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德彬
1.多少男人喝过我煲的汤
你来,我煲了汤。夜幕降临的时候,张潮收到苏云的短信。短信是他平时讨厌的命令的口气,但他已经身不由己。她是女王,刚开始交往就统治了他。他就是那飞蛾,明知道前面是一张精心铺开的网,还是不由自主地钻进去,让透明坚韧的细丝绕住喉咙,再强健的身体也无法逃脱。
沿着游蛇一般蜿蜒的桂花巷,他第二次来到她的居所。
她穿着一件薄软贴身的睡裙,更显出窈窕的身段。一见到他,她就微笑,嘴角上挑的饱满的微笑,一种让他忘怀一切无法拒绝的美。
他要去厨房帮她,她让他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等。木椅旁是一扇朝北的大窗,暗红色的窗帘静静拉下。周围弥漫着妙龄女人卧室的清香,与音响里正播放的贝多芬田园交响曲交融在一起。
不一会儿,她来了,端着一只高压锅。高压锅的把手上围着防止烫手的湿毛巾。她摊开折叠桌,又去厨房找来两只小青花瓷碗。他想伸手帮她盛,却被她推开了。她盛了一碗给他,递给他一双竹筷。他低头,盯着碗里好大一会,里面有排骨和萝卜,还有汤,排骨和萝卜都是大块的,显得碗更小了。她也给自己盛上一碗,左手托着碗,右手捏着筷子插在碗里,朝他笑,笑得坦然又大方。他反倒有些局促不安。
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她笑得更开心,说,赶紧吃吧,要把锅里的吃完。他已经吃了三碗,她又帮他盛上。他说吃不下了,她说男人就该多吃点。他终于把锅里的全吃了,连一滴汤都没剩下。她看着他揉着鼓起的肚子坐在椅子上,笑笑,端起锅碗去厨房洗刷去了。他就听见厨房里水龙头的声音,锅碗的碰撞声,他闭上眼睛,沉醉在那种温馨的声音里,感觉自己站不起来了,宁愿在这种声音里慢慢变老。
她收拾完,回到房间,搬开他刚才坐的椅子,要跟他伴着音乐跳一支舞。她的右手搭在他左肩上,左手搂住他的腰。他说他不会跳。她就教他,让他在自己伸脚的时候退回相对的那只脚。他还是不小心踩到了她,两个人歪倒在旁边的床上。他就感觉到她饱满的乳房和温暖的鼻息。他吻住她微张的唇,品尝她的舌。他压住她,她翻过来压住他,来来回回地翻滚。他的手就探进她的裙子里。她推开他,说这几天不方便,改天吧。
那是她第一次为他做饭,也是最后一次。同居后,他需要服从女王的命令,混在家庭主妇堆里,提着篮子去菜市场买菜,做饭给她吃。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心甘情愿,想着自己的付出会得到她的赞美。久而久之,他感到自己跟桂花巷的菜贩子讨价还价是一种耻辱。他炒好菜,端到她面前。她放下手中的书,朝他笑笑,一起在折叠桌前用餐。她有时撒娇,噘着嘴,背着手,让他把肉丸夹进她嘴里。他刷碗的时候,故意刷得咣当响,觉得自己丢了男人的自尊,便拿碗出气。他不敢拿她出气,她用美和身体征服了他。
他终于要走了,从笼子里逃出去。在他那里,她再也当不了女王。眼泪汪汪地看他收拾背包,就扑上去,抱住他,脱他的衣服,也脱自己的衣服,用一个女人的方式挽留他。两个人都哭了,抱在一起,做了很多次爱,想把身体完全透支掉,都死去,这样他就不会逃走,她也可以永远当他的女王。
多少男人喝过我煲的汤?她自怜地说。
他背着双肩包,带着心碎和那点可怜的男人自尊逃出了房间。
走在桂花巷的夜色里,他觉得那汤是迷魂汤,中了魔法,才对她又爱又恨。他决心不再找她,但不到一小时,他又返回来,去敲她的门。他想离开她,怨她不把自己当人,总是高高在上,又渴望再次拥有她,觉得自己没了这个女人就活不下去。他觉得自己是恶魔,明明和王姝一起躺在春天旅馆的床上,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苏云,总是在和新女友在一起的时候想起前一个。
2.粉刷匠
王姝说再也不想去春天旅馆,因为总觉得有人偷看,拉上窗帘也无济于事,她说想搬到张潮的单身公寓。整个周末,他都在公寓里收拾打扫,心怀迎娶新娘的喜悦。那是桂花巷深处租来的粗装修的毛坯房,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暴露着水泥的质地,水泥剥落的地方露着红砖,砖末子时不时掉到地板上。虽然简陋,倒也算是一处可心的安身之地。他把床单、被罩、枕头套丢进了洗衣店,那些床上用品不知多久没洗了,早就变了色,散发着单身汉的颓废气息。拆枕头套的时候,竟从里面掉出一本皱巴巴的《金瓶梅》,那是多年前在县城读高中时在地摊上买的盗版书,竟然是全本,一直珍藏。没女人的漫漫长夜里,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读上几页聊以自慰。上高中的时候,同学绒在自习课上看《挪威的森林》,被班主任逮住,当场撕个粉碎。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人民教师义愤填膺地说,上课不好好学习,净看这些不健康的书籍,这是敌人卑鄙的文化渗透,你们这些熊孩子太年轻了,懂个屁。绒那时写得一手好诗,还没熬到高考就被学校开除了。张潮把小开本《高中政治复习指南》的封面撕下来,用双面胶粘到《金瓶梅》上,施了这障眼法,才得以在自习课上尽情享受阅读的乐趣。后来他在大城市里见了世面才知道,该书的全本要正处级以上干部才能翻看,平民只能看删改得七零八落的净本。读书跟职务挂钩,想必也是特色。
他从下面的杂货店买来白色墙漆和刷子,想把房间内壁精心粉饰一番。王姝来了,拿把小刷子和他一起刷墙。难得两人那个周末都没有外出采访任务,不用加班。
咱们是小小粉刷匠,粉刷本领强。他说。
那咱们把全世界都刷成白色吧。她欢快地说。
两个人精心刷墙,尽量把白漆抹匀。遇到水泥剥落的地方,就多抹点漆,尽量让墙壁显得美观一些。
她站在墙边,寥寥数笔,竟然勾勒出一个人影来,瘦高的身材,小眼睛架着副眼镜,高鼻梁,咧着张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倒也算是惟妙惟肖。他第一次知道她还有绘画的本领,很高兴。
看啊,看啊,这就是你。她嘻嘻哈哈地说。
我也画画你。说着,他饱蘸白漆,在旁边的空白墙上挥洒起来,竟然是一个凹凸有致长发飘扬抿嘴微笑的裸体女人,又在那女人的小腹底部轻轻画上一竖,算是点睛之笔。
讨厌,我的才没有那么大。她拿杏眼瞅他,像画中的女人一样抿着嘴笑。
有没有那么大看看才知道。他扑过来,伸着胳膊作势要脱她的衣服。她便尖叫着在房间里奔跑起来,他在后面追,打翻了漆桶也不在意。眼看要追上了,她就捏着刷子朝他脸上抹漆,他也朝她脸上抹,搞得两人全身白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了一身汗,她终于不跑了,他也不追了。他就脱她的衣服,她也脱他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他们脱净衣服,就赤条条地滚在地板上做起爱来,身上的汗水和墙漆融合在一起,别有一番味道。直到两人都尽兴,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刷子。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她枕在他臂弯里。他的心平静下来,觉得自己终于有个可心的女人,要成家了,不再漂泊。王姝虽然没有苏云激情似火,倒也温柔顺从,一个适合结婚的女人。他的眼前浮现出一方蔚蓝的湖泊,水面上漂着几片黄叶,漾着浅浅的波纹。
记得下次把我画瘦一点,我要瘦成一道闪电,亮瞎你的狗眼。她噘着嘴说。
瘦了有什么好,现在这样正有手感。他说着,另一只手按在她柔软如水的乳房上,轻轻摩挲。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推开那只手,咬牙切齿地说,拿开的你的臭手,你画上的人根本不是我,是苏云,我的才没有那么大。
胡思乱想什么,那就是你,我只是夸张了一些,又不是素描要一笔不差。他赶紧解释。
你就是和我在一起还想着她。她背过身子,面朝着墙,故意不理他。
他把她抱进卫生间的陶瓷浴缸里,灌满温水,给她洗澡。她就要故意惩罚他,没了骨架似的,任他擦洗。
他把她精心洗好,用澡巾擦干,轻轻放在床上,盖上新买的绣着龙凤呈祥的红床单,吻了她的额头,继续收拾去了。那样的床单,只有即将结婚的人才买。
室内的墙都刷成了白色,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3.你能不能现实一点
王姝确实是个不错的女人,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油煎荷包蛋,外焦里嫩,既美味又滋补。在鸟城首脑通过媒体喉舌声称鸟城要进入后现代主义的时候,她还像传统女人那样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不正是好女人的表现吗?这正是她和苏云的不同之处,让男人轻松又省心。
张潮下班回来,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必像从前那样混在大妈群里跑菜市场了。他坐在一张二手家具店买来的单人书桌旁,翻看几本闲书。上学的时候,他也是坐在这样的书桌旁,读什么书都是体制预定好的,不能乱看。现在终于有了点阅读自由,恨自己读书少。那时莫言刚获诺贝尔文学奖,他便跟风买来几本莫言的小说,读着还不错,尤其是那本叫《酒国》的长篇,更是引人入胜。他身为记者,明白媒体是咋回事,报纸早就懒得翻看。王姝却有阅读报纸的习惯,订阅的《鸟城日报》如期到来。新闻系出身嘛,阅读报纸也是工作需要,无可厚非。
吃完饭,他回到书桌旁读《酒国》,读到肉孩一节不禁拍腿赞叹,莫言老师文笔好,想象也放得开。她却拿着份报纸过来,对他说,你看,报纸上都登了,鸟城大学一文学教授说莫言长着一张村支书的脸,根本写不出什么好东西。他就笑了,说有些所谓的专家一无创作实绩,二无学术建树,就喜欢哗众取宠出风头,报纸也喜欢这些可笑的噱头。当她找出一本厚厚的《申论》让他阅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是故意扫他的兴。
“别读那些没用的闲书了,好好读读这本,考个编制。”她说着,把那本《申论》丢到桌上,盖住了那本小说。
“不喜欢这种枯燥乏味的东西。”他把那本书推开,目光专注在小说上。
