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伟 (北京大学中文系 100000)
初盛唐宫廷应制诗与馆阁唱和诗中的“春天”
张晓伟 (北京大学中文系 100000)
从初唐到安史之乱以前,唐代的宫廷应制诗和馆阁唱和诗都特别重视“春天”的意象。其中宫廷的望春宫应制、“春日游苑”应制、“人日赐彩”应制,馆阁的“宴高氏林亭诗”,最为典型。这种诗歌现象,是继承六朝的吴声西曲和齐梁体诗歌而来,但又有新的变化。这一现象的意义不仅在于诗歌层面,还揭示了初唐宫廷馆阁文化和审美的重要方面。
初唐;宫廷应制诗;馆阁唱和诗;春天
一直到初盛唐之际,齐梁体诗歌都还是现时存在着的。虽然诗人们会不时地突破这个系统,而且齐梁体诗中衍生出来的善于雕镂的庾信一派影响巨大、实为齐梁诗歌艺术系统内部的“脱离音乐性”表现,但齐梁时代的诗歌仍然是初唐诗的最主要的基础。这里仅仅就安史之乱以前的初盛唐宫廷与馆阁诗歌的风气,来看由吴声开始而后由齐梁人发扬光大的“春天”是如何影响唐代皇室和廷臣的文学创作、审美风尚。这个影响,在初唐时期是笼罩性的,并且能反映当时的宫廷与馆阁的文化风气,意义不仅限于文学。到了盛唐玄宗时代,由于玄宗本人的提倡,宫廷馆阁唱和有刻意追求雅正深奥的一面。但是初唐的风气,在安史之乱之前一直都在完整地延续着,并没有消失。这里单论这种“初盛唐一贯”的有关于“春天”的风气。至于盛唐时代发生的新变,则不作讨论。
唐代宫廷,有一套十分值得研究的宫廷文化。后人皆知王建《宫词》是研究宫廷的重要材料,其实在初盛唐诗歌中,也有大量关于宫廷的材料。这些材料揭示出的初盛唐特别是初唐宫廷,完全是一片春光旖旎的南朝景象。首先是有些建筑或园林的名字,唐代宫廷延续了汉代就有的“宜春苑”这一处所。另外还有“望春宫”,是唐代新建。宫观园林的名字里带“春”字,本来并不足怪。但是宜春苑和望春宫是当时宫廷的宫囿名称中,最经常出现在诗歌里的两个。这就不寻常了。初盛唐的宫廷应制诗歌活动,最重要的“项目”大都与春天有关。包括望春宫应制、“春日游苑”应制、“人日赐彩”应制等。这些都是由皇室发起的唱和,然后群臣共作。这三题的诗,崔日用分别有一首流传下来:
奉和立春游苑迎春应制
乘时迎气正璿衡,灞浐烟氛向晚清。剪绮裁红妙春色,宫梅殿柳识天情。瑶筐彩燕先呈瑞,金缕晨鸡未学鸣。圣泽阳和宜宴乐,年年捧日向东城。
奉和圣制春日幸望春宫应制
东郊风物正熏馨,素浐凫鹥戏绿汀。凤阁斜通平乐观,龙旂直逼望春亭。光风摇动兰英紫,淑气依迟柳色青。渭浦明晨修禊事,群公倾贺水心铭。
奉和人日重宴大明宫恩赐彩缕人胜应制
新年宴乐坐东朝,钟鼓铿锽大乐调。金屋瑶筐开宝胜,花笺彩笔颂春椒。曲池苔色冰前液,上苑梅香雪里娇。宸极此时飞圣藻,微臣窃抃预闻韶。
韦元旦也流传下来了这样三首:
奉和立春游苑迎春应制
灞涘长安恒近日,殷正腊月早迎新。池鱼戏叶仍含冻,宫女裁花已作春。向苑云疑承翠幄,入林风若起青蘋。年年斗柄东无限,愿挹琼觞寿北辰。
奉和圣制春日幸望春宫应制
九重楼阁半山霞,四望韶阳春未赊。侍跸妍歌临灞涘,留觞艳舞出京华。危竿竞捧中街日,戏马争衔上苑花。景色欢娱长若此,承恩不醉不还家。
奉和人日宴大明宫恩赐彩缕人胜应制
鸾凤旌旗拂晓陈,鱼龙角牴大明辰。青韶既肇人为日,绮胜初成日作人。圣藻凌云裁柏赋,仙歌促宴摘梅春。垂旒一庆宜年酒,朝野俱欢荐寿新。
