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琛
那个时候,阳光开始弱了,天空中飘着云,梧桐树的阴影,是风在移动。
街上很安静,几家商铺收了遮阳棚,透过窗玻璃,看得到里面人影晃动,不紧不慢,有如老式挂钟的钟摆。
和茶室的窗是打开的,一个女人在柜台后面擦洗茶具,瓷器正在她手指之间轻轻碰击。几个客人低头细语,各人说着各人的话,那些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窗外树杈枝叶间的阳光。
“叮”,是烤箱预设的时间。
女人走到窗边,把留位的桌牌拿了下去。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那个人是不会留意到的。他好像从来就不会去留意什么,每次进来,只朝她笑笑,就径直走向了角落窗边的那张桌子。
这样的男人总属于过去,她知道。有时候,看着那个人在窗边心定神闲地看看书,或者喝口茶,再或者只是望着窗外,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她真希望自己也是出生在那个年代,至少是能够那样地遇见他的那个年代。
她把茶叶取出来以后,就听到了身后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他走向那个座位,看着窗外,身边的女人已经把茶具摆上了桌。
“谢谢。”
他把一本新到的《读书》放在了桌上。现在,他越来越不能随便地带本书就出门了。他得先翻一翻,看看里面的字体,是不是合适。不过,他心底是欣喜的,越远的东西他将看得越清楚,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街边走过几个小学生。今天周末,散学得比平日要早。
窗外的笑声被肆无忌惮地丢了进来,孩子们毫不吝啬自己的快乐,有几个经过时,还转头冲他笑,他也笑着看那些背包,一颠一颠,追着赶着,跑到街的对面去了。
街对面是一个住宅区的外围墙,只有一条林荫道,所有的梧桐都在围墙外,半睁着树的眼睛,这里一只,那里一只。房子坐落在半山坡上,绿荫浓重,几乎看不到褐色墙面,只剩下琉璃瓦,还有那些窗。那一些窗口的玻璃在阳光下偶尔会凌厉一闪,割裂了他的眼睛。
女人为他沏了一壶茶,就走去了隔壁。那里坐着一个女孩,模样清爽。
她有认真的神情,似曾相识。当然,这只是错觉。
他常常会因此害羞,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多数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没有区别的,比方说这个女孩。直到她拿出了那一支笔。
笔是熟悉的。黑色,镶着银边。
有时候,他看到它被衔在嘴边,有时候是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握在手里,还有一次,在一个年轻男孩的大拇指、食指、中指之间飞速旋转,看得他心惊胆战。现在,是一个女孩,用那支笔在文件上画来画去,在她抬起头看窗外的时候,她把笔伸到了嘴边,轻轻地咬住笔帽。
他看着那支笔。
那一次他翻箱倒柜地要找它,他想那是他最珍贵的一样东西,可是,他居然忘了把它放在哪里。后来,他就在一堆笔中看到了。他在水龙头下轻轻地挤压着笔管,然后,看到一股一股的墨汁洇出来,水墨画一样地流淌。
茶叶在水中慢慢泡开,根根直立。
喝了一口,唇齿间便留了茶香。淡的味道,挥之不去。
一个小男孩慢慢地经过窗边,耷拉着脑袋,和他手中同样耷拉的薯条一样,看上去心事重重。阳光在他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影子。那孩子拖着自己的身影,慢慢地走,走到斑马线,停下来。左看看,右看看,继续走。走过人行道,走到街对面去了。
走进小区,那里还有一条长长的林荫道要走。
这个季节,应该满是桂花的香味,落英如雨,所以,称之为满觉陇。走在这样的路上,仍然会有心事,抬起头来,会看到一些窗口,亮着灯,当然,那已经是夜里了。