“你能不能现实一点?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合同工?鸟城的房价那么高,以后日子怎么过?”她的声音提高了分贝。他第一次听她这样说话。书是读不成了,他不想吵架,就站起身来,搂住她的腰,抚慰她的怨气。
“宝贝,咱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他的双手抚摸她只穿了睡衣的后背,试图用一场男欢女爱平息这同居之后首次的家庭争斗。
“滚开,你这个没有上进心不务正业的家伙!”她一把推开他,他的后背撞到书桌上,书桌倒了,他就站在倒掉的书桌旁。
“不考公务员就是没上进心?读小说就是不务正业?”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不想让吵架升级,压低声音说。
“新闻稿都写不好,还想当什么作家,做你妈的白日梦吧!”她细碎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这是她第一次骂他,这样的辱骂激怒了他。他弯腰抱起她,丢到床上。
可她的反应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她从床上下来,开始摔东西,抓到什么就摔什么。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靠在墙边的格子书架也推倒了,书籍散落一地。那条绣着龙凤呈祥的红床单扔到了墙角,跟拖把混在一起。她披头散发,尖着嗓子直叫,手指弯成野兽的爪子,再加上身上那件宽松的白睡衣,发狂的女鬼一般。他被她的样子吓坏了,裸着上身,衬衫也没拿,走下楼去,沿着桂花巷弯弯曲曲的巷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天空正下着雨,落在他赤裸的肩头,粒粒冰凉。夜还未深,大概落雨的缘故,巷子里人烟稀少,鳞次栉比的小店大都早早打烊。他一扭头,没想到她跟了出来。她光着脚,拖鞋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睡衣早已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乳房也垂头丧气地低垂着,只有乳头倔强地上翘。想必她已发泄完,这会安静了下来。他走过去,背起她往家走,这样可以掩住她暴露的乳房。几个醉鬼还是跟着看,被他喝退了,一匹狼喝退一群豺狗似的。他从不怕男人,却怕女人。男人之间闹矛盾,大不了干上一架,男人跟女人闹矛盾,就复杂得多了。不久前,他也是这样背着她。那时候鸟城接连下了几天暴雨,他们一起采访完交警,走在返回的路上。她忽然站在那里不走了。他拉她,她也不走,就像一头犁地时发脾气的小母牛。她说前面水深,他过去,会淹到大腿,自己个矮,就淹没屁屁啦。她噘着嘴,背着手,吵着让他背。他把摄像机和雨伞交给她,弯腿弓腰两手朝后,做好要背的架势。她欢快地跳了上去,又扭扭身子,说他的手不能乱放,只能托住她的腿。她说她怕在这街头,他的手唤起她的欲望。他觉得她的体重恰到好处,背着她,自己的双脚踏实地立在大地上,不至于过于漂浮。他记得一本书中说过,“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男人不也是这样?背负着女人,背负着家庭,这甜蜜的负担。他觉得自己累了,厌倦了无边的游荡,在他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鸟城街道上的时候。
可现在背着的她,软绵绵的没了骨头,冷冰冰的像鸟城的雨,让他感觉分外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在他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泪滴也是冰凉。她含含糊糊地说他心里总是阴暗悲观,没有正能量,更看不到中国梦,是个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夜的阴影在他的周遭蔓延,他便如孤岛一样在无际的汪洋中沉没,徒劳地挣扎,溺水的人一样。
王姝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装进了背包。刚同居了一个月,她就要搬到单位的周转房去。在编员工才有资格申请周转房。在她把最后一件内衣也装进背包的时候,张潮拉住了她的手,说想和她再看一场电影,算是好聚好散。她并不说话,他知道她的意思。吻别太浪漫太小清新,显得不真实,在后现代主义的鸟城并不流行,还是性别吧。虽然她没说话,还是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径自脱光衣服躺在只铺了凉席的床上。那是一次枯燥乏味的性爱,她不叫也不动,任他摆弄,好像一具带有余温的尸体。完事了就穿上衣服背上背包离开了。
第二天夜幕降临的时候,王姝还是跟从张潮去了电影院。贵在薪火未烬,不至于连一起看场电影都不答应。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裙制服。即便是在等级森严的单位,女同事也大都不愿意穿那身呆板的制服。张潮不明白王姝为什么对这套制服如此迷恋,竟然丝毫不顾忌鸟城夏季蒸笼般的天气。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通往电影放映室的昏暗通道里,她在前,他在后,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他的眼睛好像有意躲避此刻,面前的她越来越模糊,变成了透明的空气,去年的情景却是历历在目。
潮哥,仔细看看,我今天有啥不一样?她在阳光下转了一个圈。那是一个阳光烂漫的秋日午后。鸟城的空气略显清凉。她那天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带帽卫衣,一条月白裤子。脸上没有扑粉,没有描眉,没有涂口红。他看了她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一手提着摄像机,一手伸进裤袋里拿烟。或许是裤袋太紧了,一只手怎么也掏不出烟盒,他只好把摄像机放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烟叼在嘴角,用了三根火柴才点着。
看出我今天的变化没有?王姝抿着嘴笑,看到张潮在看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在打转,有意躲避着什么。在张潮的眼里,她抿嘴笑的时候,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
没有,你和从前一样啊。张潮愣了一下说。
王姝一点也不生气,欢快地说:“我的刘海剪短啦!”
“你终于可以看着我的眼睛了。”她说。
此时的她,成了办公室里的王主任,不再是那个鸟城大学新闻系前来实习的小女生了。
张潮说选了后排的座位,她却执意要坐在前排。
那是一部关于怪兽的电影,苏醒的史前巨怪冲破城市地表,意欲摧毁整座城市。去年,张潮和王姝也在这家影院看过一场电影。屏幕上出现一只老鼠,旁边的王姝就惊叫一声侧身钻进张潮的怀抱,她说她怕。他就抱住她的肩膀,抚慰她,又趁机吻一下她温润的唇。她的脸埋得更低了,鼻息洒在他的胸上,传遍他的周身,让他恨不得当场跟她做爱。对,就在电影院,众目睽睽之下。现在呢,巨大丑陋的怪兽拔地而起,她却无动于衷,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就像在会议室听书记作报告,成了一尊雕像。
怎么,今年不怕了?他小声问她。
长大了,不怕了。她说。
他想再拉拉她的手,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那天买了两张连坐的电影票,这只是出于习惯,站在电影售票台前的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已是孤身一人,旁边座位上的那个女人,他已经认不出来是谁。他以前来过电影院多次,每次来,他都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为了娱乐身边的女人。对他来说,选择哪部电影并无区别。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想起过去,也是在这家电影院,自己第一次试探着颤抖着握住苏云的手,把苏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让她感觉自己加速的心跳。他想喊叫,但喉咙发不出声音。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坐在前排靠墙位置的瘦高个突然回转头来,怔怔地盯着张潮。电影院里光影交错,张潮看不清他的脸。张潮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曾在夜色中的桂花巷里抽烟,自己回出租屋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那时候,巷子里的店铺已经打烊,不知哪里来的微光让巷子不至于过于漆黑。那个男人细长的影子烙在水泥路上,头的影子印在墙上,整个影子打了个奇怪的折。他掏出一支烟,琥珀色的烟头开始一闪一闪,映在他眼睛里。他一只手插进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夹着烟,蓝灰色的烟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声,烟好像永远吐不完。
4.换锁
张潮一大早来到单位,没想到老周来得更早。老周站在书记办公室门前,手里提着一把新锁,一个侏儒般的锁匠正拿着专业工具拆旧锁。若在平时,老周见到张潮准嘻嘻哈哈,此刻他却出奇地沉默。张潮走到他跟前,问他有什么事情。
“书记可能还会回来。”老周盯着空洞洞的锁眼说。
“不是被抓进看守所了么?这才几天!”张潮问。他想起老家的大舅,耐不住饥饿偷了村长家一个冬瓜,直到现在还没从监狱里放出来,舅妈早就带着孩子跟别的男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书记贪污了单位更新摄像设备的巨款,还能卷土重来?