我们看这些作品虽然都是七律,但是风格绮靡,实际上是南朝宫廷君臣唱和风气在唐代的延续。与盛唐王维、岑参等人应制诗的雍容大雅,虽然在具体写作时间上未必相差多少,但却自有文学时代上的先后之别。更重要的是,这些诗特别突出春天的季节特征,没有一首不是如此。以上六首第一首云“剪绮裁红妙春色,宫梅殿柳识天情”,第二首“东郊风物正熏馨”“淑气依迟柳色青”,都是很典型的写法。初唐诗及其继承者盛唐的宫廷馆阁诗特别重视春天,有些人把这解释成为唐王朝在国力上升的时期,社会风气积极向上,所以人们喜欢春天的勃发之意。如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就有人这么阐释,说海日、江春都是在无意中象征着冉冉升起的大唐盛世。这大概是有些道理的。但是从文学通变的角度来考察,初盛唐“出镜率”极高的春天场景和意象,实际上是继承南朝诗歌的。
除了上述几种典型的应制诗以外,当时的诗人在其他题材的诗中写到“上苑”“紫苑”“禁苑”等字眼,基本上写的也都是旖旎的春光。唐太宗《芳兰》:“春晖开紫苑。”《咏桃》:“禁苑春晖丽。”张九龄《答太常靳博士见赠一绝》:“上苑春先入,中园花尽开。”崔湜《幸梨园亭观打毬应制》:“年光陌上发,香辇禁中游。草绿鸳鸯殿,花明翡翠楼。”《酬杜麟台春思》:“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可见不论在皇帝还是在当时诗人的心目中,皇宫都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所在。这种观念,初看似乎平淡无奇,可是细思起来,却十分具有文化史上的考察价值。因为皇宫的这种形象,只能追溯到南朝。再往前的话,像三礼里面的王宫,极为严肃端正,处处都要符合精微的大道。汉代的皇宫,在当时人的理想上,也是这种儒家传统的精神——虽然实际上不可能做到。但是到了南朝,皇宫一变而成为一个温软绮丽之所。第一个具有鲜明的“春意”特色的皇宫,便是梁代的宫廷。梁武帝是整个南朝的诗人中流传下来吴声西曲歌词最多的一位。而且也正是从梁代开始,吴声西曲成为宫廷音乐的主体。梁武帝改编的西曲《江南弄》云:“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绿垂轻阴。连手躞蹀舞春心。”这里的“上林”,不就是初盛唐这种春意盎然的宫殿苑囿的渊源所自吗?因此梁代在吴声西曲的传播史上,在诗歌史上,在文化史上的地位,都比一般人想象的要更重要,需要重新考量。
上述以宫廷为背景的诗歌,体现了初唐宫廷喜欢春天事物的审美风气。这些诗歌,也慢慢形成了一些固定的“宫廷春日诗”的写法。莺、蝶、柳、梅、雪,都是比较常见的意象。梅和雪在后代都是冬天的专利,很少用来写春天。但是在心中春意盎然的初盛唐人那里,却是可以代表春天的。上引的六首诗中有“宫梅殿柳识天情”“上苑梅香雪里娇”,都是很好的例子。再看李峤《春日侍宴幸芙蓉园应制》:“飞花随舞蝶,艳曲乱娇莺。”李峤《二月奉教作》:“柳陌莺初啭,梅梁燕始归。”李适《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舞蝶飞行飘御席,歌莺度曲绕仙杯。”刘宪《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莺藏嫩叶歌相唤,蝶碍芳丛舞不前。”张说《奉和圣制春日幸望春宫应制》:“绕殿流莺凡几树,当蹊乱蝶上苑东。”这些诗都是应制诗,这些句子里的意象,说来说去,都是这几样东西。其中一联两句一句说莺、一句说蝶的颇多,这种对联,不妨称之为“莺蝶联”。千篇一律的写法固然会让人生厌,但却既能体现一时风气。
