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的工会与共同的底线
生于1956年的扬·古兹也是老资格工会人士,全波工协成立伊始他就在比亚尔科波德拉斯卡省任工会主席,直到巨变后的1997年进入OPZZ总部时,他在这个省工会已经干了15年。古兹同时兼有企业工作经验和政坛历练,这是他的一大优势。自2004年至今,古兹领导全波工协已经10年,是这个工会有史以来在任最久的主席。在他任期内,全波工协取得两项重要进展:
一是2006年,成功回击了一些右派政客掀起的把全波工协当做前体制“余孽”企图予以取缔的风潮。当时古兹在议会指出,只准亲政府的一派工会存在恰恰是旧体制的特征,而工会独立自主和多元化,则是不分左右的波兰工人为民主而奋斗多年争得的宝贵成果。他的发言甚至得到了团结工会议员的赞同。这次斗争的成功,巩固了全波工协作为宪政民主体制下成熟的左派工会的公认地位。
二是完成了各派工会的关系正常化,并且实现了“竞选时各自支持自家党派,平时则在劳工问题上展开合作”。2014年5月29-31日,全波工协召开第八次代表大会暨成立30周年庆典,团结工会主席彼得·杜达也到会致贺,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右派工会”领导人参加“左派工会”的大会。据一些工会人士介绍,现在不仅全波工协与团结工会两个工会之间可以求同存异,古兹与杜达两人也有比较好的个人关系。
2008年,波兰发生了“左派工会”、“右派工会”和“天主教工会”的第一次联合行动,而这一进展“在几年前是不可想象的”。此后这类行动时有发生,尤其是在企业内,基层工会人士对工会上层的历史恩怨并不在乎,从1990年代他们就有合作事例。在西里西亚的有些矿区,各派基层工会甚至还有联合成为一个组织的,它们与国家层面的各个工会都保持联系,竞选时则让其成员自由投票,组织本身不表态。而在全国层次,三大工会也有协调立场的实例。
如今,波兰登记注册的工会多达1.9万个,但绝大多数是未加入全国性工会的企业内小工会。在总计约240万工会会员中,团结工会以76万会员仍然是第一大工会,全波工协约60万会员位居第二。而第三大工会则是由巨变之初从团结工会分裂出去的“团结80”等一批劳工组织联合成立的“工会论坛”(缩写为FZZ),它有30.4万会员。以上数字是政府的估计,而各工会自己宣布的人数要更多些。
三大工会中,全波工协是公认的与旧体制有联系的左派工会。团结工会因为是推倒旧体制的主力,常常被左派称之为右派工会,但团派人士喜欢自称中间派。而“团结80”意为坚持团结工会1980年兴起时的反对派传统,对团结工会在圆桌会议上与当局达成妥协不满。有些人士强调其教会支持的背景和反世俗化的倾向,把“团结80”称之为天主教工会,在波兰的政治光谱中其实也属右翼。但是,这个工会同时也延续了巨变前对当局进行福利问责的强硬态度,在为工人维权、抵制被认为损害工人利益的私有化计划方面,比其他两大工会还激进。
由于产业结构改变等原因,巨变后波兰劳动者加入工会的比例已经明显下降。1991-2008年间,波兰1500万劳动人口中工会参会率从28%下降到16%。一方面参会率下降,另一方面工会总数又多达万余家,力量自然分散,这两者都使当年工会呼风唤雨左右政局的风光不再。不过,尽管人数大减且山头林立,但主要的几个山头仍然集中了绝大部分工会力量。所以虽然会员减少了,工会在波兰社会政策方面的影响仍然相当大。有人认为,既然要搞市场经济,就不能抛开雇主一切都由雇员说了算,但文明而人道的市场经济也不能没有雇员的声音和他们的维权机制。所以无论是工人没有结社自由只能“被代表”的旧体制,还是自治工会一家独大左右政局的巨变时期,都是不正常的。而今天波兰这种状况则是“中庸之道”,体现了转型的成效。
工会多元化的利弊:
——新生代工会领导人如是说
拥有华沙大学博士学位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先生是全波工协的新生代领导人,近年来经常代表全波工协在国内外发言,被认为可能是古兹的接班人。以下是秦晖、金雁与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谈话:
金雁:古兹先生是否有在工厂生产一线工作的经历?