“干吗要换锁?”张潮见老周没回答,便又换了个问题。
“这是惯例,落马就换新锁,回不回来都要换新锁。”老周平静地说。
办公室的门开了,张潮随老周进去。那是单位里最宽敞明亮,装修最豪华的办公室,散发着静穆庄严的爱国主义气息。打开厚实的落地窗帘,整个鸟城尽收眼底,车辆不过是一个个移动的火柴盒,楼房也像是小时候玩的摆积木游戏,可谓是一览众山小,城市主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办公桌后面的大红酸枝椅子上赫然刻着一条龙,蜿蜒长须,鼓胀双眼,有吞吐日月的气势。红木书架上放着《厚黑学》《阴阳风水》和各种关于最科学的主义的书。
出于好奇的缘故,张潮拉开书架底端的橱柜,一本装帧考究的巨大相册滑落在地。他将画册打开,里面不是画,而是一绺绺毛发,精心隔在透明塑料纸后面。那些毛发有的笔直有的蜷曲,有的乌黑有的淡黄,有的粗硬有的纤细。每绺毛发下面的标签纸上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看得出来,那是书记的笔迹。签字的时候,书记习惯把捺拉得很长。他还是无意间看到王姝的名字,那绺淡黄纤细的毛发变成钢针,刺到张潮的心上,刺了拔,拔了再刺,直到那颗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变得稀巴烂。
老周示意张潮物归原处,只是换换锁,办公室里的布局千万不要动。
“这几天你最好不要出门。”老周回自己办公室时对张潮说了句让他感觉莫名其妙的话。
5.接风酒宴
书记满面红光地坐在乡村酒家荔枝林下面的圆形饭桌旁,坐北朝南,好像前些日子没被关进看守所,而是出国考察刚刚回来。老周坐在他的左下首,王姝坐在他的右下首,同事们纷纷落座,张潮只好坐在唯一的空座上,书记的正对面。下午刚上班,单位就下了通知,所有采访活动取消,乘车去鸟城郊区的乡村酒家为书记接风洗尘。遵照书记指示,采访车安安静静地趴在单位停车场,同事们驾驶私家车前来,七拐八绕才来到这偏僻的乡村酒家。
同志们,最近上头严抓公款吃喝铺张浪费,连国家最高领导人都去包子店吃包子了。咱们也要厉行勤俭节约,做党和国家的好干部啊!这顿饭我请客,自掏腰包!一醉方休!书记伸直右臂,做了个经典的新闻发言人手势。
老周和王姝带头鼓掌,其他同事也鼓起掌来,惊飞了一群枝头啄食荔枝的麻雀。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麻雀。”书记看见麻雀飞,摇头晃脑吟了一句诗。
“好诗,好诗!”同事们纷纷竖起大拇指。
“书记的才华和酒量,在单位那都是首屈一指。”老周一条眉毛上扬,一条眉毛扭曲。
“简直可以载入文学史。”张潮语气平静地说。老周朝他眨眼。
傍晚的荔枝林还是有些闷热,店主搬来一个摇头扇,放在书记身边。在摇头扇转向书记的时候,王姝探手将控制杆拔上一节,摇头扇就正对着书记吹了起来。书记向她投出赞许的目光,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茅台五年陈酿已经开盖,酒香四溢,跟落地荔枝的发酵气味交融在一起。服务员先给书记倒了一杯,给老周倒的时候老周用手掌盖住了酒杯,说自己是开私家车来的,给大家当司机,不能酒驾,只好以茶代酒。另外几个开私家车的同事也如法炮制。王姝说自己还要照顾领导,也没喝酒。除了书记,只有张潮的酒杯满上了。他是合同制职员,一个打工的,当然没私家车。张潮看出来了,这是酒场上的对决,静谧的荔枝林里弥漫着火药味。
书记虽然酒量好,但小张年轻,又是领导主动培养下属,一对三。坐在张潮旁边的同事小王建议。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就像在会议室举手表决一样。这规则,已被设定,披着集体意志的虚伪外衣。
就这样,书记每喝一杯,张潮喝三杯。
两杯白酒下肚,书记的脸就涨红了,张潮喝了六杯,依然面不改色。老周朝他挤眉弄眼,大概是提醒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让他服个软,跟领导抢女人,那还有个好?
书记的第三杯酒满上了。服务员走过来给张潮倒酒的时候,张潮伸出手掌遮住了酒杯,说自己不行了,再喝就醉了。一股酒倒在了他的手背上,顺着鼓胀的筋脉流到饭桌上。
小张啊,李白斗酒诗千篇。这么好的酒,千万不能浪费了。说不定你喝了这酒,以后写新闻稿的时候,政治觉悟就提上去了。以前就提醒过你,你写的新闻稿,感性认识是有,理性认识明显不足。书记语重心长地说。
你看,领导一心想培养你,还不赶紧把手拿开。张潮旁边的小王说。
张潮知道,自己将要沦为这场酒宴的牺牲品,不喝到酒精中毒被拉去医院洗胃他们是不会满意的。
我替他喝一杯。王姝示意服务员给自己倒上一杯,一扬手干了。
单位的第一美女替你喝了一杯,你还不赶紧把剩下的两杯喝了?小王说。
张潮并不答话,手掌依然遮在酒杯上。另一只手拿起茶杯,自顾自地喝水。他不甘心做体制祭坛待宰的羔羊,要大量饮水稀释体内的酒精,留得这身体走剩下的路。
是不是男人?以后咱们别叫他张潮了,叫他张小姐。小王见张潮没反应,嘻嘻哈哈地说。酒桌上一阵哄笑。张小姐,张小姐,嘿,张小姐,嘿嘿,哈哈……
张潮感觉挂在树杈上的那盏灯泡过于耀眼,眼睛有些睁不开了,意识也有点模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乡村酒家灯泡高悬的荔枝林,踏进茫茫暗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得那么透彻,那么寂寥,那么忧伤,又那么自在。偶尔飞来一只萤火虫,拖着墨绿的冷光,美得不得了。
一天傍晚,还是少年的他从姥姥家步行赶回自己的村子。土路上有两道很深的车辙,他的一只脚陷进一道车辙里,扭伤了,被野兽咬住了似的,拔不出来。夜的浓黑袭来,天上连月亮和星星都没有,隐隐传来怪叫和村里的狗吠。夜晚的田野里有鬼火,听大人说的,路两侧的玉米田里有许多坟丘。也许是被支棱着叶子拔节生长的玉米秸秆挡住了,他看不到,却又想看到,转着身子四处搜寻。他不敢喊叫,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招来不祥之物。他就老老实实地蹲在路上,任凭夜色淹没自己。通往村子的土路上白惨惨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想到达的只是村口石桥边那座孤零零的红砖房,房前围着木篱笆,篱笆上盘着几棵牵牛花。母亲给他留了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就焖在锅里,借着灶膛的余热保温。除了她,再也没遇到心甘情愿给自己留饭的女人。她们要钱或者要爱,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说,姑娘,咱们跳一支舞吧。跳完就远远躲开,谁也不认识谁。现在,他又逃开了,逃开了鸿门宴,逃开了王姝的目光。
少年时他还怕鬼火,怕妖魔鬼怪,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他在夜色中奔跑起来,感觉自己在上坡,或许在爬一座山。他感觉在这荒山野地里,鸟城没有人可追得上自己。
6.玩不起的游戏
王姝的办公桌在张潮对面,一整天,彼此谁也没说一句话。下班的时候,王姝约他到桂花巷的咖啡馆聊聊。
她点了一杯英式卡布基诺,他点了一杯美式卡布基诺。她那杯咖啡多了一个悬挂的茶包,一根淡黄纤细的棉线飘在杯子的外面,随着不知哪里吹来的风轻轻飘动。
“早知道点一杯绿茶了,以表示自己爱国。”他盯着她说。
直到那杯咖啡喝完,她也没说一句话,一直摆弄手里那部刚买的苹果手机。他低下头,看到她穿着一双红拖鞋,涂了红色指甲油的脚趾头动来动去,偶尔穿着牛仔短裤的光腿也会颤一颤。
原来那是一次没有话语的聊天。
他自顾自地走进桂花巷深处,咖啡馆旁边灯光太亮了,看不到星星。小店鳞次栉比,让人总也望不尽看不透。暗夜中,细嫩可口的豆腐脑和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葱油饼早已无迹可寻,流浪汉躺在店铺突出的屋檐下,用破旧的棉被死命裹住干枯的身体,俨然晾在街头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巷子里空空荡荡,暗黄的灯光掩映下,有种末世的苍凉,让他四顾凄然。偶然有个行人,也是浑身酒气。
经过的一家小店有两扇腐朽的木门,门框上挂着一只老灯泡,斜斜地指向店门口斑驳的桌子。灯泡上蒙着一层油污,射出的光线把周围染成赭红。他和王姝一起在那里吃过麻辣烫。那些记忆还是浮现在他眼前。
王姝说她吃不了这么多,就把几颗肉丸和鹌鹑蛋夹进他碗里。人们从巷子走过,大概没人怀疑他们是一对恩爱的情侣。
她说她想喝点酒,他望着竖在店里的冷柜说有啤酒,她说她想喝点白的。走到旁边的店里拿了一瓶白瓷瓶装的衡水老白干出来,又向店老板要了两只一次性纸杯,倒了满满当当的两杯。
别喝那么急,喝醉了我可背不动你。王姝坐在桌子对面朝他抿着嘴笑。
我恨的就是怎么都喝不醉,醒着也像是做梦。张潮给自己的纸杯倒满酒。
起风了,麻辣烫小店突出的雨罩子被吹得哗哗响,桂花巷细长的天空乌云翻滚。
雨点砸在门市店的雨罩子上,啪啪地响。大概是大雨的缘故,他们再一次走进春天旅馆。她提着没喝完的半瓶酒。
这次,她没有要求一人一个房间,而是大大方方地和他一起。
张潮记起第一次和王姝走进春天旅馆的时候。在王姝的房间聊了一会,张潮要回隔壁自己的房间。王姝说她不愿意自己待在这里,这里有她噩梦般的回忆,她害怕。张潮说那我陪你,反正是标准间,一人睡一张床,她说她也害怕。张潮索性就抱了隔壁房间的被子和凉席,到阳台上睡,并嘱咐王姝关上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他听见她把插销插上。睡到半夜,王姝叫他过来。她说她害怕,房间里有老鼠,她最怕老鼠了。
“你真的相信纯友谊吗?”迎着她湿润的目光,张潮问。
“不相信,那是自己欺骗自己。没有哪种感情是纯粹的。”她倒是回答得干脆利落。
张潮就翻过身来,抱她。她说不要胡闹,就刚才那样躺在一起挺好。以后和你有的是时间,但不是现在。
一走进房间,插上门,张潮就一把抱住她,外侧门把手垂挂的“请勿打扰”的塑料板牌子还在轻轻摇曳。她推开他,抿着嘴笑,自顾自地脱了个精光,仰面躺在床上。他知道,这次他的欲望不会落空。
“我是不是有点胖,需要减肥。”她说。
“不是胖,是丰满,就像一株可爱的多肉植物,招人喜欢。”
“多肉植物一般都有刺。”
“有刺更刺激。”
“我能感受到你的目光。”
“我的目光?”
