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孜 (武汉大学 430000)
冰冷的港湾
——论张爱玲小说中“家”对人的影响
王颖孜 (武汉大学 430000)
张爱玲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作家。她塑造的人物苍凉卑微,她描绘的家庭若即若离。因自身的独特经历,张爱玲视家庭为冰冷的港湾。纵观张的小说中,家庭对于人物的性格,命运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家庭往往是影响他们行为的重要因素,也是导致他们性格缺陷的始作俑者。本文通过对张爱玲多篇小说的解读来分析其笔下的家庭对于人物性格命运的影响。
张爱玲;家;忽视;改变;排挤;毁灭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总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这些人不是精神病人,但精神也不完全健全。深究人物病态的原因,便牵扯出张爱玲书中另一个永恒的母题——家。张爱玲式的家似乎永远是不幸的。家庭往往是造成人物人格复杂性情孤僻怪异的主要原因。张爱玲只要写家,那个家就注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个个家庭往往构成作品的背景,由此来彰显人物的性格,预示人物的命运。
张爱玲笔下的家庭通常是虚无而冰冷的存在,生活在家中的人从未感受家中的温暖。一方面,父母忽视对生长于其中的孩子们性格的塑造;另一方面,家以其固有的传统方式存在着,以其阴冷没落的氛围禁锢着孩子的健康成长。父母从不和孩子交心,常采取暴力手段解决问题,彼此的交流也被压缩至最少。这种家庭环境往往催生个性阴鸷的人,他们无法与他人交流,自卑心与嫉妒心在他们身上展现得尤为突出。
《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便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悲剧性人物。冰冷的家庭造成了聂传庆爱的缺失,也造成了他的软弱却阴鸷。因此他才会他将感情投掷到本应该为自己父亲的大学教授言子夜身上,连带着嫉妒他的女儿言丹朱。嫉妒别人的幸福家庭往往是家庭缺失孩子的常态,他试图在言子夜身上,言丹朱身上获得爱却纷纷失败,在学校受到了言教授的当众羞辱,向丹朱示爱却又遭拒绝。巨大的打击让他彻底走向了一个心底的黑暗面。对爱和家庭的极端渴望逐渐演变为疯狂的嫉恨,也为他的悲剧埋下了种子。
“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张爱玲这样描述到,聂传庆并不懂得什么是爱,他认为爱即使可以掌控他人的心,一点点地虐待他人。然而接下来,张爱玲又写出了聂传庆心中的真实想法:
“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关系。”一个极度缺乏爱,渴望爱的形象就这样被刻画得淋漓尽致。他试图用伤害他人,对言丹朱进行“精神上的虐待”来满足自己被爱的感觉,这一段写出了聂传庆极度匮乏的安全感和病态的爱情观:他嫉恨着一个过的比自己幸福的,对自己和善友爱却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男人来看待的女孩,同时,他又希望得到她的爱,得到她的家庭的爱。这种极端的自私主义便被张爱玲描绘得分外清晰。
就是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的人,当他示爱不成之后竟把自己的告白对象言丹朱狠狠地踢到山下,“踢到最后腿发麻才罢休。”这个病态,胆怯又阴暗的男生最终沦为一个时代和家庭的陪葬品,令人既感到可恨,又觉得可悲。
虚荣心和金钱是张爱玲小说中推动女人走向堕落的重要因素,家庭则是这个堕落过程的引导者。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的人们不惜将自己的亲人推入泥沼以谋求自身的利益,而被害者纵然意识到自己在一步步深陷,却显得非常无力,因家庭这一大环境的影响唆使,导致自己往往心甘情愿深陷其中。
小说《沉香屑》中,女大学生葛薇龙从单纯朴素一步步走向虚荣与浮华,而梁太太的家无疑是推动她转变的重要场所。在葛薇龙和梁太太共同生活的“家”中,仆人们与主人之间只存在着赤裸裸的利益关系,而葛薇龙和姑妈两人之间也完全不存在亲人间应有的真情。于是,葛薇龙不得不借以调情来引诱男人,企图获得一段成功的婚姻。“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给了梁太太与乔琪,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家改变了她,她也自愿地接受了改变“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在全篇的结尾,差点被一帮醉倒的水兵们当成妓女的葛薇龙自嘲般地这样说着。家改变了她,她终于变成一个试图用没有爱情的婚姻来彰显自己成功的棋子。
人人为己的家庭致使每个人都谋求一己之私。家庭成员仿佛不是凭借血脉与感情,而是凭借着利益关系在维系。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在经历一次离婚之后,回到自己的家,可是这个家却完全不能够治疗她的精神创伤。起初家接纳她,是看中了她的钱。随着钱被花完,白流苏便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累赘。没有了利益,家庭便试图把她扫地出门。这在这个排挤的过程之中,连白流苏的母亲也显得十分冷漠——以家中艰难为由拒绝了白流苏留家的请求,认为白流苏应该回到亡夫那儿去奔丧守寡,导致白流苏近乎绝望,发出“这屋子住不得了,住不得了”的哭喊。