“您尝尝。”说话的是茶室的女人。
他看到她的胸牌上写着一个字。“和”。大篆。有如低垂着衣袖的人形。
曾经有过苦恼,关于称呼。他无法确定自己该称呼她什么。这是一个温婉的女人,常常微笑。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她每天微笑地送过来的那些小点心,是特意为他做的。他很感激。
比方说现在。这是三块松软的淡绿的小饼干。那个时候,他叫它糕点。有人纠正他了。他有点羞涩。他一羞涩,眼睛就眯眯的了,于是,那人又取笑他了,说他像个孩子——“真的就是个孩子。我的孩子。”
“习惯么。这味道。”现在,是面前的女人在问他。
“可以。”他笑道,伸手取了一块,“很好。非常好。”他又说。
她也笑了,就转身离开了。
他想她心里肯定是欢喜的。欢喜的感觉真好。非常美好。
他很珍惜。
窗外的阳光有些暗。仔细看,原来是云团。几朵厚的云连在一起,遮挡了阳光,然而,云是移动的,就会有一些光晕,像两个人扯着,拉过树荫,地面,墙,掩埋过来,还会荡漾,一波一波的,那就是沙滩了。他一个人走在沙滩上,海面辽阔,有几只海鸟在晨曦里飞翔,自由的姿态。他用一根树枝在沙滩上,慢慢地写,写得很认真,可是,并不满意。
起初,他把那两个名字并排写在一起,想象它们手牵着手,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永远都在,一直在,在身边。可是,他又觉得还是不够,他看到那个名字的右侧空荡荡的,没有庇护,他有些担心。这样想着,他就笑了。他重新写了自己的名字,并像个调皮的孩子,把中间的字造得很大,他把那个名字写了进去,他想,她是住在他心里的。
阳光像清晨的潮汐,平和,沉静。
可是,很容易被打破。
他在翻阅《读书》的时候,感到了一些动静。
一对男女坐在了隔壁女孩的对面,背对着他。他愣了一下,是那个男人的肩膀,比他的声音更厚实。紧实的三角肌,在白色的短袖T恤里鼓鼓而动,简直勃勃生机。他有点吃惊。
当然,他也曾经年轻,就算现在,他也有着自己这个年龄的风度,可是,他没有过这样的肩膀。
他的肩膀不窄,但也不厚。是书生的肩膀。那是母亲说的,就像你父亲。
他没有见过父亲,他是遗腹子,父亲在照片里的模样温文尔雅,笔挺的中山装勾勒出的肩膀看上去非常精神,可是,没有扛得住母亲。后来,母亲也死了,他在想,是不是他的书生的肩膀的缘故。
面前这个男人,却在展示着如此厚实的肩膀,让他无话可说。他看到旁边女人的身体不自觉地倾斜,依靠着那个肩膀,看上去很安心——那就够了。
这些人是在聊一些关于房子的事。他知道。
热闹已经慢慢地蔓延到了这里。那些空地上,在他来来去去的时候,像搭积木一样地就冒出来了。夜晚,噼里啪啦地开出一盏又一盏灯,很快就淹没了星空。幸好,总有一些是有历史的,比方说对面的小区,它依然在。那些百年老树,根深叶茂,如何能轻易动得了它。可是,动不了它,并不意味着它就不动了。
那一天,他真的被吓住了。是茶室的女人告诉他的。
她很抱歉。因为那些人说话的声音有点大,而且常常三五成群,有几次,他这边的空椅子都被拖过去了,借用时也不说话,木头的椅脚在地板上拖出唧唧的划痕。他就看到那女人有点慌张的模样。
后来,她解嘲道,这里快成了房屋中介所了。
再后来,他就知道了。
那个晚上,他在里面走了很久。好像也没有特别的感觉,依然是寂静的夜晚,树荫茂密,一蓬一蓬浓郁的阴影,深到最深处。那些窗口亮起的灯仍然恍恍惚惚。有些窗自然是黑的,他忍不住地想,如果那些房子要卖了,里面的人肯定就不一样了。灯还是那样的灯,可灯光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有点困惑。想象一些人生活在另一些人的空间里,想象他们依然会穿过客厅,经过厨房,按下那个原木手柄,听到那一声“咔嗒”。这时候,一盏灯突然在黑暗里亮了,他呆了一呆,就转身离开了。
如果是这一对男女生活在那些房子里,他倒也是愿意的。他看到面前这个女人很简单地盘着一个发髻。他曾经看到过这样的发髻,轻轻地抽掉中间的发簪,长发就会像瀑布一样披散下来,披在肩头。