“是啊,像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抚摸游移,从脸一路往下,目光触及的地方都一阵酥麻发烫。”
“那里也有这种感觉?成了一汪水?”张潮的目光聚焦在她小腹那丛淡黄纤细的毛发上。
“哎呀!你快点,别啰唆了。你平时不是猴急的么?”
“我害怕这又是一场梦。”
“即使是梦,也是美梦吧。”
“是啊,活在当下。”他压在她微微喘息的身上,与她交融在一起。外面风雨潇潇,一片昏暗。她说她就喜欢这种忘乎所以的混沌感觉,这样放纵,这般尽兴,只有与他一起才有的感觉。
他靠在床头板上,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吵着让他讲故事,就像一个吵着让父亲讲故事的小女孩。
“你真的和书记来过这旅馆?”
“嗯,来了。”她倒是坦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值得吗?”张潮软弱无力地问。
“新闻理想。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讲了,真实性是新闻的第一要素。我知道书记有问题,我要掌握第一手资料。”她得意扬扬地说。
“理想?真实?那些坐而论道的教书匠。”张潮狂笑起来。
她说她怕,怕他反常的笑声,平时的他不苟言笑。他说他是一匹狼,是一只野兽,在体制的边缘咆哮,不管什么理想不理想,真实不真实,那些全是他妈的扯淡。说着又把她抱在怀里,她微微抗拒了一下,还是顺从了。动作粗鲁,远没有第一次温柔,真的成了一只野兽,一只孤独的野兽。
“把那些扯淡的真实全埋葬!”
“埋葬?”她眨巴着修长的睫毛。
“连同我自己,都埋葬进你的身体里。除了做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他把她压在春天旅馆的床上,忘记了外面的潇潇夜雨和电闪雷鸣。
她眯起眼睛,初见的单纯荡然无存,双腿缠住他的身体,指甲嵌入他的肌肤,要着更多的鱼水之欢。她咬着嘴唇,喃喃地说要埋葬就埋得更深一些。
张潮边走边陷进纷至沓来的回忆里。王姝所说的新闻理想是不是逢场作戏的谎言他不愿意多想,他只想记住和她在一起时的男欢女爱。
张潮刚走到沙县小吃店门口,便被两个张着血淋淋大嘴的中年妇女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拖了进去。那两个女人肉呼呼白惨惨的胳膊打了鸡血似的,充满力量,他还没挣脱开就被丢在了暗门后面劣迹斑斑的床上。暗门关上随即又打开,两名便衣警察进来,架住他的胳膊,丢进了警车后部的铁笼里。张潮扭头看了一眼,刚才抓走他的那两个中年女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烟。其中一个下巴溜尖,眼神浮浪的女人向他吐了一口烟,朝他幽幽地笑。
“嫖娼并拖欠嫖资,罚款五百元。”架住他右胳膊的警察对另一个正在小本子上记录的警察说。
“我是记者,只是经过,没嫖娼。”张潮亮明身份,向他们暗示自己可以报道这次栽赃陷害,虽然自己并没有报道自主权。他记得有位叫福柯的哲学家说过,话语是一种权力。
“记者怎么啦?人家领导嫖娼是深入群众,作家嫖娼是体验生活,记者嫖娼那是真嫖娼,是知法犯法。”正在小本子上写字的那名警察不屑地说。
会议室里,单位的同事都到齐了,主持会议的正是书记。老周坐在他的左下首,王姝坐在他的右下首。
这是单位对你的处罚决定。书记让人把那份盖着鲜红公章的文件递给他。上面写着:本单位合同制员工张潮,生活作风不正,乱搞男女关系,扰乱社会治安,败坏社会风气,经书记办公会本年度第三十五次会议决定,终止该同志劳动合同,即日生效。拍摄器材交给王姝同志管理。
“老周,你负责接收他的拍摄器材,我另有安排。”王姝对会议桌对面的老周说。大概是“一把手”临幸过的缘故,她对“二把手”说话也是命令的口吻。
“小张同志,我以前就提醒过你。一定要注意生活作风问题,不要仗着年轻乱搞,断送了大好前程。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政治生命是多么地宝贵。还有就是,以后无论你在哪个单位从事新闻工作,写稿子一定要提高政治觉悟。现在敌情那么复杂,文化渗透无孔不入,写稿子不讲政治哪行……”书记语重心长地谆谆教诲。张潮看看老周,又看看王姝和其他同事,都是一脸严肃。他想交回摄像机和照相机立刻离开,便站起来,把背包里的机器放在会议桌上,转身走出会议室。
“嫖娼就算了,还拖欠嫖资。”书记和众人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大家像是钓鱼时钓到了一只绿壳大王八,兴奋得不行。
张潮记得去年春日的那个下午,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书记正和一名身材姣好的女孩说话,那名女孩穿着束腰紧身裙,纤纤细腰特别惹人注目。走近了,他才看清那是王姝,她一改平时的小女生装扮。书记给她送来了一盒怪味豆,给她讲着笑话,承诺安排正式工作,还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乐呵呵的。单位里的人都知道,那些刚入职的小姑娘如果还没有跟书记去单位旁边桂花巷里的春天旅馆共度一晚的话,入职教育就不算完整。
张潮坐到办公桌前,假装看报纸。
书记走后,张潮对王姝说:“你不懂男人,这场游戏,你玩不起的。”
“那你懂女人吗?”王姝顶撞了他。王姝的话让他无言以对。
他现在才明白,玩不起那场游戏的不是王姝,而是自己。
7.出关
张潮急于出去转转,兑换了些外币就出关去了岛城。在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踅进了一条灰暗的小巷。成袋成袋的垃圾堆在墙边。点缀着英文的店铺招牌有老式中国的味道。他迷失在那条小巷里,那条有老中国味的小巷。那些静悄悄的黄旗招牌,招牌上复杂的繁体字,唤醒了他心底的什么。当然,在他出生的时候,那些东西就在他的故乡早已不复存在。这种隐秘的苏醒不知来自何处。他隐约感觉自己穿过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历史,找到了根,可这根,竟也被时光风干了。有条野狗将鼻子探进垃圾袋里寻找食物,他觉得他便是那狗,可又觉得不是狗,至少也得是狗的祖先,狼,徘徊在午夜街头。小绵羊见到,自是落荒而逃。两匹狼相遇,彼此嗅嗅,知是同类,便径自走开。经过一处算卦门店,他想起了他,幼时的邻家老汉,按家族辈分应该称呼爷爷,能卜命数,可通阴阳,人称“神算子”,闻名十里八乡,知他生辰八字,说他这辈子颠沛流离,多灾多难,却占了文曲星,若在古代太平盛世,能中状元,若有名师指点,定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他那个拄着锄头的爹听了,高兴得呲牙直笑,大概听到了状元二字,却忽略了颠沛流离多灾多难,还要在太平盛世。后来,老汉遭人举报,跟寡妇在山坡上野合被村干部带人抓了个现行,少不了一顿暴打。镇上下了批文,说他传播封建迷信,不学马列,思想落后,猥亵妇女耍流氓,要抓去游街后劳改。镇上来人抓他的时候,推开篱笆院门,踢开杨木屋门,却发现他用自己泛黄的老羊皮腰带吊死在了床帮上。当然,这是他漂泊在外时听乡亲转述的。
