦差接管了哈尔滨。直到国民党杀害李兆麟将军后,杨绰奄迫于压力领着人跑了,哈尔滨才回到共产党手里。民主联军对全市进行彻底清查,才在一个特别关押地把老黄放出来。出来后,老黄被安排在市公安局刑侦处当处长,他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接手李兆麟遇害案一些后续工作,再就是寻找沈雅璇和陶福安的下落。
一九五〇年元旦前后,查到了陶福安去向。苏联红军进入哈尔滨后,城市正乱着,给伪满干事的人纷纷跑了,陶福安却没有走。他回到药铺街九号院,等待组织接头。没想到,邻居揭发,陶福安被联合纠察队给逮去了。审问时,陶福安说他是共产党潜伏人员。纠察队让他说出联络人,陶福安说出老黄,可当时老黄并没出来,几乎就是查无此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陶福安的身份。陶福安被当成汉奸判刑八年,押往肇源监狱。待老黄出来把情况向组织说明,陶福安才被平反。老黄亲自带一辆吉普车去肇源监狱接他出狱。二人相见,双手紧握热泪盈盈,摇着手说不出话来。回到哈尔滨,老黄为陶福安压惊洗尘。陶福安喝多了,老黄也喝多了,二人都惦记沈雅璇,发誓要打听到她下落,找到她。那天是中午吃的饭,两个人一肚子话,一直喝到傍晚。老黄要派车送他去马迭尔宾馆住,陶福安说,他要一个人溜达溜达,逛完再回宾馆。重获自由的陶福安心情激动,走在街上,左看右看地逛着。以前在日本人鼻子底下,心里没有一天是舒服的,现在终于成主人了。痛快啊!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人认出他来,高喊着,狗汉奸又出来耀武扬威了?打死这个狗汉奸!东北十四年亡国奴的日子,解放了的市民,提起汉奸不用发动,人人都恨之入骨。砖头、棍棒、铁锹一起上,陶福安连个说话机会都没有就死了。死时,他嘴里念叨着沈雅璇和陶丫的名字,没人能听懂。老黄再见到陶福安,是在烈士陵园他的墓前。冷冰冰的墓碑,让老黄心疼得没法。好在,是烈士墓,不是汉奸坟。
沈雅璇自然不知道这些。她也在找老黄和陶福安。她在教会学校最初还好,是这些年来最安定的日子。后来发生这样一件事情,有个俄国女教师,休完产假把孩子抱来,女教师们都围上去看,沈雅璇也围上去看。襁褓里娇嫩的孩子,一下触动了她,让她突然想起了陶丫。 她的眼睛直直的,嘴里默默叫着陶丫,上去抢孩子。被大家拽住后,她挣脱了,又号叫着冲过去,最后被几个女老师扯住。学校不得不给她送进红十字所属的医院。大毛二毛在学校寄宿,她在医院养病。这样住了一年多,才渐渐复原,回去上班。陶福安事件一年以后,大约一九五一年十月的一天,教会学校解散,沈雅璇又开始到处找工作。大毛读高中,二毛读初中,没有收入不行。沈雅璇曾回过一次呼兰老家,她惦记父母。如今世道已变,恩怨解除了,全家人都哭得伤心。家被镇上抄了家,财产是剥削阶级的,油坊给分了。沈雅璇只在家里住了一宿,爹妈怕影响她前途,就赶紧撵她走,让她继续和家里脱离关系。沈雅璇天没亮就走了,爹把她送到火车上,火车开的那一刻,她发现爹已经明显老态了,她的心像被火车碾压了。那次离开家,可不比当初,她坐在火车上,泪人似的,哭了一路。
解放了,沈雅璇走在路上,还是那么神秘兮兮的,总怕有人跟踪。她还是习惯偷偷观察谁像坏人,并没因解放变得舒展而放松。她甚至总有一些古怪的想法:这一切都是众人制造出来给她看的假象,是想让她暴露,好抓捕。因为老黄还没出现,她不相信是真解放了,没那么容易,我要经受住考验。那天她继续找工作,走在中央大街上。当她经过马街,看见那个熟悉的图姆贝,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她忽然发现上面的纸条,熟悉的字体,沈雅璇的眼泪唰地流出来了。
米尼阿久尔点心店外,她徘徊好久,确信没有可疑的人才进去。里面没变,还和从前一样的色调,一样的阳光照进来,一样的卡茨还在店里。当时哈尔滨还有好多外国人,大都是商业经营者、演奏家什么的。那些侨民,留恋这个第二故乡,直到六十年代初才陆续走了。沈雅璇走进店里,老黄果真戴着墨镜正坐在那等她,老黄看见憔悴的沈雅璇,他站起身,双手慢慢抱拳迎接这位女英雄。沈雅璇走近老黄,看着,伸出手去轻轻摘下老黄的墨镜。她看见老黄一只眼睛瞎了,满口牙都掉了。她的心一阵痛楚:他狱中遭了多少罪啊。
沈雅璇摸摸老黄那只瞎眼睛问,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黄笑笑,心没瞎。
老黄示意她坐下。说,以前为节省只喝茶,从没喝过咖啡,这回我请你。
沈雅璇坐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可找到组织了。说完这句话,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孩子似的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沈雅璇说,两个孩子都好,十年了,我完成了任务。不过,他们算我的孩子。
老黄没回答。
沈雅璇问,陶福安呢,怎么样?