再去喝时,杯子里已经没有茶水了。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喝干了它。
但肯定是自己喝的,他笑了笑。
在卫生间里,他又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头发有点长了,快遮到了眉毛,他往上吹气,额发就微微地飞起,他想起他曾经每天都要洗头,他要让他的头发干爽,轻松。这时候,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里面的那个人慢慢地伸出了舌头。那舌头正在把他嘴唇上粘着的一小片茶叶,慢慢地卷了回来,含了进去。
他看着镜子里的人咀嚼着这一片茶叶。静静地,从叶尖开始,一点一点,往下,不敢用牙齿,是舌头,柔软地,遏制地。
回到窗前,外面的阳光又弱了,不过,离人们回家的时间仍然有一段距离。
他又喝了一口茶水,显然,他又没有留意到他的水杯满了。他翻了翻《读书》,叹了一口气。
这一期的《读书》没有特别的内容。他指的内容不是里面的文章,是封底的那几张彩页,通常那里会介绍近期一些好的书。现在,好的书,越来越少了。不过,他仍然会等待。
他有的是等待,就像现在,他在等待太阳慢慢地西落。
隔壁那几个人还在说着房子的事。
房产中介的女孩说,旁边有个女校,百年老校,如果这两个人能买在这里,他们的女儿长大以后就是淑女。
这倒是真的。
他曾经听到一个女孩这么称呼他,“先生”。
据说那个女校称呼所有的老师,都为“先生”。
多好。
先生。
那个孩子有着齐耳的短发,露着的发脚毛茸茸的。她的眼睛非常明亮,笑起来却是月亮弯的,就好像晴朗的夜空里清澈的月光,令人愉快,让人怜惜。
可是,那不是房子的优势。他听到买房子的女人说,你的女儿成淑女,我的儿子怎么办。
他有点窘迫。
原来这一对男女的关系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直接明了。
他想起小的时候,邻居站在窗边,又突然地离开。他想,他也完全可以离开。这很简单。走出茶室,穿过人行道,走进树荫。这样就离开了。离开以后,走着走着,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遇见那一个遛风筝的男人。
那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男人。
不是么。
他们常常相视一笑。
有时候,他会稍作停留,看那个遛风筝的男人一脸愉悦地牵引手中的线,看那条线在男人手中有节奏,有进退,有起伏。或者,他就站在那里,同那个男人一起,一脸愉悦地看风筝,看那一只风筝在天空中,自由地,非常自由地飞翔。
有时候看着看着,他就沿着男人手中的那条线悠悠地飘上了天空。他在树梢间掠过,又游荡在枝丫间,他慢慢地飘近一些窗口。那些窗口通常都拉着窗帘,不过,也有窗帘拉开的,这样,他就看到一张宽大的木头的床,竖着四根结实的床柱,白色的被褥铺在那里,看上去,非常松软,一条睡裙斜扔在床上,太长了,都拖到了地板上。有一次,他就在窗口看到了这一只风筝,而风筝,也正看着窗里的他,它会看到什么呢——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中介的女孩却在追随着那一只风筝,不过,她是从大门进去的。
结构非常合理。玄关。左边是客厅,再进去是阳光房,书房,推开百叶窗,外面是花园。阳光房旁边有个小餐厅,可以两个人简单地用个早餐,厨房是敞开式的。绕过来,有一个正式的餐厅。走过一条回廊,然后是卫生间,洗衣房,等等,总之,非常合理。
对了,忘了说,玄关右边,还有一个小房间,看看电视,或者做什么,都可以。旁边才是楼梯。上二楼的楼梯。上去。就是你们自己的私人空间。
女孩说得太快。很显然,她还没有足够丰富的经验。她不知道这幢房屋,她是要引导面前的这一对男女进入的。