下起了雨,他躲到一处屋檐下,屋檐下倾斜的灯泡兀自亮着,撞碎的雨滴逆光飘到脸上,跟鸟城的雨一样凉。他到底是想念鸟城了,想念租来的房间里那张狭窄的木床,床上没有女人,却有几本饶有趣味的书。可此时,关口早已关闭,要等到天亮才能回去。他想奔跑,在这异国情调的城市,在举目无亲的城市独自奔跑。
天渐渐暗下来,他打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兰桂坊。兰桂坊是岛城著名的酒吧一条街,充斥着孤独而堕落的人。这个世界上正人君子已经足够多了,他想放纵自己,在鸟城自己明明没有嫖,却被扣上嫖娼并拖欠嫖资的帽子,真的去嫖一次,大概才对得起自己。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丢了工作,应该节俭一些,不舍得那几百块钱。
他走进一家酒吧,向吧台戴着大耳环的肥婆点了一打“blue girl”啤酒,找了张靠近吧台的桌子坐下,只穿了文胸和短裤的服务小姐提着木桶过来,桶里放着他点的酒。那服务员的短裤明显太紧了,赫然一道沟,惹人遐想。
“要不要陪你喝点?”小姐从桶里的冰块中拔出一瓶酒,用酒起子去掉瓶盖。
“不用了。”他接过那瓶酒,倒在玻璃杯中自斟自饮。相对于职业陪酒女,他更喜欢同样孤独失落的女人。他讨厌政治和商业的污染,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跟这两个行当发生联系了。
他就看到了坐在邻桌旁的她。她也是一个人,自斟自饮。酒吧微茫的灯光照在她侧面的脸颊上,显得苍白无助。她扎着马尾辫,鼻梁却很高,看着像西方血统的姑娘。
他就提着瓶酒拿着杯子坐到她身边去,用蹩脚的英语搭讪她,没想到她的汉语很流畅。他这才看清她大海般蔚蓝的眼睛,只是看不出年纪,也许跟自己差不多大,也许比自己小。
那是一间地下室改造成的旅馆房间,低矮的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灯泡,门口立着一个黄漆剥落的洗脸盆木头架子,连把椅子都没有,却有一张宽敞的双人木板床。他也不知道安娜为什么愿意跟自己去这么不上档次的旅馆。她身材凹凸有致,是个十足的女人,站着的时候跟他差不多高。那晚即使不是安娜那样美好的女人,即便是个丑陋的女人,也足以安慰他那颗彷徨失落的心。
也许是两人都喝了酒的缘故,话语显得多余,一走进房间就赤条条地交融在一起。
大概各有各的苦闷,都急于在性爱中释放。她翻上来,坐在他身上,双手拉住他的手,摇摆游荡。解开的马尾辫飘扬起来,成了纷飞的云。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子微微颤抖了片刻,瘫软下来,侧倒在他身边。他也侧过身,抱住她同样汗淋淋的身体,手掌握在她硕大的乳房上。
“我已经有过三次高潮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声音特别温柔。
“为什么跟我来?”他问。
“我喜欢来历不明的人。”她笑了。
“你相信这是爱情吗?”她问。
“相信。短暂的爱情也是爱情。至少没被政治和金钱污染。”他说。
一大早她就要走,说是去上课,她说她是艺术系的学生。他说他要赶回鸟城,考虑找工作的事。
退了房,他们并肩走在岛城雨后潮湿的人行道上,旁边的相思树叶子闪着油光。
“岛城不好,你看街道上,摆着全是抗议啊,呼吁啊,议员选举啊。在我们鸟城,到处都是正能量,人人都有梦想,和谐得很。”他说。
“那你还逃到岛城来?”她嘴角一弯,笑得像个洋娃娃。
她欢快地跳上地铁,站在地铁门口望他,朝他喊:“你还会再来吗?来了联系我。”
“会的。”他朝她挥手。地铁闸门关闭,疾驰而过。
他就站在那陌生的地铁站,站在另一个世界里,等一班不知来路不知终点的地铁,或许什么都没等。
早晨他被酒吧电吉他的声音吵醒,有人扯着嗓子唱崔健的《一块红布》: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唱歌的男人戴着顶贝雷帽,牛仔裤上破了许多洞,洞口张扬着毛边,赤裸的胳膊上文着一只巨大的蝎子。
他感觉头昏脑胀,大概是昨晚喝多了。哪里有什么安娜,不过是一场梦,幻想和记忆的交织。他努力追忆梦里情景,回味抚摸她的手感和做爱时的快乐。安娜的面孔既模糊不清又熟悉,有些像苏云。他到底是想苏云了。
他走出酒吧,听到孩子们欢快的嬉笑声,风穿过相思树的唰唰声。这是岛城湿漉漉的黎明。
8.熊孩子约你去骑车
那天的阳光真好,苏云穿了一件张潮喜欢的红裙子。
鸟城的海湾静悄悄的,海水的光亮投射到海边砖道上,铺下一地流苏,也洒到苏云的长裙上,晃着张潮的眼。海边红树林里的候鸟跟海鸥混在一起,吟唱春天的歌。弹涂鱼猛地一跃,跳到伸向大海的树枝上。阳光真好,灿烂又不热烈,鸟城的暑季还没到来。
张潮和苏云骑在一辆从海边车行租来的双人自行车上,张潮在前,苏云在后。
本来是两人都踩车,还挺轻松自在,苏云的长发和裙边向后飘起。苏云淘气,腿不动了,让张潮载她,又偏偏遇上一道修长的上坡。速度就慢了下来,蹒跚得老人一般举步维艰。
“怎么,载不动?”苏云在后面柔声说。她有细腻、撩人的女声。
张潮没回答,使出全身的力气踩车子,他的膝盖骨和链条同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那我给你力量。”说着,苏云柔嫩的胳膊便环在了张潮腰上,半个脸颊也贴到了他的背上。张潮感到车下的大地裂开了,宏阔的海湾也不过是儿时玩泥巴时的小水沟,自己便是那顶天立地的巨人。
终于到了斜坡的顶端。
“哈哈,体力不错嘛。”苏云的手已放开,握在双人自行车的后把手上。
“嗯,还行。你喜欢粗壮的男人?”张潮调侃道。
她只笑不回答,提示他停车,要下坡了。
他没停,径自骑下去。车子在陡峭的斜坡上越来越快,手闸已无济于事。他耳边呼呼的风声和她恐惧又兴奋的尖叫声混在一起。她的胳膊再次环绕在他的腰上,上坡时是轻轻地抱着,这次却是使劲地抓着,仿佛他的腰是一根救命稻草,维系着整个生命。他觉得会连人带车狠狠地摔到海滩漆黑的礁石上,一种死的恐惧和在最绚烂的时刻死去的快意。
还了车子,满身是汗的张潮牵着苏云的手到海边的红树林里休息。
他掏出斜挎包里的书,示意让她坐在上面,免得坐在草地上弄脏了她的红裙子。
“坐了你的书,不会影响你阅读吧?”她接过书说。
“哪里会影响,被你坐过,读着更有味道了。”他温柔凝视着笑盈盈的她。
他们肩并肩坐在那里交谈或沉默,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夜色茫茫,海边砖道上的路灯发出微茫的光。隐隐的海涛声顺风传来。
他便第一次揽她入怀。她优雅而顺从。他低头的刹那,不可避免地看到那道饱满胸乳夹成的细沟,忍不住探手去摸。指尖刚接触到,便被她捉住了手掌。
“不要这样,我们还没发展到那一步。”她说。
“看看也不行?”