奥斯特洛夫斯基:一定有过,但是具体在哪个工厂我不知道。华沙大学社会学系的一个教授对OPZZ用过一个恰当的比喻,叫“体制内反对派”,一方面它当初并不是民主制度下的独立工会,但另一方面它也不是党的工具。我想,它可能更像苏俄早期还没完全官僚化时列宁所说的“工会要发挥传送带的作用”,即把工人的意志传送给执政党。在当时的条件下,OPZZ在体制所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为工人争取更多的利益,前提是不触犯共产党底线的基础上,并不完全是花瓶。
秦晖:有人认为,晚期的波兰共产党政府特别想搞私有化,因为大型企业的工会工人密集,很容易成为反对派组织,尤其是在共产党的权威削弱以后。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的工人运动就是这样兴起的。一般我们知道工会是和企业主进行博弈,但是如果这个企业是国营企业,政府就是企业主,那么工会和企业的矛盾就等于工会和国家或者政府的矛盾了。但是,如果企业私有化了,工会面对的就是资方,而不是政府了。而且国家当局反而很容易超脱于双方,充当仲裁者的角色。
奥斯特洛夫斯基:1980年代的政府是不是基于这种想法才去推进市场化改革?我不知道,不一定。但1990年代的政府推动私有化确有这种动机。我同意这种观点,因为工会越来越强的时候,政府就希望由另外的力量来承担(对付工会的)责任。1991年公布了一个处理劳动仲裁法,1992年颁布了一个新的企业法规,试图剥离企业与工人之间的矛盾与政府的关系,工人与企业有矛盾不能把怨气撒在政府身上。把企业卖出之后,政府尽量不参与处理企业内部劳资的问题,让工人直接面对私有化后的企业主,让企业主自己面对工会。
1990年代晚期和21世纪初工人有很大的不满,西里西亚矿区曾有30万工人罢工,华沙的公交系统因为罢工有时瘫痪。人们对私有化的不满情绪很大,人们看到工厂被卖掉或者破产,工人们无所事事,无以为生。有一个阶段,那些重化工业、夕阳产业地区,整个地区的经济都受到打击,老工业区处在一种不知向何处去的状况下,非常艰难。直到波兰颁布了新的企业法,我们才迈过了那个困难时期。
秦晖:中国在1990年代后期到新世纪初也进行了大规模的国企产权改革,有人认为,这就是当年波兰的梅斯内尔政府、拉科夫斯基政府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您对此怎么看?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确,1980年代我们高层也想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地理位置以及国际环境与中国不同,有人认为是团结工会反对了整个世界的社会主义。但是我认为重要的因素:第一是教皇,第二是戈尔巴乔夫在苏联的出现,经互会负担不起对东欧的连带责任,苏联自身难以为继,对东欧阵营的经济援助停止。实际上那个时候阵营内部已经各顾各了,已经解体了。
我同意你的说法,只有在大型国企工会才比较强大,也容易出现政治性工会,私有化以后工会便不能像以前一样那么有效地运行了。西欧也是如此,最强的工会都是在那些大型国企当中,在波兰、捷克这些快速私有化的地区,工会受到了重创,重新崛起的工会力量更小,工作性质也发生了改变,在更有效地保护工人利益方面难度也更大。
金雁:我很好奇,当时OPZZ如何做得成你说的“体制内反对派”?那时波兰也是共产党国家,工会不听话,当局不会像此前取缔团结工会、撤销工会中央理事会那样,给你们换上一批听命的领导吗?OPZZ是怎么做到体制内反对派的?不会受到打压吗?
奥斯特洛夫斯基:你说的打压就是指雅鲁泽尔斯基那次戒严吧?很多人认为戒严是非常残酷的,杀了很多人。但是如果与1953年的波兰比起来,与1956年的匈牙利比起来,波兰的军管实际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铁板一块,那么严酷。我们的共产党不像苏联共产党那么残酷,相对还是比较温和的,即便是在戒严时期。这是第一个原因。其次,现在我们通过研究知道,当时波共也打算撤换OPZZ的领导层,认为它正在变成一个不听话的组织,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尤其是内务部门、安全部门、秘密警察机构等单位坚决要求更换一批听命于政府的工会领导人。他们上书说,必须更换OPZZ,说它是定时炸弹。但是戒严以后,社会的愤怒情绪已经饱和,团结工会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政府暂时容忍了OPZZ,并不是一开始就对OPZZ放任不管,而是不想引起更大的社会动荡的无奈之举。1980年代中期以后共产党的权威性弱化,自信心降低,再加上苏联等外部环境的改变,OPZZ才存活了下来。这中间是有博弈的,也有妥协,政府如果对自己的工会大换血,对统治集团也未必有利,在独立工会兴起的大气候下,换上来的人未必就比原来的人更听话。
金雁:在私有化过程中,波兰有很多家工会存在,OPZZ是如何体现它的竞争能力?如何取得工人的信任?在与其他工会的竞争中,OPZZ的吸引力体现在什么地方?你认为你们这个工会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奥斯特洛夫斯基:我们不会到处造势宣传,也不做广告,也不轻易地许诺什么。我们知道西欧的工会总是向工人承诺他可以达到什么目的,这些活动要花很多钱,最终的结果却无法预期。我们的策略是不但考虑会员的具体利益,而且关心劳动者的环境、整体经济运行状况、关心新法案的出台,以及退休人员的福利。比如说最近工人退休年龄要延长两年,就遭到我们的反对。也就是说,表面上看,我们不一定在一些具体利益上做出什么承诺,而是很注意大环境的改善,甚至有时我们的着眼点会超越一些狭隘的利益,通过这种方式取得社会的信任。如果要说这就是特点或者竞争力的话,注重长期和社会环境的优化,可以算是我们全波工协一个特点。