老黄不敢看她,看着别处说,没了,在烈士陵园。
沈雅璇没说话,泪眼中她看见咖啡店的门慢慢开了,陶福安缓缓走进来,还是那么帅,他微笑着坐在自己身边。沈雅璇不敢打扰他,怕他消失。
老黄说,陶福安向你下达除掉二毛的命令,你怎么跑了?
沈雅璇有些激动地说,我真不明白,是谁下的命令?
老黄回答,我。
沈雅璇震惊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怎么能是你?
老黄缓缓地说,是我。
沈雅璇急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老黄说,我们的人一个个被抓、被杀,万一叛徒以孩子为交换吐露更多机密怎么办?总不能为了守护叛徒的孩子,暴露、连累烈士的孩子吧?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牺牲掉叛徒的后代。特殊年代,谁还能去讲什么理智?不那么做,就意味着更大牺牲。再说日本人杀了那么多烈士家属和他们的后人,不惩治叛徒,我还能做什么?只能以命抵命。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不过我马上就后悔了,但已经晚了,小张已经带着我的密信出狱了。
沈雅璇叹了口气,一切都过去了,这事不说了,我还有不明白的要问。
老黄点头,问吧。
沈雅璇说,我和陶福安究竟算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老黄难以启齿,后来还是说了:这首先是我的错,我知道日伪政权要招人,会日语和俄语的,我觉得这是一次好机会,就设法把陶福安打进去,我怕他进去后会变节,就想用你和以后的孩子来牵制他。可是办理手续时才知道,日伪当时不要结过婚的,只有舍弃你……
沈雅璇端着杯子喝一小口咖啡,慢慢地说,这事很脏。
老黄说,是,这话我认。
沈雅璇说,贞操有时比情操更伟大,你觉得呢?
老黄抬起头,想着这些年走过的路,看着这个已经为了信念吞咽下千辛百苦的女人,他心中百感交集:是啊!也只有你能这么做。成功有时要用非常手段,但必须有个前提,要有你这样忠贞的人。这件事我和你婶子说过,她埋怨我,我也觉得非常后悔。
沈雅璇打断他,我不后悔,陶福安人很好,能和他在一起生活是命也是缘分,我知足了。
老黄忽然想起,你和陶福安的孩子呢?