“好。”说着,她把胸前的裙子往下褪了褪,露出上半圈奶。
“再往下点,还没露出乳头。”
“不了。亲我!”她的胳膊猛地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拉,他的脸便贴在了她的胸上。他胡乱亲吻了一阵,便一口含住了她的乳头。
“只让亲,不让看。”她仰着脸喃喃地说。
9.租一只小船出海
那天的阳光真好,苏云穿了一件张潮喜欢的红裙子。鸟城的海湾静悄悄的,海水的光亮投射到海边砖道上,铺下一地流苏,也洒到苏云的长裙上,晃着张潮的眼。海边红树林里的候鸟跟海鸥混在一起,吟唱春天的歌。弹涂鱼猛地一跃,跳到伸向大海的树枝上。阳光真好,灿烂又不夺目,鸟城的暑季还没到来。
那天只是过去的那天。此时此刻,只有张潮站在海湾旁的砖道上,身边没有苏云。阳光过于灿烂,烤炙得皮肤生疼。鸟城真是一座鸟的城市,到处是茂盛葳蕤的亚热带树木,枝丫上站着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鸟,有雪白的乌鸦,乌黑的天鹅,滑翔的鸭子,两张嘴的麻雀,还有永远飞翔从不落地的无脚鸟。鸟鸣也是千奇百怪。有次雨后张潮走路滑倒了,竟然有一只鸟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有的鸟叫起来像是婴孩哭泣,有的像是汽车喇叭,有的像是雷电交加,有的像是激烈枪战,有的像是领导讲话。人们在鸟城生活久了,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鸟。张潮有次扛着摄像机穿行在小巷,见到有人的肋骨上长出一对鸟的翅膀。那人在镜头下有意展示自己飞翔的本领,忽闪着翅膀,扬起阵阵灰尘,却因过于肥胖双脚始终没能脱离地面。他还见有人长着啄木鸟一样坚硬的长喙,一天到晚唧唧喳喳个不停,却让人不知所言何物。
巨大的吊臂已经高高扬起,各种工程机械正在进行空前浩大的地铁项目。据说项目完成之后,鸟城将成为地下之城,密道通往各家门口,偷情方便快捷神出鬼没,真正实现按需所求和自由发展,进入高度文明的理想社会。人类活动将由地面转入地下,地表以上只剩下尚未灭绝的飞禽走兽。一位鸟城专家在电视采访中胸有成竹地断言,鸟城已经昂首阔步跨入后现代主义时代。
张潮只想一个人静一静。现在丢了工作,在找新工作之前正好可以浪游一番,算是给自己放个假。索性租了一条只能容纳一人的小船,滑动双桨离开海湾。不远处,巨大的货轮满载铁皮集装箱,驶往世界各地,刺耳的汽笛激起波浪。他越划越远,鸟城成了一幅剪影,隐藏在云雾中,海面也变得平静如冰,周围只有船桨拍击水流的声音。收了双桨,任它漂流,耳根终于清净了。建有通天塔的鸟城也望不见了,举目四望,唯余茫茫海水。他终于自由了,却也伴着孤独和恐惧。这难道就是我逃离苏云的控制一直苦苦追求的自由吗?他大声诘问自己,却连回声也没有。他恨她,恨她检查自己的手机,让他早请示晚汇报,限制他与其他女人交往,给他戴上别着玫瑰的枷锁,在公共场合不给他尊严。他爱她,蔓延的爱火从恨中熊熊燃起。在四周的空寂中,他想的只是她。他渴望再次拥有她,成为女王的奴隶,让她不停地用皮鞭抽打自己。每抽打一次,他都拍手叫好。就像少年时玩的陀螺,越被抽打越转得欢。他想让她用麻绳把自己的手腕绑在床头架上,任她脱掉睡裙坐在自己身上,对她大喊,尽情摇摆吧,你这个可恨又可爱的女权主义者。
不知过了多久,张潮遇见了出海打鱼的柴油船。船主赤裸着晒得黑红的上身,丢给他一根绳子。他把绳子绑在船头铁环上,让柴油船拉着那只小船。船主想必是出海老手,设定好船向,任由柴油发动机轰轰作响,也不掌舵,自顾自地握着一把二胡,坐在船板上双目紧闭拉了起来,时不时跺跺套着解放胶鞋的右脚。旁边的鱼舱里满满的海鱼。
10.六月的雨
又是六月,鸟城的六月总是下雨。张潮终于可以不必去上班,站在单身公寓的阳台上,望着雨帘把鸟城覆盖。六月,鸟城所有的玻璃窗都淌着雨水。玻璃窗的后面,谁在默默流泪。
去年的六月,也是这样的雨。周末在家的时候,苏云在桂花巷租来的房间里展开画架,摆开水粉盒,捏着画刷,在画纸上涂抹,直到他们分手,她也没完成那幅画。她端坐在椅子上,挺着修长的腰身,画上一笔,就扭头看看靠在床背上看书的他,嘴角上翘,噙着满满的笑。他就忍不住把书丢到床头柜上,走过去,吻她,把酥软的她推倒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做爱。每次做完,她就别过去汗淋淋的身子,不允许他再碰她。他想搂着她入睡,至少牵着手,来对抗性爱之后的空虚和不断下坠的飘忽感。他总想抓住什么。他觉得她是骄傲的蜂王,与公蜂交完尾,就把它吃掉,或者推到蜂房之外。他害怕,害怕她的冷落,比她更没有安全感。他想说自己真的爱她,同她做爱的时候他是在全身心感受她,迎合她,没想任何一个女人,满足她的同时也愉悦自己。有次入睡前,他执意搂住她的腰。她生气了,说不要压住她的小房子,女人带着小房子生活。他只好到双人床的另一侧去睡。那张床很宽,宽得找不到彼此。
上班之前,他督促她完成画作。待他下班回来,看到画纸上只添了寥寥几笔,不过已显现雏形。一个穿着蓝色碎花旗袍,挽着民国发髻的年轻女人,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一列蒸汽火车冒着白烟从远方的铁轨上驶来。铁轨却是断裂的,扭曲得不成样子,不知来路,也没有终点。那个女人就那样缄默地站在那里,小站的灯光洒在她光滑精致的脸颊上。她脸朝火车开来的方向,不知在等待着什么。等待身着燕尾服头戴宽沿帽拄着文明棍的绅士,或者装模作样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抑或贫寒落魄不知前途在哪里的拙劣艺术家。他明白画中的就是苏云自己,她经历过不止十个男人,每一个都刺痛他。他也是如此,经历过不止十个女人,每一个都让她妒忌。他知道他和苏云是同类,都有一颗漂泊的心。他告诉她,那都是过去,饶恕他也饶恕自己,恨只恨相逢太晚,我们好好相爱,再也不在城市里漂泊。
他一个人的雇员工资难以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况且永无休止的加班从没领到一分钱加班费。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转不了正,成为单位的一名体制内职员,融入到那个丰衣足食的群体当中。编制牢牢掌控在书记手里,王姝还可以用身体换来,皇亲国戚的子女还可以用关系挣来,富贾巨商的子女还可以拿金钱打通。自己出身贫下中农,在城市的街道彷徨,无论怎样努力工作,工资也远远比不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人。
他觉得自己是条狗,在单位受领导的驱使,在家还要领受女王的命令。她不理解他内心的压抑。他的手机收到初恋女友的短信她就大发脾气,丝毫不顾忌当时是在众目睽睽下的公园里。很快就聚集了一群看笑话的人,围拢着他们。他感觉自己是一条误入城市的鱼,每个人都贪婪地盯着他,都想伸出手来,连着皮肉扯掉一叶鱼鳞。他想逃走,拖着血淋淋的身体,躲到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里,再也不爱谁。他爱王姝吗?那个来单位实习的新闻系女生。他也不知道,跟她谈笑也许只是满足在苏云那里找不到的那点可怜的男人自尊。每个独处的片刻,他想起最多的还是苏云,那个他深深爱着却不好相处的女人。
去年鸟城的六月一样多雨而闷热,他坐在单位办公室开着中央空调的房间里,想着出租房里的她。趁着中午休息,他在单位食堂排队打包两份饭,打着雨伞回家找她,跟她一起吃饭。折叠桌坏了,饭就放在一个当桌子用的纸箱上。她额前的几丝长发沾满汗水,黏在额头上。他突然捧起她汗淋淋的脸,说买台空调吧,用他的信用卡买,以后慢慢还。
他傍晚下班回来,就和她去楼下的瓜店买西瓜。买长长的一溜,从中间劈开两半,一人抱着一半坐在瓜店门口的小凳子上,直啃得西瓜籽飞到眉毛上去。她看到他的窘样就哈哈大笑。他就指着她的脸,说,你不也是一个样,都不用涂腮红了。两个人一起在没有靠背的小凳子上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就拉住彼此的手,生怕对方真的躺倒过去。那时候他们在桂花巷租来的房间没有冰箱,只能买一溜瓜来吃。他们都觉得但得两心相照,无花无月何妨。
他再也没吃过那么甜的西瓜。
11.环形城堡
张潮和苏云多次经过鸟城婚姻登记处,那是他们去电影院的必经之路。鸟城婚姻登记处是一座环形建筑,看起来像个城堡,又像古罗马斗兽场,在里面,不断上演人人之战,人兽之战,兽兽之战,弥漫着战争和革命的硝烟,永远停留在中世纪。通过那条两侧花圃开满蝴蝶兰的小径,进入一道窄门,出示双方户口本,花上五块钱便可结为夫妻,让性交合法化,即使公园野战,也没人指责耍流氓。进入城堡窄门的小径偏偏开满娇美的蝴蝶兰,那些蓝紫色的花朵在鸟城的春阳下脱离枝头,翩翩起舞,俨然自由自在的蝴蝶。那是一扇银白色的防盗门,闪着合金材质的坚硬光泽,人一进去就啪地闭合,顿时插翅难逃。
每次经过环形城堡,苏云就碰碰张潮的胳膊,示意他的目光朝向城堡的方向,而不是低头瞅着人行道路牙。