首先是那扇大门,上面有个铜环,但是不能扣,那会发出特别醒觉的响声。门可以无声息地打开,然后,关闭。脱下外套,如果是冬天,女人会接过去,打开玄关旁边的门,挂进去,男人身上只剩下羊绒的毛衣,那样会很轻松。两个人往左边去,当然,这是在脱了鞋以后,厚的袜子踩在地板上,同样地悄无声息。
看上去,这个女人也不像是擅长做饭的,有这么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说不定,她就等在房子里,等着男人带外卖回来。所以,这个时候,他们绕过客厅,阳光房,就坐在了早餐厅里。那是一个T型的小餐桌。
两张白色的餐巾,两副餐具,两个杯子,已经面对面,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了。男人就笑话她了,原来脖子上的大饼,她会转转吃的。
女人笑眯了一双月亮弯的眼睛。
不过,他带的东西可不需要这么隆重。一根油条,两份煎饼,两碗粉丝。他问过她了,她说不要别的。那就没有别的了。
但是没有想到这一根油条会这么松脆。当然,她不会想到他是跑着过来的。他跑得气喘,就是为了那一根油条在她嘴里咔嚓碎掉,她很快就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中的那半根。他就笑了,他把油条衔在嘴里,然后,慢慢地转过餐桌的一角,俯下身去,她也不动,只是仰起脸,咬住了垂挂下来的油条另一端,慢慢地,油条在缩短,两个人的脸越离越近,越离越近,模糊了。
他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对男女的背影。
这一回,他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水杯干了。他在寻找茶室的女人的时候,看到她有优美的身影。那个女人非常柔和地走在各种木头和藤条之间。他很注意她在走动时衣袖飘荡的感觉。
布料是一种记忆。有人对他说。
他想她真的聪明。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好的。
小的时候,是麻纱的记忆。母亲总是穿着麻布衫,有一点糙,但踏实,蹭在麻布上,他的心就会安定。晚上,母亲靠在床头给他扇扇子,一边叹息,麻的蚊帐,不够透气。可是,他很快乐,蒲扇的风一阵一阵地来。扇着扇着,有时候是他睡着了,有时候是母亲睡着了。
他很害怕母亲睡着了。
她问,为什么。
他很难描述。母亲睡着的时候,他常常去盖点什么,可是,不管他怎么小心,母亲总会醒来。这时候,他就看到母亲闭着眼,动了一动,然后,慢慢地睁开眼。
他说那一瞬间的母亲是陌生的,母亲看他,一脸茫然,那陌生的眼神,就像一条无声的隧道,一直延伸出去。后来,母亲就上楼去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她往往是把他搂在怀里,他的脸贴在她胸前,丝绸的光滑薄若蝉翼,他感觉到她的心跳就在他脸颊上轻轻啄着,他的手慢慢地抚摸过去,那个身体在绸缎里面流畅地起伏,滑落,蜿蜒。后来,她就跳起来了,她也跑到楼上去了。
他静静地躺在楼梯右边的那个小房间里,倾听着楼上的声音。
他听到丝绸滑落,听到莲蓬头的水像雨一样地淋下来,落在肌肤上,急促的,是她仰着脖子,欢愉的,是她饱满的胸脯,流畅的,犹如山涧溪流。
后来,水的声音没有了,他听到她像小鹿一样地奔跑。可是,她会跑向哪里呢。这是他苦恼的。
无数次,他都对着楼梯发呆。
那是一个旋转的楼梯,造型简单,两根原木的扶手盘旋着往上延伸,从他的位置看上去,盘旋的楼梯就像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旋涡,一圈一圈地,绕进去,绕进去,越绕越紧,最后凝聚成一个盲点。在楼上窗口挥洒下来的阳光里,那里看上去祥和温暖,他甚至可以听到母亲的麻布衣裳走动的窸窣声。
可是,他无法上楼。
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那里,追随,寻找着那一些声音,进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房间,而那些房间在他面前一个又一个地不断在打开,再打开,却永远无法打开。