沈雅璇淡然地说,没了。
老黄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知道,对一个深受创伤的女人和母亲,任何话都难能表达亏欠和敬意。此刻老黄慢慢站起来,向沈雅璇郑重地敬了个军礼。
哈尔滨解放后,妓女被集体送到矿区改造,分配给娶不上媳妇的矿工们。魏三痴情于小翠,整天着魔,迷迷瞪瞪地也追去了。找是找到了,可是小翠已分给了别人。魏三说自己哈尔滨家里还有个媳妇闲着,要和人家换。矿工不干,这么好的媳妇哪能换呢?最终魏三杀了情敌入狱,与陶福安住一个大通铺,二人并不认识。老周婆子在“八一五”光复那天晚上死于毒性痢疾。没积下德寿,还是死了。疯女人死后,那个对沈雅璇传递爱慕的男人也不知去向。
沈雅璇供两个孩子念书,大毛已经高三,二毛初一。生活负担还是那么沉重。找到老黄以后,组织上给她安排在市公安局做外事工作,大毛烈士遗孤的待遇也找回来了,国家每月给补贴,生活压力算小了。生活上好点儿坏点儿没什么,苦日子过惯了,都能扛过来。沈雅璇最关心自己的组织问题。她几次给党组织写信要求转正,都没有下文。心里着急,她找老黄几次,老黄都忙得没时间。最后那次,老黄说等着吧,有几个问题还没弄清楚,不过没问题,等等吧。沈雅璇脾气越来越不好,她多心多疑,怀疑有人暗地整她,派人跟踪她,用仇视的眼神看她。她唯一信任的是两个孩子和老黄。不需要再用生命护佑两个孩子了,她就像一盏即将油尽光灭的灯,眼看着,身体越发不行了。半年后,老黄听说沈雅璇病了,得了肺结核,与她同乡萧红女士一样的病。沈雅璇住在市立医院,房间里挂着毛泽东和斯大林像,灰褐色的,毛泽东目光慈祥,斯大林微侧身子,胡须浓厚。老黄和老伴儿来看她,老黄说,组织问题我又催他们了,别着急。
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那天的阳光,像米尼阿久尔店里那么温暖。但沈雅璇现在有些畏光,觉着刺眼。她幽幽地说,闷。老黄老伴儿把窗子推开,风就进来了。远处街上传来锣鼓声,“嘿啦啦啦,天空飘彩霞”的歌声也进来了。窗帘轻荡,恍惚间沈雅璇好像看见,自己走在药铺街上,旗袍有节奏地摆动。她微微笑了笑。
老黄问,你笑啥?
沈雅璇说,笑自己,再也没力气走路了。
大毛和二毛放学就跑到医院守着妈。二毛听说儿子身上的肉能治母亲的病,他要把胳膊的肉割下来。沈雅璇摸着二毛的手笑了,声音孱弱:孩子,那是民间的办法,西医不信这个,有你这份孝心妈就知足了。两月后,医院突然发出病危通知给公安局。老黄一路小跑,代表组织再次去医院看沈雅璇。老黄对她说,你对组织是有贡献的,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
沈雅璇看着天花板想了想,说有。
老黄等待着。
沈雅璇说,二毛算我的儿子,户口上母子关系别改。
老黄看着沈雅璇,半天不回答。
沈雅璇说,这是我求你,你欠我的,我没求过你。
老黄点头,说好吧。
沈雅璇又补上一句,一旦我有那一天,大毛好办,是烈士子弟,二毛你就收养吧。
一九五二年七月三号,沈雅璇在哈尔滨市立医院病逝,年仅三十二岁。追悼会那天,老黄看见抱着沈雅璇骨灰的男孩,他知道那就是二毛。在别人看来,那孩子是沈雅璇的儿子。
老黄没有对沈雅璇食言,他认二毛为义子。大毛二毛没对母亲食言,大毛王唯一日后去了美国,在佐治亚州一所大学任教;二毛沈宁,随母姓,考取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后成为航天动力学专家。兄弟二人每年七月三号这天相约来墓地。后来年复一年,多了他们的媳妇,多了他们的孩子,又多了他们的孙子,这一天成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族一个重要纪念日。二毛每次回来都住在老黄家。只有义父老黄知道,自己是下令杀死二毛的那个人。沈雅璇墓挨着陶福安墓,这是老黄定的,怕他们孤单。其实,老黄这辈子又犯了一次错误。沈雅璇本想与陶福安合葬却没能如愿。也许怕辱没烈士英灵,毕竟他们不是合法夫妻。参加完沈雅璇追悼会那天,老黄情绪不好,回来后,他一脚蹬开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书记张俭就是昔日的小张,老黄的狱友。
张俭站起来说,怎么了老黄,气哼哼的。
老黄站在张俭面前,我问你,沈雅璇入党转正的事,这一拨能不能批?
张俭皱眉,不早就说过了吗,她脱党那么长时间,还有人检举她保护叛徒子弟,与资本家父母暗中联系,这问题太大了。
老黄掏出匣子枪,对准张俭的头。
张俭惊慌地问,你干什么老黄?把枪口对着党的领导?
老黄高喊,别他妈跟我摆资格,二十年前日本人就把枪口对着我了。
老黄又喊,我再问你一句,这一拨能不能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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