再看初唐的馆阁唱和诗。初唐的廷臣们最大规模的非应制唱和活动,是“宴高氏林亭诗”。共有两次聚会,是在高正臣的庄园里聚会,都在晦日,第二次的规模比较小。第一次诸人之作,只有高正臣的作品题目是“晦日置酒林亭”,是主人的口吻。按照《唐诗纪诗》,第一次聚会“凡二十一人,皆以华字为韵,陈子昂为之序”。第二次聚会“凡八人,皆以池字为韵,周彦晖为之序”。高氏林亭聚会堪称是“初唐的兰亭之会”,相关作品保存得很完整。从东晋到初唐,有大量作品保存下来而又成就可观的文学盛会,大概只有兰亭之会、齐代的众诗人为谢朓饯行、初唐的高氏林亭聚会。下面看高氏林亭诗的具体作品。高正臣《晦日置酒林亭》:“三春玩物华。”崔知贤《晦日宴高氏林亭》:“柳摇风处色,梅散日前花。”周彦昭:“御柳惊春色。”高球:“春水架平沙。”弓嗣初《晦日宴高氏林亭》:“上序春晖丽,中园物候华。”《晦日重宴》又云:“春溜满新池。”高瑾《晦日宴高氏林亭》:“三春桃李华。”王茂时:“乘春玩物华。”高绍:“临春玩物华。”郎余令:“三春休晦节,九谷泛年华。”周彦晖:“津柳竞年华。”《晦日重宴》:“春华归柳树。”高峤《晦日宴高氏林亭》:“飞观逐春望,开宴坐汀沙。积溜含苔色,晴空荡日华。”刘友宾:“春来日渐赊,琴酒逐年华。”周思钧:“早春惊柳穟,初晦掩蓂华。”真是蔚为大观!看这些诗句,有两个重要的特点。第一是喜欢直接使用“春”字。诗歌里喜欢直接写“春”字,这也是梁陈时代的风气,并且是发轫于吴声歌曲的。其实初唐人作诗大都如此,不只是高氏林亭诗这样。如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重要的诗人,并且也参与到了宫廷的文学风气中去。他的诗现在保留下来四十余首,其中竟用了二十六个“春”字。《经行岚州》首句云:“北地春光晚。”《春日京中有怀》次句云:“愁思看春不当春。”不胜枚举。杜审言在初唐,绝非个例。参加高氏林亭聚会的这些人中,有一部分人还有过一次“上元夜效小庾体”的诗歌唱和活动,相关作品见《全唐诗》卷七十二所收录。这次活动,直接就是以“春”字为共用的韵字。与梁陈人相比,用“春”字的风气,有过之而无不及矣。上面这些高氏林亭诗句的第二个特点是,喜欢讲“物华”“年华”“韶华”一类的字眼。这固然与二十一人的第一次聚会“以华字为韵”有关系。但是像周彦晖的“春华归柳树”,“华”字并不是用在押韵的位置,是诗人主动地在用。这些字眼,总有一种春光被他们意境化了的感觉,比单独的“春”字,有一种更加突出的优美之意。这正是发轫于吴声西曲、发展于齐梁的诗歌中“春天”优美的美学意味。
初唐时期的诗歌,其实已经不完全是齐梁体。有一部分追求雅正典奥的诗,一方面是北朝文学的遗留,另一方面则是唐太宗、魏征等人提倡雅正文风的结果。但是,初唐诗总还是以齐梁体为主的,即使唐太宗、魏征的诗也不例外。不过初唐的齐梁体内部,俨然存在着一个分化。一类是继承齐梁时期绮靡流转的主流诗风,诗歌风格优美明媚。这一节提到的这些宫廷馆阁诗歌,基本上属于这一种。这一派诗歌后来演化成为盛唐王、孟等人高华流美的一派。另一类则是继承从齐梁体中演化出来的阴铿、庾信等人雕琢锻炼而又追求一些风骨的诗风。这一类诗,后来盛唐岑参、杜甫等重视字句锻炼人工技巧的诗人,多有所取法。
[1][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12.
[2][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11.
[3][宋]计有功著,王仲镛注.唐诗纪事校笺[M].成都:巴蜀书社,198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