幸好,她很快就下来了。
他看到她慢慢地从楼梯上下来,一边走,一边轻轻抽掉发髻里的簪,长发就像瀑布一样地披散下来,旋即,她也像一阵风一样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隔壁的女人抽掉发簪,晃了晃脑袋,原来她的头发并不长,只是散散地披在肩头。这三个人,真的是已经说了很久了,关于那个房子,可是,他一点都听不出他们的意思。
他们的对话比氤氲的茶气还要缭绕。
不过,他们是有动作的。
他看到那个女人把那张房子的图片紧紧地揽在桌前。
他笑着摇了摇头。记得有一次,也是在《读书》上,他看到过一篇小短文。说的是没有心理,只有动作。
这挺有意思。书上举了个例子。就是那个谁都知道,又谁都不知道的马尔克斯。
书中的人名倒忘了,叫他维克多吧。反正就是个外国名字。维克多与人结了仇,有一天,仇人来寻仇了,刺了维克多好几刀,肠子都流出来了,维克多把肠子撸了撸,就捧着肠子回家了。路上,邻居们在吃晚饭,远远地打招呼,维克多,你怎么了。维克多说,我要死了。他们把我杀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他起身,这是他第二次要去卫生间。难道他老了。
他在上厕所的时候,静静地看着它。它和他一样,安静地低垂。它很寂寞,和他一样寂寞。
在洗手池的镜子前,他又看到了自己。这一回,他看清了那张脸,年轻时的俊秀已经在皱纹里逐渐依稀,不过,还好,轮廓依然分明,只是,他觉得他的眼睛怎么了,怎么是这个样子的,他伸出手去往上撑了一下眼皮。对了,这才是他的眼睛。
他把脸伸在镜前灯边,看到自己的身后是一片阴影。
他突然想,母亲还会认得他么。
母亲去的时候,他没有哭。他想母亲走是很好的,母亲还这么年轻,父亲一定是认得她的。这很好。可是他们看到他,该怎么办呢,他都这么老了,你看那皱纹。他们还会叫他孩子么。他还可以伏在他们怀里哭么。
他想起了母亲走后的一些日子。有一天,他在柴堆里过了一夜,醒来后,头很痛,他就捧着脑袋回家了。路上,邻居们在吃早饭,远远地打招呼,维克多,你怎么了。维克多说,我病了,我母亲死了。
不过,他还是快乐的。如果母亲带着他,一路过来,一定会很辛苦,他不能让母亲辛苦,那好吧,那就让他独自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慢慢地长大。
回到了窗边,他没有马上坐下,站在那里,看着窗外。他在想一个人。那个让他惦记的人。人们都说她很好。他就放心了。
不知什么时候,茶室的女人也坐在了那里。看上去,她们对这个房子都很感兴趣,她们在围观着一些照片,房子的照片,甚至邀请他也过去看看。
他宽容地看着那些人,他想她们真的都是一些孩子。她们不知道照片是静的,房子是动的。如果房子里的人走了,那房子的魂,也就没了。
按照那女孩的说法,那个房子的主人两年前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两个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了,这个房子还能剩下什么呢。不过,当那些照片放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不得不承认,拍的人是个行家。所有的角度都取得很好。
的确很好。非常好。
是啊,你看。这个客厅。灰底黑色雪花点的沙发,三人的,配个两人沙发,却是黑白条的,还有单人沙发,多舒服的造型,还有脚垫。
真是浪漫,你说呢。女孩插嘴道。
他看着那些照片,那些照片就活过来了。
在那个灰底黑色雪花点的沙发旁边,有一个小木箱,打开盖子,里面会有一个老式唱片机,放上胶盘,轻柔的音乐就会在整个房间里飘散并渗透进每一条缝隙里,躺在沙发上,哪儿都是好的。布料是麻的,身边的丝绸是滑的,身体会慢慢地陷进去,陷进去,深深地陷进去,他想一直陷进去,就这样陷进去,不要明天,只要现在,这一刻,永远永远地都在怀里。