“地上又没钱包,看那里。”苏云修长酥软的胳膊指向城堡。
张潮就笑笑,扭头看看,继续低着头走路。
“什么时候带我去那里?”苏云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年底吧,得攒点钱。”张潮说。那时候他们刚在一起,爱情的火焰燃尽了理智。
“我要穿世界上最漂亮的婚纱,拍最美的婚纱照,还要周大福牌子的钻戒。”苏云转了个圈,欢快地说。
张潮继续低头瞅着人行道路牙。
“你抬起头来走路不好吗?老跟欠别人多少钱似的。”苏云拍他的背。
他的脖子挺了挺,直了,没过一会,又不自觉地弯下去,锄勾一样。
张潮有天傍晚下班回到家,丢下摄像机,脱下印着电视台标识的工装,赤身裸体坐在桌前,按下电脑的开关。
“今天兴致这么高?天还没黑就想要?”苏云走过来,搬个凳子坐在他背后,一条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朝下身探去,一把握住,轻轻摩挲着。她在家很少出门,只穿着一件薄软的裙式睡衣,没戴胸罩,饱满的乳房就贴在他的后背上。
“怎么不行,跟死蛇似的?”她见他的身体没反应,有点生气地说。
“我现在不想那个。在单位的时候写新闻稿都是领导让写啥写啥,我想写点小说,写自己想写的,说点真话。”张潮点开了电脑上的空白文档。
“好啊好啊,我对文学也很感兴趣。老公,我支持你!”苏云欢呼着。
“要不要我激发你的灵感?”说着,她把睡裙撩上去,从头顶褪下。原来裙下没穿内衣。
他示意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一开始打字,她就吵个不停,说这句话不该这么写,应该这样写,你不能写这个,应该写那个。刚开始他还耐心地听她意见,没过一会,他就烦得不行,求她回避一下,给自己一点自由。他每天早晨出门,穿哪件内裤都由她决定。傍晚一下班回来,她就要检查他的手机,查看通话记录和短信。边检查边审讯,这是谁发的短信,男的女的?今天有没有和别的女人说话?这个女人是不是想勾引你?你得打电话骂她一顿证明自己清白。他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就像接受审判的嫌疑犯。有次他正过马路,车声掩盖住了手机来电铃声,没及时接听她的电话。回电时被大骂一顿,说他肯定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才不接听。他真的是过马路没听见手机铃声,可又找不到确凿的证明方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同居之后,他就过着这种早请示晚汇报的生活,仿佛自己不是21世纪的社会主义新青年,而是生活在“文化大革命”的时代。她用所谓的女权主义专了他的政,革了他的命,不留死角,不留余地。他向她乞求,坦白自己宁愿放弃身体自由,狗一样忠于她,不跟别的女人身体接触,难道还不能拥有一点思想自由吗?一点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自由。他说她想写就自己去写,他不想做任何人的传声筒。那点自由,她终于没有给。吵架变得频繁起来。
“咱俩就像波伏娃和萨特,一个女权主义,一个存在主义,没法相处。我又不是你喂养的一条宠物,什么都听你的。”他低声说,腔调里带着恳求和商量。
“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个纯屌丝还自比萨特?”她嘴角一挑,滋地吐了口气,轻蔑地笑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他低声下气地说。
他觉得自己还没踏进环形城堡,就已身陷囹圄。革命爆发在一个晚上,他把自己的剃须刀、书本和一些杂物装进背包,离开了房间。她抱住他的腿恳求他,脱光衣服引诱他,但已无济于事。他逃亡了。
“我们是最棒的情人,却是最差的夫妻。”说完,他轻轻地带上门。
她真的很了解他,知道他好色,才想用自己美妙的身体控制他。他也是真的好色,真的流氓,也做不了一本正经作完报告就去嫖娼的伪君子,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故意把橡皮丢到桌子下,钻下去欣赏同桌小女孩张开的白裙子。初中高中生活得压抑,刚上大学有了点自由就成了青年旅馆的常客,很少回宿舍住。但他从不嫖娼,他用不着嫖娼,总有女人爱他,甚至有女人刚认识他五分钟就愿意跟他上床。后来单位领导给他扣了一顶嫖娼的帽子开除了,说一个从来用不着嫖娼的人嫖娼,还拖欠嫖资,这是思想解放思维创新,也只有在最科学的主义指导下才想得出来。他和苏云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在床上做爱的时候,他才找到生存的自由,那么放纵那么尽兴。她跟他一样放荡,没有男人就活不了,就像他没有女人就不想活一样。他那么好色,可让他坐在监牢里,不允许他幻想,给他无数的裸体美女,他也不愿意,宁愿一个人。没有女人的时候,至少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幻想,还可以意淫。意淫不过瘾还可以手淫,手淫的时候喜欢想着谁的身体就想着谁的身体。
他走进桂花巷的咖啡馆,隔着玻璃墙,盯着人流发呆。一些喧嚣放纵的肉体活动之后,还得面对自己。穿着干净的圆领衫,拿着书本坐在那里,酷似一本正经的学院派,一点也不像上学时语文老是考不及格的学混子。玻璃墙外的紫荆树开花了,玫红花瓣经过水雾的浸润,红唇般柔软。
他就想曾经的自己。那时候他刚上大学,却要去做家教挣生活费,家里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夜色渐浓,他推着一辆二手自行车,沿着那座文明古城的街道朝着学校的方向。自行车扎破了胎,路上隔一段就有一堆碎玻璃,路旁边还有许多补胎的小店。他知道那些碎玻璃是他们撒的,赌气不去补胎,推着自行车走了很远,腿都酸了,经过一家咖啡馆,透过玻璃墙看到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在里面悠然自得地喝咖啡,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一生下来就丰衣足食,有的人什么都得自己挣来。他一回到宿舍就把公选课的课本烧了,他无法相信上面宣扬的平等和所谓的伟大理想。对他来说,那都是谎言,再没有比摆在眼前的现实更真实的了。他那时的理想不伟大,就是想也能像他们那样坐在里面喝咖啡。现在他就坐在当年那样的咖啡馆里,那时的理想实现了,却感觉连这理想也不过是一片废墟。他就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就像小时候朝大人要一毛钱买冰棍,大人不给,就在地上打滚,哭得死去活来。可他现在,已没有眼泪。
他又想起更小的自己,少年时代的自己。一天傍晚,从姥姥家的村子赶回自己的村子。连接两个村子的土路上有两道很深的车辙,他的脚就陷在其中一道车辙里,扭伤了,被野兽咬住了似的,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夜的浓黑袭来,天上连月亮和星星都没有。他就被淹没在永无边际的暗夜里,偶尔传来怪鸟的鸣叫和远处村里的狗吠。路两侧的坟地里还有蓝盈盈的鬼火。他不敢喊叫,不敢大口喘气,就老老实实蹲在路上,任凭夜色淹没自己,第一次感受到生存的孤独和无助。许多年后,他热爱黑夜甚于白昼,偏偏喜欢行走在夜色里,拉着姑娘的手,全然不顾别人的目光,也不管别人的评说。姑娘终会走,姑娘一走,他就孤单了,独行在夜色里,成了丧家之犬。夜幕笼罩下,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成了自在的人,不再按照别人的意志活着,也不为讨好谁。除了他喜欢的姑娘,再没有谁值得他去讨好。他不想成为别人希望他成为的人,他只想做他自己。
12.你还来湖边看鱼吗
天气预报上说名字叫“双鱼”的台风正从南海赶来,已在鸟城登陆。张潮坐在湖边的石阶上,望了望天,果然乌云滚滚,战马般浩浩荡荡,隐隐约约传来雷声。雨倒是没下。凉风吹过,正好消暑。人们惧怕台风,才给它取了个温婉的名字“双鱼”,盼望它温柔一点,就像这湖水中的鱼儿一样。跟去年一样,湖边还是聚集了许多人。少妇带着孩童,拿面包渣喂鱼。脚边的湖中,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五颜六色的鱼,大张着嘴,睁着渴望的黑眼睛。一把面包渣撒下,鱼群上下翻滚,孩童乐得哈哈直笑。麻雀从旁边的荔枝树上下来,蹦蹦跳跳衔食掉落台阶上的面包屑,并不怕人。有一只落在张潮的脚边,歪着头看他老半天。去年这时候,也有一只这样的麻雀,落在他脚边,他肩头靠着苏云。那时候,他们习惯了晚饭后走出桂花巷,来这湖边看鱼。麻雀或许是去年的那只,它颤颤小脑袋,似乎在问,那位穿红裙子的漂亮姐姐呢?肯定是你把她弄丢了,搞得现在形只影单,何必呢?