在被家庭所击得溃败不堪后,白流苏试图为自己寻找离开这个家庭之后的生存方法,撇开后来因为战争的影响而促成的爱情不谈,白流苏起初显然是怀着私心和范柳原逢场作戏的。她内心一开始向往的就并不是真挚的爱情,而只是指望着找一条既离开白公馆又能在她的一大家子亲戚面前扬眉吐气的出路。她需要为自己找到依靠,哪怕手段并不高尚,前途并不光明。毕竟对于失去经济来源难以在社会上立足的女人来说,爱情真的只能算是奢侈品。
张爱玲的小说中,家庭的阴影如影随形。因为家庭的制约,人们无法去追寻真正的幸福,可对于家庭又并不满意,由此心怀怨念地年复一年地苦熬下去,直至彻底毁灭,成为空有躯壳的废人。
在张的诸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原本正常的女性形象因为家庭的不幸而逐步走向身体或精神毁灭的过程。他们的幸福就那样在家的摧残下无声无息地被毁灭,并一代一代悲戚地传承下去。家在这个过程中成为毁灭人的幸福的罪魁祸首。
《半生缘》中的姐姐顾曼璐,为了有孩子来稳住丈夫的心,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惜让妹妹出卖贞操受丈夫蹂躏,葬送妹妹的爱情和一生,使她从此坠入了生活无法挣脱的黑暗境地。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和她的一双儿女也是彻底被家庭所毁,曹七巧年轻时被大哥诱到了姜公馆,嫁给了得了骨痨的二少爷,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丈夫残废,她的情欲从未得到满足。在和季泽谈话时,七巧凄惨地说:“你去挨着他坐着试试!你去挨着他坐着试试!”“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你不知道没病得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从她的只言片语之中我们可以窥见,她糊里糊涂被迫为丈夫生了一双儿女,强忍着对丈夫的厌恶伺候着他们一家人,在不断地压抑之中日趋疯狂。
好容易等到丈夫过世,分了家,儿女长大之后,她便将自己爱情和青春的不幸强加到儿女身上,变相地折磨其自己的孩子——也是她唯一可以控制、操纵、折磨的人。她对金钱疯狂迷恋,对儿女残忍至极,她既惹人恨,又惹人怜。她是深处乱世的寻常人在物质的洪流中抗争,却又被湮没、毁灭的一例。
在母亲的一手策划下,儿女白白地断送了大好的前程和健康向上的爱情——母亲见不得自己的孩子得到自己所未曾得到的,正常人应有的幸福和爱,最终导致“长白不敢再娶,长安也早就断了嫁人的心”的悲剧。“三十年前的月早已沉了下去,可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一代代的家庭,人性悲剧就这样荒唐而残酷地延续着。
张爱玲那贵族的、冷漠的家庭缺乏温情。父亲的长久的分离,沟通的缺失和时代的烙印,好不容易遇到所爱之人,构建了家庭却又因为种种原因而让这份爱走向了尽头。
这些都暗示了张爱玲自己的成长经历:出身在贵族家庭,与父母长期缺乏交流,遇上了自己所爱的人(胡兰成),与之结婚,组建了一个家庭后却仍然不幸福,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最终还使得自己背负上了汉奸妻的名声。这一切使得张爱玲对于家庭始终持以悲观的态度。在《小团圆》中有一个细节令人印象深刻,张爱玲描述自己与好久不见的母亲一同出行的情景,过马路时,母亲拉住了她的手,这本应温情的一幕在张爱玲的描写下却成了母亲的手仿佛两根竹签,把自己的手夹得生疼,由此可见她对于家庭的疏离。
张爱玲从不认为自己所写的人物达到了多么伟大的层面,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笔下那些不彻底的人物,背负的并不是一整个家国的命运,而只是个人在家国式微命运里的卑微。张爱玲认为自己笔下的人物“不是英雄,是时代的广大负荷者。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这些人物其实也或多或少带着张爱玲个人的影子。
家庭,时代,婚姻爱情,天才的孤僻以及一颗早慧早熟的心让张爱玲在现实生活中活得很艰难,一方面她有着理想主义者所特有的天真和期待,另一方面她把人性,社会都看得很透,因此对凡事都带有一种颓废的绝望。张爱玲不幸的少年经历,身上潜存的复杂人格和其悲观的世界观促使她塑造出的人物一律苍凉。因对自己童年、父母、家庭的不满,却又无从发泄,张爱玲只能借助小说来宣泄她的苦闷,怨恨之情便转到对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刻画中。“于是一个个习钻刻薄、自私自利、薄情寡义、偏执阴鸷的人物便应运而生,在膨胀的欲望下凸显出人性的卑劣。”
张爱玲笔下的家庭仿佛从来都是自私的所在,人们尽管血脉相连,却始终打着自己的算盘,相互利用、猜疑、排挤。
张爱玲似乎一直在用她悲戚的口吻诉说着:家庭永远不是能够真正接纳你的港湾,当你试图靠近,它就会远离,如若你漂泊而试图安定于此,家庭一定不会无条件地接受你。就算是你就生根在家中,家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你、践踏你,一点一点地蚕食你的性格和热情。
生命与家,在张爱玲的笔下充满了隔膜。张爱玲小说中人物的共同命运,不是被毁于家,就是被家所遗弃、排挤。家与张爱玲笔下人物的性格和人生均密不可分,然而不管对于谁来说,家这个原本美好的词汇,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含情脉脉等待归人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