我们该怎么办,她抬起脸来。
他又看到了那一条隧道。一条无声的隧道,在他眼前一直延伸出去。
丝绸在掌心慢慢地滑落。
他看着她走向了楼梯,一步一步地上去,她的背影看上去是如此绝望,他知道她早已经泪流满面。可是,他能上去么,他能上楼么。
他站在楼梯口。
维克多,你怎么了。
后来,他们分手了。
他们只有分手。
那些夜晚,他悄悄地走在树荫里,他觉得自己就像浓重的夜色,在树林里飘荡。他静静地站在树林里,就像一棵树,注视着那个窗口。他看着一楼的那些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二楼的灯一盏一盏地点亮。有时候,是她的女儿,那个有着月亮弯眼睛的女孩,有时候,是她的丈夫,一个肩膀宽厚的男人。有时候——是她,他心爱的女人,她站在二楼的窗口,灯光笼罩着她的脸,她一脸茫然,遥望着窗外的黑夜。
有一个夜晚,下着密密的细雨。他撑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已经是秋天了。他又穿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他站在她的窗下。听到二楼的窗边传出了悠扬的琴声,是她的女儿,在弹奏《秋日私语》,那真是个好曲子,多么悠长,有人在欢快鼓掌,然后是笑声,银铃般的,清脆的,爽朗的。
他感到很幸福。
他想自己就是一棵幸福的树。
后来黑暗里走过来一个人,是她,正从外面回来,原来她没在那里面,她就在门口。
他看着她取出钥匙。
然后,看着她要进去了,又看到她愣住了。她转过脸了。她在迟疑。她,就这么飞奔过来。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这是她的身体,也是他的身体。他张开了风衣,像夜色一样把她包裹了进来,他要把什么都给她,全部给她。都给她。
黑色的大伞在黑夜里遮挡了一棵狂风肆虐里的树。
他们千刀万剐。天旋地转。筋疲力尽。终于——她在他怀里掉落了。他听到她凌乱的飞奔的脚步和铜环敲击木门发出的急促的声响。噼啪。噼啪。噼啪。
终于有人发现,没有一张楼上的图片。
是么。
女孩愣了一下,那太简单了,我们完全可以去那幢楼啊,我们自己上楼去,自己上楼。
就这么简单?
男人无声地笑了。端起了水杯,这一回,连那女人也忘了添水。
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大家是快乐的。
他静静地咀嚼着那几片茶叶,他想,过不了多久,那些人都会奔向那里。那一群欢乐着的人们,将成群结队地走过斑马线,她们的目的是如此明确,所以,她们不会注意到路上那一些站立的梧桐树或者那一个遛风筝的男人,她们甚至可以不用叩击门环,就破门而入了。
她们在房间之间大声地走动,让所有的声响都穿透墙壁。说不定还会有人把自己砸在那个灰底黑色雪花点的沙发上,或者说,那个造型优美的单人沙发里,再把两条腿舒服地跷上了黑白条的脚凳。如果那个时候还有人想起来要打开窗的话,那窗玻璃很有可能会在阳光下凌厉一闪,割裂他的眼睛。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能清晰地看到那窗口,看到窗口的那些人。从理论上讲,他的眼睛已经看得越来越远了。
他看到那个盘旋的楼梯在向人们展示着优美的弧度,那个盘着发髻的女人正招呼着她的男人。快,上楼了。而那个肩膀厚实的男人迈开矫健的双腿,三步两跳地就跑到楼上去了,那个男人在上楼的时候,是那样地理直气壮,甚至都碰撞到了女人的身体。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女人愉悦地听到她的男人在楼上噼里啪啦地打开着每一个房间,而让每一个房间都在打开后一览无余。她在楼梯上轻轻地抽掉了发髻中的那根簪,她知道,她的瀑布一样的长发将在上楼时像麦浪一样轻盈地翻滚,看上去是那么地柔美。她微笑地转过脸来。
“您,不上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