那时候他们总是在这石阶上坐到很晚才回去。苏云喜欢拍照,她爱美,也知道自己很美。她坐在台阶上,嘴角上翘,绽开一个饱满的微笑,让张潮在前面用手机拍。那次恰好有风吹过,她幽黑亮丽的长发飘洒起来,他抓住了那一瞬间,按下了快门,直到现在那张照片还储存在他的手机里。她还喜欢和他拍合影,靠在他肩头,握手机的那只手使劲往前伸,都快伸到湖对岸的荔枝树杈上去了。
你一定是想反衬,用我的其貌不扬衬托你的美。张潮边说边把她抱得更紧些。她的几丝秀发飞到他耳朵上,撩拨着他。
就像卡西莫多和埃斯梅拉达。苏云笑了。
卡西莫多?长得太抽象了。我哪里有那么丑?张潮抗议道。
但有一颗善良的心啊。苏云循循善诱。
如果我真有那么丑,你还会爱我,还会跟我合影?张潮试探性地问。
怎么不会?丑得像一幅毕加索立体主义的画,也是美。只要用情专一就行了。苏云哈哈大笑起来,若不是被张潮一只胳膊抱着,大概已经前仰后合。
狗最专一了,找条狗做男朋友最好了。张潮不服气地说。
不过我更喜欢福克纳的《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花》。苏云平静地说。
啊?那个用砒霜毒死情人的女人?张潮惊呼。
这样他就不花心了,她就可以永远拥有他。苏云依然平静。湖面的鱼群正翻出波纹。
她拥有的不过是一具干尸,哪里是爱情!艾米丽城堡里玫瑰色窗帘和玫瑰色灯罩都散发着死亡的恐怖气息。张潮抗议。
爱情不就是死亡吗?没有死亡能算得上爱情?苏云不依不饶。
有一天,你会不会毒死我?张潮盯着她的眼睛。
看你会不会像默伯隆那样移情别恋。苏云也盯着他的眼睛,申明自己的立场。
这样的爱情让人恐惧。张潮站起身来。
只要你乖乖的,这样的爱情也会很甜蜜。苏云也站起来,挽住他的胳膊。喂鱼的少妇和孩童早已无影无踪,翻滚的乌云也开始抛洒雨滴。苏云不敢走靠近湖边的那一侧,她说她怕,怕他冷不防把她推进湖里,这样他就可以摆脱她,去找别的女人。张潮说你别傻了,你这是被迫害妄想症,我哪里舍得把你推到湖里,晚上还要抱着你睡。她说她没有安全感,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享用女人。他说别拿过去刺伤他,暴雨快来了,赶紧回家吧。
现在张潮自己坐在湖边,也是那样忽晴忽雨的天气,也有一只麻雀停落脚边。麻雀或许是去年的那只,它颤颤小脑袋,似乎在问,那位穿红裙子的漂亮姐姐呢,肯定是你把她弄丢了,搞得现在形只影单,何必呢?他告诉麻雀,自己确实把苏云弄丢了,又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她,去了以前一起常去的地方,却怎么都找不到了,还不如变成一具干尸呢。
他想翻开那个尘封已久的电话本,找到她的号码,给她发一条信息:今年夏天,你还来湖边看鱼吗?
短信编辑好了,存进了草稿箱,手指久久停留在发送键的上方,却终于没有按下。
13.逃不开的命运
张潮多次试图逃离鸟城,就像逃离自己曾经生活的城市一样,逃离它的拜金,逃离它秩序井然下的杂乱无章,但总逃离不了。他是鸟城的一只飞鸟,拍拍翅膀飞走了,还得重新回到笼子。他曾尝试远走高飞,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周边的海岛,甚至站在鸟城楼顶上就可以望到。城市建设者被宏大的理想驱使,在城中心竖立起许多试图举手摘星辰的高楼,可最终发现超越的只是一些低矮灰暗的雨云。
鸟城不久前下了一场暴雨。暴雨如注的时候,人们诚惶诚恐,东躲西藏,城市却无动于衷。张潮从阳台望去,女孩打着花雨伞走了,台风夺走了少年手中的玫瑰,暴雨撕裂它,花瓣流入下水道。少年站在那里,扔掉雨伞,注目城市,街道成为难以弥合的伤口。台风的镰刀,收割了少年青春期没来得及表达的爱情。时光,又会在下巴竖起胡茬,给背影添上沧桑。雨才不管人呢,它只顾在风中荡秋千。他独自站在单身公寓的阳台上,想告诉少年,爱情就是一切,但是仅有爱情却远远不够。可他只是注视,是个纯粹的看客,不想介入,哪怕在少年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雨下得再大,他也不会走下楼梯,站在他面前,兄长般嘱咐他:成长就是这样的,希望之手编织梦想,绝望之手又把它撕裂,这是逃不开的命运。
远远地观望,不是很好吗?何必要靠近。手中浸湿的毛巾,不是渗透了伤于爱情的泪水,而是沾满了书写离别的墨水。太阳和月亮,各自孤单地生活,不是很好吗?他不愿意让人阅读自己的伤口,哪怕伤口已生出翅膀。
暴雨之后的阳光洒在阳台上,他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无所谓地翻着书页。书滑落在地上,他捡起来,摩挲着封面。他说,那本书最美的是封面,和许多美好的存在一样,值得再三审视,内容嘛,哈哈,他狡黠地笑了。他身边并无他人,他在自言自语。阳台上竖着很多铁丝,从远处看,这样的阳台像只鸟笼子。他望着外面,白鸽飞过,响着鸽哨。街道上有很多这样的阳台,人们相互窥视,相互想象,互不交谈。楼下就是那家门面装帧豪华的酒店,那个矮壮的中年厨师从侧面肮脏的窄门出来伸了伸懒腰,蹲在门口,点上一支烟,皱锁眉头。总是穿着一身深蓝工装搞装修的男子,在特定的时刻走进那家彩票店,踮着脚尖窥探电脑上的数字,电脑的屏幕,总是背对着他。他们都在做梦么?不过很多的梦,就像小时候去摘树上紫红的桑葚,刚爬到一半,脚下的梯子忽然散架了。
阳光朝着黄昏不停地行走,夜色已探头探脑。他的目光邂逅阳台外的物事,他说生命的一切都是偶然,包括穿过铁丝落在膝头的一片榕树叶子。阳台外面的那棵树,只在春天落叶。如果眼睛锈迹斑斑,叶子掉在手里,也会浑然不知,就像不知有人化身飞蛾前来探望。如果洞察隐秘,又难免彷徨。日子是风中芦苇,彷徨摇曳之后,必是长久从容和深自缄默。
雨停了,他走下楼梯,沿着人行道走了很远。下了公寓楼,那条黑鱼就在他的脚边扇动双鳍,保持着在水中的姿势,可这是城市的街道,堂而皇之的南山大道,鸟城的主干道。它鼓胀双眼,怒气冲冲地跳来跳去。那家酒店的厨师张着粗短的手指跑过来了,一改刚才的沉默,眉开眼笑兴高采烈,就像猎狗闻到了兔子的味道。黑鱼一只眼睛望着夕阳,一只眼睛望着影子,谋划着再跳跃一次。哪怕只是一场徒劳,也必须游动,必须跳跃。倘若它跨越这片水泥森林,将会听到江河的消息。可高楼太多,江河太远,鱼鳍并非两翼。厨师抓走了它,丢在案板上,戴上高帽,系上围裙,叼着一根中华烟,用明晃晃的刀子刮它的鱼鳞。酒店大堂的食客耐心地等着吃它的肉,玩着“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
他记忆的江河里也游出一条这样的鱼。整条河都响着他的尖声鬼叫,阳光洒在他麦黄色的脊背上。他朝洗澡的女孩们喊着有一条大黑鱼从裆下穿过。看着她们仓皇逃窜,他乐得哈哈大笑。少年的声音有一天变得粗厚低沉,沉默寡言,鱼一样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再也没有童年了,他眼前,华而不实的霓虹,玩游戏的男女。少年就藏在霓虹后面的黑影里,在麦田打滚,在河中嬉闹,在荒野奔逐。他不能去找他,找童年的自己,他听见他来,拔腿就跑,只在硬土路上留下一串光脚丫清脆的回音。
紫荆花开得正好,勒杜鹃湿漉漉地燃烧,人们在花丛中穿行。他记起小时候的一个深夜,自己独自穿过乡村的街道回家。墙上巨大的魔影吓住了他,他动它也动,他怎么动它就怎么动,他发现它只是自己的影子。他有时候气色真好,眼睛里张着梦想的风帆,忘了小径上洒落的泪水,忘了形同枷锁的玫瑰,忘了过往的一切,兴致勃勃意气风发,一如从村口启程的那天。雨又下起来了,淋湿衣衫,他从另一条路返回,把紫荆花和勒杜鹃抛在身后。
他凭着感觉走回去的路。桂花巷犹如永无尽头的黑洞,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手上不知何时沾满了灰尘。小店鳞次栉比,让人总也望不尽看不透。细嫩可口的豆腐脑和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葱油饼早已无迹可寻,流浪汉躺在店铺突出的屋檐下,用破旧的棉被死命裹住干枯的身体,俨然晾在街头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巷子里空空荡荡,暗黄的灯光掩映下,有种末世的苍凉。偶尔有个行人,也是浑身酒气。夜的阴影在他的周遭蔓延,他便如孤岛一样在无际的汪洋中沉没,徒劳地挣扎,溺水的人一样。忽然,几个黑影从前面的阴暗中走来,走得近了,才看清一律穿着黑风衣戴着宽沿圆顶帽,脚步匆匆,目光冷峻。他在鸟城的白天,从来没见过这样装扮的人,他们只在无边的暗夜里幽灵般出没,让人不寒而栗。那几个黑影与他擦肩而过,近得可以闻到彼此的鼻息。
经过和王姝一起吃过麻辣烫的小店。小店有两扇腐朽的木门,门框上挂着一只高瓦的灯泡,斜斜地指向店门口斑驳的桌子。灯泡上蒙着一层油污,射出的光线把周围染成赭红。经过和苏云一起喝奶茶的伊人奶茶店,店的卷帘门垂在地面上,长发女老板已不知所终。就是在这奶茶店里,他和苏云眼神相遇,打开心门,深情对望。此刻,这个沉默的男人,拥有的只是淡漠的回忆。一个瘦长的身影立在店门口,看不清面容,头的影子印在墙上,整个影子打了个奇怪的折。那个瘦长的身影掏出一支烟,琥珀色的烟头开始一闪一闪。他的另一只手插进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夹着烟,蓝灰色的烟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声,烟好像永远吐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